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云儒
喀什与亚兹德,生土民居的两个logo
万里行车队披着波斯彩绸似的夕阳,驶进了伊朗中北部的古城亚兹德。亚兹德城地处戈壁深处、沙漠边缘,是丝绸之路的重要驿站。也是伊朗拜火教的中心。千年圣火今天依然在雄鹰展翅的狮身人面图腾前熊熊燃烧。
这座古城千多年来没有经历过大的战乱和灾害,古建筑遗址保留十分完好。城内几乎没有高楼大厦,很多居民依然住在古代留存下来的民居之中。在急剧现代化的今天,能够看到这么集中的波斯古民居,而且能够看到古民居和现代生活如此协调的融接,实在难能可贵。我感觉到一种穿越时空的鲜活体验。
在我的印象中,由丝绸之路南、北、中几条线贯穿起来的亚欧大陆的北暖带上,民居建筑在材质上大体上分为三个板块:东亚主要是砖木建筑;中亚、中东主要是生土建筑(生土者,未经烧制之土,有别于砖、陶、瓷的原生土也);西亚、欧洲则主要是石材建筑。北暖温带以北如西伯利亚,以南如印度、印尼,由于气候差异过大,当不在此列。由砖木建筑到生土建筑的过渡,其实从中国西部已经开始。我老家在長江下游,年轻时到西部生活,鲜明地感觉到了这个过渡。老家的民居大都是砖墙木柱,屋顶扣着双层瓦。到了关中,出现了胡基(泥坯)墙、砖包胡基墙,还有“椽帮堰”墙体,即用木夹板将黄土夯实,层层垒上去筑墙而成。我曾担心这类墙会塌,那是因为不了解黄土的黏性。关中屋顶的瓦也变成了单层,我也曾担心这样会漏雨渗水,那又是因为不了解西部的降雨量小,每年降水不到南方三成的缘故。
再由丝路往西、往北走,长城塞外、河西走廊和新疆一带,就大量出现了用谷草作筋的泥皮土墙。屋顶上也没有了瓦,只要留好流水檐,抹一层谷草泥皮也就行了。这也便是我们在中亚中东各国,尤其在喀什和亚兹德看到的生土民居建筑群。
伊朗的亚兹德和中国新疆的喀什老城,可以说是生土建筑群的双子星座,是生土建筑艺术的两个logo。
公元前128年,从大月氏返回西汉时,张骞来到了喀什,即当时的疏勒国。他惊奇地发现,疏勒城居然同中原的城镇一样,有很像样的街道和店铺。张骞的见闻被写进了《汉书·西域传》。从汉朝的“疏勒国”,到唐朝的“伽师城”,古代喀什成为丝绸之路上最繁华、也最具诗意和传奇色彩的城市。而喀什民居的点睛之笔,就是这里的老城。这里保留着中亚现存最古老的生土民居建筑群。
十多年前,我去喀什参观老城景区,说一见倾心还远远不够,简直就是一见钟情!那一片沧桑古老的建筑,如同一片土黄色的波浪,高低错落绵延,被现代的高楼大厦包围着,好像一下子从21世纪穿越到了《天方夜谭》风景情境之中。老城东北角的一块高崖——阔孜其亚贝希巷,当地称为“高台民居”,有600年以上的历史。触目可及的是由斑驳的土黄、深棕、浅褐组成的色块群落,建筑材料全用的是生土、土坯和白杨木,布局随意自由,巷子狭小幽深。沿着它们走下去,便会有听不完的故事,看不尽的人生。不由得想起一位建筑学家的话:“喀什老城代表了一种天真的建筑美学,它的自然本色,是建筑艺术最为朴素的一种表达形式。”在缺少雨水的沙漠地区,这些房子冬暖夏凉,又显示出了独特的生态适应性。
