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措扎西
很小的时候,听过这么一则笑话:过去,有一位骑驴的人,赶着九头驴经过布达拉宫前时,惊异于布达拉宫的雄伟壮观,惊异于布达拉宫宛若群星的大小窗户,一边走,一边数着布达拉宫的窗户,数着数着,没数清布达拉宫窗户的数量,却数丢了自己骑的那头驴。这是个带有嘲讽性质的笑话,可我非常喜欢这个带点傻气的赶驴人,和他一样,我也对布达拉宫充满好奇,虽不至于数丢了驴,却也痴迷。每当出差从外面回来,远远地看到布达拉宫的金顶,心儿就会像找到归宿般平静下来。
为了读懂布达拉宫,我找遍了我所能找到的熟悉布达拉宫的人,缠着他们讲述布达拉宫的故事。是他们让我初次知道了布达拉宫和雪城的紧密联系,知道了布达拉宫脚下雪城的精彩,并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地方。每逢有朋友从内地来藏,我带他们去参观举世瞩目的布达拉宫时,总不忘告诉他们,布达拉宫脚下曾经有个世俗的村落,住在这里的人,被拉萨其它地方的人称作“雪巴”。听到这儿,朋友们总是很羡慕地说,“雪巴”们能够时时瞻仰布达拉宫的容颜,感受它无处不在的灵性,该是多么幸运的一些人呀。他们的这番话使我有了一个想法,我要把遗落在雪城大宅小巷间的故事,告诉更多的人,让人们了解这个神秘的地方。
“雪”是藏语,意为“村落”。在西藏,称为“雪”的地方很多。过去,寺院和宫殿总是高高地依山而建,山脚下必然有一个世俗的村落,为寺院和宫殿内的人员提供生活服务,寺院或宫殿内的人把山下的村落称为“雪”。
还有一种说法是:过去,一座寺庙和一个村落之间至少要有能用呼喊听到的距离,呼喊能听到的距离称为一个“江扎”,有“江扎”距离的寺庙和村落之间,寺庙的僧人称该村落为雪。这里所说的雪城紧挨着布达拉宫,几乎没有什么距离,可它担负着为布达拉宫提供日常服务的重任,所以它也被称为“雪”。
其实,在西藏各地,每一处曾经的宫殿或寺院的废墟下,依旧鲜活地存在着一处世俗的村落。只不过借着布达拉宫的盛名,它脚下的雪城更受人关注。
把布达拉宫算作雪城的一个住户,那么,整个雪城就有整整一千户人家。这一千户人家又被一堵厚厚的墙隔了开来,形成了墙内雪和墙外雪。五世达赖时期,城墙内除了印经院、雪巴列空等政府的房屋外,没有什么私人住户,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布达拉宫内各种机构增多,雪城内的住户也随之产生。雪城的住户除了少数在布达拉宫任职的僧官和俗官外,大多数是平民百姓,他们是给布达拉宫出劳力、提供服务的人,他们充当着布达拉宫的背水夫、保洁员、马夫、牛夫、搭帐篷的人、酿酒的人、门卫等等。雪城对平民住户有着严格的入住条件,住户中不能有所谓的出身低贱者,更不能有打架行凶流氓乞丐之辈。雪城住户都是在噶厦政府的登记薄上登记注册过的,每家都有盖着内府印章的注册本。他们祖祖辈辈住在雪城,住房一般不得转让。
