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潮
一
我初次过对岸,是背着家人的。
那天天黑以后,我们南庄的放羊老汉王好德老人要去对岸寻找一只离群的羊子。他合作社时候是队里的保管,也当过饲养员,生产责任制以后队里分给他几只山羊。他根据经验让羊子一生二,二生三,羊群慢慢就变大了。他独立门户后,也就成了现在的羊倌。
最近父亲让我把家里的两只羊子和他的羊群混群放,他的羊多我家的羊少,我帮他赶过几次羊,我的勤快换来了他对我的喜爱,当我想和他一起过对岸的时候,他问我:“怕不怕?”我勇敢地回答说:“不怕!”他又说:“不是问你怕不怕对岸的人,是问你怕不怕鬼?”我心跳突突地,说不怕,明显没有刚才硬气。他笑了,在我的光头上摸了摸,一把抓住我的领子上路了。
对岸比我想象的要远得多,尤其是在黑夜里行走。好在终于过来了,我出了几身汗。王好德老人安顿我在一个相对敞亮的地方站着不要动,他独自一人上了坡,嘴里“咩咩”地呼唤着走失的羊子,不一会儿声音就越来越远了。我知道他已经到了山顶,就是我们南庄每天看见太阳落下去的地方。那里有座关帝庙。我被对岸的小孩围住了,他们在我周围慢慢将圈子缩小。一人上前蒙住我的眼睛,一把现在想起来其实是钝得连木头都砍不开的斧头对准了我的脖子,我吓得想尿裤子,我不相信他们会真的对我下死手。
钝斧头在我脖子上来回割了几下,分明不敢太用力,毕竟我的脖子再硬也硬不过木头,所以钝斧头拿开了。我被踢了几脚,他们便一哄而散。王好德老人及时赶来制止,见我没事,他也就不多说什么了。或许这是我踏上对岸的买路钱,他们不过也就是小小的恶作剧罢了,等上陌生的小孩来到我们庄,我们或许也会有类似的举动。我们和对岸之间的彼此嫌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深层次缘由。
对岸提着马灯的大人们把马灯放到我脸前面,认出了我是谁家的子弟。他们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可怕,反倒是表现出的友善让我全盘否定了此前对他们的成见,我就是带着这种矛盾心理回来的。难得过去一次,我想和王好德老人去山顶的关帝庙看看,证实一下庙里的关老爷和我想象的书中的是不是一致。他没有答应,在我的光头上拍了一巴掌说:“你龟孙子胆子不小,关老爷是你想看就能看的?”
我知道对岸的人祖祖辈辈敬奉着关老爷,我其时正在读三国,他问我晚上吃了什么饭,我脱口说吃了孔明。他说我走火入魔了。我最喜爱的还是关老爷,手执青龙偃月刀,胯下一匹赤兔马,夜读春秋,文武双全,八面威风……我心里最纠结的还是他敌不过吕布。我把这个心思说给王好德老人听的时候,他火了,骂道:“龟孙子你现在能读三国你就牛了?你没读懂,真的没读懂,关老爷武功是比不过吕布,但关老爷忠义,你看他那张大红脸,忠义比武功更重要!”
他越说越激动,都有要动手打我的意思了。他还给我讲了一个三国里没有的事情:“你龟孙子知道不?周仓都比关老爷力气大。”我说这个自然知道,单独说力气,自然是周仓大。他又说:“起初周仓不服气关老爷,惹恼了都敢和关老爷动手,要是动手的话关老爷肯定吃亏,所以关老爷想了个好办法才把周仓驯服了,从此以后周仓对关老爷佩服得五体投地……”这节《三国演义》里真的没有。他又说:“关老爷决定和周仓比力气,先递给周仓一支鸡毛,让周仓从地下丢上屋顶去,周仓累得都趴下了也丢不上去。关老爷很鄙夷,从地上抓住一只鸡,一把丢上了屋頂。关老爷不显山不露水就能把那么多的鸡毛一次性丢上去!周仓从此以后服服帖帖给关老爷拿刀站岗。”
能有个话题,走路就不感到累,反而很快。回家后父亲正在院子里抱臂吸烟,面部忽明忽暗。我知道他是在等我,王好德老人把我交给了父亲,我期待他骂我一场,父亲却并没有责骂我。这一年我从庄里人嘴中隐隐约约听到一点关于我家的事情,说的时候总会笑眯眯地看看我,他们深信我对此并不明白多少,但仍然碍于面子而不肯多说。
我家原先是对岸龚家寨的坐地户,有点地主的身份背景,不知为什么移民到了南庄,从骨子里讲,我们还是对岸的人。我父亲沿袭了我祖父的口音,抑扬顿挫,整个高桥镇就龚家寨人说话和其他村庄不一样,和隔岸最近的南庄不一样,和镇子上也不一样。龚家寨人才是本地人,全镇其余的居民大都是清末民初从遥远的上头逃荒下来的,但是到后来本地的龚家寨人反而没有了任何优势,他们作为本地人衰败了,光景越过越穷,并且很少与外界往来。
我家是怎么从对岸龚家寨移民到了南庄得从我祖父说起。作为一个落魄地主家的儿子,我祖父身上具备纨绔子弟的所有性质,放高利贷,倒卖大烟,差点被县衙要了脑袋。那时候家道虽已中落,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祖父依旧在方圆百里吐口唾沫就是一枚钉子。
后来他又和人赌博,将自己的第一个婆姨输给了人家,被人家从这里贩卖到了黄河东岸。据说最惊心动魄的一次赌博是他的牌出奇的好,赌徒们浑然不知都在追加价码,我祖父犹豫一阵却将牌放好,说自己要出去尿尿。大家等不回来,看客们也着急,按照规矩,在和牌的时候有人揭开了他的一把牌,一群人差点吓死,要是我祖父不走,这把牌会让一起玩牌的几个人同样也要输掉自己的老婆孩子。我祖父救赎了自己,不忍把别人赢破产。大家对他感激涕零,我祖父从此金盆洗手了。
他们说我祖父销声匿迹数月后回来,不再赌博,一心想走正道,谋实业。那一年异常干旱,六月六以后,天上着了火,南庄通往川道的一条沟几乎干涸了,只有与对岸相邻的麻宽湾石岸下有一个旋涡,那里还聚着一汪碧水,据说深不见底。
黄昏时分,两个自称干姊妹的蛮婆子向南庄和龚家寨走来,她们肤色焦黑,一身蓝衣显得风尘仆仆,在麻宽湾旋涡旁停下来。沟槽底下发出潺潺流水的声响,沟底的石头被流水冲刷得圆滑光润,在夏日的时节里让她们感到了温馨。喝足了水,却没有办法解决肚子里的饥饿,她俩没有食物补充已经十天半月了。周围的人家都穷得揭不开锅,哪会待见这些耍嘴皮子的算命人。
不过她们还是得到了我祖父的接待。在我家住了几天,她俩身体大有好转,脸上有了血色,庄里人最后一次看见她们的时候,是带着我祖父走向麻宽湾。她们在旋涡的石岸上面给我祖父种下一棵宝葫芦,用法令给我祖父演示了神奇的事情:将罗帕抛到空中,即将落下旋涡的时候,吆喝一句:“开!”神奇的事情来了,旋涡里清晰地出现了石头门窗的宫殿,里面堆积数不尽的金银财宝。不等我祖父探身进去,她们又抛起罗帕,怒喝道:“合!”
