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永康
关于贵族的话题
某日,一个自称与我同姓的陌生人打来电话,邀请我出面牵头重修族谱。我如实告诉他我是外地人,且何并不是我的本性,咱们肯定不是一个家族。由此我才发现,建祠堂、寻宗亲、修族谱早已蔚然成风了。
当然,人们追根寻源,不做数典忘祖之辈的作法无可非议,但也不排除有人另有心思:或许就排查出自己是某某达官显贵的好多好多代玄孙,便可以依附一下或被荫蔽一下。荣耀祖宗的同时,自我身价也就提升了,不免会双手抱拳举向上天:“当初祖上在京城时……”世相就是如此,不论做什么,似乎都由血统作主或血统作祟。难怪有平民子弟会感叹:无源之水,能流多远;无本之木,能长多高?
当“英雄不问出处”仅仅是一种话语姿态或历史记忆的时候,贵族就成了近年来的一个热门话题。有人甚至于把国民素质低下归咎于贵族太少和贵族精神缺失,于是,贵族回归的呼声日高一日,所谓的贵族生活方式也成了时尚的引领。
对此我很不以为然,由此想到了有的人津津乐道的“贵族文化”。贵族文化的核心是优雅的气质与风度,是正统的教养与理念,以及至高无上的尊严,当然还有家国的担当。英国在前两次世界大战中,贵族子弟都上战场,并且作战英勇,牺牲者众。而在中国,古代社会的基本结构是由皇帝、贵族、官僚士人、平民、贱民所构成的。贵族制度是封建社会的重要标志,分封和世袭是最明显的特征。公侯伯子男五级,等级森严。但大部分贵族在某一朝代灭亡前就已经没落了,因而,在中国就没有永恒的贵族。刘禹锡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隐喻的应该就是贵族成为平民的社会现实。
中国人和西方的价值观也是有区别的。西方的“贵”更多是体现在物质层面,而我们的“贵”更注重精神,中国历史上留下美名的多是精神贵族,其精神之核心除了“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等等之外,最重要是“气节”。如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介子推宁死不仕,嵇康气定神闲地弹奏《广陵散》后慷慨赴死,瞿秋白临刑前自斟自饮,谈笑自若,端坐饮弹……
现在,不少人对贵族误会很深,孩子读书要读贵族学校,居住要在贵族社区,生活方式更是追求贵族化,以为金钱和物质富有就能成就为贵族或者过上贵族的生活。他们眼中的贵族,要么是极尽奢华,凡事讲究个“高大上”的大款,要么就是在罗曼蒂克的情调里,喝咖啡,听西洋音乐,跳华尔兹;或者在风花雪月的背景下,品茶道、弹奏古琴,言说国学的小资。
其实,贵族是一定的社会意识形态下形成的族群。他们通过血缘、爵位、姓氏等特有的制度来继承地位、权力、财富。严格意义的贵族成员应该是拥有的知识与道德水平高于其他人,权力与责任大于其他人,当然,财富也多于其他人。对贵族津津乐道的人们和希望自己或儿孙成为贵族的人们一定要先弄清楚这一点。
贵族,还是阶级分化和阶级斗争的产物。譬如,贵族的产生提升了人类文明,推动了社会发展(有贡献和建树者才能被帝王分封爵位);但社会一旦贵族化了就会导致历史的倒退。在中国历朝历代的“革命”中,贵族大都成为打倒甚至消灭的对象。因此,贵族的划分标准一是有阶级性,二是有时代性。出身和血统是贵族阶层的两根支柱。古时候,出身和门第在人的一生中至关重要,即使是不问出处的“英雄”们,往往也不得不给自己找个好一点的“出处”,否则就没有出路,或走上英雄末路。
