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八大怪(连载一)

2017-07-19 07:21吕向阳
延河 2017年7期
关键词:麦子

吕向阳

“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 陕西是中华文明的摇篮,炎黄始祖于此诞生,周秦汉唐与此萌发,其乡风民俗、雅言俚语,传递着远古的回声,对整个国家和民族影响深远。而天下皆知的 “陕西八大怪” 就是一组由无名氏创造、由无数人传唱的反映先民习俗、世代延续的耐人寻味的一曲动听的民间歌谣。怪者,异也,奇也,不常见。凡人凡事,与众不同,史册铭记,奇形怪状,声名远播。人因奇而为圣为师,术因奇而为神为仙,文因奇而为锦为绣,花因奇而为贵为宝。“陕西八大怪”是陕人的胎记陕人的疤痕、陕人的皮毛陕人的骨血、陕人的秉性陕人的秘籍,尽管它曾被也继续被当作 “保守”、“荒诞”、“粗陋”、“土气” 饱受调侃或讥讽,但见多识广的陕人依然趾高气扬,底气十足地把它认作自己的旗号笑走天下。

陕西风是中国风!陕西不古怪,陕人有大爱!我是老陕,我担心矗立数千年的思想宝库与风行了数千年的民俗大观被时尚之风一夜刮尽,我有责任为“稀奇古怪” 的祖先还原“本来面目”,于是鼓足勇气冲破雾霾,溯源而上遍搜根脉,竭尽绵薄之力写了这组道听途说、望文生义的释文,以报祖上,以待来者。“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知其然乎?”请大家饭后一笑。

房子偏偏盖

《厦房》是我的《老关中》一书18篇之一,这回要写《陕西八大怪》,八大怪之首正是《房子偏偏盖》,两篇文章,一样的瓢瓢帽,免不了陷入“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頭”的套路。于是,书友善意提醒道,何必干这种顶着碾盘唱大戏——吃力不讨好的事?文章写不出新意,就像没腔的戏子还占着舞台一样糟糕!

然而,我不能石头大了绕着走,担子重了撂给人。我真诚感激当年编排出“陕西八大怪”而没留下姓名的民间高人。八大怪,八大怪,个个都是老陕的爱!走南闯北,不提三皇五帝,不说周秦汉唐,不背唐诗宋词,只谝上一段陕西八大怪,老陕的腰身就多了一圈开怀大笑的异乡人。可以说,陕西八大怪比华山的面子大,比兵马俑的模样熟,比大雁塔的资格老,早已随着万里长城、丝绸之路轰动了大半个地球!在中国,只有老陕如此憨厚地自描画像自我调侃,又不费吹灰之力地用这八面金牌为自己赢来好人缘。

我是偏偏房子里爬出来的泥娃娃,我的童年、我的乡党,都在偏偏房的烟火里打发光景的。不说写过一回,即使写上八辈子,也讲不完故乡的故事。梦,梦是时光的录像机,梦是偏偏房的守护神,是它无数次把我从光怪陆离的闹市带回了已不见踪影的老宅。

如果说冬暖夏凉的窑洞是黄土高原的眼窝,灰底白墙的徽式民居是江南的眉毛,避风遮沙的干打垒是戈壁的耳朵,随水逐草的毡房是草原的秀发,那么,偏偏盖的房子,显然是关中棱角分明的脸面。

老祖先的日子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滋润,不是诗文里描写的那么舒坦。在蛮荒时代,他们要仰视日月运行的奥秘、倾听土地的暗语、堤防野兽的伏击、猜测鬼神的好恶,雷鸣电闪、七灾八病、异族侵凌,每一天都担心天塌地陷、朝不保夕,哪有福分载歌载舞、高枕无忧。高大的密林树杈,荆条柳条遮盖的地窨子,芦苇枯藤搭苫的茅庵,曾是他们的安乐窝。伐树,缺斧;过河,缺舟;煮饭,缺锅;御寒,缺衣;患病,缺药;大旱,缺水……你看,哪一样都靠劳动创造。你看,《诗经·国风》里的《豳风》《秦风》,多是周人秦人劳作的场景——像《豳风·七月》,是一幅悯农图,开荒、种田、狩猎、熏鼠、挖菜、砍柴、打谷、上仓、剥麻、搓绳、采桑、染织、酿酒、修屋、塞户,忠实刻画着周人先祖一年四季的艰辛;像《秦风·车邻》,则是一幅植树图,山上栽漆树,洼地种栗树,半坡植桑树,湿地插杨树,没有一个神仙下凡来帮忙。而在《雅》《颂》之中,多半记载的是周人早期开辟性的劳动,像讴歌农业之神后稷的《生民》、赞颂公刘自邰迁豳的《公刘》、歌咏古公的《绵》、忧愁岁旱的《召旻》、祈求上天的《甫田》、怨恨老天的《雨无正》以及奋力耕田的《良耜》、除草务尽的《载芟》、撒网捕鱼的《潜》、开荒垦田的《天作》与欢庆秋收的《丰年》……听听这些诗名,就不难懂得能盖起模样粗俗的偏偏房,是多么来之不易。

是的,偏偏房比茅庵多了几堵墙、几页瓦、几块砖、几扇窗、几副门,但谁又知道墙、瓦、砖、窗、门这些如今司空见惯的面孔,竟是后稷、公刘、古公、王季、文王、武王与太公、周公、召公乃至成王的数十代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呕心之作。读了《绵》,我们才知道古公亶父不堪忍受狄人的欺凌,从豳地举族南下,丢了土地,丢了茅屋,丢了家当,丢了魂似地翻山越岭,活像一群逃荒的乞丐风餐露宿,到了周原,举目无亲,一穷二白,住的是山窝草窝,吃的是野草苦菜,哪里有金碧辉煌的王宫与车水马龙的京城呀!哪里有炊烟四起与牛羊遍地的景色呀!哪里有金戈铁马与仪仗如林的威风呀!

面对穷困与死亡的威胁,自强不息的周人只有一条黑压压的夜路往天明走——进山伐木、披荆开路、烧荒治田、挖渠引水、打猎拾荒,才熬过了最艰难的日子。古公是周原的太阳,古公是周人的救星,古公的英名迅速传播到了渭水南岸,古老的望族姜族部落看上了这位有远见、有魄力的客人族长,把美丽贤良的姜族姑娘太姜嫁了过去,从此周人才有了像南山一样的靠山。为了扎根周原,古公夫妻察地形,观风水,烧龟甲,看卜象,把京城定在了岐山之阳,召来了司空画图,司徒领工,男女老少齐上阵,拉绳墨、竖夹板、筑土墙、建城门、起宫殿、做祭台,周人第一回有了安身立命的金窝银窝。正是古公这位伟大的民族英雄,成就了民族复兴的伟业,后来文王之所以能以殊勋名垂青史,实在是有赖于古公时代创业一族奠定的基础。而身为古公重孙的周公,念念不忘祖先的开拓之功,于是把铲土的噌噌声、倒土的轰轰声、夯土的砰砰声、削土的乒乒声与战鼓的咚咚声,一齐铭刻在饱含激情的诗行里。

偏偏房,堪称中国人的一个梦!你也许能记得,即便到了富得流油的唐朝,身在蜀地的杜老夫子还住着破茅屋,还可怜兮兮地做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的住房梦哩!

你也许还没忘,到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关中还有不少人家连围墙也扎不起,家门不是敞开的“豁口子”就是墙上掏出的“驴钻洞”,或者就是苞谷秆、向葵秆、棉花秆、杨柳枝编的篱笆门,室窗室门还挂着草苫子,举手可及的偏偏房不是一马跑到头、清一色的松木椽,而是胳膊粗的树枝杂木一截一截接成的“搭尾子”椽,要想盖起两对檐的偏偏房,没有人老几辈牙缝里的积攒,那是做梦!要不老陕说:“人生三件事,盖房娶妻埋老人”!