对比鲜明的是,这些民居外表的沧桑和院子里的鲜丽温馨。每个院内都别有洞天:葡萄架、無花果树和各种鲜花,令院子显出兴旺的生机,葡萄架下的大床上铺着鲜艳的毡毯,雕花回廊连着客厅和卧室,服装鲜艳的妇女围坐一起,边做针线活边聊天,孩子们在打闹嬉戏。十足的维族日常生活风情。
阳光在土巷中忽明忽暗,我独自一人在迷宫般的小巷中穿行了整个下午,有意兜圈子,有意迷路,以便能在回还往复、羁留盘桓中度过更长的时光。从那错落多姿的天际线,从那依地势而形成的梯层结构,从那为了安全也为了亲和勾肩搭背靠在一起的房舍,从为了防禦酷热而结构的地下通道和房屋,为了扩大生存空间而形成的盖着天棚的双层道路和多层居所,我是那么具体地感受到了,老城人在对自己家园世世代代的经营中,早已经将一个实用的生存空间升华为了一个艺术的审美空间。其中不但结晶着维吾尔族人民世世代代的工匠精神和创造精神,也结晶着他们不息地追求人生品质、提升生活审美境界的梦想。
我的老朋友、西安建筑科大刘克成教授设计的仿生土建筑——大唐西市博物馆,怪不得在国际上得了大奖,这与建筑师刘克成先生看重民间建筑的质朴之美与当代整个建筑界的追求相契合有关,肯定也与克成有一段新疆生活经历不无关系……
我们入住于亚兹德地下宾馆。通向宾馆的路是窄窄小小的寻常街道,车队先停在一个有围墙的操场上,人步行,小拖车把行李拉到宾馆。这是一家由古堡改装成的宾馆,有着古老而粗笨的木门和窄小的前厅,然后就是几十级下行的台阶,将你引进地下巷道。进入地道,不料想曲径通幽,一拐弯,面前豁然开朗,竟是一个地下大厅。大厅透过天棚采光,是宾馆的公共空间,白天是咖啡吧,晚上可以开文艺派对。还有一只毛羽灰白的大鹦鹉,用英语向路过的人问好。
而我的房间还在紧里面---地道将你又引进一座大厅,在大厅尽头的一个洞穴中。每个床位上方都有一个不明就里的箭头,请教导游方知那是给信奉伊斯兰教的客人预备的。箭头所指,就是麦加的方向,他们每天要朝着麦加做礼拜。店家怕他们在这迷宫中找不着北,才专有这样的标配。宾馆所有的通道狭窄到只能一人通过,而大厅则可容上百人。巷道与大厅四周的墙上,摆设着各种波斯文化旧物,营造出一种怀旧的气氛。
宾馆大约有三十几个房间,每间的格局和装修都不一样。据说当年将古堡改建旅馆时,房东顺势而为,建成了这样风格独异的地下迷宫。亚兹德地处沙漠,干旱酷热,居民住所内部基本都低于地面,为的是冬暖夏凉的效果。
怎么用一句话来表述这种建筑呢?中国人抗击日本侵略者开挖的地道战网络?基督徒为逃避伊斯兰大军围剿而挖空土耳其格莱美山体的穴居之地?上世纪煤矿的地下巷道和掌子面?或者干脆就是人类学习蚂蚁穴居创造的仿生作品?都有点像,又有点不像,因为在这里丝毫没有对抗、争斗和辛劳,有的是休憩、安详和恬适。最确当的表述,我想还是:这是一个装满了故事的《天方夜谭》月光宝盒!