事情也许是这样的,两个蛮婆子给我祖父上演了一幕海市蜃楼的幻境,说是要等一百天霜降后摘下宝葫芦,方能真的将石头宫殿打开来。演示惊呆了我祖父,她们亲授秘诀,然后扬长而去,继续她们的流浪生活。起先我祖父很有耐心,一天天地守护。谁知造化弄人,他记错了时间,又或许他本来就心急,所以在第九十九天头上摘下了宝葫芦,当他把宝葫芦抛进去,看见旋涡下面石门石头的窗户开了几次就又合上了。他由此记起了两个蛮婆子走时留下的咒语:假如提前摘下了宝葫芦,则石头宫殿打不开,之后任何人都不能动这里的石头,更不能侵犯旋涡里的水,否则会大祸临头。
梦想破灭了,我祖父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家里。次年再遇干旱,龚家寨的人将关老爷抬了几次“楼子”,仍旧没有效果,到了五月十三关老爷磨刀那天,天上仍然不见一滴雨,庄稼早就旱死了。我一无所有的祖父只身离开了龚家寨,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有人猜测他去找那两个蛮婆子。也有人说蛮婆子浪迹天涯,居无定所,到哪里去找,不过是妄想罢了。至于我祖父出去到底找到蛮婆子没有,谁也不知道。他自己也不说,只是他请来了比蛮婆子更能给庄里人带来希望的神像,一具石头龙王爷雕像。
龙王爷半身雕像被我祖父包在红布里,他将龙王爷背在背上,让人想起背着婴孩的妇人。我祖父一直走啊走,谁也拦不住,他不和龚家寨的任何人说话,有时候也到南庄去。最终在南庄的一个山峁上,他将龙王爷的雕像小心翼翼地放下来,吆喝着庄人一起在这里建了龙王庙。之后,每当遇见干旱,人们都抬起龙王爷祈雨。奇怪的事情由此开始了,只要抬起龙王爷,必然天降甘霖,且每抬无空,多少都给下点雨。更为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每次降雨基本都是以河岸为界限,雨都下在了东岸的南庄,西岸的龚家寨只能望河兴叹。
这件奇怪的事情将龚家寨和南庄分成了两派,两岸的人从此结下世仇,并且越结越深,成了谁也解不开的死疙瘩。西岸龚家寨的人每次因为祈雨都和南庄的“楼子”較量,抬“楼子”的汉子经常被对方撞得鼻青脸肿,妇女小孩之间也因此结下了怨恨。就在我祖父和当时还是寡妇的我祖母结合到一起后,经过几次刁难,最终被赶到了南庄。我祖父从龚家寨被除名后,如同丧家之犬一样在南庄落了户,南庄的人倒很是待见我祖父,他过来后做了庙会的会长,直到解放后才终止了这个光荣的职务。
我父亲出生的时候,我祖父正是在劫难逃,龚家寨的人将他拉回去批斗了几次,革命群众在他脸上扇耳光,往他腿弯抡火枪,问他为什么把好事让给了人家。我祖父起初说那是遵照龙王爷的意愿,到那天走到哪里就必须在哪里建庙。他被怒气冲天的革命群众打得口吐鲜血。不过这一年我父亲出生后,我祖父还是殷勤地给他取名拥军。
有天我祖父无意间在院子里的牛槽下面捡到了伟人的画像,半开玩笑地说:“您老人家不好好待在北京天安门,跑到南庄来做什么?”他将画像挂到了自己的家里。不料因为这句话,对岸的革命群众将我祖父五花大绑送到了公社,公社的人将他批斗了几天,按照“污蔑伟人罪”判了十年监禁,他赤条条冻死在监狱里,那一年他还不到五十岁。
“生产责任制”以后,我勤快的祖母将家里和地里的活都承担起来,让我父亲出去念书。我父亲念到十九岁的时候,在镇上的中学已经补习了两年。他记日记,写爱情诗歌,写情书。他的字隽秀洒脱,很有书法的功底。就在不久前我在他的私密笔记本里还看到这样的话:“与其做一个先征求后吻的懦夫,不如做一个先吻后道歉的勇士!”我的脸红了,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发烧。
我还看到了这样的话:“吻移粉颈,她全身颤抖,吻移耳垂,她不停地叫着我的名字……”还有:“爱情啊,你姓什么,对有的人来说,它姓钱,对有的人来说,它姓权,但对于真正的爱人来说,爱情就是彼此的真诚对待……”诸如此类,笔记本里夹着一张贺年卡,卡片上的字迹极其工整,开头是:赠拥军。下面是一行同样工整的字迹,让我的眼睛热起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落款是爱你的静茹。时间显示为公元一九八一年元旦。按此推算,如果这人是我母亲,那么当时肚子里已经怀了我,几个月后我出生了。
私密笔记本让我看到了父亲上学时候的风流史,也知道了我母亲的名字,她或许就叫陈静茹。日记里很多地方都是关于陈静茹的事情。我不敢往下看,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把笔记本放好,但还是被父亲发现了,父亲恼了,我记忆中他从来没这样过,他怒气冲冲,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弯腰在我屁股上拍了两下,这让我意想不到。
不过我还是说我没有动。他又问:“你知道我为的什么揍你吗?”我说:“不就是笔记本吗?”我一着急就来了个不打自招。父亲的脸绷得紧紧的。
这事之后,我试探着向我祖母说起我母亲的名字,我祖母惊讶地问道:“哪个给你说的?”我给她说了笔记本的事情。我祖母夸张地在大腿上拍了几下,然后说罢了罢了,迟早的事情。于是我祖母告诉我,我母亲确实叫陈静茹,她说我都十岁了,有些事情瞒是瞒不住的,再说瞒也没用。有一天她就在我父亲出门赶集的时候,和我详详细细地说开了,也让我对我父亲简直要刮目相看。
那时我父亲一直学习成绩很好,他的理想是考上城里的师范学校,但在他和我母亲陈静茹好上后,成绩一落千丈,后来转学补习还是无济于事。补习的第二年,我母亲因为生我难产死去,我外祖父家将我扔给了我父亲,然后闭着眼睛将我母亲埋葬到他们那个地方,从此和我父亲老死不相往来。事情看起来复杂,说到底也很简单:我母亲还是学生的时候和我父亲好上了,怀上了我,整日心惊肉跳的,不久之后他们一起都被开除,过起了东躲西藏的游击生活,实际上就是我母亲和我父亲私奔了,当家人发觉时,已经掩盖不住了。
她被我父亲带到陌生的地方躲起来待产,生我的时候大出血,没等到看我一眼就停止了呼吸。此后的事情依旧很简单:母亲难产死去,我父亲被我外祖父和舅舅暴打了一回,看在我的面子上轻饶了他。从此我父亲就回家务农了,我外祖父家既不认我父亲,也不认我。母亲留给父亲的就是那个花格子领衬,领衬套在衬衣的领子上,有效地防护了领子的洁净,又便于清洗。这类东西只有我父亲这些上过学谈过恋爱的人才有,庄里其他后生绝对没有,我父亲因此和庄里后生总有些不同之处。
我父亲因为我祖父的原因,加之他自己上学时候的风流史,自然不受龚家寨人待见。虽然操着对岸的口音,我父亲依旧严令我不得过对岸。后来我才知道了另一层隐情:我父亲回庄后看上了对岸一户人家的女儿,可是他带着一个拖油瓶,又有不清不白的家族史,想娶对岸的姑娘自然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怎么可能。同样看上他的对岸的那个姑娘后来就近翻山嫁给了镇上卫生院的一个大夫。