雪城住户的作息时间和布达拉宫紧紧相连。雪城人以布达拉宫内传来的法器声,作为安排自己生活的时钟,打发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此外,布达拉宫还有专门的敲钟人,提示人们的生活。生活节奏缓慢的人们,并不怎么留意光阴的流逝,如此“敲打”多少显得有些多此一举。有这么一则轶闻趣事最能说明问题:有一天,时针指到十二点时,敲钟人却敲了十三下钟,主管问其多敲一钟缘何?敲钟人答,我要到拉萨拿袋糌粑,一点钟怕赶不回来,就干脆一起敲了。
夜幕开始降临,拉萨上空的星星一颗颗醒来,从天幕中探出头。突然,从布达拉宫顶上,一位保安人员用他那洪亮的嗓门,撕开夜的寂静喊道:“提防偷盗——火灾——”他这一声的余音还绕空未落时,底下三大门的守门人员马上回应道:“是——啰。”这一回一应,成为布达拉宫每晚必喊的吆喝声,表明已进入夜晚。这一回一应也是雪城居民的生活守则,守规矩的人,按照这一喊声约束自己的行动。这一回一应过后,保安人员开始进行每晚的巡逻。
夜深了,拉萨开始进入了梦乡,街道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少了。大约夜里十一时许,从布达拉宫墙外的石碑处又传来一声枪响,寂寞的夜空又被惊醒一次。这一枪称为“其达”,是提醒正在雪城内串门的外人,或正在外面走亲戚的雪城人,雪城的大门就要关了。这一声枪响后,雪城三扇厚重的大门在粗重的吱吱嘎嘎声中纷纷关闭,并“咣当”一声,插上用整棵树做成的粗壮门闩。如果此时还有雪城人没有进来,这一夜是进不来了,那只能在墙外的什么地方留一宿。这声枪响后,住在拉萨老城的人不能到雪城來逛荡,雪城人也不准到拉萨老城去。如果鸣放夜枪后还有试图进出的人,那么夜里的督察人员一定少不了找他的麻烦。
雪城被一堵厚厚的城墙隔成两处风景。这堵土墙,据说是在公元七世纪时,藏王松赞干布召集西藏各地的能工巧匠,大兴土木修建布达拉宫时夯砌成的。高十余米,宽约五米的土墙就是布达拉宫的院墙,过去以此墙为界,称墙内的住户为墙内“雪”,称墙外的住户为墙外“雪”。这堵墙不仅保护着布达拉宫的安全,宽敞的墙沿上还可以行人走马,起着非常通道的作用。城墙有三扇大门,这三扇门是布达拉宫的第一道防卫门,各门顶上有门楼,城墙东西各有两个角楼。
布达拉宫内举行大型宗教活动时,重要客人的迎来送往,都要经过位于南面的平措朵朗正门。正门高约二十余米,宽十米。几年前,我踏访雪城时,发现正门上的雕龙刻花随着时间的流逝已变得模糊不清,门板本身也历经风雨敲打,成了朽木一块,但细细一看,门框上所雕刻的花纹仍透着能工巧匠们的精工技艺,在历经岁月侵蚀后,它的独特之处仍未磨灭。抚摸着门框,我在想,这扇门闭闭开开,不知目睹了多少风雨往事,不知见证了多少恩恩怨怨。
历代达赖喇嘛从他的冬宫布达拉宫迁往夏宫罗布林卡,又从罗布林卡迁往布达拉宫时,都要组织浩浩荡荡的迎请队伍通过这扇大门:地方政府的官员们按照官职的大小,身着最能表现地位和身份的官服,骑马列队缓缓地在路两边护驾而行,中间那顶黄色的轿子里坐着达赖喇嘛。信徒们闻知达赖喇嘛的轿子要经过这里,早早就手捧香炉等候在路边,一路上香烟缭绕,诵经朗朗。