这个地下旅馆可以说是亚兹德民居建筑的一个代表性作品。由于它的魅力,等不及明天,便央导游领我们在夜色中徜徉附近的街巷。
亚兹德民居真有特点,真有智慧。巷道无规则地纵横延伸,却又在随心所欲中显出布设的精心。地坑的屋顶上遍布拱状横梁,既能釆光通风,又可抵挡烈日纳凉。你从陋巷步入黃泥草坯的屋内,想不到简朴所掩映的竟是温馨与富丽。当然,眼前的这些建筑现在也可能有了革新,也许墙中暗藏钢筋,只是保留了外表的古朴。这正说明,一种建筑审美理念一旦被民众接受,它会比建筑的物质材料寿命更长,更有生命力。
街巷的古兰经堂里,晚课正在进行,男女分开在两个窑厅中听阿訇讲经。而在经堂的拱顶上则开了一家半露天的酒吧,穿着时尚的年轻人要了饮品在那里观赏古城夜景,闲聊天。晚风时不时送过来他们的笑声和絮语。
第二天一早又去参观了风塔和坎儿井,这两项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风塔和坎儿井,是中亚、中东一带民居建筑不可缺少的部分,它以朴素的原理和设施解决了炎热和缺水的问题。
“风塔”是一座座土楼,通过四面的风洞给居室排风。以“风塔”通风降温,又以风塔旁粗陋的木棍来发挥减震及水漏的功能。每所民居的风塔下面都建有水池,水池暗通坎儿井。风水结合,造就了一个个天然的空调,恒定着室内的温度。这里夏天室外可达四十度以上高溫,室内则凉爽宜人。亚兹德人的聪明才智让这座沙漠腹地的城市成为独树一帜的风塔之城。坎儿井不但浇灌土地,也可以为居民服务。在小城的街头巷尾,很容易找到像山泉般凉甜的饮用水和洗手用的储水器。饮用水龙头朝上,洗手用水则龙头朝下,区分很清楚。
坎儿井、风塔在中国天山南北也有,这几年也正在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比起他们来明显落后了。这也许与前几十年的闭关锁国有关,也许与一些世界组织对中国的偏见有关,不管什么情况,它启示中国人应该更加自觉地从世界文明的总格局中来定位自己,抓紧舆论,落实行动。当然,谁给人类文明宝库增添瑰宝都是大好事,我们真诚地为伊朗人民高兴。
作家琼瑶说过,她喜欢冬天,因为可以去寻找温暖。我想说,我们也应该喜欢夏天,因为夏天可以激扬人类追寻和捕捉凉爽的智慧。
历史在无声处发声
由德黑兰至亚兹德,再至伊朗古都设拉子市。设拉子是古波斯之都,是“万王之王”大流士一世建都的地方,这里遗存的波斯波利斯遗址,至今历历可见那一段历史之辉煌。宏伟的波斯王朝遗址和波斯帝王陵遗址,连同它们所代表的那个伟大的帝王和伟大的王朝,是浸入每个伊朗人血液中的自豪。
波斯波利斯遗址其实还不是阿契美尼德王朝的王宫所在地,它只是波斯帝王的觐见大厅。这里有“万国门”,有“百柱宫”,有体量惊人的厅堂,总建筑面积达到14万平方米。波斯帝王就在这里会见各国使臣,接受他们的朝拜和贡品。
当时的波斯是世界上唯一横跨亚欧非三大洲的大帝国,东至印度河流域,南至波斯湾和阿拉伯半岛,西至欧洲马其顿和北阿非利比亚,北至咸海和高加索。遗址入口处的牛头人身雕塑,就来源于两河流域文明。墙体精美的浮雕,是埃及人的作品。高大的石柱,来自小亚细亚的工匠的手艺。
墙体的浮雕表现了周边民族带着各种奇珍异宝前来觐见的场景,反映了那段历史的辉煌。导游给我们描绘当时的情景时,充满了民族自豪:埃及人服了,带着马来了;阿富汗人服了,带着布匹来了;巴比伦人服了,带着骆驼来了……。