与贵族相对的是“贱民”。古典名著《水浒传》,写的其实就是108个贵族和贱民的大融合和大分化。贵族是少数派,所以最初当家的是低贱的草寇,很興旺了一阵子;后来大头目宋公明想当贵族了,鼓吹招安,冷了人心,又被朝廷分化利诱,便江河日下,最终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其实,因为意识形态的原因,我们这个国度在民国以后基本就没有贵族了,所以今天才有那么多的人怀念“民国范儿”。当革命根绝了分封,废除了世袭,哪里还有贵族可言?即使一定要说有,也就是一些贵族后裔还在某些角落里,反刍和追思祖辈的荣耀。更多的是某些“显”而不“贵”或“贵”而不“高”的官员、土豪,本来与贵族八竿子打不着,仅仅是学了些皮毛,沾染了些习气,便飘飘然、欣欣然以贵族自诩。
完全没有必要为没落的“贵族”招魂,国民素质低下主要是因为核心价值体系构架的倾斜和优秀传统文化教育的缺失,与贵族无多大关系。
当然,我们也要热切呼唤有爱国爱民情怀、有担当、有德行、有学养的“精神贵族”回归。“精神贵族”总是有的,但毕竟是凤毛麟角,且人家是“贵”在骨子里的,凡俗的眼光看不出来。
且说真话的负效应
近日处理了一大堆旧书,巴金的《真话集》我毫不犹豫地留了下来。因为这是一本多年前我读过多遍的“大书”,并牢牢地记住了巴老在后记中说的那句话——“我所谓的讲真话不过是把心交给读者”。然而,讲真话说起来易,做起来难。包括讲真话的提倡者本人,也包括伟人、名人。
与巴老同时代的大学者张中行就说过,在严苛的环境下,“如果只有说假话才能活,我就说假话。”他认为,这对人品无甚伤害,因为“说真话就死了”。俄国大作家索尔仁尼琴,也是一个主张讲真话的人,认为“一句真话比整个世界都重”。但他也经常“苦于不能高声讲出真话”。而同是俄国大作家的高尔基则在视察索洛维茨岛监狱时,迫于前苏联当局的压力,违心地向全世界说了假话,美化了犯人非人的痛苦生活。颇有意味的是,高尔基的这一“污点”恰恰是索尔仁尼琴在《古拉格群岛》一书中说“真话”披露出来的。
人的一生,有两个阶段是最容易或最敢于说真话的。一是幼儿期,说真话应该是人与生俱来的本性,和“人之初,性本善”是一个道理。孩子单纯得像一张未被涂抹或污染的白纸,于是有“童言无忌”一说,如安徒生童话《皇帝的新衣》里说那个说皇帝是光屁股的小孩。二是老年期,无所顾忌了,无欲则刚了,该真实地活几年了,这时,就要说些真话,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个“善”字,也可改成一个“真”字。
另外,说真话的一个重要前提是要有说真话的政治环境和人文环境。千百年来,无数有志之士的奋斗和牺牲都是为了创建这样的环境——民主与自由。一般来说,在政治清明的时期,讲真话的就多一些,而在张中行先生说的“严苛”时期,人们大都会噤若寒蝉,少说或不说为佳。祸从口出、言多必失、沉默是金之类“箴言”常被人们挂在嘴上,时时提醒自己和亲友。当然,也有不管不顾,敢说真话的人,这些人的结局大都不太好,有的还十分的悲惨。对这些敢于讲真话的仁人志士,我是打心眼里景仰的。但我又常常想到一个讲真话的负效应问题。历史上真话领罪的悲剧数不胜数,要么发配边关,要么人头落地,还会殃及池鱼,诛杀九族,朋党连坐。因一个人讲几句真话而让许多人无辜地丢了性命到底值不值?讲真话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吧?这些勇敢无畏的人,或一时兴起,心血来潮,说几句真话;或愤世嫉俗,心忧天下,说几句真话;或为一己之清誉,为千秋之美名,说几句真话。看来似乎是个人行为,但如果冒犯了权贵乃至最高统治者,将其无限放大,深挖根源,广找背景,再扣与“春秋笔法”、“影射”的帽子,来点文字狱,就不仅仅是个人问题了,可能会瓦解或毁掉一个利益群体、一个学术圈子、一批优秀人才,甚至于发动一场“群众运动”,拉历史车轮倒转。
