臧棣
人在镇江入门
人世间,没有什么障碍
曾高于眼前的南山。
方法对头的话,用耳鼓就能比邻
一座含雪的金山。更何况,
以寂静为邻,还可以
悄悄地,把我们的原则
还给自然的秘密。然后听凭
杜鹃鸟带来杜鹃的种子
测量宇宙的心声。一个男人
必须成立于他是他的
不纯粹的反面;但这还不够,
一个男人还必须成熟于
他是这世界的不纯粹的
纯粹的反面。他必须知道
人世间,什么样的距离
是可从爱的阴影中消除的。
或者,他必须摆脱我们和爱之间的
纯粹或不纯粹,在虎跑泉边
成为一个生动的例子并展示:
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
是多么高级的事啊。就如同
两只黄鹂一前一后,在朴树枝头,
不仅仅是,飞过你我的前世。
南山入门
凭着起伏的回声,你知道,
山风借道春风,在我们伸手
去把握假寐的蝴蝶之前,
就已将命运的形状吹出。
青翠的山峦,撤去细雨的
屏风后,犹如一个碧绿的婴孩
柔软在自然的怀抱中;
看上去,毫无重量可言。
而我们仿佛也能在其中找到
自己的影子。闪过的鸟影
不断加深着轮回的痕迹;
毕竟,时间还算是可敬的对手。
无名的悲哀,疗效其实不可低估;
即使漫游已堕落为春游,
至少在烂漫的杜鹃面前,
绝望也曾是一场鲜明的雄起。
记住,任何时候,死心
都不过是跟宇宙撒娇。
从山上下来,有一件事是明确的:
它也不曾以你我的高矮为代价。
我有商山入门
漫漫古道,已让位给
魔爪般的隧道。稍一减速,
地宫的投影便清晰可见。
峰峦间,莽莽几乎无事可做;
惟有山影婉转世道,
脉脉居然可用于纯粹的尺度——
就如同看不见的人心
并未限于我们的最初设想,
只能反复积累在暧昧的山形中。
河谷里,怎么看梨花
都像杏花,但还是不如桃花
重复桃花更像出新同音初心。
旧物的回音甚至令悲悯显得复杂;
借野玉兰一用,白居易的白
比李白的白还醒目。
我建议,我们偶尔也可以
这样环顾左右:人生的真意
必然柔软于时间的真理;
想不矛盾的话,不妨看看
外乡人如何剪影陌生人——
沿古老的旅途,我们的足迹
越孤独,越接近故国如弦。
玉龙雪山入门
属于你我的世界
在这里终于撞上了它的
边界。比南墙更高的
雪,给生活安装好了
强烈的反光。世界很小,
世外,也并不限于仅指
迷宫的破绽,它其实
可以有好多意思:比如,
蓝天就像刚刚扯下的面纱。
雄伟的礼貌,以至于
从哪个方向看,非凡的静寂
都是它独有的性感。
草甸上,偶尔还可看到
几个纳西汉子在调教
他们心爱的猎鹰。
云的呼吸里,白,比晕眩
还旋涡;我们全都是
我们的漏洞。如何弥补
甚至比如何拯救还神秘。
就在对面,毫不避讳你的眼光;
又叫黑白雪山的波石欧鲁
正练习比崇高还巍峨,
以便我们能更好地参考
我,有可能就是你。
白蒿入门
秦岭深处,它们蜷缩在
农妇的柳条篮中:名义上
比野菜还野味,专治
偏食的偏见。三月的春阳下,
它们的娇嫩如同一出小戏,
柔软在偏僻的命运中;
以至于我在它们身上认出了
我们的柔软,连颜色
都非常接近,却不敢承认。
那情形就好像我的难为情中
包含着它们摊开的身姿
一直试图将我的目光压低到
和它们的目光毫无区别。
更意外的,在它们的目光中
我的记忆也开始慢慢混入
它们身上原始的春香。
蚕豆入门
装进塑料袋,一称,
它们便从陌生人的故事,
进入你的故事。它们的颠簸生涯
结束在你的精心中。假如你
不曾精心,它们会发明你的精心。
在你身上,它们不打算给时间的腐败
留下任何机会。你真该见识一下
火腿把云南介绍给它们时,
生活的味道究竟改变了什么。
在它们面前,你和我的区分
绝不可超过它们在秤杆上
显示的分量。你失眠时
它们会提着睡眠的小绿袋子,
赶过来,填满你身边的
每一个人性的漏洞。
作为一个词,听上去
致敬似乎离蚕豆很遥远——
所以我只能这么想:向蚕豆致敬,
就如同在万物的静默中
我听见了,你是我的回声。
天池学入门
和孤独的旅行有关,但它
不会用终点来诱惑我们
在无名的厌烦和暧昧的绝望间
做出匆忙的选择。风景绝美,
但它不会假借目的地的名义
误导你,在我们前面,
它完成了它的目的。它是
用来旁观的。在所有已知的
人的思想工作里,唯有它
坚持用冷冽的倒影,将比天山
还典型的博格达峰催眠在
命运仿佛终于有了一个尽头。
沉重与轻逸,在我们身上
追逐着它们自己的猎物;
有时,甚至会残酷到将你
也计算在干燥的战利品之列。
而遥远的路途,多数时候看起来
更像是,比最美的梦还刻苦。
在未抵达之前,我觉得
我身上有好多東西都在等待
一次彻底的清洗:就好像
连绵的天山是大地的加法,
而澄明的天池是命运的减法。
但抵达之后,我发现,
在它面前,原来需要清洗的,
和人有关的东西,忽然不见了;
就如同它的好意全在于
它从未把我们之中的任何人
看成是一个需要清洗的对象。
而那减轻下来的东西,在山风中
像陡坡上羊踩过的印迹,
轻微着一个新的辨认——
嘿,你身上居然还有未挖掘的
东西,需要一次新的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