布达拉宫作为世界文化遗产是当之无愧的,雪城作为布达拉宫的附属建筑,这里处处都是具有重要历史价值的文物古迹。平措朵朗大门前面两侧矗立的两座石碑,就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一个是康熙六十年立的“御制平定西藏碑”,一个是乾隆五十七年所立的“十全记”。这两块石碑在琉璃顶黄色碑亭的保护下,经受住了时间的淘洗,石碑保存完好,碑文清晰可见。“御制平定西藏碑”记述了西藏地方与中央政府的密切关系以及平定准噶尔对西藏的侵扰过程;“十全记”,记录了清政府派兵入藏驱逐外国侵略者,巩固祖国西南边疆的事迹,而且也记述了改革西藏地方一系列管理制度的内容与意义。
在轻风拂面、人迹较少的傍晚,静静地读着碑文,思绪就会被风儿带到很远。两块石碑是在别地凿刻运到拉萨呢,还是在拉萨本地凿刻,我不得而知。石碑,让历史在这里凝固,让后人正确解读中华民族经历的沧桑历史。
正门悠长门洞上面的门楼是“霞旦拉康”大经堂,大经堂能容纳几百个喇嘛。四季更迭和临时的宗教活动需要念经祈祷时,来自拉萨三大寺的几百个喇嘛云集此处,念经祷告,传出低沉浑厚的诵经声,和拉萨各大寺传来的诵经声合成和谐的交响乐,传向遥远的天空。
在院墙西头角楼里办公的是僧官,和俗官相对而言,僧官的条件简单了许多,他们不仅办公在此,连住宿也在此。东头的角楼排场最大,原西藏地方政府用于各种宗教仪式和赠送四方宾客的藏香,就出自这个藏香作坊。每到夏季,从美丽的羊卓雍湖旁的村落,会有三十几名擅长制作藏香的人到布达拉宫支差做藏香,高超的制香技艺和独特的配方,使出自这个作坊的藏香淡雅清香,点在院内香在院外,可谓香飘十里,是西藏藏香中的名牌,深得高僧大德们的喜爱。在支差的两个多月时间里,支差人制作出很多供宗教仪式和寺院僧舍用的藏香。藏香作坊里晾着一排排香条,等干透了,一把把用五彩绳缠上,流向名刹古寺,连同制香人的汗水最终化作袅袅香烟。
雪城的三座黄房子最为抢眼。一说到黄房子,很多人立刻会想到拉萨老城内的黄房子,很多文人围绕着黄房子舍尽太多笔墨。可是,在这篇文章中所要提及的黄房子与彼黄房子无关。雪城内的黄房子也有它的神秘,这里的神秘却可以说得清清楚楚。
最西头的黄房子是一座神殿,供奉着一尊“堂木钦”的神像,“堂木钦”是雪巴列空和雪城的地方神。关于“堂木钦”神如何成为雪巴列空和雪城的地方神,还有一种说法:传说五世达赖喇嘛时期,“堂木钦”神供奉在布达拉宫大廳内,此神本性凶恶。那时,从拉萨城西门“扎郭嘎林”进入拉萨的外地人,经过“扎郭嘎林”大门时,必须把头上的辫子垂放在背后,把马和驴的铃铛卸下,然后规规矩矩地进城来。如不这样做,惹这尊“堂木钦”生了气,他马上就降祸于你。他这样降祸弄死弄病了不少人,五世达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最后,他让人把“堂木钦”神像搬到布达拉宫底下,盖上这座黄房子,给神像的脸上贴金,把他制服为性格温和的神,并指定为雪巴列空和雪城的地方神。从此,他不再降祸于人。
在法律不完善的年代里,“堂木钦”神还具有法官的作用,如果出现旁无证人的案件,对嫌疑人经过严刑拷打询问,仍拒不认罪时,雪巴列空把嫌疑人带到“堂木钦”神面前跪下,给“堂木钦”神敬酒,说清前因后果后扔骰子,按照骰子眼数的大小来“明辨”是非。
“堂木钦”神对于雪城居民而言,如同孩子对于父母,逢上吉日遇上喜事惹上祸事,都要煨桑祭拜,祈福消灾,不管灵验不灵验,求的是生活平安。如今不知神的去处,雪城的住户因为名胜的保护,或发迹买到了更大更亮堂的房子等等原因,大多搬离了雪城。房子换了,换不掉“雪”的情结,雪城的老户人家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仍喜欢按照过去的习俗来此烧香敬奉“堂木钦”神。