许多人都将大流士与秦始皇相比,将波斯王宫、王陵与秦咸阳宫、阿房宫和秦始皇陵相比,这个类比很是契合,有相当的必然性。大流士是波斯古国的“万王之王”,他以近20场大战建立了波斯帝国,立国后建立了中央集权的行省体制,统一货币,重定税制,修建驿道,集聚信仰,定拜火教为国教;秦始皇是中华古国的“千古一帝”,他逐一打败六国,建立了中华帝国,统一了中国的文字、道路、货币和社会管理。
但是,这一切都还只是我们能够看得见和听得见的历史,是历史通过教科书、通过某种民族文化心理需求发出的声音,这种声音千百年来如黄钟大吕回响在我们耳际。而历史有时,不,应该说是同时会发出一种无声之声,它只是将事实默默地摆在那里,而自己永远默着声、缄着口。只有那些有心有思的人,一些反向思考的人才能听见这种掩埋于歷史深处的无声之声。
于是我们就看到了大流士和波斯波利斯、波斯王陵,秦始皇和阿房宫、兵马俑的另一种惊人的相似性:不可战胜的他们,竟然都在两代或四、五代并不长的时间内覆灭了。他们留下的纪念碑式的建筑,也都同样遭到了大火焚毁的厄运。
——马其顿王国年轻的亚历山大大帝,三战而击溃兵力远胜于自己的波斯帝国,一把火烧掉了波斯波利斯,“百柱宫”如今只剩下13根残柱经受着千年日月的叩问。我们该听得出来,它们相互诉说的是辉煌,又并不完全是辉煌。
——击败秦王朝之后,率先进入咸阳的项羽,也是一把火烧掉了咸阳宫和阿房宫,就连其时已入殓于陵墓为秦始皇陪葬的兵马俑坑,也逃不掉火燎烟熏的命运!
这是为什么?两个王朝的命运为什么如此相似?
很容易想到的,是出于具体历史事件情境之中的原因。譬如秦二世胡亥太过无能,赵高太过奸侫,譬如年轻的入侵者亚历山大大帝太过强大,远胜大流士三世一筹。这当然有道理。但是换个角度看,胡亥无能,大流士三世也无能吗?为什么三战三败呢?亚历山大力量的确强大,但陈胜、吴广手无寸铁呀,即便是后来,刘邦加上项羽力量也并没有超过秦王朝呀。以致秦的强大,使刘邦不得不反复示弱,烧断栈道,躲到秦巴夹道的汉中去韬晦。他们又为什么能够取得对大秦帝国的胜利呢?
肯定有着更深层的原因,这原因穿透了具体历史事件、具体历史情境,而根植于历史规律和历史哲学之中。这个原因像是稗子,一开始就和稻种、麦种混在一起,在两个王朝兴盛之时便埋下了自己的种子,这种子随着两大王朝的发达而暗中生长着自己的穗叶。这稗种便是“过度”两个字。过度的好大喜功,过度的征讨战乱,过度的国力消耗,过度地苛待周边的属国,过度地对民众予取予夺,等等。尽管它们在程度上有所区别——大流士一世似乎比秦始皇稍显宽容些。
秦国是以近百年时间,以93余次残酷的大战和400万人的生命作为成本,取得对六国的胜利的。之后秦始皇又修长城,修直道、驰道,修陵墓,动辄征用民伕、战俘、囚徒几十上百万人,你可以想见其中拆解了多少家庭,离散了多少骨肉,流淌了多少血泪,又有多少“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的思念,更有多少孟姜女想扑上去哭倒长城……无数的哀冤仇恨,在沉默的大多数心中无声地积累着,等待着点燃,等待着爆发!大秦帝国是秦始皇一手建立的,大秦帝国其实也是秦始皇一手掏空的!所以陈胜、吴广,一群殊死而搏的奴隶夫役,一旦揭竿而起顷刻便动摇了这个帝国的根基!
宏大的历史走向,从来不能仅仅归咎于某个人某件事,主宰它的是“势”。势是什么?就是民心背向,就是社会、政策和道德的总体取向。秦帝国的迅速覆灭,与具体人虽不无关系,根本上乃是“大势已去”。大势既去,精明强干的秦始皇即便从陵墓里爬出来,那也是无济于事了!