讲真话,既体现一个人的勇气,也体现出政治智慧和语言艺术。历史上,既能真实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又不至于给自己或朋党带来麻烦乃至杀身之祸的人不少。要做到这一点要有两个前提,一是君王贤明,不仅仅依仗“忠臣”,更看重“贤臣”;二是臣子高明,善于揣摩圣意,或情真意切,或迂回逆挽。如邹忌之于齐威王,如魏征之于唐太宗。
多年来,人们在论及讲真话时,更多的是从正效应去给予褒扬,比如气节、胆识、坚持真理、警醒世人等等,而很少从负效应的角度去分析、考量。原因其实也很简单,就是为王者讳,为尊者讳,为逝者讳。还是以《皇帝的新衣》为例,大臣们都看到皇帝什么也没穿,但为何都不说出来呢?因为他们比小孩更知道厉害,即使讲真话说出实情,皇帝会让看见过他光屁股的人活下去吗?他们必须说假话。
当然,一切都得为真理让路,昂扬得再高的头颅也得为真理低下,说真话者也概莫能外。真话或许包含了真理,但真话毕竟不是真理。我们应提倡为坚持真理而讲真话,而不主张超越真理去讲真话,否则,你讲真话带来的结果也许与你的初衷恰恰相反。
认识清楚了这一点,或许我们就能放大真话的正能量,减少真话的负效应。
帽 子
古时的人把脑袋看得很重。帝王们、政治家们、军事家们和野心家们的宫廷争斗、政权更替、疆场厮杀、机关算尽,其目的简而言之就是如何让别人掉脑袋和如何保住自己的脑袋。而脑袋又是人体露在外面的少有的几个敏感部位之一,最易受伤,也最为人关注。于是,在保住脑袋的同时,还要保养脑袋,比如抵挡风寒、抗御打击。于是就有了帽子,后来又派生出头盔,这或许是帽子的最初的功能。再后来,帽子还具有了标志功能,成了地位、等级、身份的一种标识,帽子也就有了别名和雅称,最有代表性的是“冠”,有了桂冠、华冠等名词,也有了加冠、免冠等动词。到了现代人的语汇里,“冠”又与“官”成为结合体,变成一个抽象的概念,而曾经具象的“冠”则回到了它本来的意义上,又叫作“帽子”了。
帽子除了前面所说的实用功能外,还有一些其他功能,譬如美化和装饰功能。遮住白发或秃顶,可以混淆真实年龄;帽檐拉长免阳光直射,可以模糊沧桑皱纹;帽子耸立可以提升海拔高度,帽耳下垂可以变成锥子脸型。当然,最重要的功能还是遮掩,遮挡别人的目光,掩盖自己的面目。如鲁迅诗云:“破帽遮颜过闹市”。破帽子一戴,就可“乔装易容”,避开盯梢的鹰隼。据说,为“旧帽”还是“破帽”,先生还纠结推敲了许久,最后用了“破帽”,与诗题《自嘲》更契合一些。无独有偶,苏东坡也写诗言及“破帽”——“酒力渐消风力软,飕飕。破帽多情却恋头”。意思是说,飕飕冷风刮不走我破旧的帽子,它对我有感情。这是典型的东坡风格,通过一顶破帽,达观看世事,戏谑品人生。
当然,戴帽子也是有讲究的,拿舶来品贝雷帽来说吧,戴这种帽子不是人选择帽而是帽子选择人。年龄、风度、气质以及脸型都制约着很多人的欲望。把贝雷帽戴出风范,戴得风靡世界的莫过于古巴革命领导人切·格瓦拉了。他那张戴着红星贝雷帽的照片,是20世纪最著名的人像照片之一,被称为“世界上最有革命性最有战斗性的头像”。有无数的年轻人效仿,但永远都是东施效颦。一是气质不搭界,没有那迷人的眼光和坚毅的嘴唇作标配;二是格瓦拉的帽子稍微戴斜了一点,也就是古人说的“侧帽”。典出北周,说美男子独孤信常常成为人们的模仿对象,某天他头上的帽子无意间被风吹歪了,路人看了大感惊艳,第二天,满街都是歪戴帽子的男人了,这就是所谓的“侧帽风流”。清代词人纳兰性德把自己的一部诗词集命名为《侧帽集》,似乎也与这个典故有点关联。由此可见,帽子的美学价值在很多时候都大大超出了实用价值