离开“堂木钦”神,踩着硬硬的石板路,又一幢黄房子出现在视野内。这间在三幢黄房子中居中的是修行房。布达拉宫内的僧官和其他出家人一样也披着袈裟,诵经祈祷参加各种佛事活动,可作为噶厦的僧官,他还要分出精力管理世俗公事,处理各种各样的凡人俗事。他本因看透凡尘出家为僧,却要披着袈裟料理俗务,此等烦恼和无奈是俗人所不能了解的,他只有挤出一些时间,到布达拉宫下这座僻静的黄房子修行,与其说是修行,不如说是躲避尘事,静心养身。
雪城的四季变迁,由于有着各种各样的仪式最为明显,除了历代达赖喇嘛夏冬两次迁移,每逢新年,雪城的各种仪式就更多。东头黄房子“给古拉康”里存放着展佛所用的丝绸大佛像。过去,每逢藏历十二月三十日,布达拉宫要举行展佛仪式,所展的佛像是西藏最大的绸缎佛像,这幅佛像长约八十米,宽约四十米,用上等的绸缎缝制而成。
藏历十二月三十日,拉萨上空缭绕着信徒们煨桑后的桑烟,充斥着朗朗的诵经声。当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时,五百多名喇嘛将这幅大佛像从“给古拉康”请了出来,一步一步走到布达拉宫的墙脚下。这时,又有近百个喇嘛从红宫的窗口扔下牦牛毛绳子,下边的喇嘛们接住绳子后,把绳头挂在佛像边上的各个环上,当一声锣鼓敲响后,上边的喇嘛们在诵经声中把佛像慢慢拉上去。渐渐地,渐渐地,一幅大佛像徐徐展现在布达拉宫的墙上,展现在期待已久的信徒们眼前,信徒们的心随之震颤,在巨幅的佛像前感觉到自己是如此的渺小,惟有双手合十,虔心祈祷。与此同时,几乎所有此刻正在圣地拉萨的信徒,都出现在街道上或各家的房顶上,面向布达拉宫,瞻仰佛像。
这幅大佛像一连展三天。三天时间里,不仅拉萨的信徒要来朝拜,来自各地的信徒们也加入到朝圣的队伍中。这个时候,佛教圣地的美名体现得恰如其分。三天过后,喇嘛们又一次伴着诵经声把佛像请回“给古拉康”,一年一次的展佛就此宣告结束。
如果我们把布达拉宫比喻成是精神的,把她脚下的雪城比喻成是物质的,那么,雪城内的油果子加工房则是最物质的一个。宗教的仪式免不了要端上一些世俗的物品作为供品,油果子是其中的一个。由于布达拉宫内需要大量油炸面食,雪城内就有了一个专门的油果子加工房。“顿钦”,是新年在布达拉宫内举行的一个大摆供仪式。供品有油果子、各种干果、风干牛羊肉等,为了准备“顿钦”仪式上的油果子,每年藏历新年前的两个月,雪城的油果子加工房就该忙开了。两名“夏欧”(低级官员)负责油炸果子事宜,炸油果子的都是雪城普通的居民。
年前的加工房内一片忙碌,七十多名油炸工有条不紊地忙着手中的活,两个“夏欧”不时穿梭于巨大的油锅之间指指点点,油炸工们在忙碌的间隙,不停地躬身吐舌表示着恭敬。整个作坊油烟弥漫,烫烫的滚油,嗞嗞的下锅声汇成一片热浪扑面而来,炸好的油果子装在筐内一个个地排着,待下锅的源源不断地在送来,还有人仍在和面揉面,一张张热汗淋淋的脸上没有疲倦,只有兴奋。
