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显斌
1.
歙州给人的印象,总是泛着淡淡的墨色,淡淡的水润,就如谁用羊毫蘸了墨,在笔洗里又渗入清水,然后,饱饱一笔,落在宣纸上,慢慢润开。
那里,有水的润白,有墨的淡黑。
那里,有雨的白亮,有云的清淡。
当然,还可以在水墨交融里,简练地用上几根线条,画上曲折的粉墙,深巷的人家。再用了红色,在墙头淡淡点染几朵桃花杏花。在深巷里,点出一把红色的小伞。
一个唐朝的古城,就淡出淡入在想象里。
一首江南的诗歌,就水淋淋滋生在宣纸上。
一颗浮荡飘摇的心,就会沿着画面走去,着一袭长衫,走在那一处古老的巷道里。那儿,桃花红了,杏花红了,谁家女儿,隔着粉墙,在清亮地笑着,打着秋千,可惜,“笑渐不闻声渐悄”,最终停下了。只有花在院墙上淡淡开着,小扣柴扉,却无人开门;只有雨在古老的画面上白白亮亮地飘灑着,如千年的忧伤,如千年无尽相思。
走过了古文字小巷,走过了翰墨世界,歙州,就成为心中的一颗美人痣,抠不得,一抠,就痛疼,就有一种“行不得也哥哥”的鹧鸪声,一声一声在心头回荡。
舍不得的,是歙州的翰墨气息;更舍不得的,是它的绝世容颜,在季节里如莲花的开落。
小小的歙州,出产了歙砚,诞生了徽墨,让中国文化世界,一片水墨淋漓,一片翰墨飘香。小小一座古城,在千年风雨里,承载着一段文化,一段典雅,一段风韵;更凸显着一种优美,一种典雅。
2.
歙砚,是歙州文化的绝色。
歙砚,是一种砚台,更是一种文化,是一种美。想象中,当它走上历史舞台时,一定是“却扇一顾,倾城失色”的。从此,歙砚成为文人案头必备之物。当杜牧、李商隐们西窗独坐,芭蕉夜雨中吟诗之余,一定会在一方歙砚里磨墨,濡笔。然后,一支狼毫落在纸上,云烟满纸,翰墨生香。一首首唐诗,也就平平仄仄地流传下来。
唐诗,在歙砚前活色生香。
唐朝如乐游原的夕阳,在鼙鼓声声中凄然坠落,唐诗也半入江风半入云了。五代十国,随之建立,一代词帝李煜,更钟情于歙砚,赞曰:“歙砚甲天下!”并设置砚官,督造砚台。他自己政事之余,也绘制砚台形制,便于工匠按形制造。
李煜心思灵巧,文化品位高,他制造染绢颜色,色如露珠而微绿,取名“天水碧”,至今无人能仿。可惜,他绘制的砚台形体,却未流传,否则,一方现世,一定会惊艳世人的。但是,有一样是绝对离不开歙砚的,即他所填之词,一定以歙砚盛墨书写。
今天,当我们阅读“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时,当我们吟咏“窗外雨潺潺,罗衾不耐五更寒”时,当我们品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时,我们的眼前,总会出现一方歙砚,一个愁绪满怀的词人。
词人,留下千古绝唱。
一方歙砚,让这千古绝唱具象于纸上。
到了宋朝,词是文化高峰,而歙砚也成为另一种文化高峰。宋人视歙砚如珍宝,大文人苏轼有一歙砚,专门镌刻铭文道:“涩不留笔,滑不拒墨,瓜肤而縠理,金声而玉德。”意思说,歙砚濡笔光滑,盛墨平稳,石质细腻,纹理如绸,敲击有金铁音,触摸着有玉的质感。
这砚,是一个叫孔毅甫赠的,故名《孔毅甫龙尾砚铭》。
据说,此砚,老夫子舍不得用,有客来访,拿出品评后急忙收起,怕人索要。
一方砚,倾倒一代文豪,倾倒了整个大宋文坛,可算文化史上一大传奇。
岁月一去,犹如奔马。今天,当我们拿到古人的墨迹,当我们面对李后主文字的清新潇洒,面对苏东坡字迹的饱满圆润,面对黄庭坚书法的秀丽瘦润时,我们的目光,自会穿越千年,自会望向古徽州的那片地方。
那儿,有粉墙青瓦。
那儿,有细腻坚劲的徽墨。
那儿,是一片青花瓷的山水。
我们更不会忘记,在那方山水中,曾出产了一种石头,雕琢成一方方砚台,取名歙砚。它,承担过汉文化的流传,走过江南小巷,走过塞上暮色,云烟满纸,千年如斯。
3.