为此我父亲心灰了一年多,此后再没有谈婚论嫁。我初次过对岸回来后,虽然没有遭到父亲的责骂,心里还是隐隐觉得对不住他。毕竟从我祖父开始,到我父亲都是很没面子的,虽然他们骨子里一直认为自己是对岸龚家寨的人,只是移民到了南庄。这是一段历史的错误,也给他们敏感的心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创伤,并且一天天扩散开来。
二
我第二次到对岸,已然无所顾忌。我还是和王好德老人一起去的,除他之外,没人会带我过去。去对岸要从后沟掌绕过去,路途遥远,关键是两岸的人互相不待见,从小孩到妇女。有时候我夜里听见对岸的人吵架都在骂我们南庄这边的不是。对岸人老几辈都很穷,或许是因为雨水都下到了南庄这边。对岸的人翻过山就可以到镇上,但他们不允许我们南庄的人走这条捷径,南庄的人必须从沟里一直走出去十里路,上了川道,往北再走十里马路,才能到镇上。后来龚家寨的人在山上修了一条宽敞的土路,去镇上步行不过半小时,南庄的人对此更是只能望路兴叹了。
我第二次到对岸,心情很怡然,王好德老人要到对岸的山坡上给羊子们找苜蓿吃。毕竟我家的羊子需要入群,否则很累人的,放学后我就将羊子混进了他的羊群,赶上上游下来了洪水,我帮着他及时聚集了羊群。我数了几遍都数不清,只见他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喜道:“一只没少!”羊群漫山遍野撒开来的时候,王好德老人给我讲起了我祖父在世时候的一些事情,听起来还是很有趣。世界上的事情真的很奇妙,有些人他虽然离开了,却一直能让人惦记,比如我祖父就是这样。
我后来和王好德老人一起放羊,又知道了他八岁迎来他的童养媳老婆。王好德老人每次用放羊小铁锨铲起一块土疙瘩,慢悠悠伸到身后,准备瞄准不听话的羊子甩出去的时候,总是感觉自己做了一件很累人的事情,他说:“好娃娃哩,不要早早近女色,女人的肚皮不是好溜的,伤身,身体早早就被挖空了,活不久长事小,问题是力气早早就没了。”
我就是带着好奇和感激的心和王好德老人走在了一起,我给他讲的故事都是从我父亲的书里看来的,我们理论结合实践,相互影响。这一年一滴雨都没下,到了夏天,地里裂开了缝隙,我问王好德老人,这几年下雨的时候不偏不倚,两岸都有份儿,那过去怎么就只下在南庄了?龚家寨的人不生气才怪哩!王好德老人沉思一会儿,说过去真的奇怪,基本都下在南庄了,又没有好的解释理由。又说:“你娃娃家,不要打听太多,都说你是秀才,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这事你自己想去,问我也答不上来。”
我盼望的抬“楼子”的事情终于开始了,这一天王好德老人让他的大儿子去放羊,自己在庙里的龙王爷神像前跪下来祈求了一通,又焚香作揖。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等了大约半个钟头,他笑眯眯地说:“龙王爷老人家同意了!”
我没有看见龙王爷说话,他同意什么了?当他将红布盖在龙王爷雕像上的时候,我才明白,是可以抬“楼子”祈雨了。我一阵激动,腿也软软的,王好德老人真是太神奇了,他怎么就知道龙王爷愿意祈雨呢?庄里人都说只有会长才能和神灵知会,别人没资格。我随着大人们的唏嘘将眼睛投向了对岸,对岸的人也在山顶的关帝庙开始了请神仪式,两岸的人抬起各自供奉的神灵抢夺雨水。以前这事都是我祖父的事情,后来他死了,再后来这事就成了王好德老人的事情,别人弄不了。要是不把雨夺来,庄里人不会埋怨龙王爷,肯定会埋怨主持抬“楼子”祈雨的王好德老人。
仪式开始,首先是王好德老人在人群中选好四个十岁上下的男娃,我一直害怕他选我,可他第一个就叫了我的名字:“刘国庆,你过来站好。”我心跳突突的,远比我夜里遇见鬼的心情还要波澜壮阔。他相继又选出三个,让我们四个男娃在预选好的人群中随意走,人群里都是庄里的成年男子,妇女们只远远地看,没她们的份儿。我们走到哪个人跟前,他就要参加抬“楼子”。我们是代表龙王爷意志的,粗壮的四个汉子被我们选出来了,也不知道怎么就选了他们。要出征了,被选中的人都很亢奋,他们头戴柳条圈,精赤着上身,抬起装有龙王爷雕像的“楼子”,仪式很紧凑。对岸的“楼子”已经起身了,向南庄方向直冲过来,飞一般的速度,确实很是吓人。会长王好德老人扮作雨师,对蹲下来抬着“楼子”的后生们吆喝一声:“起……”然后随其左右,全庄男子赤背跣足,紧随龙王爷“楼子”狂奔疾走。他们先要上山参云,然后下河汲水,一直跑上我们南庄后山的走马梁。
龚家寨的“楼子”来抢雨水了,几辈子积下的恩怨又一次上演。他们要和我们的“楼子”对撞,证明关老爷不是吃素的。对岸的“楼子”从后沟掌绕过来,追赶着已经跑上走马梁的“楼子”。我听见王好德老人放羊的嗓子悲戚地叫道:“龙王爷老人家下海雨哟——”众人接呼:“救万民!”
梁上尘土飞扬,场面如同打仗一样。龚家寨的“楼子”没有追上南庄的“楼子”,上山参云的仪式结束了,下一步是下河汲水。两个“楼子”先后向麻宽湾旋涡跑去,河道都干枯了,只有那里有一汪碧水。多少年来因为我祖父的一段传说,那里都没人动过,咒语庄里的大人小孩都知道,谁要是动了那里,就没好结果。至于是否真有宝葫芦一说,我一直持怀疑态度。庄里的人都尾随“楼子”跑向麻宽湾。
两个“楼子”开始在旋涡边相互碰撞,一个后生的脸上被楼杆撞出了血,他一边对峙一边不停地往地上唾。我们不知道“楼子”对撞的原因,但有一点是明确的,要下河汲水了。谁家也不想让谁家先下去。石岸很高,下面碧汪汪一潭清水,里面有宮殿也不是不可能。“楼子”相互碰撞疲惫以后,我们南庄的“楼子”抢先冲向了石岸下的旋涡,让我惊异的事情发生了:龚家寨的四个后生丢下肩膀上的楼杆,一个个像事先约好一样扑通几下都赤身跳进了旋涡。
跳下去的四个精壮赤身的后生只上来三个,另外一个上来后肚子里已经灌满了水。暴风骤雨般的祈雨活动瞬间安静下来,六月热浪滚滚,两岸的人谁也没有说话。后生被抬回了龚家寨,大地沉寂下来,又显得惊慌失措。
两岸的人群像溃败的军队一样稀稀拉拉地撤回各自的村庄。虽然这一年夏天没有下雨,但是秋后雨涝,关于抬“楼子”的事情就这样由想象变为现实,又在现实的具象里黯淡。一直定格我头脑里的场景就是龚家寨的四个后生义无反顾地跳下了旋涡,视死如归,大义凛然。是谁告诉他们这样下去就有结果,这样下去就能和南庄抢来雨水,我不知道,又不敢问王好德老人。
母羊又下了两只羊羔,我家的羊成了四只,父亲总让我放学后和王好德老人混群。老人最近一直兇巴巴的,以前他放羊时候经常唱信天游,最近不唱了。我不知道这和夏天抬“楼子”祈雨有没有关系。
一天他见我一直时不时在瞅他,就叹了一口气说:“你爷爷在的时候,祈雨就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顶多也就是四个人一起跳进旋涡,最后都好好的上来了,只把一个胆小的老牛老汉歪了脖子。隔了这么些年,第一次就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怎么会想到他们分开来往里跳,四个人抓住楼杆子能浮起来,各自跳进去,送命哩!”