大流士一世也差不多,先是不到一年打了18次大战,铲除国内四面八方的割据势力,统一了波斯。此后20余年中,向东打印度,将其收编为波斯帝国的第20个行省。朝西打色雷斯,并且三次远征希腊未果。全国政军分治,将备战如兵器、舰艇的制造,放在国家发展、社会治理之上。这不但耗尽了自己的帝国,还株连希腊。波斯三次远征希腊,希腊为了不在希波大战中亡国,全国长期处于备战状态,结果导致了人类古文明的瑰宝---希腊文明的衰落。故而波斯帝国的覆灭,深层责任也并不在大流士三世,而在他爷爷大流士一世。这位铁血大帝也是在创建自己王朝的同时掏空了自己的王朝,在张扬强盛之势的同时,暗中积累了颓败之势。到了大流士三世,败势既成,大势已去,亚历山大大帝只不过顺势而为,摘了个大桃子而已。
这种开创者同时成为掘墓人的情况,历史上不止一次,日常生活中也往往能够见到。不以过度的战争和建设耗尽国力民力,在需要与可能之间,目标与现实之间,规模、速度与力量之间,能否量力而行,审时而动,度势而为,作全面協调可持续的科学处理,是考验每个人,尤其是考验伟大人物的“哥德巴赫猜想”,一道极难回答的历史难题!过犹不及,欲速不达,峣峣者易缺、皦皦者易污,都说的是要讲究度与势。度与势不屈从个人欲求,规律不相信眼泪。不尊重规律,炮火越猛后坐力越大,反推力可能将枪炮手击倒。这就是历史哲学、历史辩证法,也是许多让人不解的历史现象最深层的原因。
汉高祖刘邦也许觉悟到了亡秦的教训,他信奉黄老之学,放慢了步子,以退为进。西汉初年的文士贾谊则以一篇《过秦论》让天下人振聋发聩。他主要从内因对秦朝的短命进行了透析,鞭辟入里地追问、思考了秦之过,秦皇之过。为不再重蹈覆辙敲了警钟。到了刘邦的孙辈,更施行了文景之治,在疗救中行复苏,从韬晦中谋发展,不到百年便仓稟殷实、钱库充盈,走出了秦末的大凋零,渐渐显出民富国强的好势头。这才孕育了又一位一代天骄---汉武帝。如果不是发挥了社会发展调整收缩的机制,哪儿会有汉武刘彻?哪儿会有儒术的独尊?哪儿会有匈奴的平定?更哪儿会有张骞的凿空西域呢?
社会的发展、历史的进步,是一个积蓄——释放——再积蓄——再释放的辩证过程,以释放激活积蓄,以积蓄充盈释放,实现良性的循环。社会历史的发展如果总是一成不变的强拍子、快节奏,何谈节奏?没有了节奏,又何谈呼吸吐纳,何谈发展的可持续?
