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志强 黄 芳
在近现代中西文化交流史上,商务印书馆不仅通过出版汉译西方名著广泛引入西学,推动中国文化现代性建构与转型,而且还以英文出版的形式全方位引入外国新知、传播中国文化,促进中西文化双向交流,这些对当今中国出版走出去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20世纪80年代以来,学界探讨商务印书馆的文化贡献大多建立在中文书刊出版的基础之上,有关英文图书出版的研究成果较为有限,且多属于历史回顾类论著,无法有效地探讨商务印书馆在中国近现代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的独特意义与价值。本文通过梳理商务印书馆1949年以前出版的英文图书书目及广告,力图勾勒商务印书馆英文出版的整体概貌,进一步揭示商务印书馆英文出版的主要特征及文化内涵。
商务印书馆1939年2月出版的新第8期《图书汇报》上,收集整理了自创立以来出版的各类书籍目录,其中包含大量英文图书,以“英文本”或“中英文对照本”作为标识置于中文书名前,以吸引读者的注意。1981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商务印书馆图书目录(1897—1949)》,将英文书按照中外图书统一分类法,分别归入哲学、宗教、社会科学、语文学、自然科学等10个类别中。该目录将“[英文本]”置于中文书名之后予以标示,同时附录作者英文名及英文书名。根据该书目,笔者进行了统计,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各类英文图书种数如表1所示。
由表1可知,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英文图书种类非常丰富,涵盖每一个图书类别。相较而言,语文学与文学两类占比达到七成,其中英国及美国语言文学图书又是重中之重,显示出英语语言学习类及文学作品类图书是商务印书馆英文出版的主要领域。社会科学类图书数量也较多,有《社会科学名著选读丛书》等,对构建中国现代社会科学学科体系起到了借鉴作用。该类别中还包含了大量研究阐发中国历史和探讨现代时局进展的学术论著。在自然科学及应用技术两个类别中,商务印书馆顺应现实的需要,出版了大量英文科学教材和商业技术图书,为培养现代科技及商务人才提供了智力支持。在哲学、艺术及史地等类别中,商务印书馆出版了大量展示中国文化精粹、介绍中国地理概貌的英文图书,力图自主向外传播中国文化。
有研究者认为: “解放前,商务几乎开创了英语书籍的所有类型”,“像对照读物、注释读物,都是出版史上开先河者”。[1]英文书刊的出版是商务印书馆出版事业的重要组成部分。借助英文出版,商务印书馆推动现代英语学习热潮,提升了国人的外语水平。同时全面吸纳引入外国知识与文化思想,积极向外传播中国文化,有力促进中西文化双向交流。
19世纪中期以后,上海、广州、南京等口岸城市,中外商贸往来增加,外国企业及公司亟须各种具备英语能力的人才。到19世纪末期,英语学习已形成一种强大的文化需求。商务印书馆积极顺应时代潮流,将原版英文《启蒙书》(Primer)[3]加入汉语译文进行英汉对照排版,先后出版了《华英初阶》(English and Chinese Primer)、《华英进阶》(English and Chinese Reader),“打破了外国传教士编印英语教科书的垄断”,[4]“这两种读本经过几次改译,流行了十几年之久。这是商务印书馆经营出版事业的开端”。[5]此后,商务印书馆陆续出版了大量英文学习读物、教材及工具书。在《商务印书馆图书目录(1897—1949)》的 “语文学”大类下的“英国语文学” 中,包含字音学、英汉字典辞典、英语文法、英语字帖、英语会话、翻译、英语初级教科书、英语文选等多种英语学习类图书,可谓种类丰富、门类齐全。
表1 1949年以前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英文图书分类、种数、各类占比及主要内容
在各种英语学习类图书中,英语教科书及相关配套书占据主体地位,涉及小学、中学及大学各个阶段,如周越然所编的 《英语教科书(新学制高小)》(New System Series: English Readers for higher Primary Schools)、王云五、李泽珍所编的初级中学用《综合英语课本》(Comprehensive English Reader for Junior Middle Schools)、 陈 福 田 所 编的《大学一年级英文教本》(Freshman Readings in English)等。为配合英语教科书,商务印书馆还出版了英语练习簿、字帖、留声机片(如《英文留声机片课本》)及字典辞典等英语学习用书,内容涵盖从听力、会话、阅读到翻译、写作等英语学习的各个阶段。英语词典是英语学习必不可少的工具书,据汪家熔《商务印书馆英语辞书出版简史》统计,自1899年出版第一部英汉词典《商务书馆华英字典》到1949年以前,商务印书馆先后出版了英汉、汉英、英语成语等各种类型字典词典达到30多种。[6]
商务印书馆通过出版英语学习读物及工具书,既满足了社会上英语学习的需求,促进了中国现代青年英语水平的提升,又有助于他们广泛学习外国知识及文化,推动中国现代文化的发展。
20世纪20年代,商务印书馆出版了《世界文学名著》丛书,通过译介引入世界文学名家名作。在出版译本的同时,还以英文本的形式扩展对外国文学及文化思想的全面吸纳。《商务印书馆图书目录(1897—1949)》“文学”大类中,包含大量的英文图书,如英汉对照本《近代英文独幕名剧选》(Representative One-Act Plays),以及大量英文丛书,如《欧美名剧选》(Selected English Plays)、《英文文学名著》(C1assics Series)、英文故事读本(The Stories Reader)等。这些英文本图书,既可作为英语学习类图书的有益补充,丰富中国现代青年英语学习的资源,也与《世界文学名著》(丛书)的中译本共同建构起全方位立体化的世界文学宝库,促进了外国文学及艺术思想在中国的传播,推动了中国现代文学的生长与发展。相较于中译本,英文本图书更具有独特的文化价值与意义。读者在潜移默化的语言感知中能够有效吸纳文化“原汁”,摒弃译者的“误读”与“改写”,更深刻领悟外国文学艺术及思想内涵。