和歙砚同为绝唱的,是歙州走出的徽墨。
笔墨纸砚,称文房四宝。中国文化能源远流长,这四样起着重要承载作用。一个文人,手执羊毫,蘸墨,运笔,云烟落纸,一个民族的文化也因之活色生香,水汽淋漓,成为一种美。
笔,在文房四宝中最早出现,湖笔是这方文化的代表,它秀挺,细长,如一个书生,背手而立,站成一方抹不去的风景。砚台后来居上,放在文人案头。至于纸,我认为应以玉版纸为最。
而墨呢,一直显得一般。
这时,徽墨出现,如一绝色女子,朱唇轻启,歌声如珠,“一曲菱歌敌万金”。从此,墨中代表,以徽墨为最。
徽墨一出,历代文人赞不绝口。
何薳在《墨记》中提起徽墨道:“黄金易得,李墨难求。”他赞颂的是徽墨大家李廷珪的墨,更是赞颂徽墨的贵重、稀有。
对于制墨大师赞颂最高的,莫过于大文人董其昌,谈到制墨大师程君房,他道:“百年之后,无君房而有君房之墨;千年之后,无君房之墨而有君房之名。”这是赞颂程君房之名流传千古,也是说徽墨将成为历史一座丰碑。
今天,当我们仰望这座丰碑,犹能嗅到千年翰墨的馨香。
徽墨,和徽派文化其它元素相同,重内涵,重质量。历史上谈到徽墨,尤其制墨大师李廷珪的墨,曾记下两件事,至今读来,让人惊叹不已。
其一谈到,宋代徐铉幼年得一李墨,和弟弟磨用十年,而且磨过的墨锭,利如刀刃,可裁纸张。
这,简直是墨中传奇。
更为传奇的是,《遁斋闲览》道:“大中祥符中,有贵族尝误遗一丸于池中,逾年临池饮,又隧一金器,乃令善水者取之,并得墨,光色不变,表里如新。”这,即使放在今天,以化学为之,亦难达到。
徽墨若是女子,其骨清奇,其色妙绝。
徽墨若是文章,其内涵深广,耐人品评。
徽墨不说质地,单就外形,也是一件艺术品。周作人收藏的徽墨,不是用于写作,他舍不得,而是视作珍宝,劳累后拿出看看,养养眼,润润心。
我曾在一画家朋友处见一锭墨,黑亮如漆,问道:“画画的?”
他道:“画画?你可真舍得!”说完,拿起墨锭让我细看,黑如墨玉,无半点瑕疵,上用金色凹雕四字:黄山松烟。其它殊无装饰,墨形颀长方正,如玉在深山,女藏闺中,一派洁净端庄,清秀脱俗。
朋友说,这是去旅游时买的,著名的徽墨。说完,用手抚摸着,那种陶醉,那种投入,如恋人玉手在握一般道:“画累了,摸一下,清清手。”我接过握握,真是怎一个“清”字了得?手中如握水晶,清心透手,直入灵魂。
大概看我眼馋吧,走时,特意送我,于是,我就有了一锭徽墨,藏在书架上,写累了看看,其中意味,和周作人相同。
徽墨重质地,更重外形,它将绘画、书法、雕刻集于一体。因此,徽墨书写时为墨,清闲时为观赏小品。其形其态,精美绝伦,以至于古人惊叹:“其雕镂之工,装式之巧,无不备美。”
歙州一锭墨,浓缩着一个民族的文化。
4.
徽文化精美、雅致、自然,如徽派建筑,粉墙黛瓦,小巷深深,或门对青山,或罩着一片绿荫,几乎成为江南的代表,成为水墨画里的一种符号。
这些,都浓缩在歙州,浓缩成一部园林建筑。
歙州的建筑,一直是文化人心中的一个梦。当年,戴望舒在《雨巷》中,撑着一把伞,慢慢地走着,希望遇上一个结着丁香一样的姑娘。这首诗,一下子叩开所有读书人的梦,哪一个没有这种想法,哪一个不想走进這样的小巷,遇着这样的姑娘?没有别的奢望,只需要那太息般的目光,轻轻一望,一颗心就平静了,就淡然了。
那是因为,这样的目光中,有着沉静,有着淡定,有着柔情。
这样的目光,这样的女孩,这样的小巷,在歙州,是随处可见的。在丝丝的细雨中,一个人,无言地走在小巷里,踏着千年的石板路,身旁,总有女孩无声走过,沉静如一首轻淡的小诗。
这儿翰墨味很浓,每一个女子,都是翰墨清润过的,没有烟火气。
这儿山光水色,一片清亮,以至于行走这儿,有一种“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的感觉。因此,生长在这儿的女子,一个个都清清白白的,如一瓣儿梨花,带着露珠。
这儿的人,“静夜玩明月,闲朝饮碧泉”,风气所化,让这儿的女孩,也一个个轻盈如一片白云。
在歙州,一切,都那么优美着,都在书香墨香里,如白莲静开。
最是雨后小巷,踏在青石板上,滴滴雨声入耳,抬起头,看看墙头的藤萝,或是踩着脚下石板上的青苔,此时,心中,青鲜鲜的,一地青草。抬起头,看看远处,雨后薄雾,青山堆叠,“千峰森隐现,一气淡回互”,如水墨画出一般;近处,“江山共开旷,云日相照媚”,一片山水,清净洁白,泛着淡淡的釉色。
歙州的一切,包括粉墙、小巷,还有轻盈来去的女子,仿佛都走在笔墨淡淡的世界里,都仿佛如画中山水,画里仕女。
歙州,晴日清新,雨日典雅。
歙州,是笛里轻吹的一曲《落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