随着人类社会的不断发展,帽子的引申义发生了变化。最有意味的是,在阶级斗争年代,帽子满天飞,落到谁的头上谁就得倒大霉。最有名的也是“销量”最大的是“右派”这种帽子。人们怕帽子,推帽子,日思夜想摘帽子。进入新时期以后,人們则是在抢帽子,争帽子,千方百计保帽子。帽子,成了奇货可居的稀缺资源。一些跋扈强势的领导,不高兴了,就恶狠狠地说,小心我摘你的帽子;高兴了,就潇洒地说,我发你一顶帽子。当然,这种人手中的帽子大多是要“购买”的。官场的“帽子”一说,通俗易懂,老少皆知,都明白那是指的啥。
多年前,根据各地的经济状况,定了一批国家级贫困县,给予一定的政策扶持和优惠待遇,这个“国贫县”就被称为“红帽子”。不管是贫困县还是非贫困县都争着去抢这顶帽子。抢到手后一般是不会轻易放手的,即使是脱贫了也要死保。在酒席上就曾经听到过“祝贺你们评为国贫县”、“恭喜你们终于把红帽子保住了”之类的祝酒词,细细想来实在荒诞得很。好在当下全国都在精准扶贫脱贫,这样的帽子实际上已经不存在了。
纵观人的一生,戴那种初始意义的帽子主要是两个阶段——孩提时期和晚年时期,就是人生的开始和即将结束的时期,都是需要特别受到保护的阶段。至于中青年人士,更多的是关注那些有引申意义的帽子。五颜六色千姿百态的帽子成全了一些人,也贻误了一些人。有的戴在头上会眩晕不止,头痛眼花;有的会头脑膨胀,发烧高热。还有的帽子本身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紧箍咒,戴上了就取不下来,你只有受制于“唐僧”,随时担心他念那“紧箍”的咒语。
由是观之,帽子,其实是辩证法的物证。
“质疑”与“反质疑”
早年在师范读书,痴迷于水墨丹青,课余总爱画几笔。一次,学校搞美术比赛,我就临摹了一副徐悲鸿的奔马图参赛。徐悲鸿这幅作品很有名,骏马鬃毛髙竖,四蹄腾空,有一往无前的非凡气概。老师们在评判我这幅画时,认为虽然是临摹,但笔墨还行,要给我一等奖。但一位生物老师不同意,说这幅画脱离了生活真实,马在奔跑中四蹄腾空是不可能的,至少要有一条腿落在地上,否则就会马失前蹄。大家想想觉得很对,于是就取消我的一等奖,降为二等。我也很知足,毕竟自己不是原创,生物老师说的也很有道理。这件事后我嘴边就有了一句“名言”:名人也是人。这不,连名满天下的徐悲鸿大师,不也犯常识性的错误吗?
读报看到一则关于体育摄影报道的相关链接,说一位英国摄影师,为了一个“奔跑中马的四条腿是否同时离地”的赌约,反复进行艰苦复杂的摄影实验,最终在12张奔马的运动照片中,观察到了奔跑中的马的四条腿,的确有一个全部腾空的瞬间。看到这里,我像触电一样愣住了,30多年的往事清晰再现出来……
我当然不会为当年失去了那个一等奖而抱屈或抱怨。我想到了一个关于质疑的话题来。
中国圣人孔子说过:疑是思之始,学之端;外国人亚里士多德也说过:思维从疑问和惊奇开始。可见质疑是一种科学态度和学术精神。质疑还有另一种表现,就是反质疑,也是值得提倡的。
当年那位生物老师就是具有质疑精神的人,徐悲鸿是名人,画又是名作,他仍然敢于质疑,亮出自己的观点。反过来说,我为何就对他的观点深信不疑,为何没有反质疑一下呢?这恰恰说明,我的性格中缺少的也是今天很多人都缺少的“质疑”的特质,没有打问号的习惯。