居者有其屋,难;居者乐其屋,更难。说实话,解放后,老陕刚住上梦寐以求的偏偏房,正享受着小院子的安逸,也羡慕着公家的两头流水房、两扇玻璃窗,却被二层小洋楼,撵到了上不挨天下不挨地的半空。刚离了土地土墙土炕土房,少见的脚气病、烂裆病、瘙痒病就像死皮二流子赖上门,得怪病的年轻人走了一拨又一拨。我们村子叫五爷的,儿子在偏偏房旁盖了一栋二层楼,无数次劝他搬进去,可五爷说,他搬进砖头房是不可能的事,他害怕从砖头房走进墓堂,脚上一点泥都不沾,先人会骂他是个逛山货。他还说,没鸡叫鸣没驴嚎、没羊吃草没猪跑、没牛没马没狗叫,甚至连一个老鼠都不见,这跟囚犯一样,哪是人过的日子!至今,五爷成了村子唯一死守最后一座偏偏房的“枸木根”。

我的村子就是所谓的“宗周”之地,是古公落脚、王季创业、文王负重、武王告捷、周公制礼之地,这个叫京当镇衙里村的村庄,是中国村子中老掉牙的村子,三千多年没改过姓名。往东隔条沟是贺家村,那是颁布政令接受朝贺迎接万邦朝贡祭祀祖先的大殿与明堂;往西隔条沟是宫里村,是文王母亲和嫔妃的住所,嫔妃住的偏偏房。宫门外两排对檐的偏偏房,住着王公大臣。据说王宫门前栽的不是松树柏树而是毛栗子树,树刚开花,果儿身上就随带了无数的茸刺,果儿成熟,茸刺变成了像钢针一样的坚刺,栗子虽甘甜爽口,但要剥除尖刺却不容易。意思是叫文武百官都记得来周原的路上长满了荆棘,向前走的路上更是布满了比荆棘还要凶险的对手,而忘了来路忘了初心,就不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容易粗心大意狂妄嚣张。栗树呀,就是让人畏惧呀战栗呀!王宫门前还安放着碾盘大的青蛙石雕,仿佛天天呱呱哇哇地叫着,现在还放在岐山周原博物馆内。周王爷喜青蛙,青蛙生育能力强。周王爷也夸蝗虫的繁殖本领高,《诗经》里就有一篇叫《螽斯》,螽斯就是蝗虫,诗人就是取比它群集群飞来盼望周人多子多孙。周朝缺这缺那,最缺的是活蹦乱跳的娃娃。据说周文王有一百个妃子。爱青蛙就多娃,羡蝗虫就多子。文王的子孙多,周朝就把天下切分成发糕块,让这些孩子去封国施展自己的能耐。

偏偏房从周朝开始,就成了几千年老陕盖房的模板。房子像人一样,也有头有脸,有鞋有帽,有皮有肉,有肋有骨,也有里三层外三层。偏偏房的背墙也叫界墙,东西两邻三家人共用两堵墙,一个村子就节省了几十堵上百堵界墙,全村界墙与屋墙连在一起,像一群人手拉手手挽手,这是周王教化百姓唇齿相依互帮互衬呀!但天下没有绝对的好事,好事里面有坏事,争墙根的纠纷多发就是其一,德行差的西邻狠心在东墙根下做手脚,心肠短的东邻则偷偷在西墙头上安埋瓷片镜片铧片,一来二去,把一生搬不走的近邻弄成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仇人。

盖偏偏房讲究先立木、后垒墙,墙垒起来再盖房;九尺檩,丈五椽,柱子大梁抱一团。这是说,偏偏房的高度、宽度不是越大越好,一块土坯,关中人叫胡基,胡基自重二十多斤,隔墙至多垒到丈五,底层的胡基承重已到了极限,而檩条最长不超过九尺八,既暗合凡事不过“九”,也考虑木料粗细匀称的净身,一般只在丈余,这就是“房不过丈”的原因。又“立木顶千斤”,房子的重量虽然主要靠柱子支撑,但由于三间房子有四面隔墙分别承担重量,故而柱子不必过粗。由于柱、檩、梁三大件都是榫卯结构,故而偏偏房结构结实稳定,有“墙倒屋不塌”的优长。另外,隔墙的基砖也叫建砖,砌筑建砖均取三、五、七、九阳数,家境好的也有一砖到顶的,但大多贫寒之家,以为那是钱多得烧得没处花了。

打墙用版筑,夯实黄土靠槌子。槌子是用上好的青石雕琢成老碗口大的半圆体,预留榫孔安装上丁字形的提手,就成了土工夯实黄土的工具。而所有隔墙都是有气力的汉子支上模子,按“三锨六腳十二窝”捶打出来的胡基垒起,胡基风干后有木块的韧性、砖头的硬度,甚至有敲砖敲石的钢音。房越盖越高,胡基也越撂越高。二层架子上站着撂胡基的壮汉,二十多斤重的胡基在空中翻着跟头飞到高处,接胡基的人又扔向最高处的匠人。胡基垒的墙,里外再加上一层麦草与泥和成的泥皮,像粘胶一样把墙粘成了整体,夏天再毒的太阳也晒不透屋子,太阳一落山,院子中就有了清凉,不像现在的砖房,一个夏天也不退烧,这也是偏偏房的优越性,所以关中人把厦房叫“凉房”。

瓦是厦房的帽子。人讲究衣帽整齐,铺瓦则是泥水匠的面子活。瓦页摆得匀称,横看像排飞的大雁,纵看像破开的竹筒,这样房子就落水快、不怕连阴雨,若是像犬牙交错,或图省料,或是瓦页本身就是歪瓜裂枣,那瓦沟就长野草,就生长旱不干、涝不死的瓦松,又称“房塔塔”,等着不久,就得雨天备盆盆、夜里看星星了。瓦页布排得光漂亮也靠不住,还得要下面寸半厚的稀泥掺和麦草,否则整个泥皮就没有浑劲,而泥皮抹得平光也不行,还要靠下面棘条、芦苇编的笆条铺得平展严实。这三道上层建筑工程,耗费十天半月不说,仅买瓦买笆、招待匠人,没有三五石麦子是拿不下来的。

厦房分顺椽房、踅椽房。富人的顺椽一律用碗口粗的松木椽,还给椽头加装了一根三尺长的方椽,一来防止出檐的椽头淋雨过早腐烂,二来用方椽搭凉棚,安装防盗防雀网,老陕话把这称之为“严窝”。椽上又铺了一层刬豁。刬豁也是用黄泥像烧砖一样烧出的七八寸见方、厚不过寸的建材,椽与椽之间铺上蓝亮亮的刬豁,仰头一看,既像青天,又像书本,蓦然间叫人感到主人的雅致与阔绰。刬豁能隔热御寒,能防泥土掉落,也能防鼠打洞防鸟作窝。而穷人的踅椽则用的横摆杂木棒棒,一眼能看出寒酸样,长虫蝎子蜘蛛簸箕虫爱的是踅椽房。顺椽房是媒婆的贵人,喝杯茶的功夫就揣回了谢礼,踅椽房是媒婆的灾星,每每跑断腿、说破嘴,空着肚子回家喝凉水。

厦房盖好后,爱干净的主人用白土把墙面刷得白白净净。砖铺地,土炕光,楸木柜,桐木箱,油漆供桌四方方,靠背杌子摆两旁,老小孩子喜洋洋,这就是全部的幸福指数。活干累了,躺在厦房土炕上就像皇帝睡在龙床上。到了饭时,蹴在杌子咥一碗干面,卖派着给个县长也不干。

关中是大粮仓,渭河两岸是大森林。周秦汉唐盖大殿,砍光了南北二山的树,要不关中人惜木如金,盖房子就为木料发愁,往往盖房只先盖一半单檐房。关中人除涝池及坟地栽树,门前屋后栽树,很少在田里栽行道树,一来怕树与麦争地,二来栽了也让人偷,所以人们一辈子便瞅着哪棵树应该长大了,经常为做个箱柜跑遍十里八乡,打口棺板就等于把一半家当打了进去。

我们村子有个叫科娃的,从他老爷手里就备料,到他手里盖了二十年才草草收工,他的这项“马拉松工程”传遍了村村寨寨,以至于谁办事拖拉,人们总会说:“你是科娃盖房吗?”科娃没钱买椽,天一黑他腰里就揣着一把斧头,出没在邻近村子,看见胳膊粗的树就砍下扛回家。他认树不认人,有次竟把村支书屋后一棵树砍了。支书发动全村人破案,跟着脚印查到了科娃家,可怜科娃提心吊胆攒下的一堆木料全被没收,被游街批斗了好几回。科娃连做梦还是伐树。一天夜里,民兵巡逻时发现了他怀中亮晃晃的斧子,拷问了一晚上他只得如实招供,一堆木料又被没收,但科娃下手更狠,见树就砍!盖房时帮忙的人都认出了自家树。“这房盖得贼腥气!”“科娃,虎毒不食子,你咋偷亲戚哩?”大伙骂得唾沫四溅,但淳朴的乡亲还是同情科娃家境,为给科娃省几斗麦,盖房速度加快了一半。房盖起时,科娃跪在地上,给大伙磕了几个响头。他从此再没当过贼娃子。科娃是结巴,可儿子嘴巴很利索,考进了外院,毕业后在新加坡当了商人。前年回村把厦房拆了盖了个楼房,也把村子学校盖成新的。