他放不下夏天祈雨的事情。代价太大了,雨没祈成,断送了一条人命,和谁算这个账去?后生的家人抹着眼泪埋了他,龚家寨的人集资买了具女尸骨和他合葬了,算是对他家人的安慰,也是对亡灵的告慰。事情没有延伸,矛盾也没有扩大,人们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不光是死了人的龚家寨,还有南庄的人。埋葬后生的时候王好德老人冒着极大的危险代表南庄过去送了纸钱,让我想起诸葛吊丧那一节,去了有风险,不去又不行,出于道义最终还是选择了前者。我对王好德老人说了他的义举,我说你就像诸葛亮,他“扑哧”笑出来,骂道:“球哩,你龟孙子就会捧我,我也是硬着头皮过去的,想起当年你爷爷被批斗的情景,我也是想尿裤子的。”
神秘的旋涡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记忆中,要不是祈雨,旋涡不过是一个告诫,一段历史,没人会刻意去招惹它。至于我祖父那段事情,更多时候不过是人们对旋涡的好奇而杜撰出来的罢了。咒语的事情谁能证明它的真假呢?人们又开始关注旋涡了,一汪碧水,里面定是不寻常的,即使没有宫殿,也该有些说法。地主老财当年是不是在里面藏了东西,作为土著和坐地户的龚家寨的人最清楚,作为地主后人的我祖父最清楚,或许他真的在里面私藏了金银,故意编造一段蛮婆子的咒语警告人们不要轻举妄动。他自己不能花,别人也休想。
两岸的人们对祈雨的事情避而不谈,表面风平浪静的后面总是波澜壮阔,那家因为祈雨失去儿子的父母逐渐悲伤起来,我能听见他母亲在山顶的号哭。每当夜静时分,她总是隔三岔五哭一场,我们这边也能听得清清楚楚。大人们总在这个时候让小孩子回家,说是怕撞客了,毕竟那个后生是冤死的,直到他死后几个月我才知道他的名字叫穗子,这或许是他的小名。
穗子的母亲声音悠扬,让我在睡梦中依稀醒来。当初我看到的是已经死去的穗子,我以为他没死,当他成为别人口中的话题以后,我确信他死了,特别是在他母亲哭泣和召唤的时候,从来听不到他答应。然而一听到穗子母亲的哭泣,我祖母便骂,说人都死了,哭什么尸丧,你哭就哭,那么大声音,妨害娃娃们哩。我问哭声怎么能妨害娃娃们,我祖母便来气了,让我赶紧睡。
穗子的死是我第一次直面死亡。死是怎么回事?就是他不能再和别人沟通了,平躺着起不来了,然后必须把他埋掉,人世间已然没有了他。
我想起了杀猪的情景。无论猪怎么躲藏,反抗,嚎叫,挣扎,最后还是被屠夫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到下午就成人们的口中菜了。我看到一头猪被宰杀,另外的猪该吃该睡一切照旧,生与死之间,究竟隔着一层什么?我在苦思这个事情的时候,上学走路都成问题。我祖母以为我撞客了,我相信自己没有,经过碾盘的时候,我看见驴极不情愿地在碾面,被主人吆喝着,主人的狗扑过来咬住了我的裤腿,这下我不再考虑生死问题了,我慌张了,哭出声来。我的小腿有三个牙印,狗被主人追打了一下午,我心想都把我咬了,追打能解决问题吗?不追打的话主人觉得对不起我,为了让我祖母和我父亲心里平衡,他们能做的只有追打狗。我躺在炕上吃不下饭,我祖母给我端来一碗疙瘩汤,我不要,祖母便笑说:“三天不吃饭,饿成大鸡蛋。”
第二天大鸡蛋来了,主人家煮了三颗鸡蛋算是慰问我,我祖母不肯收。主人说这样是为了让国庆好得快,是规矩,吃了狗主人家的东西伤就好得快。我一听,爬起来梗着脖子,一气把三颗煮鸡蛋都吃了。
自从被狗咬伤后我就在家休息,学也不上了。四只羊被圈在家里,我祖母割草饲养。祖母闲暇的时候坐在屋檐下晒太阳,有时候给我掏耳屎。这个时候她就会对我重复那个遥远的恐慌:“民国十八年是个饿死人的年头,陕北大旱,当时我刚刚两岁,吃观音土的人都死了,只有吃牛粪的人活过来了。”
我惊讶地说:“哦……”我疑心她也是吃过牛粪的人。她还对我说:“白军来了!白军脚蹬皮靴,头戴锅盔,手持洋枪,到处烧杀抢掠,白军来的时候脚大的女人都跑了,只有脚小的跑不动,被白军掳走了。”我于是惊讶地问道:“掳走了怎么办?”我祖母此时便会自豪地对我说,说话的时候四顾左右,神神秘秘:“都做了白军的小老婆!哈哈……”我由此慢慢知道了我祖母的快活,她为自己的大脚找到了合适的理由。
临近十一月我听说麻宽湾的旋涡结冰了,更让我惊讶的是穗子老子要在那里破石头,说城里的河堤上要买。作为石匠的穗子老子看中了那一片石岸。即使不用别人提醒,他也知道当年蛮婆子的咒语,可他还是去了,或许是赌气去的。我问王好德老人,穗子老子肯定是赌气,赶快想办法劝一下,不要真的出问题。王好德老人叹息一声说:“这还要人劝,三岁娃娃都知道,谁敢劝呢?毕竟他儿子在下面淹死了,我估计他在那里破几块石头卖点钱,神灵是不会责怪的……”
穗子娘萝卜花在工地上给丈夫和几个徒弟做饭,石岸上支起破旧的帐篷,冒出缕缕青烟。庄里的孩子先后都好奇地去看,穗子娘老子一点也不在意,大人们出于同情,也没人说话。一场雪后,穗子老子将炸药塞进了事先凿好的填埋炸药的石洞里,炸药受了潮湿,半天不见动静,几个徒弟都劝说算了,回去吧,明年继续。穗子老子性子急,跑去看,伸手去抓导火线的时候,导火线又起了作用,只听一声巨响,穗子老子的身体飞了起来……
三
咒语应验了,报应似乎真的来了。好几天我都不敢再和庄里的大人小孩去麻宽湾的旋涡边了,父亲也严令不准再去。放学后我就在家里读闲书,帮助我祖母干家务。我几乎手不释卷,祖母便说我会近视的,夺下我的书让我出去和孩子们溜冰车。
河湾里结冰了。一群孩子在冰面上比赛,我们和龚家寨的孩子渐渐相处在了一起,让我感到惊讶的是一个在镇子上上中学的孩子改口了,他几乎是龚家寨第一个改口的人。他的口音是普通方言,没有一点龚家寨的气息,这让我感到意外,我有时候说话匆忙都带点龚家寨的口音,我知道这是受了我父亲的影响。
那个孩子和我说过几句话,他说我家属于龚家寨,大孩子和我主动说话让我很是受宠若惊。我们心底里似乎蕴藏有一股默契,只是彼此都不好說出口,也或许是一种好感和信任。在河湾的冰面上玩到一起的时候,听到龚家寨招牌式的口音从一个中学生嘴里改过来后,长久以来我对对岸的提防、成见,瞬间消失了。
我们依旧是隔离的,除了冬天结冰的河湾以及夏天碧汪汪的麻宽湾旋涡之外,两岸还是没有和好的信息。在我的记忆里,两岸没有通过婚,一般都是对岸的就近嫁到镇子上,我们南庄则是和更远的东面一带的结亲。我父亲期待的那个姑娘早就徐娘半老了,导致我父亲至今孑然一身,我想即使没有我家的移民历史,估计对岸的那个姑娘也不会嫁给我父亲。不过由于穗子的死,两岸的来往似乎频繁起来。
穗子老子毁了脸,除了一只手臂残废外,其他地方完好无损,只是人受了一场惊吓。穗子娘萝卜花也不再哭泣了,在遭遇了两次不幸后他们突然安静下来。多年前龚家寨沿着河岸修筑的类似篱笆一样的石墙也开始衰败了,石墙上的缺口逐年增多,没人会提起它曾经的作用,石墙上的石头也渐渐被村民们挪作他用了。