陶渊明说过:“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然而在今天,共赏奇文的人很多,辨析疑虑者却稀少了。譬如有人写一篇文章挂在网上,总是溢美的多,挑刺的少,有的根本没看完,就发一个翘起的大拇指,唯恐点赞晚了作者怪罪;或笼而统之地赞一句“美文,欣赏了!”美在何处,不甚了了,点了赞就行,做了姿态就行。
如今,敢于质疑和反质疑的人似乎越来越少了,这当然与世风不无关系。很多人变得越来越“聪明”越来越“识时务”,遇事首先想到的是利弊关系、圈子关系,人际关系,在这样的利益格局中,人的格局自然就小了,境界就低了,识见也就浅薄了,免不了就要当当和事佬,你好我和,一团和气。
有一则外国寓言很有意思,叫《老头子总是对的》,说的是老头子在市场里把一匹马换成了一头牛,又把牛换成了羊,再换成了鹅,换成了鸡,最后换成了一堆烂苹果。每一次交易,都得到了老婆子的首肯和称赞,她都会找出巨划算和巨实用的理由。这个老婆子显然是一个不会质疑的人。
现实中这样的“老婆子”也不少,明明是领导拍脑壳想出来的馊点子,做的明明是一单“亏本生意”,引来的却是一片赞同和赞扬之声。难道领导身边就没有一个明白人吗?非也,明白人大有所在。何以如此?为尊者讳为长者讳也,不唯实只唯上,低眉顺眼不敢质疑,唯恐冒犯了上峰。而上峰往往认为自己无所不能,遂愈加刚愎自用,听不得不同的声音,虎威之下,质疑者也不得不望而却步,噤若寒蝉。当然,也有心术不正的,推波助澜甚至是落井下石,等着看领导的笑话,则另当别论。
真理是在质疑与反质疑的过程中生成的。敢于质疑与反质疑的人,一般来说,都是恪守行为准则、特立独行、有情怀有担当的人。当然,不敢质疑 与反质疑的人也不一定就是白痴和庸才,很多人其实是心知肚明的,图个明哲保身,但求无过而已,不缺辨识真理的能力,缺的是捍卫真理的勇气。
质疑也罢,反质疑也罢,都是思考的过程与结果,思考是人类的基本活动。昆德拉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这句名言流传甚广,很多人误以为是在劝诫人们放弃思考,作木偶人,还有人以此作为懒于思考的理论依据。这是典型的断章取义。昆氏说这话有其特定的思维背景和语言环境,是针对个体生命和人类世界而言的,意思是在“上帝”(可理解为宇宙)面前,人的自身是渺小和微不足道的,不要自作聪明。你真的不思考了,“上帝”或许才真会发笑,因为你成了愚民,他更好左右你了。
说说稗子
每当我在乡下看到稻田里有稗子在趾高气昂地疯长,就很为秧苗鸣不平,自然也就想到一个渐行渐远的农活——薅秧,因为薅秧有一个目的是清除杂草,而杂草之最就是稗子,是必除之而后快的。
但我小时候却是喜欢稗子的。当秧苗齐齐整整绿成一片时,眼睛就感到单调,觉得少了层次和错落。而这时的稗子则高出稻子一头,招招摇摇,一种鹤立鸡群的样子,看了养眼。况且,稗子扬花抽穗比稻子早,稻子还是秧苗时,他就结籽了。那籽其实也是可以吃的,只不过是属于粗粮,无产量可言。
后来才知道,稗子之所以长得又快又高,全因為它抢掠了秧苗的肥料养分,是稻田里的异类和水稻的天敌,因其叶最初与秧苗没多大差别,很容易就混进了队伍。所以,当稗子一露头,农人就要薅秧了,也就要唱薅秧歌了。那薅秧歌,其实也是稗子的葬歌。
我不了解西方国家农夫是如何进行田间管理,对稗子之类杂草是如何处理的,但《圣经》中却记载有耶稣的一个著名的“稗子的比喻”。耶稣说,人撒好种后, 睡觉时有仇敌来, 将稗子的种子撒在田里,秧苗吐穗时才显现出来, 仆人向主人报告. 主人不同意拔出稗子, 担心伤到好稻, 等收割时, 才吩咐仆人将稗子择出来烧掉。