单扇窗户是厦房的气眼,也是主人的钱眼。有余力人家的窗子里有门、外有格。窗门遮光,娃娃睡得香,长得壮。老人说,婴儿的眼光嫩、眼力软,一天长一寸,一月长三尺,到了周岁才能看远,最怕强光刺激,所以产妇育婴的房子总是黑咕隆咚,不像现代的落地窗,隔着厚窗帘仍像躺在月光下,故而现代娃娃多是近视眼;同时,窗门能隔音,睡梦不受惊。至于窗格,格子细密,象征着财运旺、人寿长。一个格子一岁,可没有几人能数到七八十个就咽了气,一格一个财运,可暴富的希望总是落空。不过,人们逢年过节还坚持给窗格上贴满窗花,坚信花花绿绿的窗花会醒动打瞌睡的财神福神的。

厦房的房门是双扇门,开合之间吱呀一声,屋子霎时有了人气。门板与门帘像夫妻。门帘在外,遮风挡雨;门板在内,隔寒生暖。另外,两张门板还是老人向天国起飞的平台,百年时就用板凳支起的两块门板,等待亲人到齐后入殓,一张黄纸苫住了黄蜡状的脸,孝子哭天嚎地央求阎王爷麻利地下达指令,这时,乌鸦这孝子鸟也咶咶叫着,它像人间与阴间的信使。乌鸦聒噪不休,是个乐于助人的急性子,喜欢给死者引路,给亡灵叮嘱着路怎么走。在一个明晃晃的月夜,我看见老屋那扇门板上有着曾祖父穿着黑袍子的影子。在另一个打雷闪电的夜晚,我看见奶奶噙着麻钱的嘴在翕动着。这个门板是我家老人去世时留下的黑白底片。而只有油灯有了灯花或打雷时,才能像闪光灯一样照出他们的影子。

厦房光线很昏暗,昏暗得像爷爷婆婆穿着鼻涕涎水泥土沾满的黑棉衣。老人不嫌黑,在微弱的光线中挪着艰难的步子。老人话很少。有些话重复了几万遍,他们不想说了,说了也没人听了。老汉吧嗒着烟锅,像婴儿吸吮着奶头。老婆纳着鞋底,像用针要扎碎这个世界。村上的秀秀婆在厦房中活了九十九岁,她多年不串门也怕见人了。我去看她,她嘴巴咕噜着,终于说出一句话:“上年纪的人都死了,我咋不死呢!两个儿子也死了,神的我怕见人。”关中人说“神死人了”就是羞死人了,活大寿是人盼望的事,却也成了很羞愧的一件事。秀秀婆年轻时漂亮得像牡丹,腰身柔软得像柳条,到老了成了娃娃眼中的老妖婆。秀秀婆的厦房顶瓦烂了,儿子上房顶换成了新瓦,秀秀婆却生气了。她说,房上有个洞好,能看见星星,她睡不着时就与星星说话。她说房上有个洞好,西天的神路过时能看到她。

秀秀婆的屋中,放着一口棺材,秀秀婆说这是她的新房子。她说这跟厦房有点像,厦房四堵墙,棺材也四堵墙,厦房能出能入,但棺材却只进不出。秀秀婆的棺材是用松木打成的,打好时她很喜欢这个松香味,可是越想进棺材越进不了。儿子曾给棺材涂过几遍漆,上一次漆要花几百元。秀秀婆说,再这样下去,花的漆钱就够埋她三五回了。一只黑猫天黑时总会爬上棺材顶,秀秀婆在炕上眯缝着眼,黑猫在棺材上眯缝着眼。先前村子人多,现在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孙子们也出去了,很少有人来她的屋子,秀秀婆想,下世时谁埋她呢?

先前村子的老鼠多,孩子也多。自厦房被大规模扒掉,老鼠少了孩子也少了。乡亲们这才似乎弄明白了十二生肖中鼠为老大的道理。世世代代老鼠偷吃着人的粮食,嬉皮笑脸地与人活到现在,世世代代都是农人的“五保户”。庄户人如今粮食堆成了山,老鼠却少了,鼠辈不见了,人就不见了。老鼠一窝窝地生,老鼠多了孩子多。先前的厦房中,老鼠在啃胡基这个压缩饼干,老鼠在胡基堆中会钻出一条条高速路。一个屋中养着数十只老鼠,一个屋中养着六七个甚至八九个孩子,老鼠跑上跑下,孩子跳上跳下。现在放开了二孩,生孩子的人却很少。人怕老鼠吃粮,也怕孩子带来负担。人小气了,老鼠也就走了,孩子也就来少了。

厦房的长处与好处还有待于時间来说话。我们不能有了楼房就鄙视厦房,就像有了媳妇而慢待老娘一样。厦房的缺点是光线暗、不卫生、抗震差,没暖气天然气,优点是省钱、环保、隔音、舒坦,院落能种花种菜。人们都在赶时尚,犹如小轿车取代自行车,西服取代梆梆棉袄似的。不论怎样,讲舒适是好事,但与地气隔绝,会让人娇气得怕风雨、患病多,过得郁郁寡欢、过得独来独往、过得索然无味。住进大房、楼房,人们总觉得自己是玻璃瓶中的种子、笼中的鸟儿、展览馆的标本。

农村人把楼房盖了起来,但大半房子都空着,冷冷清清,只有老人偶尔的咳嗽声,才不时打破时空的沉寂。楼房的确漂亮,但媳妇更难找,彩礼高得破了十万元大关。学习好的姑娘考了学,一去不回还;长得俊俏的打工妹,抱着娃娃回娘家,而“一家有女百家求”的口前话,无疑是对从厦房搬到楼房、怀揣着做梦娶媳妇的光棍汉最沉重的一击。

房子偏偏盖,是祖先的杰作也是祖先的无奈。

房子偏偏盖,是历史的进步也是历史的遗痕。

面条像裤带

关中的午饭,大多是呼呼噜噜酣畅淋漓咥面条的坛场。

咥面不是吃席,哪讲究什么推来让去细嚼慢咽文绉绉的吃相!吃相野,像喉咙眼里长手,像饿死鬼上世,像瘦虎咥羊、饿狼吞猪,三下五除二,风卷残云,这才叫解了个馋!

咥面要蹴在碌碡上,蹴在门墩石上,哪里人多树大往哪里蹴。咥面是夸老娘、夸老婆、夸日子、夸人缘哩,哪能像吝啬鬼一样怕见人,像贼一样偷眉溜眼躲在墙根旮旯角吃独食!

写老陕的事,哼老陕的腔,发老陕的音。老陕话有一个“咥”字,它是伏羲老祖的乡音,比《易经》的资历还要老几千年,它也是文王的雅言,《易经》第十卦履卦有“履虎尾,不咥人,亨。”老陕尤其是关中人,不仅把吃叫咥,还把抽旱烟叫咥一锅烟,把谁揍一顿叫咥一顿,把卖力干活叫使劲咥,把干好事叫咥得嫽、干坏事叫咥瞎活、干实事叫咥实活,把狼吃娃也叫狼咥娃。说到狼咥娃,就想到明朝马中锡的寓言《中山狼传》。故事说东郭先生这个大糊涂虫,竟然对凶残成性的中山狼发了慈悲之心,而狼却恩将仇报,狡辩着咆哮着要吃掉恩人。文中有三处对话用了“咥”字:狼有“第问之,不问将咥汝”,东郭有“今反欲咥我”,狼再有“是安可不咥?”咥来咥去,最后还是反省了的东郭把恶狼咥死了。这说明陕西方言是母语中的雅言与“活化石”。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四川人三天不吃大米,腰杆子疼;陕西人一天不咥面条,腰吊肋子稀。一个“咥”字,简简单单,一个“咥”字,声情并茂。而“陕西冷娃”这个褒贬皆存的绰号,大概与咥面不无关系。

老陕咥面是天下第一吃相。这种吃相很野性也很大气,很丧眼也馋得人流口水。咥面端的是老碗,不,老碗太撇气,要的是瓦盆!老陕说,能吃就能干,端起瓦盆的男人叫好汉。

关中汉五大三粗,膀大腰圆,咋看咋像“兵马俑”。关中人喜吃面食,有臊子面、糊涂面、扯面、蘸水面、旗花面,五花八门,但唯有野盆面即裤带面吃了过瘾,吃了顶饥。外地人会被这裤带面的阵势所吓退。他们编排了这样一个故事:温州有个客商来宝鸡吃了一盆裤带面,回去后如吞砖块,一周不进食,肚子鼓得像西瓜,进了医院,大夫一问,方知是吃了陕西裤带面,笑着开了个处方:到陕西那家面馆喝三碗面汤即好,原汤化原食!患者则如梦初醒,原路返回,照此办理,几碗煎面汤下肚,旋即打了几个饱嗝放了几个响屁,全身松泛得像泡了一回澡堂子,于是逢人便夸:天下竟有这般治病的神医!