在伊朗和中国,有两位声名远播的诗人,通过悟觉性的艺术思维对这个问题作了高屋建瓴的表达。
在亚历山火大帝打败大流士三世,消灭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大约1600年之后,在亚洲的西部,波斯诗人萨迪的一首诗传遍了世界:
亚当子孙皆兄弟,兄弟犹如手足亲。
造物之初本一体,一肢罹病染全身。
为人不恤他人苦,不配世上枉为人。
这首诗宣扬了一种与吞并、掠夺、战争、压榨,以及为宏大的目标而加于民众过量的负担甚至苦难完全不同的观念:我们本是兄弟,我们情同手足,我们相互体恤,我们共同发展。诗句也许有点朴素,正是这种朴素才能以极大的外延向一切人传播,并将一切人包揽到自己的理念中来。所以它被联合国写进了自己的宗旨,也在许多国际集会上展示,被许多政治家引用。它正在成为人类共有的箴言。
而在亚洲的东部,大秦帝国覆灭之后900年左右,又一个伟大帝国大唐王朝开始进入了它的暮年。极为相似的不祥征兆又周期性地出现了。在亡秦之后整整1000余年,23岁的青年诗人杜牧拨开云絮,直入腠理,以前朝秦事为镜,针对晚唐衰败的现实,写了千古名篇《阿房宫赋》。他在对阿房宫的华丽、秦宫的奢华、朝廷的腐败以及六国的各怀鬼胎不能团结抗秦,作了极尽铺陈地描绘之后,感慨万端地说了一段千古哲言:“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他提出了一个理想的假设:“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他也知道历史是不能假设、不能倒流的,历史从来不卖后悔药,因此笔锋一转,寄希望于今人和后人的自鉴自警:“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唉嘘——弥漫于历史进程中的悲剧感让我们何等的沉重,沉重中又有着何等的警醒啊!
夕阳西斜,黄昏的影子一点一点爬上土崗,吞噬着四个呈十字架形的阿契美尼德三代帝王陵墓。参观之后,我们向它道别,心头忽然有所触动,一绺淡淡的苍凉,才上陵头却上心头!
历史无声而岁月有痕。文物学家、历史学家、历史哲学家的任务,就是对这些有痕而无声的信息,作尽量真切的复原,作尽可能深入的解析,并提高到历史哲学层面,升华为历史规律,给后人留下深刻的文化积淀。
复述具体历史事件叫资料,解析历史事件的内涵和结构以啓悟当下叫思考。事件可见可闻,是有声的,啓悟是不可见不可闻,只可思只可感的,它常常是无声的,却又的确有声。那声音比具体历史事件的声音更深远宏大,因为那已经是规律的声音,哲理的声音!
这时,有五、六位伊朗游客热情地向我们问好,好像是一个三代的家庭,真诚的笑容带过来一个亲和的气场,我突然想起随身包里带着的秦始皇兵马俑版画,我通过翻译给他们讲解这版画的内容。我说,大流士是波斯古国的“万王之王”,他建立了横跨亚欧非三大洲的波斯古国;秦始皇是中华古国的“千古一帝”,他建立了中华帝国。今天在大流士王陵前将《秦始皇兵马俑》版画赠送给伊朗朋友,可以视为两个伟大国家相隔两千多年、两万多里的一次握手!我说我十分高兴能将中国青少年的情意转达给伊朗朋友,为了我们两国历史上的辉煌,也为了我们愈来愈深厚的友谊,为了一个没有战乱没有苦难,四海之内皆兄弟的世界。
我们共同拿着画合影,既有具象空间的携手,也有寓象空间的启示。
波斯之心与波斯之力
——谈诗人萨迪
从起程至11月15日,我们的车队在丝路上已经跑了一个半月还多,超过11000公里,到了6个国家。丝绸之路像一轴丝绢织就的书画长卷,从容不迫地在我们面前展开着山水、城镇、市井、风情、民间艺术和各界人物,像一本精装的书,缓缓地翻着页码,引着我们渐入一带一路的堂奥。我们跑路、观景、看城、交友,都是一頁一页在读这本大书。我们在阅读中日渐丰富与充实。在路上,我常常会想起中国古谚“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我想再加一句:凝万世思)”这句话,也会想起另一个人的另一句话,那是一位久违的伊朗诗人萨迪的诗句:
我曾在世界四方长久周游,
与形形色色的人共度春秋。
从任何角落都未空手而返,
从每个禾垛选取谷穗一束。
谈到波斯,许多人都会为万王之王大流士自豪,但并不见得都知道萨迪的价值。其实我认为,如果说大流士是波斯之力、波斯之威,萨迪便是波斯之心、波斯之美。
上面这首诗不只是一个旅行家对自己的要求,它已经进了“三人行,必有我师”的境界。善于学习书本,也善于学习社会,从一切人一切事物中、从正面和负面,汲取你所需要的营养,这不是人生的大境,人生的至乐吗?
