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职者

2017-07-19 10:32程耀东
四川文学 2017年7期

程耀东

90秒红灯,我站在斑马线后。

诸多目光与我一样,聚焦于那个闪烁着阿拉伯数字的色块。而色块上的数字,并没有因为焦急和等待加快跳跃的速度。我们看得见的时间,只是被人为界定,就如同这黄白相间的线条,无形中界定了人的行走方向和速度。汽车、摩托车、电动车、自行车还有年龄与性别不等的人,此时,被无形的时间卡在一个狭窄的区间。说话、呼吸、心跳这些没有任何重量的暗物质,以集体的力量,颠覆着阳光、空气和周围的环境。

红色的数字以减法的方式告诉我的眼睛,再有13秒,就可以和我左边的这个叫于明亮的人彻底分道扬镳,再也不会听见他喋喋不休的纠缠和解释,永远不会。他不语,我自然不言。两个人都盯着悬于半空的数字。我渴望数字跳得更快一些,他绝对希望数字跳得慢一些,或者干脆停下来,这样就有更多得时间表述他的理由。数字不会因为某个人的意念而终止、而减少,我也不会因为他的语言而停下我的行走。时间在任何人面前都是公平的,这句话我识文断字之初,就很清楚。但我左边的这人,似乎对时间没有观念。距离绿灯工作不到3秒,他突然一个90度转身,和善而温顺地说:“有这一张纸,我相信我们还会见面的,但地点肯定不在你的办公室。”他猛然间的表情和突兀的语言,使我有些惊愕。刚才还残存在他脸上的怒气被狡黠的眼神覆盖。

还会见面,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他所谓的这一张纸,只不过是公司员工离职时都要填的一张A4纸。它能有啥问题?多年来的行政经验使我学会了思考、揣摩、多虑,甚至察言观色。这突如其来的举措,让我站立良久。不想走,低头思考,如同距离我不远处的那个著名的雕塑——思想者。

再次抬头,轮回的红灯重复着上一个90秒的程序。明晃晃的阳光下,我开始回忆整个下午与这个人的对话环节,履行手续时的每一个细节,以及所有的过程。

自此后,我似乎陷入了一种巨大的空茫,不停地回忆:表格设计有漏洞?自己的签字有问题?如果出现问题,那么我将身往何处?是不是也要和这个男人一样,填一张离职表,再次找寻乞讨生活的场所?

纠缠于一句话的内涵,从黑夜到黎明。

20年的企业经历和职场经验,我目睹过很多人的来和去。来时,履历表上写满了成绩和荣光,一脸自信;去时,牢骚满腹、愤愤不平——抱怨、悔恨、无奈、谩骂、威胁,甚至肢体冲突……身影和语言会在我的眼前时不时地出现。偶尔,也会在街头巷尾与一些离职者相遇,远远地,低下头,在相互尴尬中擦肩而过。

记得很清楚,这个人是春节之后经人介绍来的。当时我已经在网上贴出了招聘信息,打电话和投来的简历当中,基本已经锁定了其中的两三个,只等面试。但他来了,我不得不考虑,而且还是经熟人介绍。

本地人,与我同龄。早年间毕业于内蒙古一所铁路中专学校。通过自我努力,相继拿到了专科、本科学历。摆在我面前的工程师、造价师、结构师、监理师等等,能够证明自己能力的影印件以及证件上实实在在盖着的印信,让我着实有些惭愧。都是同龄人,我怎么就这么容易满足?至今,拥有的证件也可说层层叠叠,但能够摆放在别人面前用以骄傲或者一生靠它吃饭的证件,一本也没有。充其量也就一本财经学校的羞于启齿的毕业证,偶尔会在一些资料里出现。但我把它经常放在最下面。不是虚伪,实在是不足以炫耀。

这些证件,从我的手指间很快就被翻了过去。在企业,我不是一个崇拜和仰慕证件主义者。经验告知:我生活的这块繁复而灿烂的地域,考试是唯一一种衡量能力,取舍人才,决定一个人生活向度的固定程式。有人生来就是考试的机器,运转三五个月,便可拿到一本象征身份的证件。有人天生属于实用性,置身实处,一年半载,仿佛一场春雨后的田野,绿色一片。

我坐着,他也坐着,中间隔着一张灰色写字桌的距离。一张写满字的简历表,落于桌面的时候,一次性纸杯里龙井散发的清香,在两个男人身体之间漫游。透过徐缓上升的水汽,我能看见他傲慢的目光里却暗含着渴望的光。这样的光芒,我也曾有过,也曾多次见过。