裤带面并不是关中人天天能吃得起的,一来麦少,二来费工。只有每年六月,新麦上场,农人才能插空点上油灯套上牲口磨上一半斗,好让家人一饱口福。关中是产麦子的地方,但昔日产量低,春节后家家闹春荒,玉米糁子荞麦搅团哄肚子,等了四个月才等到这盆裤带面——胃舒坦了,腰板挺起来了,脸上也泛出了红光,眼珠也骨碌碌水灵灵了。裤带面是关中人的“丰收宴”、“收魂面”。吃了裤带面,浑身像充了电,干起活来像头牛,谝起闲传来像笑星,走起路来像打桩,胳膊上会隆起一坨一坨的肉疙瘩,踏胡基、打土墙、起牛圈这种挣死人的活儿就像拎鸡毛一样轻。

新麦磨成细面,婆娘们用盐水和面,使足了浑身劲把面揉上几百遍。面团饧上一两个小时,绵软得像羊羔,柔顺得像绸缎,筋道得像饴糖,捏揣成啥样都不走形。擀杖是妇人的“旺夫杖”、也是“教子杖”。要想吃到一筷子挑不到头的长面,功夫都在一双巧手上,像压路机一样碾擀出的面又圆又光,扯成宽条子,下进开水锅,筋道如牛筋,雪白如哈达。捞进盛着凉水的瓦盆中,如烧红的钢淬上水,变得又柔又长。而味道全在那蒜水碗中,新蒜下来了,剥好蒜瓣放进石蒜窝中,捣成烂泥状刮到碗中,倒入辣子葱花,泼上冒烟的菜籽油,香味像长腿的精灵一样飞满屋、翻了墙、穿过巷,一直飘到田野。这时辰,全家人围在青石凿成的捶布石边,将白练状的面条从黑黑的瓦盆里拉扯到蒜水碗,顿时呼哧呼哧的吸溜声、吧唧吧唧的咀嚼声、咕噜咕噜的吞咽声回荡在小院,把狗馋得流口水,把猫惹得团团转,把鸟引得啁啁鸣。咥毕面,再喝一碗面汤,男人松了松裤腰带,抹了抹嘴角的油花,滋润地望着婆娘撂过话:唉!走州过县,不如咥碗面!

在关中,把“面条像裤带”做成大生意的,唯杨凌人和眉县人。杨凌农科城,裤带面馆一家挨一家,而且生意特别红火。西安人、宝鸡人一到星期天,总会开着车去农科城吃这种面。裤带面一根有二两,但食客禁不住诱惑往往由三四根吃成了七八根,端起碗就管不住嘴,“咥美了!”“撑死了!”你吃多少根,卖面的都不问,卖面的盼望你吃百十根才好。有个上大学的小伙,一次吃了十几根,吃罢后直喊肚子疼,送进医院肠子憋烂了,动手术才保住了命。食客打官司,法官说店家“未履行劝告义务”,店主赔了几万元的医疗费才收场。杨凌城人说,面做得香也不好,把人撑死了生意就亏大了!先前人说饭饱撑死人,真的是能撑死人!城里人哪知道,吃了裤带面是要去踏胡基、背碑子哩!我见过一个机关干部,去杨凌吃饱了裤带面,整整一个下午都在渭河滩跑圈圈,跑到太阳落山才缓过神来。西府民谚曰:“岐山的手,凤翔的腰,眉县黑娃抡大刀。”是说岐山相公手巧,凤翔姑娘腰细,眉县小伙力大。眉县人做饭耐不下性子,馍是杠子馍,菜也多是萝卜菜,很少吃臊子面却喜食裤带面。原因是眉县人田间活很吃力,他们把时间都花在作务苹果和猕猴桃、草莓、雪桃、黑李子上,吃了别的面也不耐饱,而裤带面让他们吃了后气力大增。勤劳致富在眉县最见功夫。裤带面给勤劳的眉县人壮筋强身,眉县人吃着裤带面赶上了苹果致富集,赶上了草莓種植热,赶上了猕猴桃发财梦。关中的每趟致富集他们总能赶上。裤带面是一条科技绳,是一条信息缰,牵引着他们早早奔小康,几乎家家盖起楼房,户户有了小车。眉县人会挣钱也会花钱,有了钱就赶快让娃买小车,家家要比时尚、比排场。眉县是个移民县,河南、山东、四川人居多,对面条吃上瘾的少,所以加工裤带面不需太多手艺,反倒做成了特色。在眉县县城,少见臊子面牌子而多见裤带面牌子。裤带面做起来费劲,而抡惯大刀的眉县人气力大,手上功夫能折断钢筋。眉县人打架,总是让对方缺胳膊少腿,不是心狠而是手劲大。眉县这个县名怪怪的,让眉入县名是说眉县人眉毛长吗?莫言小说中有陈耳、陈鼻、王肝、王胆,以身体部位和人体器官给人起名,是“贱命者长生”的心理使然。眉县人希望长寿,而长寿眉最能代表长寿。面条越长则就意味着是长寿,所以眉县人大都寿长。如今眉县常兴镇大桥畔有几家卖裤带面的,每到饭时排长队等号,客人爆满。八项规定之后,县上招待客人也都以吃裤带面为主,吃得香也耐饱,更有勒紧裤带过日子的启示。而关中的乡间,只是在麦收后吃顿裤带面,在那个缺粮的年代,乡下人以为很奢侈了,“哪敢顿顿吃,不把家吃穷了!”家中若有几个小伙,吃一顿裤带面要用半斗麦,那怎么过日子?日子要精打细算过,关中人的碗中大都是菜叶多面条少,而多舀一勺面就像剜母亲心头肉。不会过日子的主妇,几月就吃尽了麦面,最终全家人得讨饭吃,这就受村人笑话责备,背着“叫花子”的名,几代人也抬不起头。

关中人能吃上裤带面,要感谢民间爱戴的“谷王爷”“麦王爷”。“谷王爷”“麦王爷”就是被称为种子之神的后稷。后稷姓姬名弃,是黄帝曾孙帝喾与元妃姜嫄之子。他生下来,母亲姜嫄很不待见这个孩子,曾丢到小巷,扔到密林,撂到沟渠,扔来扔去都命大不死。这个多余的人可能早早饱尝了世间疾苦,早早就接地气,也可能在弃来弃去中滚得一身泥,上天就赐给他一个旁人无法触及的秘诀——让他掌握了优良麦种的培育,也掌握了农耕文明的科技密码。后稷就是在今天的杨凌一带完成了让野麦进化这一壮举的。

一粒种子,改变一个世界。《史记·周本纪第四》说,后稷“及为成人,遂好耕农,相地之宜,宜谷者稼穑焉,民皆法则之。帝尧闻之,举弃为农师,天下得其利,有功。”《诗经》有十多篇铭刻着“谷王爷”“麦王爷”的大恩大德。《周颂·思文》说:“贻我来牟,帝命率育。”“来”,指小麦,“牟”,指大麦。《周颂·臣工》说:“於皇来牟,将受厥明。”翻译成现代话,就是上帝赐给了我们这种麦种,让我们精心培育成长,它将发出麦芒,多么诱人陶醉的麦穗,让我们的生命成长。周人不忘来路,不忘初心,走到哪里都把“以农为本”的经念到哪里。公刘迁豳,迫不得已与猃狁戎狄茹毛饮血,但手里攥着种子;古公迁岐,丢了土地丢了茅舍,但怀里揣着种子。到了周原,与其是找到了一个新家,不如说是上天给神明的麦穗找到一块丰产高产的试验田。

麦子是周人的开花果、智慧果。肉吃得多了,人就浑身发烧。麦子吃多了,人就少了野性,多了理性。人安分了下来,善心善意就像不畏霜雪、不惧烈日的麦青,尊人敬人就像沐浴着春风一样舒坦。但是,要把浑麦颗磨成细面烙成饼,从“粒食”到“面食”,还得要靠“面王爷”“饼王爷”的创制。

岐山人至今把公刘叫“面王爷”“饼王爷”。《大雅·公刘》说:“笃公刘,匪居匪康。乃场乃疆,乃积乃仓,乃裹糇粮。”意思是聪敏厚道的公刘,不敢停歇把福享,划界平场开田地,颗粒不遗装进仓,揉面蒸饼备干粮。由此可知,早在公刘时代,周人已经开始进食面与饼,自野蛮渐进于文明了,向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方向迈出了一大步。这首诗,还有一句就是“涉渭为乱,取厉取锻”,即横渡渭水开采石料,拉回了磨石捶石和矿石。这一是证明公刘时代人们已经用石料舂谷捶麦,用矿石炼铜炼铁,二是从来没有与渭水隔绝,而返回关中平原的强烈愿望与日俱增,这也是古公决心告别豳地的一个重要原因。

周人把麦子磨成天下最白最细的面粉,天下贤人奇士被周人用一碗勾魂面吸引了来。麦在周人眼中是带着神秘色彩的嘉禾。《礼记·月令》云:“孟夏之月,农乃登麦,天子乃以彘尝麦,先荐寝庙。是月也,聚畜百药,靡草死,麦秋至。”这是说,麦子成熟季节叫作“麦秋”,此时天子要杀猪祭先人,为麦子登场进行祈祷,可见麦子在周天子心目中的位置有多重要。

周公吃着麦子,完成了制礼作乐的使命,有了面条就有了“见面礼”。周人的裤带面,如同招魂幡,凤凰来了,“算黄算割”来了,凤凰似乎叫着说:“周原好,周原好,周原麦面能吃饱!文王好,武王好,天爷爱民地生宝!”“算黄算割”似乎唱着说:“麦黄杏黄,秀女下床,快割快晒,颗粒归仓,家中有粮,心中不慌!”而周人把這丰收的喜悦记在了《小雅·甫田》:“大田大田竟无边,年年岁岁获万千……快建千座大粮仓,快造万数大车厢。装满黍稷与稻粱,农夫得赏喜洋洋。多亏上帝帮大忙,子孙安康寿无疆!”