说我与萨迪久违是有缘由的。1958年我还是大二的学生,卷进了“大跃进”的群众运动,那是个人人说大话不腰疼的时期,从小麦亩产几十万斤到教授一年写几十本著作,大话空话的气球满天乱飞。我也斗胆包天,吹牛说要在大学几年中按中外文学史的顺序,读完进入文学史册全部作家的作品。
樱桃好吃树难栽,牛皮好吹事难办。于是一次次囫囵吞枣地阅读开始了,曾经创造过一个星期天读完三部长篇小说的卫星式纪录。事后我将其定位为“间苗”式阅读——像田间“间苗”那样,跳着行、翻着页读,实际上也就是逮个故事梗概好去唬唬人而已。
我就在这时候借阅了伊朗诗人萨迪的《蔷薇园》,记得是水建馥先生翻译,才出版不久的新书。而作者萨迪却是700年前的古代圣贤。我那时年轻气盛,喜欢带点现代主义色彩的哲理诗,如拉美的聂鲁达和中国的艾青。说真的,《蔷薇园》让我感到有点乏味。可能译本也是“大跃进”的产物,诗句少有哲思和文釆之美,觉得只是我国民间流传的《增广贤文》一类的格言智语,意思不错,但失之浅白。年轻人的轻狂让我合上了这本不可多得的好书。
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我的人生开始渐渐遇到了萨迪诗句中提出的一些问题,也渐渐进入了他一些诗句的情境。1998年我参加国家人事部专家团访美,在纽约联合国大厦发的简介材料中,赫然在目地发现,萨迪的名言“亚当子孙皆兄弟”被联合国用作阐述自己宗旨的箴言。在2010年的上海世博会上,萨迪这首诗的前四句,又被译成波斯语、汉语、英语三种语言,赫然在目地镌刻在伊朗馆大门上方:
亚当子孙皆兄弟,兄弟犹如手足亲。
造物之初本一体,一肢罹病染全身。
(下面还有两句是:为人不恤他人苦,不配世上枉为人。)
这首诗以浅白到几乎家常的语言道破了人类大家庭的本质,世界大同的真谛。它辐射、涵盖了全人类世世代代的共同追求。
《蔷薇园》大量引用了民间的谚语、格言、警句,许多名言至今仍在交口传颂。书中的文句尾韵自然,对仗工整,句式简练。那些清新自然、质朴流畅的语言,数百年来始终是波斯文学的典范。可不,涵盖面愈大的思想和表述,愈追求浅白易懂,《圣经》《古兰经》《道德经》《论语》不都是如此吗?它们甚至浅白到可以通过讲述寓意性故事在民间传播。
我为自己曾经的轻狂羞愧不已。
萨迪(1208~1291)全名为谢赫·穆斯利赫丁·阿卜杜拉·萨迪·设拉子,是中世纪波斯极负盛名的诗人,在伊斯兰世界享有崇高的声誉,也进入了世界文坛,成为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一生著述有20余种,包括颂诗、哀诗、挽歌、箴言、警句、鲁拜诗、格言诗、幽默诗、讽刺诗、叙事诗、抒情诗等,其中以《果园》《蔷薇园》最为著名,被译成几十种外国文字。代表作《蔷薇园》,更是一部“智慧和力量的教科书”。它以民主、进步的人道主义思想内容,朴实、清新的艺术风格,登上了伊朗古典诗歌的顶点,而成为世界文学宝库中一份珍贵遗产。