坦诚地说,字迹不是很潇洒,但还算整齐,能看出一个理工男人早年间用钢笔书写的基础尚未被电脑完全代替,也能看出严谨、细腻的成分。字是人的门面,字如其人,估计说的也是这个道理。但在这里,我不会考量他字迹,只是要看看这些年有过的经历。

铁路局工务段、轻工设计院、三一重工、绿地21城、万达、北方置业……简历表上这些重量级的企业,从我的视角到大脑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频率在加快。假装镇定的同时,用余光扫视了一眼。此时,他正漫不经心的看着窗外往来的车辆。

起身,给他续水之后,继续于一张白纸黑字的表格。

1994年,银川。2007年,兰州。2009年,西安。2012年,呼和浩特。2013年,杭州。2014年,上海……这些数字,和数字后面尾随的城市,让我在时间和空间的经纬点上不敢过多地停留。不断跳跃的城市的名字,使我无法想象他奔跑或者飞翔的速度。如此频繁地更换就业地点和生活场所,我能想象到每一次面对新的环境、新的同事、新的职业时的那种从容,以及在填写入职或离职表时的淡定。

表格虽说是写在纸上的文字,却也是对一个人最基本、最起码的书面认识。但多年的文字阅读,使我不会轻易相信写在纸上的文字的真实度。即便是往来几年、十几年,几十年的人,谁也不会保证他不去撒谎,不去干伤天害理的事情。因此,阅读一个应聘者的履历,我不会盲从,也不会被各种荣光所迷惑。看完最后一个句号,我发现他有意漏填了两个栏目——婚否和期望薪资。是否结婚,一般情况下我是不会问询的,純属于个人隐私,既然人家不填,可能有自己的理由。但期望薪资,是一定要求填写的。我抬起头,面带微笑,并含蓄地说了一句:“薪资一栏是不是最好填上?”这时候,他并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很稳健、很缓慢地吐出一句:“我去任何一家企业,都不会面谈薪资。”他温和地迎着我的目光的同时,端起纸杯,一声长长地吸溜茶水的声音,回环在下午空茫的阳光里。

后来,我才明白,就是这个不经意的细节,很平常的细节,给我和他之间埋下了一场法庭上面对面针锋相对的伏笔。这个圆滑而狡黠的男人!

由于招聘的是总工,我没有现场定夺的权限。我这里只是第一道门槛,经我筛选,有合适的人,我会将应聘者的信息资料统一上报给大老板。用谁,最终由大老板签字,并开出试用期限和试用期的薪资。我把这个大致意思毫不保留地端给了他。而他,依然不急不缓,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明显能感觉到他的傲慢,傲慢的同时,处处透射着不屑一顾,和俯视我以及我们企业的成分。有这些证件和从业经历做后盾,他自然有傲慢和俯视的资本。艺高人胆大。酒醇不怕巷子深……这些先人留下的古训,我多少还是知道的。我这样想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收拾自己的包,动作很快,似乎被谁催赶着。

出于礼貌,送他至电梯口。相互握手。握手的瞬间,他说:“用不用,最好一周之内给个答复。因为,上海那边还在催促我上班呢。”回办公室的走廊很深,春天的阳光开始跌落,致使走廊略显幽暗,但这幽与深给了我足够的思考时间:铁路正式员工,长期请病假,大型企业经历,国字号证书……硬邦邦的条件,怎么不呆在上海,而回银川来呢?

一周之内,我并没有给他打电话。因为合适的人选不是他,而是一个学历不高、薪资在企业可负担的合理区间,并有现场经验的人。用现代企业流行的一句话:什么是人才——能胜任这个岗位就是人才。

第二个周一的早上,我站在窗前,看春天里的雪花。一片一片自由飞舞的雪花落于树梢、行人的头发、移动的伞、流动的车……但,我知道这些来自天庭的美丽,在喧闹的人间只是一个过客。如同现在正在给我打电话的这个人:“你们考虑好了吗?我马上要订回上海的机票了。”这一次,我很委婉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我们已经有了人选。”然后我的目光继续随着雪花四处游弋。然而,他还是将自己的身影从上海的繁华里抽了出来,复又出现在银川的冰天雪地,出现在我面前。

这一次,是介绍他的熟人将电话打到我们老板那里。熟人的意思是干不了总工,给安排一个项目经理或者预算员什么的。至于熟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在什么部门任职,我至今没有见过,也不想见。于是,就有电话到了我这里。于是和这个人有了第二次握手。

你要干的项目不在银川,在济南。分公司有个装修项目,甲方做好了预算书,你得到现场去审理预算。另外,已经给你订好了明晚的火车票,并安排好了接站和食宿。

行。我今天就准备。不过我坐火车头疼,能不能改换成飞机?