周人占据的周原,土厚水肥,最适宜麦子生长,近年发现土里有着硒等丰富的微量元素,周人补充了别人补充不到的养分,就聪明异常,就高大魁梧。麦子是土地混浊的泪水,它和土地的颜色特别贴近。土地仁慈,流出的泪就成了人类的乳汁,人对于麦子有着永远的感恩之情,人吃上了麦子就如同抽上了大烟,什么时候也戒不了这个瘾。富人也罢,穷人也罢,见了麦子就像见了皇上一样。周原麦子的闪电状的毛细血管,胡须有几丈长,根扎得比树深,人们打井时,总扯开嗓门惊奇地高喊着:你看你看!毛根都扎到井底了,怪不得麦子耐旱耐涝耐晒耐寒!

关中麦子承受着四季的煎熬。秋季,当农人从斗中撒出一把麦粒时,空中就划出了扇子状的图案。麦种落地时就像一阵骤雨落在了地上,麦种入土的速度像箭镞穿越肌肉。这个时候,总有几场秋雨会使麦种咧开嘴巴吸得肚子胀胀的。麦子不几天就在土中孵出白生生嫩滴滴的小指头小腿,麦子出土,长出一根细发,齐刷刷、密麻麻,犹如婴儿的胎毛。麦苗是跟着农夫的脚跟往上蹿的,打个转身,地面就多了一抹绿意。刚到立冬,绿中泛黄,远看像初秋的草原,近看像初成的绿毯。无情的西北风在麦田上肆虐,麦田咳嗽着、哆嗦着。这个时候,又悄然迎来一两场大雪,雪覆住了麦田,地上只有狗与老鼠跑过的印子。雪地里的太阳像蛋黄,雪慢慢被化掉了。冰挂在麦叶上,叶片却硬气得像直挺的宝剑,即使脚踩上去也面不改色。这时娃娃总担心麦子要冻死了,可大人宽慰地说,地下暖和着呢,麦根早扎在井底了,你看沟沿沿崖畔畔的迎春花在给她唱催眠曲哩!而立春的风像抚挲婴儿苏醒的手,桃花红了,麦子返青了,几场春雨,麦田变得蓬松得像面瓮,麦子也像少女的身子一天一个样,她在分蘖,像一群仙子在风中游春,她在拔节,像悄悄梳洗打扮的小姑娘憧憬着出嫁的日子,她在吐穗,像甜滋滋羞答答的新媳妇梦想着开怀哩!麦子开花了,洋槐花开花了。麦子的花最平淡无奇,像蜜粒一样挂在针尖状的麦芒上,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色银色翡翠一样的光芒。天热起来了,麦穗像怀上头胎的孕妇,身子慢慢重了,东风来了西摆,西风来了东摇,摆一回,重一色,摇一回,添一景。太阳是成人之美的慈祥长者,它知道麦子要灌浆,像临产的媳妇要多吃鸡蛋,像将要出炉的铁水需要猛火,于是放开手脚烘烤着大地,头瓟野草根底浅不经晒,枯了,喜水的苞谷不经晒,蔫了,但柔里带刚的麦子却齐刷刷地向着太阳致礼,蚕黄了,杏黄了,“算黄算割”飞来了,蚕黄一晌,麦黄一天,农人像被蝎子蜇了脚乱了脚步,老牛也怯火麦收时节,在圈里骚动不安。磨刀客在巷口敞开破锣嗓子,口袋客光着背推销着祖传几辈子的手艺,绳匠、皮匠、铁匠、草帽匠、筛子匠比油菜大麦登场早、比蜻蜓飞得快。麦熟了,麦子浸透了太阳的味道,农人的胃口开始剧烈地翻腾。“开镰了!”人们像迎接宇航员从天上归来一样兴高采烈,有人估算着产量,有人讨教着种子的来源,有人甚至谋划着下一料麦田的肥料。这时,刀光闪闪的铁镰如剃头匠的剃刀,历经七八个月艰难历程的麦子,终于像长途跋涉的士兵一样歇息在田垄,而齐整的麦茬也似乎出了一口长长的气,像卸了磨的老毛驴不言不语。

割麦是最苦最累的活。人说割麦是“狗钻炕洞”,不像站,不像蹲,腰身折成三叠,上面太阳烤,下面麦芒扎,土气呛鼻子,汗水辣眼睛,两头不见天,壮男好妇割下一两亩,腰痛了,背酸了,手割了,脚破了,谁都困乏得像个懒狗。可天变了,起风了,打雷了,白雨冰雹凑热闹来了,男人躁鞭了,婆娘乱场了,这哪叫人欢马叫,简直是热闹处卖母猪——哭嚎声一片!

这边麦子没上场,那边喊着种回茬秋,半夜饭碗没沾嘴唇,隔壁又吵着早秋长疯了。这是三夏大忙啊!哪是画家笔下五彩缤纷安逸恬静的田园图!

麦子知道它对于人的价值和贡献,麦子不能太好说话,要不人收获它时太轻省了。让你扎破手你才知收获来之不易,幸福是汗水浇出。麦子运回麦场,又要晾晒碌碡碾。麦子挣脱麦衣时就像婴儿挣脱了胞衣和脐带。麦场就像一个脱衣舞场,木锨簸箕踅筛风车齐上阵,没有一个环节可以合并、省略。脱了麦衣的麦子,光溜溜、赤裸裸、甜丝丝,但如果不及时晒干晒透,高温下的霉菌就如影随形,如果淋了雨,极易出芽,芽麦磨的面发青,蒸的馍发黏,擀的面糟得像鸡粪……一粒麦子,从备田、施底肥到下种,从浇灌到锄地松土,从追肥到除草灭虫,从收割到碾晒入仓,从磨面到做成熟食,要经过多少道工序才能吃到嘴里?农人有苦,麦子也可怜,种子有专利,农人种的麦子没有一丝专利。村上的老汉愤怒地说,这是啥鸟规程,叫制定专利法的人看看,哪一镢哪一锨哪一锄不是创新劳动,哪一年哪一季哪一料不是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一斤麦子一块刚出头,苦力不算,刨过农药、化肥、种子、灌溉、机耕、运输,比冬瓜白萝卜的价都贱,怪不得城里人破吃烂扔,这简直是在作孽啊!

谁都知道,活着的一天就要靠麦子供养,饥年是什么,饥年就是地不产麦子和粮食了,地可以不产金子但不能不产粮食。人都知道,积存的麦子有多少,你的热能就有多少,你的寿命就有多长。麦子的生命历程是悲壮的。要经历霜欺雪打,风摧雨淋,就像一个农人的一生。

关中人是“弃”这个“谷王爺”“麦王爷”拉扯大的,也是文王这个“锅盔爷”“搅团爷”指教大的。周公庙每年的春季庙会上,农人叩头烧香最多的地方有两处:生育之神姜嫄和麦王爷后稷。前者是盼望人丁兴旺,后者是盼望能多产麦子吃饱肚子。如今风调雨顺了多少年,城里人对麦子没有了感恩之情,城里人以为面粉如黄土一样廉价。他们懒得做臊子面、裤带面,他们在吃食摊上解决着吃饭问题,也在悄悄改变着关中人的生活习俗和性格特征。

裤带面像条缰绳,把关中人紧紧地拴在家园。关中女子多少年前不嫁外地,男子多少年前从不外出打工,也是舍不下香得出奇的裤带面。关中人封闭僵化,难道是被这条裤带拴住了?

裤带面像一根筋,关中人也是一根筋。关中人倔强忠厚,十头牛也拽不回,认准的事、认准的理一根筋绷到底。犟使关中人吃尽了苦头,尝尽了艰难。面对权贵不低头,面对邪恶不缩头,面对金钱不回头。关中人就是这德行,难道是吃了一根筋一样的裤带面,脑子也变成了一根筋?