新年到了,“顿钦”仪式开始了。“顿钦”仪式是一年中最大的摆供仪式,是为了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富裕昌盛。“顿钦”仪式那天,布达拉宫东大厅的中央,整齐地摆上几米高的油果子,这些油果子又大又好看,上面的花纹有八祥、八宝等图案,有的大麻花大得壮年男人一手举不起来。在油果子堆前摆着各种各样的干果,有柿饼、有干葡萄、枣子等等。在几米高的油果子上,又供放着几头牛羊,这些牛羊举头翘尾,乍一看,很像活牛活羊,实际上是些掏净了内脏,剥去了皮子,有头有尾,风干了的整牛整羊。在油果子上摆放风干的牛羊,是预祝来年牛羊肥壮,牧业丰收。
“顿钦”仪式时,聚集着拉萨城里人和来自各地的信教群众,与其说他们是带着宗教的意图来参加“顿钦”,还不如说是来看这里热闹的游戏。
当“顿钦”的宗教仪式接近尾声时,越来越多的群众聚集到摆供着油果子的大厅门口,当官员一声令下,大门轰然推开,等在外面的年轻人一哄而上,有的被挤到墙角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有的穿着大大的皮袍本想好好地抢一回,也真凭力大气壮抢在了前头,不断往怀里塞着东西,挡在后面的指望不了抢到供品,就从后面下手,用剪刀剪开厚厚的皮袍,把前面的人抢来的“战利品”不断据为己有。前面的人以为抢得差不多够了又转身挤出大厅,好不容易出了大厅低头一看,油果子已飞走了,连皮袍也戳了个洞,闹了个血本无归,懊恼之余,只有在心里骂自己怎么这么笨。也有些人鼓着塞满“战利品“的大肚子胜利而归,还没来得及从兴奋中回过神来,却被没有抢到供品的人摁到地上来个大搜身,搜得连个油星子都没有留下。有些青年人撕扯着一整头牛羊肉,风干的牛羊肉在小伙子们的争抢中,变得像纸一样脆。好一顿喜悦,好一顿懊丧,不管你抢到没抢到“顿钦”供品,这一天是绝对不能吵架骂人的,只能笑笑自我解嘲一番。这一天的抢夺,更多的是在制造喜庆气氛,祈求来年吉祥、好运气。
新年的布达拉宫内总是忙忙碌碌,要举行的仪式很多,雪城的居民近水楼台先得月,总是第一时间能饱眼福。刚刚举行过“顿钦”仪式,马上又迎来“恰卡塔绪”。“恰卡塔绪”是一种杂技表演,后藏恰卡地方的人历来就有为布达拉宫支差表演“恰卡塔绪”的习俗,他们用精湛的技艺和果敢的魄力,为新年的布达拉宫助兴。
在藏历新年的第二天,一股粗粗的牦牛毛绳从布达拉宫顶拉到墙外雪的石碑上,后藏恰卡地方前来布达拉宫支此差的人,这天就面朝地从布达拉宫顶沿绳滑下,场面惊险万分。杂耍人的惊险表演常常赢来阵阵害怕或刺激的尖叫声。这时候,最吊着心的就是这些杂耍人的亲人,特别是他们的母亲,从孩子离开家开始,一直在担心中度日子。民间就有“恰卡塔绪”阿妈没有饿死,却被担心死的说法。后来,为了减轻游戏的危险性,不再让杂耍人滑至墙外雪,而是顺绳滑到墙内雪,即使这样,游戏进行时,害怕的惊叫声仍不绝于耳。到了十三世达赖喇嘛时,这种杂技有了彻底的改良,十三世达赖喇嘛认为此举从上往下滑,不吉祥且很危险,遂对这个仪规进行改良,在平坝上立一根柱子,让支差人在柱顶盘转,展现技艺,祝愿运气升腾。
