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鬼”刘

2017-07-19 10:27周德义
教师·上 2017年7期
关键词:醉鬼化验室教授

周德义

我第一次见到刘翻译、刘教授,是在工厂化验室。

那天我正在化验分析电镀液里碱和金属离子的含量,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不少瓶瓶罐罐。分析架上的管子里面是天蓝色的分析液,我手里的三角烧杯里面是分析的乳白液体。分析挂瓶里面的分析液不间断地点滴流下,两种液体相互作用发生着色泽的变化。我在认真地观察这种变化。

忽然一个声音在我的身后响起,“哈罗,密斯特周,好多佑多!”

我转过头去,看见一位有残疾的先生站在我的旁边。他大约五十几岁年纪,右眼塌陷,左眼混浊,挣扎着吃力地看着我,从那里面发出一些昏黄色的亮光来,像是一片迷雾。

我礼貌地回答:“您好!您找我?”在我的记忆中没有他。我不认识他。

“有点冒昧。唐突了,唐突了。”他的脸色是猪肝色泽,讲话时口里发出强烈的胃气,嘴角流出一些白色的泡沫。

“你走错了吧?这是化验室,是不准参观的部门。”我一边严肃地说话,一边还在观察这位不速之客。他身架显得有点单薄,个子中等,穿着一身已经褪色的皱巴巴的蓝色卡其布工作服。这套衣服显然不是他的,因为衣服太宽太长。他的脚筒进一双带黑色的黄色帆布胶鞋里,拖着走路,样子确实显得有点滑稽。

“我不会找错的。我正是找你!”他肯定地回答,接着又笑笑地说:“我和你爸爸是好朋友,你应该叫我一声叔叔或者伯伯,才行呢!”他嘴唇上散布着几根稀疏的黄胡子,令人感到有点恶心。

我思维的惯性还没有转过弯来。我哪里有这样一位“亲人”呢?!我断然回答:“可能是你搞错了吧?对不起,我正在上班。”当时,这种情况不少,诈人的。我在心里叮嘱自己,一定要提高警惕!

“你可千万别以貌取人啊!”他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有点悲哀地说。

这时,我发现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突然用背腰往后一靠,化验室的门就被拴上了。我有点吃惊,也有点紧张,赶紧把手上的三角瓶放在桌子上,厉声问:“你要干什么?”他见状,苦笑着说:“没什么事,别紧张,我只是想请你给我一点点乙醇。”他摊开一双颤抖的手,像是乞求我的施舍。

我倏地想起来,他是“醉鬼”刘!

我曾经听我爸爸非常惋惜地说过一件事。他认识一个知识分子,姓刘,大家叫他刘教授。刘教授懂英语、法语、俄语、拉丁语等好几国语言文字,曾经在某某著名大学政治(外交)系研究生班就读,毕业后,被公费派出留学,然后被分配到外交部下属的一个机构工作。但他好酒贪杯,且酒后有点胡言乱语,枉议时政,在反“右”斗争中被划为“有右倾言论”。后来他被安排到某大使馆做文秘工作。但是他没有收敛,更是嗜酒如命。一次在醉酒后,在大使馆门前,当他看到某洋夫人外出时,一时冲动,一把抱住这位金发女郎亲吻。事发后,他悔之晚矣,被遣送回乡交给居民会街道监督劳动。

我父亲没读过多少书,但是很敬重读书人。他认识刘教授后,很同情他,一谈起他总是唉声叹气的,觉得怪可惜。用他的话说,这么一个大知识分子,读了这么多的书,懂得几国外文,真是浪费了。父亲怜惜他,曾经几次给他钱物。但是见他嗜酒的恶习总是改不了,也就既觉得可惜也无可奈何了。

“你是刘教授?”我试探性地问道。

“正是,正是鄙人。”他点头哈腰地回答。

“您的这只眼睛怎么了?”我记得父亲没讲他瞎眼。

“这是我父亲的杰作。”他不好意思地轻声说。在我的一再追问下,他才吞吞吐吐地告诉我原因。原来是他酒后在家里高声大气地“做报告”,进而与父亲发生争执,被他父亲用建筑工地的马钉扎伤的。我心想,一个人嗜酒怎么就达到了如此地步,真是令人难以相信。我还想与他讨论一些问题,但他已忍不住打开我的分析橱柜的门,从里面寻找他所需要的东西。但是,他很失望,因为什么也没找到。

我知道他找什么,开导说:“刘教授,你是知道的,化验室的酒精是不能食用的。而且度数太高,怕出问题,我不敢给你。”他急了,说:“没关系,我知道怎么办。你最好给我无水的,工业级的也行。”看来我的话是多余的,只好把他请出化验室,叫他在外面等候。他很不情愿地出了化验室的门。

他倚靠在化验室门口,似乎有点站立不稳。见我拿出一个瓶子,他有点失望,也有几分兴奋。当他接过瓶子看着标签时,暗红色的面容发出纯纯的亮光,激动地说:“太好了,还是分析级的无水乙醇呢!”我望着他兴奋的脸孔,心里好难受。

后来,刘教授又有几次到我的化验室。他一进化验室的门就给我敬礼作揖。我什么也不说,只是用量筒给他量200毫升的无水乙醇让他走人。有一次,我父亲对我说,刘教授在他面前一直夸我。我笑了笑,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后来,国家恢复高考制度,我上大学去了。刘教授也领到了国家的退休津贴。

又过了几年的一个春天,当远飞的大雁回到温暖南方的时候,刘教授走了。有人告诉我他逝去的消息,我心中一惊,立马赶到他家里。

他还没有入殓,摆放在一块木门板上面,身上盖着一床被褥。我揭开盖在他脸上的白手帕,看看他的遗容。只见他的眼睛还没有完全闭合,留着一条细缝,口是微微张开的,像是想说什么。他妻子告诉我,大家想了很多法子,他的眼睛和嘴巴只能是这个样子了。我想了想,说:“快去拿点白酒来。”他儿子立即奔厨房拿来一瓶白酒。我说:“轻轻地,你往你爸爸嘴里灌点酒看看。”他儿子望着他的母亲。他母亲小声地说:“喂点,喂点,试试。”酒,慢慢地滴进了刘教授的嘴。说来真怪,刚滴进少许酒滴,死者的眼睛、嘴巴就完完全全、严严实实地闭合了。他真正地走了!

(作者單位:湖南省教师教育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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