裤带面像一根棍。硬硬的、长长的,是天下好吃难克化的食物。但关中人怯懦时会用它强筋,伤心时会用它挑愁,征战时会用它壮胆,高兴时会用它销魂。关中人身子硬朗得像一根棍,难道是这根棍让关中人成了铁棍?

关中人有一种风卷残云、大快朵颐、吞并八荒、囊括四海的气势,有一种急公好义、刚直不阿、化繁为简、不屈不挠的古风,是由于像腰带一样的面条在发酵着威力吗?

姑娘不对外

在陕西农村遇到新一轮“娶妻难”的当下,揣摸“陕西八大怪”中“姑娘不对外”的来龙去脉,一如出门遇上呛面风,夜行偏下瓢泼雨,不由得我叫难喊苦。

人间千万事,像地上的蚂蚁天上的星,数也数不清,若能一言以蔽之,我以为莫过于“生娃”为大!

有了娃,天地不寂寞,鬼神偷着乐。

有了娃,家家烟火旺,村村喜洋洋。

有了娃,月下多故事,村头儿歌飞。

“尿尿泥,捏娃娃,捏下娃娃画头发,捏个男娃骑大马,捏个女娃抱匣匣,男娃穿的红袄袄,女娃穿的绿褂褂,生下儿郎坐官衙,生下乖女住大厦,南瓜蔓长瓜连瓜,出将入相人人夸!”

娃娃是女娲老祖母用泥捏的。你看那个“娃”字,一个女人抓了两把泥土,揉几下捏几下,就神奇般地变成了会哭会笑活蹦乱跳的万千娃娃。

娃娃是用泥捏的,这话听起来有些离奇,不着边际,然而,天下生灵,哪个不是土里生泥里长的呢?男人女人若不是吃了带土的五谷沾泥的葱,哪能生下能说会道、吹喇叭抬轿的一堆堆泥娃娃!

男婚女嫁是人间第一簇文明星火。男女,自然造化,婚配,人性奔放,娃娃,百代兴旺。《周易·卦序》说:“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仪有所错。”有了人才有家,有了家才有国,有了国才有了礼。这不,伟人也在说:“世界上的一切,人是最宝贵的,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

老陕说“耍娃娃”,世事耍的是娃娃,要是没娃娃,“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没娃的日子才叫度日如年,欲哭无泪,缺娃的家庭才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老陕“姑娘不对外”,到底是笑谈还是实情,打问许多高人,皆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而我却隐隐约约觉得决非空穴来风,因为一个古老的民族,必有古老的传说、隐隐的伤痛。这个流传了上千年的颇有调侃讥讽意味的老陕一怪,难道任其一笑了之或以讹传讹吗?

古代关中有多少男、多少女?《周礼·夏官司马第四》这样记述古雍州的风物:“正西曰雍州,其山镇曰岳山,其泽薮曰玄蒲,其川泾、汭,其浸渭、洛,其利玉石,其民三男二女,其畜宜牛、马,其谷宜黍、稷。”三男二女,放大了就是三百男二百女,三千男二千女,三万男二万女。这就说,老陕所处的雍州自古就男多女少,性别比例严重失调。男多女少,光棍满街跑,女少男多,瘸子腿拿棍括。光棍多,狗挨砖、牛挨鞭,四邻八舍不得安,孤儿寡母受可怜!

然而,没有礼节,就难免发生父夺子妻、弟占兄嫂甚至母子、兄妹、叔侄、舅甥等有伤风化的乱伦现象。天下归周,深谋远虑体恤民情的周公,第一次把建立新的婚配秩序纳入了国家制度,在官职中专门设立了“媒氏”一职。《周礼·地官司徒第二》载:“媒氏,下辖下士二人,史二人,徒十人。”其职责是“掌万民之判。凡男女自成名以上,皆书年月日名焉。令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凡娶判妻入子者,皆书之。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若无故而不用令者,罚之。司男女之无夫家者而会之。”这在说,媒氏主管百姓中的独身者。凡是男女出生满三个月取了名字的,都要在媒氏那里登记出生的年月和名字。男子三十岁一定要娶,女子二十岁一定要嫁人。凡是娶再嫁女子、收养再嫁女子带来的孩子都要登记。在春季的第二月,命令准备结婚的男女举行婚礼,如不具备结婚仪礼而结合的也不加禁止。如果没有什么正当理由不嫁不娶的要予以法令处罚,而到了结婚年龄而未成家的男女独身者,必须撮合他们成婚。从此可以看出,仁慈而智慧的周公对男女婚配这桩关乎民族存亡的大事是严肃认真、入情入理的,这是一个巨大的历史进步。

西周衰败,礼崩乐坏,整个国家婚姻秩序自上而下出现了严重混乱和倒退。而朝代更替,总是让早婚早育登场。到了宋元明清,指腹为婚成了时兴,娃娃亲抢亲之风甚至冥婚泛滥,少年成婚生子成了普遍风气,人口数量上升,质量却明显下降,到清末民国初,人均寿命只有35岁,国家也逐渐气息奄奄了。

阳坡暖洋洋,阴坡冷飕飕。男多女少,本为自然现象,可男子占有女子的多少,成了男子称雄与成功的价值标志,更加剧了婚配失衡的社会矛盾。有达官贵人妻妾成群的,就有旷夫怨女怨声载道的。所谓旷夫,指无妻的成年男子;怨女,指大龄未婚的女子。比如《仪礼》有纳采、问名、入告、告期、亲迎这五礼,这五礼像五道关卡,或因门不当户不对,礼不足言不和、龟兆瓦兆不吉、生辰八字相冲等,人为地把一些生龙活虎的男男女女晒到了干滩。如与颇通情理的《周礼》相比,《礼记·曲礼上》就生硬地规定“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非受币,不交不亲”“取妻不取同姓”等,又人为地把许多情缘斩断。

一个“要”字,说明世上最要紧的事要有女人托底。男女相爱是人性的高潮,什么力量也阻挡不住。孔子说“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意思是从音乐大师挚的演奏开始,演奏到《关雎》结束,美妙动听的音乐充满了耳朵。《关雎》是什么?就是依据《诗经》305篇首篇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谱写成的音乐与舞蹈呀!男女青年爱到天昏地暗难舍难分,这是人生最快乐最美妙的时光,哪个君子见了不欢天喜地呢!大圣人为何把男欢女爱的《关雎》编在《诗经》第一,大概与他这个私生子不无关系。史载孔子父亲叔梁纥年纪大了却只有一个残疾儿子,心里不甘,未经明媒正娶,便与叫颜徵在的姑娘发生了关系并生下了孔子,这在礼教盛行的鲁国,是一件没有脸面备受指责的事,日后也成为他人攻击孔子的一个把柄。而生在谁家,哪能自己选择。后来孟子为先师找到了一面体面的集矛与盾于一身的挡箭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舜不告而娶,为无后也,君子以为犹告也”,才把先师从“人言可畏”中勉强解脱了出来。

一个“妙”字,也让圣人对姑娘高看一眼。陕西是西周的“王化”之区,也是《诗经》的“诗教”之地。粗略了解《诗经》中85篇关于爱情的篇章,对理解“姑娘不对外”这个貌似简单实则深远的话题有着开门见山的启示作用。如祝贺女子出嫁,盼望家庭和睦生活幸福的《桃夭》;反映一位少女有感于青春易逝,希望早日和追求她的男士结合的《摽有梅》;记述丈夫另有新欢,妻子幻想他回心转意但终于失望的《汝坟》;诉说自己不得丈夫宠爱,倍受群小欺侮,深感痛苦和忧伤的《柏舟》;刻画一位女子与叫氓的男子恋爱、结婚继之倍受虐待,最终惨遭遗弃的《氓》;赞美女子身高体壮,希望像椒树一样能多生孩子的《椒聊》;记录男女可望而不可即的《蒹葭》;有男女幽会一方却负约不至的《东门之杨》;女子出嫁异国遭到遗弃,回到娘家谴责丈夫喜新厌旧的《我行其野》;有女子思念故乡父母,却不能回去,心里十分苦闷的《泉水》;女子思念情人火烧火燎的《子衿》……这其中有贵族青年的热恋,有女子追求男子夜不成眠、希望和他形影不离,也有男子对女子山盟海誓忠心不二,更多的则是平民男女的期盼、忧愁、怨恨和血泪控诉。应当注意,孔子删编此类诗篇,也没有丝毫回避乱臣贼子的荒淫无耻,反而以《新台》《鹑之奔奔》,无情揭露了卫宣公强占儿媳为妾、妾又与公子通奸的野兽行径,以《南山》抨击齐襄公与鲁桓公之妻文姜即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通奸,以《敝笱》《载驱》讽刺鲁桓公放纵文姜与齐襄公通奸,招摇过市不知羞耻。这一点,应该是我们读懂孔子不畏强权追求正义的又一侧面。

陕西人爱说古,说古少不了家长里短对号入座,娶妻嫁女的担忧必是其一。上面这些大多发生在东方南方的婚姻故事,也把民风淳朴、忠厚本分的陕西人吓得不轻,于是倔强的陕西人做出了最主动也是最保險的选择——姑娘不对外!