我和对岸的中学生马川平熟悉后,有些口吃地说我想去关帝庙看看,说完后我不知道为什么脸涨得通红。他一听似乎很理解,说带我去。关帝庙原则上不允许小孩们独自前去,必须有大人一起的时候才可以,这是祖上定下的不成文规矩。他想了想,说只能在大清早去,晚了你不好回家,清早大人们都不注意,看完后你赶紧回家。
我带着《三国演义》里有关关老爷的传奇,怀揣虔诚之心起床了,幸好冬天河湾结冰了,否则我只好绕到后沟掌,那样太费时间。为了这一次清早大行动,我提前几天早早起来,虚张声势地念课文。我祖母笑盈盈地看着我,有时候我从自家院子一直念到打谷场,在她喊我吃饭的时候我都装作没听见,回家后,揭开锅盖端出温热的饭菜狼吞虎咽。
大概第五天早上,我依旧故弄玄虚起床了。走过河湾的冰面,在龚家寨石墙的缺口处我看见了马川平,他胳膊下夹着一本英语课本等着我。我几步跑上缺口,他伸出一只手拉我上去。我们沿着一条小路往山顶走去,此前我两次来龚家寨都没看到这条小路。
小路很陡,阶梯很高。他在前面走,不停地招呼我小心,让我感到很温馨。快到的时候我站下来,看见太阳从我们南庄的走马梁放出了光芒,只是还没有露脸,天空一片洁净、空灵。我有些紧张起来,要见到关老爷了,山顶的风飕飕地刮在身上,冬天的龚家寨先于我们感受到了太阳的恩赐,一抹阳光如同刷子一样在山顶刷过去,关帝庙沐浴在阳光下,让人心旷神怡。
马川平推开了关帝庙院门,跨进一步后示意我跟上。我赶紧往前走去,院子里很干净,院内的野草被焚烧后清理了,依稀有清理后的痕迹。向北方向是神庙,红油漆的庙门敞开着,风将门上的门栓吹得咣当响。我联想到了千里走单骑手捧长须夜读春秋的关老爷,当时胡班前来窥探,惊呼真神人也,这种感觉与现实的情况如出一辙。
一张代表忠义的大红脸忽远忽近,让我感到恍惚。我开始战战兢兢不敢进去,马川平拉了我一把,就进去了,正面是关老爷的塑像,两边的塑像只能看到腿部,应该就是周仓和关平。我想起王好德老人给我讲过的关老爷驯服周仓丢鸡毛,心情平静下来,感到一种亲切,距离消失了。我侧身打量了周仓和关平,也和我在读《三国演义》时候一样的感觉,他们就应该是这样的。
这是我第三次到对岸,回来后家里没有太平,父亲用小板子狠抽了我的屁股。记忆中父亲没有对我动过手,即使动手也是亲昵的表现,这次我感到了生疼。祖母拉不开,去求邻居帮忙,我父亲一下来劲了,抽打一下狠过一下。我不得已开始号啕大哭,开始喊叫他的名字。邻居们七手八脚把我父亲拉开,我对着邻居们吼道:“别管,你们都别管,就让刘拥军把我抽死吧!”
我对父亲的怒气转移到了对岸的龚家寨,心里质问父亲,既然老祖宗就是对岸的人,你口音也是对岸的口音,为什么不让我去对岸?我就是去祭拜了一下关老爷,作为一个普通香客,这有错吗?对岸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可怕。我没法说出口,我要是说出来,又一顿皮肉之苦受定了。
冬天的时候我一直默不作声,我给羊子们上草料,想起它们云朵一样在龚家寨的田野里吃草。我站在龚家寨的山顶上看见太阳从我们这边升起来的情景。我被父亲责打之后也没有去问王好德老人其中的缘故,是王好德老人主动来看我的,他说我那次的哭叫对岸的人都听见了,就像我们平时能听见对岸的妇女们吵架一样。我脸红了。
王好德老人说:“你知道你老子刘拥军为什么要那样打你吗?其实打在你身上,疼在他心上。你老子为了你,年轻轻的十年没有结婚,再说你要是去了别处也罢,比如你和我一起去放羊他就没事,你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别人去也无妨,你知道吗龟孙子?你爷爷就是因为把龙王爷的神像放在了南庄,导致雨都下到了这里,对岸的龚家寨连年遭旱,以前祈雨的时候龚家寨的关老爷争不过龙王爷,龚家寨的人对你家怨恨不断增长,你家被赶到了这边。你去关帝庙你老子肯定想起了很多事情,他揍你是他自己心里憋屈着过去的一些事情,其实他心里是不想揍你的。”
我听懂了一些。时隔半月我回想父亲这段时间的状态,基本上是很消沉,对我不理不睬,这让我第一次想起了我那没有谋过面的母亲陈静茹,眼泪流了下来。
王好德老人说我父亲不结婚是为了我,这让我感到不理解,甚至好笑。大人们总是把自己难以实现或者不能实现的东西当作借口无条件转嫁到孩子身上,还显得堂而皇之。我的生身之母我没有见过,我的母爱是我祖母给我的,但这和我能真正有一个母亲肯定不同。我幻想我母亲的死是个假象,她只是在我出生时候不得已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会在某一天和我不期而遇。这是她和我父亲当年为了避开家人的一个谎言和借口,为了保全自己,保全我的手段。我的印象中,死去的人只有一个,就是我看到从旋涡里浮上来的穗子,谁叫他都不答应,而我的母亲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情况,我没有见过,所以我一直认为她没死。
年关时候是叫花子频繁出没的时候,来我们这里最牛的叫花子是安徽人老程。老程常年头戴医生一样的白帽子,笑眯眯地走到每家门口。我对他真是又喜又怕,所以早早用大洋瓷碗盛好谷米等待着他,生怕他嫌少,为此我挨了我祖母不少训斥,她不明白我对老程的那份期待。在我看来,这个从遥远的地方风尘仆仆操着外地口音前来要饭的老人会给我带来我母亲的消息。这个心思也只有我自己知道,说给别人是要遭到笑话的。
老程和我想象中的那两个自称干姊妹的蛮婆子一样与众不同,他们都会法令,两个蛮婆子在麻宽湾旋涡的故弄玄虚我没见到过,但是作为一种神奇的咒语已经在两岸的人心里生根发芽了。眼前这个以要饭为生的老人最神奇的本领就是将一只鸡放在一个画好的圆圈里,然后开始念咒语。鸡开始在圈子里绕来绕去,一会儿就蹲下来不动了。他轻易不给人表演,只在为了延续人们的好奇心,也或许为了树立自己的威严,消除别人的道听途说的时候才表演一回。他表演得很专注,事后总要叹息一声,说干这样的事情会折寿。说折寿的时候,别人都笑,他都七十岁了,依然行动如风,身板很直,还说要折寿。这在别人听来简直就是笑话,不过我从老程严肃的神情里知道他没有撒谎。他还讲述自己从遥远的千里之外沿路乞讨的种种见闻,让我活在老程对过往的叙述里不能自拔,我仿佛随着他的讲述回到了那个时代。
我试图向他打听是否见过我母亲,又是否能带回消息,但是每次都难以启齿。我觉得老程会说知道,但是确切的消息是过时的,终究会让我空欢喜一场。我只能把这想法保留在心里。每次都把碗里的米堆起来倒进他笑眯眯撑起来的布袋里,我想他永远不会知道我要他给我做什么。
冬天时候我祖母照例又要酿黄酒。她用擀面杖在缸里搅和,黄酒是糯米做的,像夏天河湾里的黄泥一样。我祖母做的黄酒很出名,舀出一勺子,让我尝尝,我的牙关会酸酸地,口水哧溜一下吸进去。