“嚓嚓——嚓嚓——”冥思默想之间,一声声印经声仿佛从天外传来,走到黄房子下面的西头印经院,我好像能看见印经院内一片繁忙的景象。随着印经人用沾着墨的刷把,对着印经板一推一拉,一张张空空白白的藏纸变成了讲述玄奥佛教教义或记述遗落历史的典籍,这一推一拉改变的何止是一张藏纸的面目。和西头印经院相对应的还有东头印经院,两头印经院里存放着《甘珠尔》和《丹珠尔》全套经版。东西两个印经院大约有一百人,他们日常从事着布达拉宫和其它地方所需经书的印制,可想而知这里的繁忙程度。
前面提到的雪巴列空是雪城里最大的行政机构,也是人员进进出出最多的地方。墙内“雪”和墙外“雪”的住户理所当然归“雪巴列空”管理,何止是这个小小的村落,除了拉萨市区外,卫地十八个宗谿的治安也由他们来管理,倘若负责管辖的范围内出现重大案件,“雪巴列空”就要及时向噶厦政府请示后予以处理,同时还要管理拉萨河坝的维修,收缴十八个宗谿的差粮,并分送到各个单位。解辫脱帽的礼仪每天都在这里上演。噶厦政府在这里派有五品僧俗官两人,一名噶厦秘书,二十名雪机关秘书。
与雪巴列空高大宽敞的办公地相比,雪监狱的房屋低矮龌龊,滑稽的是这个监狱的名字叫德吉林(幸福苑)。雪巴列空管辖的十八个宗谿的犯人都关押在此。每逢吉日,除了重刑犯外,其他犯人都要带上脚铐,沿街乞讨,以减少监狱的开支。拉萨举行大法会期间,拉萨城区朗子辖监狱内的所有犯人也暂时迁到这里关押。
布达拉宫内的护法神是需要供酒的,在雪城有一个酿酒的作坊也是必然的。酒作坊在雪城各大建筑中很不起眼,据传这座房子是扩建布达拉宫时用剩下的土木建成的。在此酿的酒,主要供护法神敬酒所用。后来,布达拉宫召集噶厦会议时,逢餐必喝酒的俗官们也跑到这里喝酒吃饭,楼上是他们用餐饮酒的地方。在这小小的院落,身着官服的贵族们,掏出精致的小刀削着牛羊肉,优雅地送进嘴里,然后呷一口青稞酒,表现出很舒服的样子。在桑烟飘渺的布达拉宫下,这里的酒香特别诱人。
从酿酒作坊望去,进入眼帘的是一块石碑。这块石碑的碑面上没有任何文字说明它的出处和来源,颇具神秘色彩。如果把这块石碑搬到某些电视竞猜节目中,一定会有碑文被风雨侵蚀或人为破坏,抑或更加离谱的猜测,然而,真正的答案简单得几乎让人不能接受。那就是,它原本就是一块无字碑,它是布达拉宫竣工的象征。布达拉宫作为世界建筑史上的奇葩,它的建成,想必历经了太多的风雨,也许这一切的一切,难以在一块小小的碑面上写尽,惟有让它空着,才能给后人以无限的想象。
原西藏地方政府的玛基康(军事管理处)坐落在酒作坊的東面。军事处也有神殿,里面供奉红黑两个护法神。常住这里的军事官员有噶厦的一个四品官,一个列参僧官,军事处秘书二人,僧官秘书二人,从拉萨各军营来的数名“顶本”。这个机构的主要任务是统管军事,拉萨各军营的官员任免,以及运营军队的粮饷、衣服、武器弹药等事宜,均向噶厦请示后才决定。
玛基康的大部分房间里存放着火药枪炮,沉闷的金属质感和冰冷的气息,让我找不到可以记述它的理由。然而,其中的一个大炮房,颇有些说头。这个炮房内存放着一座黄铜制作的大炮,和雪城陈旧的房舍一样,也透出一股陈腐的霉味,这大炮的用武之地却不在战场,而是在传召大法会的驱鬼仪式上,法力和武力并举,驱逐看不见的鬼怪。驱鬼仪式时,三四十个人把笨拙的大炮安置在拉萨河的北面,河南面的恰加嘎布山坡上搭起一顶黑色的帐篷,这就是大炮攻击的目标。当时的民众间流传着这样的笑话:拉萨周围所有的山都面对噶厦政府,惟有恰加嘎布山背对着噶厦政府,所以才年年遭炮击。当硕大的铅弹嗖嗖地飞向河对岸时,看热闹的人们暗自嘲笑,他们知道炮弹从来不会打中那个黑帐篷。因为民间有说法,如果炮弹打中了黑帐篷,传召法会就得重新举行。