老陕把“姑娘不对外”喊得震天响,看重得像祖坟、像界墙、像命根子,这不是狭隘自私,不是保守自封,也不是雷声大雨点小或待价而沽,而是老陕脚后跟缺女人。

一个“好”字,一女一男,有女有男,形象、生动、逼真地道出了人间最美的东西才叫“好”。缺女人就缺娃娃。有人说男多女少是多吃小麦的原因。在中医药典中,小麦也是一味药,味甘,性凉,归脾,入胃经,性凉的东西是否对阴阳二气即男精女血造成生育影响,不得而知,如此坊间传言尚待科学证明。而有一点雪上加霜的原因就不得不提,这就是封建制度对女子的占有剥夺,朝代更替、战争掳掠对女子的摧残,以及重男轻女、产妇死亡对人口影响的恶性循环。

一个“宴”字,也昭示女人是大办宴席的幕后英雄。离开女人,不说王宫,普通男人想吃上热汤热饭也不易。毫无谴责之意,西周周王有六个寝宫,每日有六食、六饮、六膳、百羞、百酱、八珍,主食用六谷,肉食用六畜,蔬菜用一百二十种,烹调的方法有八样,酱类要备一百二十瓮,其中这要占用大量的侍女奴婢,分属于主管饮食的膳夫、主管杀牲的庖人、主管烹煎的内饔、负责祭祀的外饔、掌管鼎和锅的亨人、捕捉野兽的兽人、捕鱼的渔人、猎取甲壳动物的鳖人、掌管干肉的腊人、掌酒的酒正、掌管浆洗的浆人、主管收藏和供给冰的凌人、掌管六宫洒扫的宫人等数百个职位,除了王后、夫人、九嫔,还有王公贵族的三公、六卿、大夫、群吏,身边也占有大量妇女。什么治国之六典、治官之八法、治民之八统、使民之九职、征财之九赋、收纳之九贡,还有宏大的吉礼、凶礼、宾礼、军礼、嘉礼仪式与繁多繁杂的种种仪礼,一个庞大的国家机器要日夜运转,哪个环节哪个部位都少不了妇女的付出。何况西周贵族结婚,要新娘的妹妹、侄女等一大帮女子随嫁,愈加加重了社会男女比例的失衡。“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后来唐朝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三千佳丽,搜罗天下美女不说,还占有多少民间女子去服侍她们呢?关中盘踞过十三个王朝,宫女、侍女用量之大可想而知,“近水楼台先得月”,皇城底下光棍多。关中女子中稍有姿色者,肯定躲不过达官贵人锥子般的眼睛,像“拉壮丁”“拔萝卜”似的被搜刮一空。这是造成关中男多女少的因素之一。

人们只记得关中有十三朝古都之美誉,却忘了这也是关中的十三场灭顶之灾。仅以唐朝为例,皇后以外另设四妃即贵妃、淑妃、德妃、贤妃,九嫔即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正婕妤九人,美人九人,才人九人,御女二十七人,采女二十七人,一后一宫,一妃一殿,侍女成群,奴婢无数。而战争年代,哪一场战火,受害最多的都是手无寸铁的女子。男人前方守边打仗有多苦,后方女子里里外外一把手,更是倍加辛苦,累死饿死的更是不计其数。

人们只记得西汉北击匈奴开疆拓土的辉煌战果,却忘了和亲计策之下女子的眼泪与屈辱。汉初与匈奴交恶,刘邦差点也被冒顿俘获于大同,亏得重金买出了一条逃生路。此后,汉朝以和亲方式示弱求和。穆涛先生将和亲称为“倒悬”,称为“偏瘫”,称为“跛脚”,当汉朝娇滴滴的公主嫁到“风悲日曛、蓬断草枯”的异国,当羞花闭月的王昭君、蔡文姬嫁到“黄沙茫茫、鸟飞不下”的他乡,想必是笑的笑来哭的哭。用美女换和平,犹如用止疼片治癌症。唐初立,为了边疆稳定、百族和睦,唐太宗把妹妹衡阳公主嫁给突厥处罗可汗的儿子阿史那社尔,把弘化公主嫁给吐谷浑可汗诺曷钵,从而缓解了唐朝和突厥、吐谷浑之间的冲突。后来吐蕃进犯,声言“公主不至,我且深入”,唐太宗忍痛割爱,妻以宗室江夏王李道宗之女文成公主进藏。安史之乱,唐朝借兵于回纥,唐肃宗许诺,克城之日,土地归唐,而金帛、女子都归回纥。安史之乱,全国户口从906万户锐减到290余万户,真到了“天下百姓,哀号于道路,逃窜于山泽。夫妻不相活,父子不相救”的残败景象。

人们只记得陕西女人生育能力高,却忘了生娃的危险。在医药不发达的古代,妇女妊娠与生产的死亡率相当高,婴儿的死亡率一般在30%左右,受封建迷信思想影响,女婴的死亡率更高。据网间资料,东汉的人均寿命22岁,唐代27岁,宋代30岁,清代33岁,所以诗人才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民间把“四世同堂”看成神仙之乐。

陕西的“姑娘不对外”,牵出了这么多的芝麻谷子,是我没有意料到的,更想不到的是,男女平等,婚姻自由,一夫一妻,竟是中国万千家庭的一个梦,与中华民族实现伟大复兴的中国梦紧连在一起。早在1931年,身为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主席的毛泽东,就签发了史无前例的《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婚姻条例》,为废除封建婚姻制度、解放妇女破开了冰山一角。1939年,毛泽东专为延安出版的《中国妇女》杂志而作的《四言诗·妇女解放》,又一次吹响了妇女解放的号角。新中国成立不到7个月,在医治战争创伤百业待举,有多少大事多少棘手难题急需处理面前,迅速制定和颁布了第一部法律《婚姻法》。这部《婚姻法》,是新中国的第一张名片,是荡涤旧社会包办、强迫、重婚、通奸、卖淫以及虐待妇女、贩卖妇女、遗弃女婴等污泥浊水陈规陋习的第一声惊雷。从此,中华民族才第一次走向了崭新的婚姻天地,而“妇女能顶半边天”,也成为古老中国的新气象。但是,深受缺乏女子熬煎的陕西人仍忘不了祖辈的伤痛,依然警惕地把“姑娘不对外”挂在嘴上、搁在心上。

四川人嫁女,千里万里也行。河南人嫁女,五湖四海也中。陕西人嫁女,村东移到村西。若是谁把姑娘嫁到十里八里外,就少不了听到风凉话:“真是身上不痒,硬逮上虱子咬哩!”

“姑娘不对外”,是陕西八怪之中的最怪一例。在我的家乡,不论走到哪个村子,不难找见沾亲带故的“七大姑八大姨”。我走到哪个村子,都有人给我管饭,我要是个游狗,也总有人扔块骨头让我啃,因为按照“亲戚谱”,我可以游逛三年也不会住旅店。我那个叫京当的老家出青铜器,周王爷埋下不少宝,一镢头下去不小心就能挖出一堆窖藏。由于这个缘故,两次撤乡并镇,两任市长都让这个镇兼并了另外两个大镇,这个镇能存活下来是沾了青铜器的便宜。可你要是不小心,一镰会搂到人际关系的藤蔓上,一串瓜都是一窝亲戚。所以,在关中乡间说句骂人的话会伤十几家人,打一只咬了人的狗、啄了谷穗的鸡,也会将乡间搞得乌烟瘴气。在关中乡间,你得低调做人、忍气吞声,你得尻子上长眼睛当个老好人,你得诚惶诚恐把舌头调顺和说话,一句话说不好你就成了鸡嫌狗不爱的“众人恶之”,一件事办砸了你就成了谁见谁翻白眼的“滚刀肉”“咬断巷”。关中乡间的病态锅盖、是非秤砣,全在亲戚关系上。关中人把女儿嫁在本乡本土,实际上是下围棋,棋子越布越多,关系网越织越密。关中人把女儿嫁在本乡本土,也是像胡蜂一样在织硕大的“人头蜂巢”。我的娘姨生了四个女子,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她们挨个长大了,媒婆也像经纪人推销紧俏产品一样为她们找主家,姨夫家是地主成分,媒婆想姨夫肯定要将女儿嫁给贫农家,可姨夫却把女儿嫁给了地富家。姨夫说,嫁给这些人家娃不受苦,家里还有没挖出来的银圆。村干部劝道,你这是死不悔改也永远不得翻身,可姨夫却铁了心。没过多少年,这些人家都摘了帽子,个个女子一家比一家过得好。邻村的刘得权,生有三个女儿,个个长得好看,全嫁给政治上有前途的小伙,老大嫁县造反派头头,老二嫁公社副主任,老三嫁一领导公子,没过多少年女婿都是“三种人”,由过去大红人成了落汤鸡。关中乡间全是团团伙伙,一家和一家吵架骂仗,就成了几十户与几十户的开仗,一家和一家的友善示好就成了几十户对几十户的攀亲,莫名其妙的事就有了“啦啦队”“亲友团”。这个女人生一堆儿女,世世代代生下去,一人在家门口就有了几百人的子子孙孙。一些村子出呆子、出瓜子,实际上是亲戚套住了亲戚,有血缘关系的人结合在了一搭。隔了多少代人,明里暗里的亲戚盘根错节,谁也记不来分不清了,生下“歪瓜裂枣”就不奇怪了。在这方面,外国人和少数民族就比我们聪明得多,他们的名字虽然长,但却打上了爷爷爸爸及祖上徽记,不会乱套也避免了近亲繁殖。