商务印书馆还出版了由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编选的西方人文社科经典名著英文本。如由王云五、何炳松、刘秉麟主编的《社会科学名著选读丛书》(Selected Standard Books of Social Science Series),收录了钱端升选注的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Aristotle: The Politics)与《法意》 (Montesquieu:The Spirit of Law),张慰慈选注罗素的《民约论》(Rousseau: The Social Contract)、唐庆增选注的穆勒的《经济学原理》(Mill: Principles of political Economy)等。这些名著,均是有定评的西方人文社科名著,大大拓宽了当时中国知识分子的视野。
此外,为了满足中国读者对外国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不断增长的学习需求,商务印书馆出版了大量该方面的英文版教材。如1928年,商务印书馆邀请留学生编选了《商业科讲义》丛书(School of Business Series),首批包含陈霆锐(D.S. Chen) 的《商法》(Commercial Law)、董承道(C.T. Tung)的《财政组织》(Financial Organization)等10本,涉及商务经济原理、财务组织、商业法、商务英语等多个领域,涵盖现代商务活动各个环节。其他学科的如,R.T. Bryan的《中国民法纲要》(An Outline of Chinese Civil Law)、舍甫磋夫(Shevtzoff)的《大提琴教科书》(Method for Violoncello)、A. M.Boring & J.C. Li的 《生物学实验大纲》(Laboratory Outlines for General Biology)(李汝祺等编)、以及《科学入门植物学》(Botany)、《科学入门地质学》(Geology)、《科学入门格致学》 (Physics)等。
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各种英语文学及科学名著、各学科教材,同样起到了这一作用。它全面推动外国知识文化在中国的传播,有效开拓了中国现代青年的知识视野,推动中国现代知识及文化体系的建构。
商务印书馆不仅通过英文出版全面引入西学,同时通过英文出版自主传播中国文化。1949年前,商务印书馆出版了大量中国文化译作与中国问题论著。
中国文化译作主要是中国文化著作的英译本及选译本,如冯友兰的《英译庄子》(Chuang Tzü)、何沙维译《墨子》(Micius)、林文庆译《离骚》(The Li Sao,An Elegy on Encountering Sorrow)等。这些著作是将中国代表性著作翻译成英文,供对中国文化感兴趣的读者阅读。这中间的一些英文译作,是该领域的首创之作。如1926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梁社乾(George Kin Leung)翻译的 《阿Q正传》 (True Story of Ah Q),是鲁迅先生这一著作的最早英文本,扩大了鲁迅著作的域外影响。再如1939年出版的林疑今(Lin I-chin) 和葛德顺(Ko Te-shun)翻译的《老残游记》(Tramp Doctor's Travelogue),是该小说最早的英文全译本。商务印书馆中国文化译作的出版,展现了当时的文化自信,体现出商务印书馆强烈的文化责任感与使命意识。
中国问题的论著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阐述历史上中国文化的英文著作。如高尔德著《中国古代教育思想史》(H. S. Colt: The Development of Chjnese Educational Theory)、 萧 恩 承 著《 中 国近代教育史》(Theodore E. Hsiao: The History of Modern Education in China)、吴国桢著《中国古代的政治思想》(K. C. Wu: Ancient Chinese Political Theories)等。这些著作涉及政治、哲学、教育、文学、艺术、历史等多个学科领域,展示了中国文化的悠久历史,扩大了海外对中国文化的了解。第二类是反映和探讨中国时政的英文图书。如实业部银价物价讨论委员会编的《中国银价物价问题》(Ministry of Industry: Silver and Prices in China)、曾友豪(Y.H. Tseng)的《国际法上不平等条约之废止》(The Termination of Unequal Treaties in International Law)、吴芷芳(C.E. Wu)的《中国政府与政治》(Chinese Government and Politics)、王光雄(William A. Wong)的《中国矿业概论》(Mineral Wealth of China)、张印堂(Y. T. Chang)的《西北经济地理》(The 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Prospects of Inner Mongolia)等涉及政治、经济、法律、文化、地理、矿业等领域的英文论著。