不行。公司有规定,副总以上飞机;中层硬卧;普通员工硬座。

这次,我明显感觉到他身体上的傲慢和盛气凌人已荡然无存。仿佛经常光顾宁夏平原的沙尘一样,来得很猛,肆无忌惮地吹上一半天,直到把自己吹疲惫,才会消停。我没有过多的语言,他也没有。前后不到半小时,他便离开我的办公室。在他离开之前,我给了他一个档案袋,袋子里装着他所有的资料,然后写上了收件人姓名。依照规定,我这里只保存所有员工信息的扫描件,当然,他的资料也在备份之列。

异地作业,我和这个人几乎没有任何交集。自然也不会去询问他的工作和生活情况。只是记忆里有这么一个人,被派往济南公司。至于节假日是否游览了大明湖、趵突泉、千佛山……这些济南的标志性景点,这些与我关系不大。我不是一个善于经营人脉、善于钻研职场里相互拆台、相互挤兑、相互闲话的人,我只是一个干活不爱说话的人。或许,这就是我这些年一成不变地干着抄抄写写的、迎来送往的原由。

夏天刚刚开始,这个人却悄无声息地坐在我办公室的沙发上。当时,我正在草拟一份可研报告,聚精会神于浩瀚百度,寻找可以复制和粘贴的段落,以减轻查阅纸质资料带来的繁复。这一次,真不是我傲慢,或者就像他后来在法庭上给我下的结论——一个傲慢十足、目中无人又不知礼数的人。但我绝对没有看见他进来,再说,进来后至少问个好,握个手什么的。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如果不是我抬头点烟,绝不会看见沙发上有一个活人的。事实上,我还是看见了。看见了,就得停下右手捏着的鼠标,就得问寒问暖,就得取茶倒水。

他说济南那边没有给你打电话吗?

没有。

那边说我不适合预算工作,让我来你这边办离职。

离职,说白了无非就是交回公司的固资、领用的办公用品、工装、扣回借款……最主要就是清算工资。我在思考这些惯常的问题的同时,看了看搁置在左前方的台历:5月17日。大概做了计算,他在我公司不足50天时间。

他拿出一张离职表,离职表上各部门负责人都签了字,说明那边的手续交接得很干净,我也顺水推舟,签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告诉他:济南那边会将你的考勤传给财务,财务会和你联系,会一次性结清你的工资的。因为实在忙,我没有挽留他的意思,也不想挽留。

但他没有立马离开,而是斜靠在沙发扶手边上,用我说不出的目光看着我,足足30秒之久。此时,心有些发憷,但绝不会表现在脸上。这些年,在行政的岗位上,从一个青涩少年混迹到不惑之年,学会了说话与微笑、学会了察言观色与忍气吞声。但,绝不会做沉默是金的人。他不言,我不语,继续假装执着于百度。反正距离下班还有个把小时,总不会无赖一般去我家吃饭吧?

他掏出电话,用拇指刷屏。我不知道他是在玩微信,还是找电话号码,十多分钟之后,将电话贴在耳边:“局长,你给我介绍的这家公司不适合我,今天辞职了,刚刚办完辞职手续。如果晚上有时间,我们可以坐坐。”也不知道电话对面的局长是男是女,年龄多大,更不知道,对面的局长是怎么说的,说了什么,对我无关紧要,紧要的是我盼着这个无聊的家伙能尽快离开,见他的局长去。没有,他没有按照我的想象编排程序,而是无休止的电话语言:嗯嗯嗯,嘿嘿嘿,哈哈哈……我怎么就想不通这个人是如此虚伪,明明自己不适合,偏偏卻要偷换主题和概念,而且,当着知情者的面毫无廉耻地撒谎。

电话一个接着一个。局长之后是上海的吴总,接着是杭州的廖经理,接着又是什么总工……除了寒暄之外,好像没有谈什么实质性的话题。事实上,我也很清楚,他这是在炫耀,在秀自己广大的人脉,或者丰富的社会资源。意思再明确不过了:今天离开你们,明天会有人找上门的,酒醇不怕巷子深。

装。这此地就一个装字!你装朋友遍地,我装沉默。

电话终于结束了,他长吁了一口气。暂时的安静,让我有了片刻的舒心。忽然记起诗人昌耀的一首诗:

静寂——谁的叹吁?