关中人就地嫁女,关中人很少离乡谋生。在关中人看来,四种女子才嫁到远方去,一是品性有了问题,本地人知底细,嫁不出去。有些女子婚前不检点,以至于生下娃被父母捏死,埋在壕沟内。我的邻村刘家庄就有这样一个姑娘,没结婚却生下了娃,大人把娃活活捏死埋在沟中想让狼吃掉。可狗却把死娃叼到她家门口,天一亮全村人都圍着看稀奇,家人从此也抬不起头。大人们说,狗认得是哪家女人生的娃,狗觉得娃娃可怜,想让这家人养下这娃,可狗却不识世事,把这个姑娘给毁了!《白鹿原》中的田小娥,是一家大户人家财东用来“泡枣”的工具,长工黑娃从高高的椿树上爬进她的房中翻云覆雨,事情败露后田小娥这个二房被休了,父亲就把她非嫁到远方去,不仅不要彩礼,还要贴赔几百块大洋。二是父母有劣迹污点,声名狼藉,乡人怕女子是坏苗苗带坏家风,女子大了无人上门提亲,只好嫁到外地。或女子患有怪病,乡邻都知道底细,只好嫁外地蒙混过关。三是父辈定下娃娃亲,酒热耳熟之际许下诺言,女子不情愿也得嫁。四是遇到战乱或饥馑年,讨饭途中看哪家光景好,换几斗麦就给了人家。除非以上情形,关中人是把女子不嫁外地的。

关中是麦囤子、油缸子,一马平川,风调雨顺,便于耕作,很少有饥年荒年。东函谷、南武关、西散关、北萧关,终南重峦叠嶂、陇山岩壑纵横、太华高耸入云、梁山绵延不绝,四周是铜墙铁壁。盆地内从西往东排列着和尚原、石鼓原、积雍原、七里原、铜人原、乐游原、凤栖原、白鹿原……原顶皆平展展、一望无际。日头从东边地平线探头,像红铁球似的滚下西边地平线。关中光照充足,关中人把太阳叫“爷婆”,“爷婆”让关中的土地吸吮着饱满的乳汁,这原那原都是聚宝盆。关中人西登垅坻,徘徊瞻顾辄起悲思,南赴巴蜀,如登天梯命悬一线,再看东边的山西沟壑连绵、河南黄河多灾,北边的甘肃宁夏干旱少雨,十年九灾。左看右看,都不是嫁女儿的好地方,权衡来去,只有守着故乡最稳当。

关中人心肠好,面情软,虽有重男轻女的理念,但把女娃还是当成心肝宝贝,当成娘身上的一块肉。把娃嫁给外地人,最难的是不知底细,怕上当受骗,音信难通,怕姑娘受气。婆媳关系很难处,夫妇关系易生变,把娃嫁得那么远,女儿受了气没个诉苦的地方,便上吊、跳井,寻短见。嫁得近,还有娘家这个靠山,受了气回娘家也有诉说的地方。过去的女人回一趟娘家是很作难的一件事,公婆一听媳妇回娘家,就会拉下脸,女子要找好多理由才能回趟家。一曲《想娘家》的歌谣道尽了其中辛酸:“一骨轮蒜,二骨轮蒜,父母把我给在长安县,想来不得来,想去不得去,挟着包包哭着来,走到门上见我爹,爹爹打我一木锨,走到书房见我哥,哥哥写字不理我,来到绣房问我嫂,嫂嫂说我太啰唆。”娘家人想女儿但又怕亲家不高兴,见了女儿也变得冷酷无情。

中国在相当长的时间交通不发达,出行靠步行,驴呀马呀硬轱辘车就是上等人家的交通工具,路上还会碰到杀人越货的响马贼,等路充饥的狼虫虎豹。姑娘嫁到外地,是死是活,音信全无,有些一辈子也攒不够盘缠,鼓不起勇气。爹死了,娘没了,也赶不回去吊孝,不要说父母有病、家中生变。

女孩是见风就长的命,先是长出了一对羊角辫子,后是长出了一对奶子。到了十七八岁,就像一树绽放的桃花,谁见谁爱。而此时的父母生怕有个闪失,便急于把她嫁出去。几杆唢呐欢快地吹着,一顶轿子落地,姑娘就成了泼出去的水。昔日媒婆也按照礼数走东家串西家,若看谁家客厅供桌上放着“镜、秤、尺”三样东西,就知道这家急着给孩子找对象。镜子预示着主家心明若镜,媒人说媒不可撒谎;秤和尺表示主家严守规矩,也会精打细算过日子,提醒媒人要把好尺寸轻重,双方要门当户对。媒人问名换帖“开八字”,无非是“鼠羊相逢一时休,不叫白马见青牛,金鸡莫与犬相见,兔子见龙不长久,猛虎见蛇如刀切,金猴见猪泪交流”的迷信口诀,这也往往把一对美满婚姻拆散。“纳征”就是一锤定音了,向女方送去贵重礼物,周代时为帛五匹、鹿皮两张,征是成的意思。“请期”就是选择了黄道吉日。“亲迎”就是迎亲。周礼规定新郎于黄昏时乘漆车前往女方家迎娶,故而结婚为“昏礼”。送女出门,新娘父亲郑重地对新娘说:“一定要恭敬从事,从早到晚,都不能违背公公婆婆意志。”新娘母亲小心叮嘱道:“要努力,要小心,白天黑夜都要恪守妇道。”迎新娘迎进门,要经过“共牢而食”“合卺而饮”的程式。次日清晨,再拜公婆。“黾勉同心,不宜有怒”,“忘我大德,思我小怨”,《诗经》上的这些爱情诗句,表明周人希望夫妻和睦,甘苦与共,反对喜新厌旧,反对忘恩负义。

周公制定的婚礼程式被关中人沿用至今,肯定有着伦理道德方面的约束力,也有着互敬互爱的正能量,更有着热闹庄重的趋从性,还有着从俭办事的好风尚。

陕西“姑娘不对外”的铁幕,已被改革开放的巨手所撕碎。如今的关中女子走南闯北四处打工,不仅嫁到外省也嫁到外国。岐山友人余安林的丫头就嫁给一美国小伙。回家办婚事时,宴席桌上听乡人把丈人爸唤“我儿”,以为是亲热的称呼,也学说汉语把丈人称“我儿”,把人笑得前仰后翻。蒲城有家三姊妹去河南打工,都嫁给开封人。三个新郎每年春节要拜丈母娘,丈母娘也说起了醋熘河南话。陕西姑娘走出去了,她们知礼仪、很勤快,过日子不胡花钱,对丈夫知冷知热,很快成了“抢手货”。而“杂交优势”将使后代更聪慧更健壮更美貌。过多少年,全球选美大赛上一定会有陕西姑娘抢得冠军。

“生男生女都一样,女儿也是传承人”。生娃,不是一家一户的私事,是关系到民族和国家繁荣昌盛的大事大政,是关系到千秋万代的基本国策。说起“姑娘不对外”的老话题,也想到落后的传统观念利用先进的医学科学非法鉴定胎兒性别,加剧了性别危机,同时,遗弃女婴、盗抢贩卖婴儿与妇女的违法犯罪行为也成为一大社会公害。如今乡间,小伙娶不到媳妇者甚多。姑娘越发值钱了,陇县彩礼由四五万元飙升至一二十万元,过去是“姑娘不对外”,现在却是“姑娘不对内”。“不对外”,人说怪;“不对内”,谁流泪?党的十八届五中全会决定全面放开二孩政策,这是万千家庭的福音,相信再过几轮人口年轮,男女比例失调的社会问题得到较好解决,哪个老陕再要顽固坚持“姑娘不对外”,那真是稀奇古怪了。

栏目责编:阎 安 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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