《果园》和《蔷薇园》,是萨迪多年游历、体验人生之后的艺术哲思的结晶。内容十分广泛,大至治国安邦的方略、道德修养的准则,小到待人接物及生活起居的经验,及至天文、哲学、历史、伦理、医学、鬼神、兵法等方面的问题。《果园》全书160个故事,既有歷史人物,又有诗人在漫游中的見聞和经历。《蔷薇园》以散文诗和短诗写成,题材和《果园》相仿。包括论知足常乐、论寡言、论青春与爱情、论老年昏愚、论教育功效、论交往之道。全书8卷,用娓娓动听的叙述和以事喻理的教谕启发人。在夹叙夹议的评断中,詩人宣叙了自己的理想、愿望和爱憎情感,充滿對善良、纯洁、赤诚、正义、光明與真理的礼赞。
萨迪的人生和创作,让我想起中国古代的哲人孔子和诗人杜甫。孔子半生游历各国,在游历中宣讲他“克己复礼”的主张,也在游历中形成他一些新的思想,所以孔子的言论才那么既切中政治社会时弊,又结合人生品行,易于践行,广为流传。杜甫也一样,初到首都长安,十年冷遇不仕,在市井底层辗转流徙,感受民瘼,聆听民声,这才有了那些为百姓广为传颂的“哀民生之多艰"的诗歌。
萨迪和孔子、杜甫一样,也是个“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凝万世思”的哲人和诗人。青年时代即遇蒙古人入侵,加之不堪学校的束缚,很快辍学卷进了动荡的社会,在颠沛流离中度过了大半生。他以伊斯兰教游方者的身份,沿途布道讲学,还当过苦工杂役。足迹遍及叙利亚、埃及、摩洛哥、埃塞俄比亚、印度、阿富汗,也多次去麦加朝觐。期间还到过中国新疆的喀什噶尔等地。待到返回故乡,已经是两鬓斑白了。
你虽在困苦中也不要惴惴不安,往往总是从暗处流出生命之泉——正如他的诗句,在云游四方的30年中,萨迪广泛接触了社会各个阶层,亲身体验了穷苦大众的悲惨生活,这成为他人生的重要财富,也成为他世界观和文学创作的丰硕营养。
入侵者被打退后,萨迪回到故乡安定下来。这时他已50多岁了,深悔自己虚度了许多时光。执意深居简出,选择沉默,在余年过一种沉思默想的生活。一位患难之交的挚友多次来访,劝他用诗歌向社会发言,他几次婉言谢绝。有次他俩散步于花园,友人离开时,用衣襟兜满了蔷薇、风信子和紫苏,打算带回家去,萨迪说:“你知道这些鲜花总要凋谢,花园的许诺并不可靠;哲人有言:‘不长久的东西不值得留恋啊。”朋友叹道:“那有什么办法呢?你的诗倒是最长久的,但你不让出版面世呀!”这话触动了萨迪,终于答应创作一部《花园》:“使秋风不能凋谢它的绿叶,使新春的欢乐不因时光流逝变成秋天的萧条;托盘里的花儿能够鲜艳几时?我的花园却永远春光明媚。”
朋友倒掉花朵,抓住萨迪的衣襟:“君子言而有信,你一定要写!”萨迪于是开笔完成了这部旷世名作《花园》。
由于《花园》这个书名太平淡,我国从1958年开始,先后以《蔷薇园》《玫瑰园》《真境花园》为名翻译出版。《真境花园》颇具伊斯兰教色彩,真主、真理、真光、真境、清真,对穆斯林而言有很强的亲和力,它已经成了伊斯兰教经堂教育的重要读物。
一个民族需要有两类精神营养、两类精神传统、两类精神偶像:一类是英雄的精神,威的传统,力的偶像;一类是哲思的精神,智的传统,心的偶像。只有两种传统交相传递、双水并流,文与武、智与力互补,一个民族的文化人格才能得到健全的发育,才能铸造出真正的强大来。
我想,大流士与萨廸之于伊朗,秦皇汉武与先秦诸子之于中国,恐怕便具有这样的意义吧。
栏目责编:阎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