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缘而走。

地球这壁,一人无语独坐。

属于我和他的时间,在这个人的电话声里被消费了半个小时。初夏的阳光开始倾斜,透过玻璃之后的光晕,有些乏味,就像这个释然后的男人一般绵软。距离下班不到十分钟,我开始收拾摆放在桌面上的碳素筆、红蓝铅笔、会议纪要、烟灰缸、水杯……,这个时候,他站立起来,我以为他要走了,停下来,准备目送。但他没有,而是很郑重地站在我面前,脸色阴沉,目光充满怒气。“你……和你们公司是骗子,大大的骗子,没有任何理由要辞退一个国家注册工程师,这是我工作20年来受到的最大侮辱,你们的举措是对知识和人才的蔑视……”后面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我实在没有听下。那一刻,我不知道我们的先人在造怒火中烧这个词的时候,是怎样的心境。但我并没有将中烧的怒火燎原,而是将它强制性地掐灭。

“你们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你们:整个公司从上到下,没有一点现代企业的生机和活力,管理混乱,人才断层,服务质量差,员工素质低,法律意识淡薄,企业文化缺失……”听着这些惯常的词语叠加,我怎么感觉此时我在某个地方参加一个企业的年终总结会。坐在台上的领导,正在念我起草的文件。我文字结束的地方,就是领导声音到达的边界。刚刚被掐灭的火焰,这时候彻底死于灰烬。而我不由暗自发笑:这个国家级注册工程师,是不是很长时间没有讲话了。

然后,他又从建筑学、材料学、经济学、法律学、会计学甚至哲学的角度给我分析一个现代企业所具备的条件。我赔着笑脸,学生模样聆听。时间在他的阔论中又被耗掉了多半个小时。但,我不能一味地去聆听,也不能给他表演口才的机会,我得回家。

他和我肩并肩地走着。他继续于自己的喋喋不休,继续剖析我们企业存在的问题,直至红绿灯前的最后3秒。

电话是劳动仲裁打来的。这些年有过来往的部门真不少,比如税务局、工商局、公安局、城管局、规划局、反贪局、发改委、经信委、银行、法院、中国移动、中国电信……但,劳动仲裁还是第一次。很显然,有人将我讨生活的组织告到劳动仲裁了。

去,必须去。交流和沟通是我薪水的最基本载体。进去的时候,这个通知我取申诉书的人正在逐字逐句地分析当事人的诉讼理由。

这个叫于明亮的人是怎么到你们公司的?

熟人介绍。

这是个什么人,你了解吗?

不太了解。

不太了解你们就敢用。我实话告诉你,这个于明亮已经连续三年在我们这里递交申诉书了。每年一个公司,而且每次都胜诉。简短的几句对话,我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语言击倒了。此时,我想到的不是我的公司、职位以及工资,而是我可能会被老板炒掉,再次在网络上投递简历,或者给熟人打电话,再次找寻可以糊口的场所。

领导接着说:目前最要命的是两条:一是你们没有和于明亮签劳动合同;二是在入职表上你们答应人家月薪三万,而且还是税后。你看,白纸黑字就写在这里,并且有你们各个部门负责人的签字。他把一张表单递给我。这张表单我再熟悉不过了,虽是一张复印件,但我的签字清晰而真实地趴在那里。我能想象到此时我的面色:由红而黄,而煞白,与死人之脸相差无几。但我不能捶胸顿足,追悔莫及;不能出言不逊,爆粗大骂。因为这里是一级组织,是代表公平和正义的地方。只好拿着申诉书,拿着这些比铁还重的纸张,回到我该回到的地方。那里或许还有用来呼吸的空气和喘息的机会。只要冷静寻找,不是没有破绽。

蓝天之下,大地之上,行走在街道上的人们秩序井然。红灯亮的时候,他们目视;绿灯亮的时候,他们行走。但我的行走,如同蜗牛,爬行的同时,还要提防随时从身体上踩过的那些大小不等的布鞋、皮鞋、休闲鞋、高跟鞋、旅游鞋……。

将申诉书摊放在桌面上,逐字逐句地过了一遍。我不是要急着去写什么答辩,而是看完后,将其间的一些主要内容如实地汇报给了老板。最后,将这三两页文字扫描,发给了律师。

整整一个下午,焦虑与不安就像此时弥漫在房间里的烟雾——从我嘴里吐出的烟雾,每一缕都显得那样凝重,轻易不肯散去。等待——一个漫长的从未经历过的下午。阳光走过了正午、午偏西、偏西,直至下沉。我的目光也追随着光影一路走向黑暗,在黑暗里锁上门。灯光初上的夜晚,闪烁的色彩,使我原本单薄的身影变得孱弱而孤寂。 如果结局如同劳动仲裁说的那样,我将被迫离开这个讨生活的楼宇。这就是职场,容不得一丝一缕错误出现的职场。