由此可以看出,但凡是人类,基本的善恶好恶是一致的。只是在具体处理“稗子”的方式上有些不同。耶稣主张让其与秧苗一起长,毕竟也是一物种,不妨救赎和宽容。但不早早除掉它的根本原因,并不是因为那稗子是“未成年人”,而是怕拔出稗子时误伤到秧苗,有点投鼠忌器的意思。不管怎样,对“恶”的代表“稗子”,最终依然还是杀灭。我生活的中国四川,对稗子更是罪不容赦的,一是露头就“杀”;二是斩草除根。哪怕杀敌三千自损八百也在所不惜。这是与西方圣人的重要区别。蜀地的农妇勤俭节约,会把拔起的稗子摔在田埂上,让烈日曝晒成干草状,再拾回去当柴烧,因而稗子的结局和西方一样——灰飞烟灭。而强悍的农夫则仅仅用脚丫就把它连根夹起,然后狠狠地踩进泥水深处,不让其再见天日,最终被泥水浸泡而成为腐殖质肥田。
但是,在中国人不知道吃什么好的今天,稗子却堂而皇之地走上餐桌,稗子酒成了名贵的养生酒,稗子的籽粒也被精制成“稗子面”,成了舌尖的宠物,更为名贵的是类似小米的“稗子羹”,价格却超出小米数倍。又有专家出来佐证稗子品质如何优良,考证出哪朝哪代稗子曾是皇室贡品,为皇帝老儿专享。几乎要建议政府动员农民多种稗子,或许就因此致富了。
然而,正与邪,忠与奸,良与莠的判断标准,千百年来已经深入中国人的骨髓,成为不变的基因。稗子,或许会招摇一时,但绝不会招摇一世。千百年后,中国老百姓的饭桌上,稻米仍然是不变的主食,而那时候,稗子或已绝迹了吧,当然,它变种为更具隐蔽性和欺骗性的另一个什么“子”也是有可能的。
我不知道老祖宗为啥偏偏给稗子取了这么个名字。稗子的颗粒极小,故“稗”的引申义为微小、琐碎。中国古代有一种专给帝王述说街谈巷议、市井传闻的小官就叫稗官,记载这类轶闻琐事的文字就被称之为为“稗官野史”,这是个有点轻蔑的称谓。“稗”与“败”同音,是说稗子是物种之中的败类,还是说这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或者就是直接取其谐音——败子,败家之子?
有看官看到这里,也许会问,你笔下的稗子,和现实生活中的某种人何其相似乃尔,你又在用春秋笔法骂人了吧?朋友,你想多了,我只不过是从植物学的角度去思考了一些问题,目的就是一个,希望人们辨别良莠,保持物种(包括人种和人的精神)的纯粹性,不要让谬种流传。
包 浆
包浆,是我从电视里的鉴赏类节目听来的一个文物术语。
度娘说,包浆是文物表面由于长时间氧化形成的氧化层,是在悠悠岁月中因为灰尘、汗水,把玩者的手渍,或者土埋水沁,经久的摩挲,甚至空气中射线的穿越,层层积淀,逐渐形成的表面皮壳……说得很清楚很专业。简而言之,包浆就是物体上的岁月留痕。
犹记当年下乡务农,一把新锄头总是把手掌打出血泡。有好心的老农见了,将自己用的锄头换与我用。那锄把油光锃亮,光滑润泽,握在手中熨帖省力,手再也不起泡了。老农说,这锄把用汗水浸泡几十年,使顺手了。所谓顺手,其实是厚实的包浆让人手感舒适。
人有包浆吗?我说有的。皱纹是人的包浆,白发是人的包浆,肤色也是人的包浆,包浆是如影随形的沧桑感。当然,包浆更多体现于人的气质和气象。如智者的灵气、勇者的硬气、隐者的仙气以及读书人的书卷气,也包括一些人的霸气、匪气、奴气、戾气、酸气……
收藏界人士说,文物包浆的话题是一个很复杂的话题。是的,人的包浆也很复杂,不能一概论之。
隨着年龄的增长和生活的历练,一个人干事做人的底气和才气不断增长,或遇事驾轻就熟,事半功倍,或遇事沉稳练达,安之若泰,或勘破人情世故,宠辱不惊。凸显的生命包浆之色泽,即可谓幽光沉静,温存内敛。此乃人之上境。
也有人长时间被光阴氧化,被物欲浸泡,被关系纠缠,被利益割裂,自然也留下痕迹和烙印,但却是在被动地扭曲着自己的形状和心灵,背离最初确定的正确走向,知识人生杂乱无章、色调隐晦,全无快意和美感。人都免不了被命运之手把玩,像核桃和健身球,被转动着摩擦着,发出痛苦的呻吟,而在把玩者听来,则是悦耳的音律。这些玩他人于掌股之间的权贵,自己藏污纳垢不说,还把污秽附着于他人身上,让其失去了原色,日久天长也就形成外壳,但与包浆的圆润晶莹判若云泥。人们要作的是恒定和固守,抵御邪风淫雨的浸蚀。
