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十年

2017-07-19 10:36丁培恭
四川文学 2017年7期
关键词:小河学校

丁培恭

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发生在四川省阿坝州松潘县小河古城的故事。

对阿坝州也许你还有点陌生,我给你看看它的两张名片你一下子就会熟悉了:第一张,红军长征爬雪山、过草地的地方;第二张,世界自然遣产童话世界九寨沟、人间瑶池黄龙,还有卧龙大熊猫保护区所在地。

这是一个既充满神秘色彩,又美丽动人的地方。

我在阿坝州小河乡工作、生活了十余年。

他乡遇故知

1970年6月在部队农场学生连锻炼了一年的“军垦战士”就要分配了,对未来大家充满憧憬。更多的人希望进入大城市,但对出身职员家庭的我,只能是一种奢望。当得知我分阿坝州时,没有去找部队干部走后门。我暗下决心:去,何处黄土不埋人,何况是红军经过的雪山草地。

在成都西门车站上车后,汽车穿过风景如画的都江堰,蜿蜒在进山的公路上,几个小时后一条长长的平静而碧绿的湖泊进入眼帘。车上有人说,这是1933年茂汶7.5级大地震堰塞湖形成的叠溪“海子”。汽车在离湖几十米高的陡峭山崖公路上行进,车上的人都担心会不会掉入“海”里,因為路又烂又陡峭,还好平安经过了险要地带,并没有发生意外。第二天我们来到了目的地——松潘县。

县分配办的同志向我们介绍松潘县情况。该县历史悠久,早在秦朝就已建县,自唐以来松潘就是防御吐蕃的前沿重镇,这使我想起唐诗中著名诗句“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驻殿前军”。藏汉和好时,松赞干布迎娶大唐公主文成传说就是经松州去往拉萨的。

分配办同志希望我们到县城看看,这是一个藏、羌、回、汉四个民族和睦混居的地方,很有边境小城的特色。

从分配办出来,我与川大经济系的阳洪兴正漫步在县城大街上,迎面并排走过来几个人,一位高个子格外引人注目,走近一看,我惊叫了起来,“怎么会是你,王维中”,王也惊奇地望着我,叫了一声“培恭”。王是我高中班长,与我在重庆一中同窗六载。他家住重庆大学,我就在毗邻的药校,他以优异成绩考入北京大学,我则就读川大。在大学我们一直保持书信联系,过年过节送送贺年卡、明信片,假期回家还串串门,分配这段时间才中断了联系。突然在松潘相遇,真是:他乡遇故知,高兴之余颇感意外。王向我们介绍了他旁边的川医、重医、川农同学,并告诉我这次北大来松就有六人他爱人也来了,他们只比我们早到三天。

走马上任

第二天县分配办宣布了分配方案,我与阳洪兴被分到小河乡小河区学校。这所学校正等着我们去“戴帽”,升格为初中。

小河乡离县城180里,不通公路,只有马帮小道。天蒙蒙亮我们便上路了。这是我第一次骑马,马个头不大,为让我们慢慢适应骑行,马的主人牵着马走在前面。

马队翻过一座山,在一条山沟里悠悠前行,马队的铃声惊动了一头像狮子般发出雷般吼声的大犬,牵马人说:“别怕,那是藏獒,是藏民护羊群的好帮手”。有藏民从帐篷里出来,请我们下马喝鲜奶子、酥油茶,我们都畏惧那凶猛的藏獒,再加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便婉言谢绝了藏胞的好意。

快中午了,我们来到雪山梁子,一位年轻的牵马人指着远处云涛中银光闪闪的山说,那是海拔五千多米的岷山主峰——雪宝顶,终年积雪不化,也是离成都较近的一座雪峰,国家登山队在攀登珠峰前曾在这儿训练。

从雪山下来的马队在幽静的沟谷中穿行,我们听黄龙乡中心校的老师说,离这二十多里便是风景秀丽的黄龙寺,其实最美不是寺庙,而是一片又一片的五颜六色的彩池,他说如果你们继续往下走就是一条峡谷,也美得了不得。

第二天我们便开始了美不胜收的行程,冰雪融化后汇流而成的清溪翡翠般碧绿,时而左时而右却总是陪伴着我们,蓝天下白云在山顶缭绕,远处的山峰上出现了别致的仙人洞,旁边挂着一条飞泻的瀑布。望着眼前美景,心中却升起一种惆怅:景虽美,可故乡越来越远了。我乘着性子在马背上轻轻吟诵着自己的新作:

其一 其二

走马穿行林海间, 走马小河心意凉,

碧翠茫茫一线天。 云腾雾绕半山间。

奇峰绝壁云里耸, 座座青山望不断,

飞湍瀑流雾中藏。 条条江河隔故乡。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们穿城门进入小河城。这是一座建于明代的城池,学校就坐落在城中央。卸行李时有老师迎上来,这时我听到几位学生的问询:是新来的老师吧?