我爱干净的祖母没沾过我家作为落魄地主的一点光,却受了不少委屈,她爱干净就像龚家寨曾经的老年妇女一样,她们的脚都很小,比我祖母的小,脚踝上缠着白布带,走路轻飘飘的,这是昔日荣耀的象征,即使在落魄的今天也没有减除。我祖母她利落地生活在庄里有口皆碑。我记忆中的祖母一直没有午休过,家里门外陀螺一样运转。然而今年的一件意外让她几乎起不来。缸里的腌酸菜中捞出了一只死老鼠,而面上的腌菜已经被我们吃了不少。我父亲为了安慰我祖母,说是刚刚掉进去的,我祖母按住胸口说:“刚掉进去的能是一根毛也没有吗?”我父亲的安慰没有效果,我祖母连续呕了几天,远比我父亲和我的反应大。她第一次躺下了。在她突然躺下后我和我父亲之前的恩怨暂时被搁置起来,我们谁也不再谈论那事了,都在围着我祖母转。家里一下子乱了,四只羊子在院子里咩咩叫,猪圈里的母猪也哼哼唧唧等着吃食。
我祖母勉强起来可还是不得不又躺下了,家里的事情现在只得全凭我父亲。家里的一切从来没靠过他,这让他第一次感到了忙乱,晚上第一次不看书了,家里开始出现一种危机感。我祖母虽然卧病在床,嘴上一刻也不停,她怕我父亲累,怕他有负担,怕他晚上不看书,一直在炕头躺着指导家里的一切事务,包括做饭,每一步都是在她的指导下进行的。
王好德老人前来看我祖母,我祖母有些害羞地说突然间就老了。王好德老人叹口气,说那算什么事,不就是一只老鼠吗?祖母只能软软地继续躺着,默然地瞪着窑掌上的那幅八仙过海的画。
我祖母后来说看见那只死老鼠赤条条的,想起我祖父死时的情景。症结或许就在这里。我一直没听我祖母说起过祖父,祖父的一切都是我从放羊老汉王好德老人那里听来的,多半有夸张的成分。我突然明白那天王好德老人为什么说不就是一只老鼠,也许言外之意是让我祖母不要胡乱联想。
立在地上的我父亲茫然了,因为我祖母再不说一句话。一天下午我祖母突然叫我到她跟前来,得病后她一直不让我到她跟前,我明白是她担心我害怕。我过去了,她从被窝里摸索一回,然后把一枚冷冰冰的袁大头放在我手里,把我的手按住。她说这不值钱,就是一个念想罢了。起先我不懂,我们的邻居和我父亲都失声哭出来,为了不影响我祖母的情绪,他们出去抹眼泪了。
我意识到了什么,我抓住她的手说我不要,我不要这些,这是和地主老财有关系的东西,冷冰冰的我不要。我祖母抓住我的手,最后松开来。袁大头在我手里被焐热了,然后我被我父亲和邻居带出去了,最后是我父亲一人在家里号哭,这才知道我祖母死了。
祖母的死让我再一次想起了我没有谋面的母亲陈静茹,我幻想着老程能带给我好消息。退一步的情况就是我父亲应该结婚,给我一个名分上的母亲,否则我也会一下子卧床不起。
我的想法在我祖母死去后的那一年年关时候应验了,王好德老人要给我父亲说亲。我父亲起先说了些关于守孝不结婚的道理,王好德老人发火了,骂我父亲迂腐书呆子,他说一个家没个女人怎么行,以前知道你沒心思,是因为你妈在,现在还不结婚,是对娃娃不负责。这又把我和我父亲的婚姻联系在一起,说结婚是为了我。
我感觉这样对我不公平,如果说首先不是为了我父亲而是为了我,那么结婚有什么意义,我随便在外面找个女人叫妈就行了。我心里不舒服,后来我父亲还是同意了,他抽打我之后第一次把目光缓缓地投向我,我赶紧躲开来。
第二年春上,我父亲连续看了几次对象,一个也没看准,不是我父亲不乐意就是对方不乐意。我父亲不乐意是因为对方长得不好看,对方不乐意是因为我父亲有个拖油瓶的我,这是我能理解的。王好德老人骂我父亲,女人要身体好能干活,屁股大能养娃娃就行,要脸蛋能当饭吃?我父亲坚持不让步。
我在揣度我父亲的心思,我想我母亲陈静茹一定很漂亮,那个翻山就近嫁给镇上大夫的姑娘一定很漂亮,否则他不会那样说。王好德老人说我父亲还是不成熟,是个没用的书生,百无一用是书生。我父亲赌气不再相亲,王好德老人却上劲了,只得接着又看。
事情总是不尽人意,庄里人都说婚姻是天造的,和谁能成,和谁不能成,那不是由你自己定夺的,是老天爷说了算。这样一说我父亲轻松了,没有了压力,让他看不成对象找到了最好的借口。一天下午我父亲看对象回来,他没和我说话,而是埋头去睡了,我以为他累了,谁知夜里王好德老人来了,见我在给羊子放草料,咳嗽一声问我父亲在家不?我说在,睡觉呢。王好德老人笑嘻嘻地说一棵树上吊死,一条道走到黑,这小子,转了一圈回来了。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总之肯定是说我父亲,我从院子里的石阶上跳下来准备带王好德老人回家,他示意我不要进来,让我出去玩,我听话地出去了。第二天王好德老人去了对岸的龚家寨,龚家寨的人按照惯例正在闹社火,锣鼓喧天的,他们先是在自家庄上演练,挨家拜过去,然后要翻山到镇上拜年,这是龚家寨的老传统。
王好德老人上午过去,下午回来的时候,喝得醉醺醺的。我从来没见他喝过酒,他醉后手舞足蹈,让我明白了酒的作用,喝多后能让一个平时刻板的人洋相百出,自己却浑然不知。王好德老人直接到了我家,对我正在看书的父亲说:“你小子可想好,有戏!”
王好德老人说完这句话就走了。我父亲突然有些慌乱,他丢下书在窑里转圈圈,出来看见我,回避了一下,然后捡起书又扔掉。接下来他到井里连续挑了两缸水,还把桶也挑满了,又劈柴,总之视我如不存在。他一直在干活,忙忙碌碌,但是很开心,嘴里哼起了信天游。我记得以前和他一起去山上砍柳条编筐子,他骑在树上唱:“我低头向山沟,追逐流逝的岁月,风沙茫茫满山谷,不见我的童年。我抬头向青天,搜寻远去的从前,白云悠悠尽情地游,什么都没改变。大雁听过我的歌,小河亲过我的脸,山丹丹花开花又落,一遍又一遍。大地留下我的梦,信天游带走我的情,天上星星一点点,思念到永远……”
我曾怀疑这是他唱给我母亲陈静茹的,我不知道小河怎么会亲人的脸,我想问他又开不了口。后来有人问了他,他哈哈大笑说这是个拟人的手法,你在小河边洗脸,不就是小河亲过你的脸吗?我听了觉得也有道理。
今天父亲又开始唱信天游了,还用口哨吹,很欢快,我疑心对象看成了,所以才这么高兴。不过夜里他又沉默了,我偷偷看他时,他在翻看那本私密日记,还不时地摇头,傻笑。我相信肯定在想我母亲,我记得以前每当他看那本私密日记,就是在想我母亲。
我躲开了,想去问问王好德老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我父亲真的看上对象了?我必须鼓起勇气去问,这关系到我的生活,虽然我想父亲给我找个母亲,但是真的有了情况的时候,我反倒心里不自在起来。
第二天一早,远远地看见王好德老人往羊圈里走,我叫住了他,如果我不果断地叫住他,我肯定没勇气向他盘问关于我父亲相亲的结果。我也不知道我问了句什么话,就见王好德老人笑眯眯地对我说:“你大就要有婆姨了。”不过说完这句话,他觉得该补充一句,“你就要有娘了,以后再也不是没娘娃娃了。”我既感到兴奋,又感到委屈。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對我说,而是以一些异常的举动宣泄出来,他欺负我是傻瓜看不出来吗?