大凡有了包浆的物体,业内就叫“老东西”。但有人是不喜欢这个“老”的。这些年,文物部门给文物洗澡、美白,使其“焕然一新”的事情时有发生,真真是暴殄天物。又据报载:某地一土豪,家有一祖传的明代宣德炉,他总觉得这东西黑不溜秋的,不好看也没有卖相,居然把积淀数百年的包浆打磨掉,使其通体光滑,显出簇新的肌理,让温婉柔和的古炉发出了贼亮贼亮的光来,无价之宝就贬为掉价之物了,这无疑是“焚琴煮鹤”,让人扼腕不已。现实中,的确有很多人不喜欢老旧的器物,以为是陈谷子烂芝麻,不新潮,不时尚,便弃之如敝履;有的人则是“无知者无畏”,将其清洗打磨一番,甚至还会刷上一层油漆。殊不知,磨掉包浆其实是抹掉了岁月的物语,刷上油漆是覆盖了远古的世情。
包浆是可贵的,有的人偏不珍惜。这些年有很多官员落马,看其履历,大都有过奋斗的辉煌和骄人的政绩,但就是不知爱惜荣誉的“包浆”,丢掉信仰,毁掉“三观”,一味地追名逐利,贪图享乐,慢慢地,就屏蔽了初心,歪斜了本来端正的足迹,以至于晚节不保。其实,他们是在光怪陆离,乱花迷眼的世界里,被权与利的浆汁浸泡,这种“浆”不是包浆,是毒汁,是腐蚀液。
近日读到杜牧两句诗: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由此联想到我们源远流长的历史文化,正是中国人极其宝贵的精神财富。然而,在西风渐进、物欲横流的背景下,一些人抛弃了它,一些人在糟践它,将它磨损得支离破碎,体无完肤,快要到“草连空”的境地了。
包浆是历史的遗存,历史是用来垂示将来的。因此,我们的遗传基因——“包浆”,是到了必须珍惜和保护的时候了。
“此身合是诗人未?”
据说陆游是中国古代写诗最多的诗人,我就一直认为诗歌是他的看家本领、衣食饭碗,是他一生不二的追求。近来读了一些与之相关的史料,才知道我大大地误解了放翁老先生。
年轻时画山水画,画过陆游“细雨骑驴入剑门”的诗意图,首先勾画了雄甲天下的剑门关,再在崎岖的山路上,点缀了一个骑在毛驴上拈须沉吟的诗人,勾画诗人在诗情画意中惬意地漫游,表达诗人在轻柔细雨和奇崛关隘中享受自然风光的迷人状态。
这其实是一个误解,是真正的断章取义。年轻时好读书而不求甚解,居然没有去读原著,拿起半截就跑。后来,把整首诗前后完整地读,其意就大变了。全诗是这样的:“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此身合是诗人未?”这一句最关键,是诗人的自言自语,也可能是嘀咕,还可能是在发牢骚——难道我这一生就只适合做诗人吗?由此看出诗人的心情是阴郁的,和眼前景致反差很大。而我在画中极力要表现的自认为很有意境的“骑驴”,其实也反了,事实是诗人骑着驴慢吞吞地颠沛,人和驴一样郁闷疲惫。那么,陆游不做诗人想做什么?他想的是从军报国,施展救国救民的抱负,志向是做一个马背将军,而绝不是驴背诗人。“上马击胡狂,下马草军书”,这是他为自己设计的文武双全的理想化的人生图像。
这里又有一个误解。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想当然地误以为是“下马草诗书”,诗人嘛,戎马倥偬中当然要写诗寄怀。诗书和军书虽只有一字之差,却说明陆游把军事看得比诗事重,或者说压根儿就不想当一个诗人,即使成了诗人也是沦落,是退而求其次,即使写诗也仅仅是个业余爱好。心比天高的陆游是命运多舛、怀才不遇的。时势造英雄,但他总是“时不利兮骓不逝”,一直没有找到实现理想的路径和靠山,即使好不容易找到,那路很快就被内乱和人祸堵塞,靠山之树也很快倒伏。所以他只好写诗泄愤——“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