我的担忧被此时律师打来的电话驱散。但律师开出的条件是只要能拿来于明亮是铁路职工的身份证明,这个官司至少就有了八成胜算。挂了电话,身体似乎漂浮在灯光里,游鱼一般穿梭于往来的人群和车辆。

在劳动仲裁的庭审现场,隔着无人旁听的几把椅子。这个我再也不愿意见到的人,我还是见到了。此时,他从一个陈旧的、黑色的电脑包里掏出了很多红色封皮的证书、聘书以及用来击败我的证据之后,拧开自己的茶杯,悠然地喝着香气四溢的茶。坐在被告代理席上的我,心神不宁地看着这个傲慢的家伙:他是来打官司,还是来开茶话会?

法槌敲响的瞬间,法官对着原告座位上的于明亮说:这里是法庭,不是茶楼。这个家伙只好停止了自己的品茗行径,但他的脸上似乎还扩散着意犹未尽的表情。

庭审的陈述阶段,他照本宣科地念着申诉书上的文字。这些文字我是再熟悉不过了。对于我,不用聆听,也不用去思考和记录,因为坐在我右边的律师已经做好了答辩。

进入举证阶段之后,他的举证真让人哭笑不得。他将自己的那些聘书、曾经的任职文件以及职称证一件一件递给了法官。

法官有些惊愕地问:这些能证明什么?

证明我完全有能力当他们公司的副总或者总工。

听见这样的回答,主审法官、陪审员、律师包括正在记录的书记员,都开始笑了,笑声有些大,我觉得假如法庭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这时候绝对也会笑出声音的。按照他的邏辑:我是省级作协会员,那么我完全有能力出任我们省的作协主席,但这只是一厢情愿啊!然而法庭是严肃的,是无情的,法庭不会因为当事人的喜怒哀乐而随之变化情感的。举证继续。这一次他呈上的是一张养老保险的明细单,目的要证明自己是铁路员工。此时,我有些暗自窃喜。律师曾要求我一定要拿到他的工作单位证明,我的确无能为力。这个时候,他自己证明自己,得来全不费功夫!过分聪明的人,偶尔犯点糊涂,也在情理之中。最后他的举证是一张入职表,就是我曾经让他自己带到济南的那张表单。这张表单通过法官、通过律师传递到我面前时,我感觉自己一下跌入黑暗,这黑暗如同一张野兽的嘴巴,仿佛将我吞蚀(食或噬)。在薪资一栏里,白纸黑字地写着:月薪3万(税后)。而且所有与入职员工的签字一一俱全。我不敢抬头看坐在我对面的这个人,我相信在这个时段,他的脸被得意和高傲充斥着,或者,他的目光鹰一样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我努力回忆这张表单填写的(中)过程中的任何(每)一个细节,但我的回忆是徒劳的,似乎没有任何破绽证明它的真实性。这个时候,律师用他的左脚轻轻地碰了一下我的右脚,然后从我给他的所有资料中也拿出了一张同样的影印件表单,但这张表单上薪资一栏是空白的。很明显,是他自己在带往济南的路途上自己填写的。刚才的黑暗一闪即逝,沉重和压抑风一样飘过。

接下来则是辩论阶段。因为自己只是被告代理,所有的问答在律师和于明亮之间进行。我不会发言,也不能发言,只是盯着高悬于法官头顶上的天平,它们纹丝不动,固守着它应有的法则。当然,有时候,天平也会倾斜,但那只是在我的目光看不见的时候。但此时,它没有倾斜。

我见到仲裁书是两周之后,法庭驳回了于明亮先生的诉求。

然而,一月之后,在县法院的法庭上我和这个执着于法律的离职者再一次面对面,重新温习了一次审判的全过程。

法院做了当庭判决:驳回上诉,维持劳动仲裁。

走出法院的时候,他挤在我和律师中间,依然喋喋不休地陈述着自己的职场经历和继续上诉中级法院的打算。

依旧握手挥别。我很友好且语重心长地说:结束吧,与其将时间耗费在法院和往来于法院的路上,不如找个讨生活的场所,使你的那些证件为你挣得更多的收入。然而,他很执拗地转过身,将自己消失于车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