更让我感到惊奇的是,我父亲看上的对象是对岸龚家寨嫁给镇上卫生院大夫的那个姑娘,我也第一次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叫梅。
梅如今早已不是姑娘了,身体发胖了,脸也发黄了,只是没有生过孩子,出嫁十年的女人没生过孩子。后来的情况就明朗化了:她的丈夫不行,没有生育能力,为此他心情郁郁,成天喝着五十五度的西凤酒,一天夜里喝完酒就冻死在街上了。
所有人都说他想不开,男人不行就不行,干吗那样痛苦呢?没孩子可以抱养一个嘛,还文化人医生呢,白白送了一条命!所以这个叫梅的姑娘又要回到龚家寨了,如果可能的话,对岸和我们将是初次通婚。王好德老人为了促成这门亲事,说其实也不要讲究这边那边的,都什么年代了,老脑筋要改了,否则后人们笑话。
王好德老人还说龚家寨第一个开始说普通话的就是马川平,说这个小子有气象,将来肯定有出息。关键一点还是说,我家原先就是龚家寨的,所以即使姑娘嫁给了我父亲,还等于是嫁给了龚家寨的人,只是形式上嫁到了南庄。
这个说法很有力,堵住了龚家寨人的嘴,也让她父母好立足,不过龚家寨群众的意见是,我祖父那老不死的把龙王庙建在了南庄,导致这里雨水少,越来越穷,庄稼人靠天吃饭,你把雨水带给了南庄,龚家寨人能饶过你?肥水不流外人田,做了就要遭到报应,所以舆论压力依旧很大,王好德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对付。
这个问题谁也说不清,如果确实是我祖父导致雨下到了这边,那么这也不关他儿子刘拥军的事情,你要怨恨就怨恨他一个人好了,可以把他的坟掘了,尸骨抛了,你不能因为这个阻挡人家儿子刘拥军的婚事吧?这个道理被我父亲一点拨,王好德老人兴冲冲地过去了,回来时候老远就叫道:“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呢,谁说的,以后都不准这么说,你小子出的主意不错,我一说他们都懂了,你小子这门亲事走得响上了。”
四
那个我已经知道名字的女人梅过岸来了,是来看家的,拖油瓶的我暂时肯定得回避一下才对,虽然没有人提醒我应该这样做,但我是有自知之明的。大人们觉得我十一岁了,什么都懂了,他们不好意思说出来,这就是他们的虚伪之处。于是我一早就去后山的走马梁徜徉去了,没人叫我回家,一时间被遗忘了。
我气喘吁吁地爬上走马梁,远远地看见几个人从后沟章绕过来。那一定是梅,以及梅的家人。对岸的硷畔上稀稀拉拉地站着人,都遥望着款步过来的梅,遥望着东岸的南庄。多少年来两个地方都没通过婚,这次能不能成,大家都很关注。最清楚的人是我,我看到南庄的人家也在硷畔上露出了头。这是一场好戏,大家都想好好当一回观众。梅和几个人一起走上了我家的硷畔。
我看见王好德老人和我父亲都迎出来了。从高处看,梅没有什么特别的,脖子上围着围巾,其他看不清。今天她是主角,往我家院子走的时候她和其他人分得有些远,这就证明了她的特殊性。我想起了东吴招亲那一段,刘备年过半百又和如花似玉的孙夫人好在了一起,我想这一点我父亲和刘备一样,这是他的福气。此时他有没有想我母亲?有没有想到我去了哪里?不过都不重要,我怀着忐忑的心期待着结果,我独自徜徉在走马梁上,心情很复杂,委屈、忐忑、兴奋,从始至终交织在一起。
中午时候我也没见有人出大门,倒是一些人陆续走到我家的大门外。他们没有进去,在外面站着,我知道他们按捺不住了,要等结果,偶尔见出来一两个人上茅房,上完就回去了。我知道今天他们喝茶喝得太多了,前几天我父亲从镇上买回来比平常档次要高的茉莉花茶,还在鼻尖上闻了闻。茶叶利尿,今天是招待贵客,一定在茶壶里放了不少,所以他们憋不住,只是没有见梅出来。
梅大概没喝多少吧,女人家,只是礼节性象征性地喝一杯两杯的。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看见我家的烟囱上冒出一股浓烟来,开始做饭了,看来有戏,要是没戏的话肯定就不吃饭回去了。
还是没有人叫我,我真的被遗忘了,要是一会儿饭熟了还没人叫我,那么我就绝对是个拖油瓶了。我的眼泪瞬间流下来。我看见我父亲出来了,四处张望,我想他一定是叫我回家吃饭的,但是他没叫我,回去了。紧接着梅出来了,和我父亲的情况一样,不过她开口叫我了:“刘国庆,你到哪儿去了,快回来吃饭……”
我听见了梅的声音,很细长,像一缕青烟一样从我家烟囱里一直向走马梁飘来,飘进我的耳朵里。我的脚步僵硬了,我怀疑梅看见了我,我连忙蹲下来。我心跳加速,眼泪早没了,我就是怕她看见。屋里出来一个人叫回了梅,或许他们能理解我,知道我是躲起来了。我看见梅和另外的人回去了,我赶紧站起来往回走,中途碰见我们庄的几个人,都笑嘻嘻地对我说你老子在看婆姨呢,你还不快回去,给你找下亲娘了。
我一点都不想理他们的话,这样的调侃已然让我感到羞耻,什么亲娘,明明是后娘非要说成是亲娘。大门外有人站着,只是都没进去。见我回来,他们故意亮着嗓门说国庆回来了,然后我想躲都来不及了,看见门帘一掀,我父亲出来,接着梅出来。我父亲那么高的个子,梅也一点不逊色,女人那样的个子实在有点张扬,并且还穿着平底鞋。
梅在我看来就是川道马路两边的电杆杨,直直地往上蹿。我脸红了,脖子都在发烧,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忍不住想哭。梅已经走到我跟前,她的行动加剧了我的崩溃,当梅意识到我的情绪以后脚步慢下来,不敢往我跟前走。这时候我听见一个人旁白道:“没娘娃娃这下要有娘了,憋屈死了,不哭才怪哩!”