几位老师热情地拎着我们的行李去宿舍,那是一栋木结构二层小楼,下面有两间教室,楼上中间是过道,两边是一排排小房间,每间五六平米,放置一张床和一套桌椅。我和阳洪兴一人一间,在那时贫穷的中国农村,能有一个独立的自由空间应该已经十分满意了。

辛勤耕耘

来小河学校不久,我便被任命为学校负责人。我们是来“戴帽”的,教学自然义不容辞,我负责理科数理化教学,阳洪兴老师负责文科语政史等教学。初中每年级一个班,到了第三年我的教学任务就繁重了,初三数理化,初二数理, 初一数学,每周多达二十六节课。常常是这个班出,那个班进,不断变换着年级和数理化课程,当然还有行政工作。运转学校这台机器,晚上要思考第二天的工作,要备课、批改作业,还是全批全改。一天下来,累得筋疲力尽是自然的感受。

刚开设理化课时没有教具,物理课就自己动手制作一点简单力学教具。化学课呢?总不能搞无米之炊吧,想办法,创造条件。我父亲是重庆药剂学校教师,寒假回家探亲,我把我们的办学状况给药校老师们一说,他们都很同情和支持,于是我从无机教研组选择了一些初中化学必需的物件,如硫酸、盐酸、硝酸,金属钠、钾、镁条,试纸等,用一个竹篓装上。在火车上小心翼翼放到座位下,在江油换乘汽车,到平武阔达后便没了公路,又揹着这些宝贝走了八十里路。化学课虽然不像城市的学生能自己动手做实验,但能看到老师精彩的演示实验,学生们那兴奋劲就别提了。

那个年代,大家都全身心扑到工作上,乐观、开朗,思乡之情自然消减。我们毕竟年轻,毕竟精力充沛。周六晚上阳洪兴、林宝泉,我和其他几位年轻老师便常聚一起,苦中作乐,引吭高歌,《在那遥远的地方》、《我爱祖国的蓝天》、《长征组歌》等许多脍炙人口令人热血沸腾的歌曲就会飞出小阁楼,在乡间静谧的夜空飘啊,飘!

历尽艰辛

去县城开会,通知一来,就踏上180里艰苦的行程。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小河乡马帮走了,我只好一人赴县文教局。步行了三十里到施家堡乡,驿站空无一马,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步行余下的150里。登上钻字牌来到丹云峡,漫天飞舞的雪花将山峦绿树染成了白色,数百米高的陡壁上一条巨大的冰柱凌空高悬,像一柄指向大地的利剑。我无心欣赏这冰雪风光,急着往前走,进入密林深处,除了潺潺的小溪流水,一切都静得可怕,我忽然想起邮递员马生成的一句话:“我曾在路上遇到马熊还追我一程。”于是我在林中寻到一根木棒扛在肩上,一来壮胆,二来如遇猛兽也可奋力一搏。当我走出林区甩掉木棒时手都冻僵了。

在黄龙乡宿了一夜,第二天仍是一个人上路。接下来要翻越的是四千米的雪山梁子。厚厚的积雪已将小路掩埋,还好有一条前人走出的齐腰深的雪沟,快中午时分循着雪沟登上了山梁。这时感到既饿又渴,取出干粮,雪山上掰了一块薄冰,放嘴里让融化的冰和着干粮送进肚里。

还有一次,我也印象深刻。那是阳春三月的一天,我骑着马同驮着小河土特产的马帮前往县城,马队从雪山上下来,在平缓的路上行进,突然一声巨响,惊吓了一匹驮货的马,牠挣脱主人径直狂奔,我的坐骑也被带动,跟着疾驰,我使劲拉了几次僵绳都不管用。糟了!会不会把我从马背上摔下来,来不及多想当机立断,干脆夹紧马肚,任马奔跑,牠总有累不动的时候。果然跑了一程,马终于放缓了步伐,我惊出一身冷汗。