这样的背景下当然可以写出好诗,成为著名诗人。将军梦破,有心栽花花不发;诗名天下,无心插柳柳成荫。即使到了晚年,曾经赏识过他的君王召见他,他仍不甘心以诗人终老,还在纵论国事,抒发豪情。但君王早已对南宋的破败山河心灰意冷,偏不接招,而是王顾左右而言他,对陆游的诗文大加赞赏,说,“先生可多写诗”。帝王一句话,宣布了陆游政治生命的终结,给他了一个一言九鼎的定位,他就只好奉旨写诗了。
陆游是个长寿之人,活了85岁,这在古代已经是很难得的了,相当于今天的百岁老人。我曾经揣摩他的长寿的原因,觉得他大概是个生活幸福的人或者是个中庸仁慈的人。这更是一个大大的误解。不论是兼济天下的理想幻灭,还是情感世界的心路曲折,都说明他一生并不幸福。青梅竹马的意中人唐婉,仅仅因为不能生子,陆游不得不遵母命忍痛分手,“错错错”、“莫莫莫”成了他饮恨终身的追悔和哀叹。古人说,“仁者寿”,一般来讲,仁者大都是中庸平和之人,陸游却是一个例外,他天性中蛰伏着桀骜不驯的猛兽。一是他积极主战,主战并没有错,抗御外敌是为了民族的长远利益,是爱国行为。但战事必然导致将士流血,生灵涂炭。按常规,中和者都应该是主和的,以避免战火蔓延,百姓遭殃。二是而当主和派攻击他是“颓放”时,他没有一笑了之,而是毫不犹豫地奋起反击,自号“放翁”——我偏要放之,放了又如何?由此可见其好斗个性。
那么,陆游为什么会长寿?我想除了遗传基因起作用外,那就是政治抱负和诗歌创作,像两根支柱,支撑起他的风雨飘摇的生命寓所。
陆游生活在偏安一隅的悲情南宋,出师北伐,平定中原是他永恒的政治理想,或许正是对这一理想的期盼让他的生命之火久久不愿熄灭,不愿咽下最后一口气。河山一统遥遥无期,他的“归期”也就遥遥无期。一直捱大限将近油尽灯枯时,终于不得不留下一首绝命诗恋恋不舍地撒手西去。走得既悲观又乐观,一如弘一法师的“悲欣交集”。悲观者,“不见九州同”也;乐观者,相信会有“北定中原日”。
陆游长寿的第二个原因就是写诗。写诗是他宣泄和自慰的手段。他本是一个性情沉郁的人,但在诗歌的世界里,他是一个抒情高手。不能冲锋陷阵抗击金兵,那就在诗中排兵布阵,鼓舞士气,也是可以铁马冰河,气吞万里如虎的。归隐田园后,成日里寄情山水,“凡一草、一木、一鱼、一鸟,无不裁剪入诗”,并且在山重水复的屏蔽中,看到柳暗花明的前景——国家和个人的前景;爱情悲剧也给他的诗歌提供了题材和养分,绵绵长恨,造就了“绝等伤心之诗”。写诗,排解了苦闷,融化了块垒,鼓舞了勇气,美化了生活,他就不会抑郁,不会沉沦。写,一直写,拼命写,“六十年间诗万首”,这只是个约数,仅仅是存世可考的,散佚的则难以计数。诗歌创作的长度和生命的长度是成正比的。
有些牵强附会地“厘清”了我个人的误解,自然引出现实的话题和诗歌(文学)的话题。由此看来,诗人并不是天生就是写诗的,十有八九是逼上梁山。除了小青年为赋新词强说愁,真正的诗人最初的理想大都不在“吟咏”而在“经济”——经世济民。幻灭了,才来“诗言志”的,结果往往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可以这样说,诗歌是这类人的救心的“稻草”,然而在当下的中国,更多地成了一些人风雅的附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