我听见了让我极度反感的话,还用你们多嘴吗?我再也撑不住了,那一声哭绝对是喷出来的。我反身扑到墙上,开始耸动肩膀。我听见屋里的人都出来了,于是我什么都不顾地大哭起来。
这天其他人都走了,只有梅多留了一会儿,等我情绪稳定下来梅才走的。梅一直没说话,干了很多家务活,我父亲七手八脚地帮助她,她老是推开我父亲,不让他动手。当我肚子感觉哗啦啦畅通了的时候,梅像事先知道一样,拍了拍身上,说她该回去了。原本我父亲要去送她,她拒绝了,说一眼看到的地方,送什么送,还能被狼吃了。看了看我,我没笑出来。她走到门口,见我没反应,又过来试探着在我头上摸了摸,让我感到异常亲切。
我又要在星期天和王好德老人一起混群放羊了。开学后时间过得很快,我问王好德老人,我父亲什么时候和梅结婚?王好德老人说你龟孙子都等不上了,你老子還在等呢。我以为这肯定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当梅要嫁给我父亲的时候,成了两岸关注的一桩婚姻,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当年梅毅然翻山嫁给那个镇上的大夫是因为赌气,此后几年梅生活很不幸,丈夫成天酗酒,醉得不省人事还打梅,几次把梅打得皮开肉绽,当然这些都是传言。
我能知道的是梅的丈夫绝对没有生育能力,还有传言说我父亲在梅出嫁后一直和她不清不白,所以梅在丈夫死去两年后决定要嫁给我父亲。我父亲几年没结婚也是在等梅,他们之间或许私底下有个约定,气死了梅的丈夫。要是今天我父亲不和梅结婚,那么一切都相安无事,梅原先的婆家也不会说什么闲言碎语,当梅真的要嫁给我父亲的时候,所有的问题一下子浮出水面,谴责梅不道德的声音此起彼伏。用王好德老人的话说,就是好事多磨。他说我父亲和梅就是一对苦命鸳鸯,说完将长把子的小铁锨搁在背上,对准一只发情的羊子甩过去,土疙瘩打在羊子的前腿上,我的心一下子灰塌塌的。
我用眼睛寻找羊群里我家的四只羊子,它们腿上绑着红布条,是为了和王好德老人家的羊子区分开来,这是我想出的办法。在王好德老人看来我简直就是多此一举,他说他闭着眼睛都能区分开来,不过当我做这些的时候,他没阻止我,还说我是秀才,想得周到。
羊子漫山遍野寻草吃,王好德老人好像在思考什么问题,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不能再多嘴,多嘴的话他就会生气,我远远地走开了。我站在对岸龚家寨的山梁上,向我们那边的走马梁望过去,王好德老人说往日打仗的年月,闯王的快马曾从那里飞驰而过,一直跑到了北京,所以就叫走马梁。它比我站的地方高,龚家寨的人总说太阳从走马梁上升起来,在龚家寨的山顶落下去,余晖落在山顶关帝庙上面,那是很美的场景。
我和两岸的人期待的事情没有顺利进行,反倒销声匿迹了。梅不在龚家寨,去了镇上,王好德老人说梅的娘家在和婆家打官司,原因是梅要嫁给我父亲,所以大夫留下的家产婆家要要回去,原来大都给了梅,现在他们不让了,告到了法院,理由是梅居心叵测,害死了他们的儿子,然后和我父亲结婚。
这个罪名可大了,弄不好要出人命,现在梅家很难过,不想把事情弄大,也不想让梅嫁给我父亲。女人嫁给谁不一样呢,嫁给谁不都是给人家生儿育女吗?所以梅的娘家放弃了梅和我父亲的这门亲事,还要出去打官司。我父亲和梅要走到一起,还不知道要经历多少曲折呢,王好德老人说这些话的时候有些黯然,一下午都在打羊子,对我也是不理不睬。
我和父亲过起了沉默的生活,自从我被他用小板子抽打之后,我们就开始持续这种生活,赶上我祖母去世那段时间,我们之间更沉默了,现在又遇上这样的事情,我主动沉默了。我不敢和他说话,也不想说。我怕因为我的行为触动他的神经,所以我早睡早起。他总是要看书看到半夜,不过从来不误起床给我做饭,然后他下地干活,和庄里人也几乎没什么话说。
想起了梅走时在我头上摸过一把的感觉,我心里很满,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我理解父亲假如不能和梅走到一起的落寞和悲凉,这辈子他是不会再相亲了。他这样决绝的性格,终究只能是孑然一身。我忖度着父亲的心思,他要出去了,他将我暂时寄养到王好德老人家,夜里我和王好德老人睡在一起,不过我是和他倒着睡的。我睡在他的炕角下,他打呼噜,经常能将我吵醒。
立春以后庄里来了一批人,顿时热闹起来。他们成天由我们的队长领着,先后在两岸有水的地方走了一遍,还测量,记录。庄里人说他们是城里水利局的人,要在这里修建水窖,水窖顺着山坡倾斜处用水泥修起来,每逢下雨,雨水会汇聚在水窖里,便于给庄稼和果树灌溉。两岸的山地上分别要修几十个水窖,水利局的人还在旋涡处测量了几天,按照地理划分旋涡在东岸,属于南庄的地界,在南庄的地界自然是南庄的东西。他们在旋涡上面建起了一个水塔,水塔有点像庙,一台水泵将破冰的水轰隆隆地抽到了水塔里,庄里人的好奇心难以满足,都想看看旋涡下到底有什么。
水陆续抽了两天都抽到了水塔里,只是石岸下面什么都没有,庄里人都佩服他们的胆子,多少年没人敢动的旋涡被他们若无其事地动了,他们就不怕遭报应吗?龚家寨穗子老子和穗子娘都来号哭,说不能动这里,动了不会有好下场的。他们劝住了夫妻俩,给他们讲道理,讲科学。穗子娘老子最后还是哭着离开了。过几天一根管子将水送到了龚家寨,看来他们没有意识到这是南庄的东西,起先有几个庄里人堵住不让给,水利局的人根本不理庄里人的反对,还是将水给了龚家寨。
队长气呼呼地拦住了那些想闹事的人,说水是大家共用的东西,不是谁家的私人财产,是集体共有的。以前队长不是这样的,这次怎么胳膊肘向外拐?队长最后说,靠天吃饭的庄稼人最缺的就是水,因为缺水,隔岸两个庄的人都不来往,多少年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后来庄里人明白了,队长这番话是水利局的人教给他的,教了好几次队长才想明白了,所以和最初的口吃背诵比起来,队长这番话越说越带劲,逢人就说,不几天大家都知道了。
队长这个喇叭筒又宣布了一个消息,他有些激动,拿捏了一回,说今年还要在两岸建一座桥,龚家寨山上的路要加宽降低坡度,以后到镇上就更方便了,南庄可以抄近路去镇上了。大家一致认为队长这话明显是胡诌,要说先前把旋涡里的水白白给了龚家寨也罢,毕竟那东西是自然形成的,谁也没花半点力气,但是修一座桥,谁能信?不过不久就看见有人来了,用望远镜一样的测量仪在两岸测量,还用对讲机通话。
工程队开始在旋涡的石岸边破石头,水利局的人说这叫就地取材。他们将石头整理好,用拖拉机拉到了两岸的河湾里,真的要修桥了。两岸的人站在彼此的岸边向对岸望过来,在我茫然的眼神飘忽不定的时候,我看见对岸的山顶上冒出两个人,对岸的人见我们把眼睛投向了山顶,他们都来了一个向后转,一起向山顶望上去。轮廓渐渐显示出来,我感到一股热血涌上来,有些站立不稳,我想找一个人抓住,怕自己倒下来。
紧接着我感到腿上有力了,我踮起脚,试图从大人们的后脑勺后看清楚一些。山顶的人从梁上下來了,那是我父亲和梅。梅的个子似乎比我父亲还要高挑,他们走得很近,类似城里人那样,一点都不知道回避,间或能看见我父亲和梅的身体往一起挤,然后又分开来。
我心里热乎乎的,什么也不顾忌了。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我父亲和梅,我也不管别人再说我什么,总之我什么都不顾忌了。
我拨开人群,沿着河岸一直向后沟掌跑去,我要去找我父亲和梅。我跑得很快,一路蹦蹦跳跳,一点也不知道累。我身后也有几个孩子在追着我,他们平常都喜欢听我讲故事,他们追我也是自发的。于是我像一头撒欢的驴子一样向前跑去。我听见了父亲熟悉的信天游,一直在两岸的庄上飘散开来,如袅袅炊烟。
我就是听着这首苍凉的歌曲跑上了对岸的龚家寨,看见我父亲和梅已经快到庄上了,庄上的人见我过来都看着我。我不怕了,我甚至主动向他们笑。我父亲神采奕奕,梅似乎瘦了,不过看上去是喜悦的神色。梅见我跑来,她叫着我的名字,提前离开了我父亲,向我张开双臂。
我没有了羞涩,也不再看我父亲,我只想快点跑到梅跟前。父亲的歌声没有停下来,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听他唱歌,只是从来没有今天唱得这么高亢嘹亮,这么动人心魄,这么荡气回肠:“大地留下我的梦,信天游带走我的情,天上星星一点点,思念到永远。大雁听过我的歌,小河亲过我的脸,山丹丹花开花又落,一遍又一遍。大地留下我的梦,信天游带走我的情,天上星星一点点,思念到永远……”
歌声经久不息。
哦,对岸!
责任编辑 木 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