这些著作是中国现代学者以英文写作的,探讨中国时政问题,向西方社会传递了中国的声音,表达了中国的态度。尤其是在出版西方学者的中国问题英文论著时,商务印书馆着力强调其东方视角及服务于中国读者的需要,试图摆脱西方文化话语的掌控,建立自主文化话语权。如1934年商务印书馆在出版Herbert Day Larnson的兰彼得《中国社会病理》(Social Pathology in China)一书时,特别强调了中国立场及视角的重要性,强调该书是“给中国大学生提供一本用来研究中国当今的生活、健康和家庭等各种基本社会问题的选编读本”,其材料来源于“宣传册、报告、论文、专著以及作者进行的个人调查与相关研究数据”,并强调 “西方数据只是作为参照背景” 。[7]第三类是从中国角度出发编辑整理各种文献数据的工具书,如《英文中国年鉴》(The Chinese Year Book)等。1935年由桂中枢主编,蔡元培、王云五、郭秉文等50多位各个领域专家联合撰著的英文《中国年鉴》创刊号(The Chinese Year Book1935—1936),[8]编辑和作者都是中国学者,“不像其他国家处理中国事务表面化的做法”,“该先锋之作努力从中国视角解决中国问题,用中国思维进行阐发,系统化对中国基本层面进行研究。各个作者不仅熟悉相关主题,多年从事专业所属领域,不仅具有独到的品质,同时也占有第一手信息,该书合理保存有关中国和中国人的完整资料”。[9]作为中国人自主编辑出版的第一部内容丰富的英文年鉴,该书强调中国视角与思维,客观展现中国社会各个层面的进展,显示中国政府及学界对中国现代社会发展的自信力。
对商务印书馆英文出版活动的研究不仅揭开了一段不该被遗忘的出版历史,同时也丰富和拓展了对商务印书馆文化功能及价值的研究。如果仅从“西学东渐”的角度探讨商务印书馆的贡献,似乎遮蔽了其在“沟通中西”过程中的多样化文化功能:如早期英语学习读物及教材的出版对提升现代国人英语能力的文化意义,原版英文教材及外国学术论著的引入助推中国现代文化生成与建构的作用,20世纪30年代以后中国文化及时政论著的出版彰显出的鲜明文化主体意识等。曾任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所长的王云五在商务印书馆30周年馆庆时指出,“本馆现处地位,实已超越普通营业机关之上,而对于全国文化负有重大责任”;[10]曾在商务印书馆工作过的何炳松先生也认为“本馆深知出版事业关系我国文化前途甚巨,故确定方针,一方发扬固有文化,一方介绍西洋文化,谋沟通中西以促进整个中国文化之广大”。[11]作为近现代出版巨擘,商务印书馆通过出版各类中英文图书,广泛吸纳外国知识与文化,助力中国文化现代性转型,并通过自主出版中国文化典籍英译本与探讨中国时政的英文论著,向外推广中国知识与文化,推动中西文化双向沟通与交流,对20世纪中国文化的发展与传播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与贡献。在纪念商务印书馆建立120年之际,在中国出版走出去的时代背景之下,在中国倡导建立“文化软实力”、推动中国文化向外传播的发展潮流中,研究商务印书馆英文出版的文化贡献,亦可为现实吁求提供可资借鉴的历史经验。
注释:
[1]汪家熔.商务印书馆与英文书籍[J].英语世界,1982(1)
[2]孙轶旻在《近代上海英文出版与中国古典文学的跨文化传播(1867-1941)》一书第一章第二节的“(三)商务印书馆西文书籍出版情况”中统计到的西文书籍出版总数为768种。该统计数字涉及英文、日文、德文及法文等西文书籍种类;本文统计到的英文书籍约714种,说明英文出版在商务印书馆的外文出版中占据绝对主导地位。参见:孙轶旻:《近代上海英文出版与中国古典文学的跨文化传播(1867-1941)》,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5页。
[3]“Primer——印度读本(Indian Readers)是一套英国人为印度小学生编的教材,原本为全英文,也是谢洪赉译释的《华英初阶》和《华英进阶》的原本”。参见:邹振环:《创办初期的商务印书馆与〈华英初阶〉及〈华英进阶〉》,《东方翻译》,2011年第1期,第34页。
[4]张英.《启迪民智的钥匙——商务印书馆前期中学英语教科书》绪语及结语[J].出版史料,2007(4)
[5]章锡琛.漫谈商务印书馆//蔡元培,等.商务印书馆九十年我和商务印书馆:1897-1987[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105
[6]汪家熔.商务印书馆英语辞书出版简史//高翰卿,等.商务印书馆九十五年 我和商务印书馆:1897-1992[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661-671
[7]“New English Publications: SOCIAL PATHOLOGY IN CHINA”, The China Press, 22 July 1934:pg14
[8]该书总共45章,总计1966页,包含前言、导言、中国地图、历史概览、气候、健康和医药、天文学、出版及中国基督教运动和抗议援助等内容。
[9]“THE CHINESE YEAR BOOK, 1935-36”, The China Critic,Vol.12 No.12, 19 March 1936.
[10]王云五.本馆与近三十年中国文化之关系//高翰卿,等.商务印书馆九十五年 我和商务印书馆:1897-1992[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288
[11]何炳松.商务印书馆被毁纪略//高翰卿,等.商务印书馆九十五年 我和商务印书馆:1897-1992[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2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