劳动课是当时的一门必修课,老师是组织者和参与者。平地挑担是我和阳洪兴的强项。因部队农场拉练,每年都会到小河江边的刘家坝生产队支农,运肥到地里的活,我们专选大桶,挑得多跑得快,我们得到了鍛炼。可上山劳作却是我们的短板。城市长大的我害怕雨天走黄泥坡地,更怕晴天走混着沙子、小石子的下山路。可有一次却遇到了,当时同学生一起上山砍柴,我仅揹了二十多斤,学生揹的是我的几倍,从狭窄的山路下来,见有沙、有石,心里发虚,我就来个顺势而下,哪知一冲就停不住,恰遇拐弯,因惯性便冲出了山道。还好,落在一小树丛中,后面赶来的学生为我卸下负荷我才爬了上来,如没有树丛阻挡,后果真不堪设想。

1973年秋学校搞基建,修教学楼。一天晚上学生正在上自习,一队人抬着担架气势汹汹闯进学校,将担架放到教室门口,狂吼:“找学校领导!”我赶快过去,见抬的是蒙着白布的尸体,我让他们把担架移到操场,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原来一位水性很好的伐木工,在急流中撬叠在一起的木料时,不幸跌入水中,被木料击中头部。我和几位老师安慰他们,虽然按合同意外事故责任在乙方,但设身处地地想和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学校还是给予了死者适当经济补助。

爱情故事

光阴似箭,不知不觉已到谈婚论嫁的年齡。我秉持一种理念:姻缘可遇不可求。我在工作和生活中开始注意并找寻志同道合的伴侣,一位年轻女老师渐渐走进我心中。她在离家五里的新光小学教书,复式教学,工作认真负责,深得学生喜爱。其哥是大队党支部书记,七十年代的党员干部,勤奋廉洁,踏实肯干,带领干部群众建水电站,修机耕道,造大寨田。他还为地勘队员带路,急难险重任务带头干。她姐也是一位朴实能干的生产队长,共产党员。

在我记忆中留下美好印象的是有一天我从县上开会回来,路过新光小学,一队少先队员擎着队旗,手持树苗,走下山岗,她走在队伍后面。我正在犹豫要不要招呼一声,哪怕她就回眸一下,但队伍很快消失在江边巨石后。几个月后这位教师调到我们学校,一天放学后学校操场上正在举行女教师与学生联队篮球友谊赛,我远远望见她又出现在操场上,穿一件绿色毛衣,此时的她好象一只美丽的蝴蝶,扇动着绿色羽翼,在那里飞来飞去,又一次飞进了我的心里。以后在一起开会、学习的时间多了,也更熟悉了。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放学后,我大着胆子请她帮我缝被子,她欣然同意。我认为时机成熟了,决定学习列宁向克鲁普斯卡娅求婚的方式,直截了当表白,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封信,在她离开时递到她手中,信的内容是:请你作我的妻子好吗?如不愿意,就当没有这回事,别往心里去,等待您的回音。她带着信走了,估计是周日回家征求哥姐的意见。星期一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见面时,我看她抿着嘴笑,用亲切的目光望着我,我知道这事成了。

松平大地震

一九七六年是多灾多难的一年,继云南龙陵7.4级地震,河北唐山7.8级地震,灾难又降临到四川松潘、平武,小河乡是这次松平7.2级地震的震中地区。

八月十六日晚十点零六分,突然大地剧烈颤抖,房屋猛烈摇晃,我预感到强震发生了,头脑里瞬间闪过一个念头:只要继续震荡,沉重的人字屋架砸下来,我们必死无疑。得赶快找到孩子,他才十个月大啊,漆黑里好不容易摸到床上熟睡的小孩。看来只好听天由命,因震荡时是迈不出步的。突然,停震了,我惊喜望外,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抱着小孩匆忙下楼。

楼下是惊慌失措的学生,我同几位老师迅速将学生集中到宽阔的操场上,找来区粮站晒粮大席,让他们围坐下来,渐渐安静入睡。小河区委管政工的陈怀顺冲到学校,对我说:“全区最危险的就是你们这幢砖木结构楼房,未垮真是万幸。”我说“侧面墙体已开裂一尺多宽,再剧烈震荡,难保不垮。”

八月二十二日凌晨五点四十九分,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们从防震棚的床上弹起,抛了一尺高,原来又发生一次6.7级浅源地震,小河城区上下城门已被泥石流和黄沙流夹击,山顶上隆起巨大黄土包,小河古城面临灭顶之灾的危险!关键时刻正在小河指挥救灾的县委方书记会同救灾部队吕团长视察灾区现场后果断决定:马上组织小河街上机关、学校、医院、村民等千余群众转移至江对岸青桠子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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