除了我们前面走过的这些房子,在雪城还有雪扎康、制币厂、奶牛院、大象房、卐字形马厩等,这些机构不大,却个个值得一看。雪扎康内过去存放着西藏地方政府所有的帐篷和各式地毯、床毯等,这些帐篷工艺绝妙,质地上乘,各个都是精美的艺术品,帐篷的大小各异,种类繁多,有噶厦各种庆典仪式所用的大帐篷,也有达赖喇嘛所用的小帐篷,有的绣有孔雀开屏,龙狮腾跃的图案,有的绣有莲花,八宝八祥的图案。有些官员所用帐篷还是虎豹皮制作的,其豪华让人惊叹。
从雪扎康往西走,就到了卐字形马厩,这个马厩分里外两部分,内马厩饲养着达赖喇嘛和他的经师以及摄政王、乃穷曲炯的坐骑。外马厩有供地方政府官员外出以及远程送信、传达布告所用的马匹。这些马匹有十几个马夫管理,他们随时等待着出差的命令,相当于现在各单位的小车班。马厩呈卐字形,从布达拉宫顶鸟瞰,卐形尤为清楚。
与马厩比邻而居的是左姆热(奶牛院)。过去,在布达拉宫任职的官员中,僧官占很大的比例,这一群人,在宗教吉日和闭门修行时,都要吃素食,这样的需求,使雪城的奶牛棚应运而生。
造币厂其名之大,其实不过是个很不起眼的庭院式二层建筑,底层两间,内设铸币机,外间为动力车间,楼上则为人员居住、存放原料和成品等物。当年所用造币机现仍可见,看到它,当年造币的场面鲜活生动起来,用此机器先后在藏铸造了两面印有藏汉文的乾隆宝藏、嘉庆宝藏、道光宝藏、宣统宝藏等钱币。
一层层地揭开蒙在雪城上的神秘面纱,一个个惊喜就会抖落出来。大象本是热带地区的动物,可在高寒的拉萨也有它的安居之处,雪城西侧的“朗康”(象舍)就曾呵护过来自印度的大象。
从八世达赖时期,西藏就有了大象作为圣物参加宗教活动的习俗。为此,在雪城特别盖了“朗康”,后来又搬到了布达拉宫后面的宗角禄康,安排有专门的驯象人,伺养着一公一母两头大象。每天,驯象人把它们赶到布达拉宫前的草地上,让它们吃草喝水,每次喝水时,它们会先向着布达拉宫方向喷三次水,然后绕布达拉宫转一圈。每月的八、十五和三十号,驯象人会赶着它们围着拉萨转一圈。两头大象走到雪的正门时,就会面朝布达拉宫行礼。那时,西藏的人很少有人见过大象,更没有见过如此通人性,每天向布达拉宫行礼的大象,所以,人们把大象视为神物,称呼它们也用敬语。这两个庞然大物,在拉萨的大型庆典活动中有用武之地。每年藏历三月二十日举行“措曲斯帮”宗教仪式时,就到了这两头大象施展才华的时刻。那天,两头大象披红戴绿,驮着噶厦政府最好的法器宝物到大昭寺门口亮相、加持,然后随着参加活动的人群,训练有素地转城一圈,到了布达拉宫的正门,大象面向布达拉宫跪下,乃穷曲炯(降神者)顺着大象前蹄爬到大象背上,面向布达拉宫念经祈祷,大象兴致高昂,极为配合,让观看者惊奇不已。
走出雪的城墙,墙外又有堆白列空、扎郭嘎林等雪城的组成部分。
堆白列空位于雪城西头的城墙外面,是制作金银铁等金属品和木器的厂房。说到堆白列空,用一句“时过境迁”最为恰当。在格鲁派还未占领统治地位时,雪堆白原址是一座有着近千名僧人的噶玛噶举派的寺庙,也是一片桑烟缭绕、法号声声的地方,格鲁派借助蒙古力量占领统治地位之后,蒙古骑兵的金戈铁马让这座寺庙顷刻间沦为叮叮当当的铁匠铺。五世达赖时期,这里形成手工业体系,有近百名技术精湛的金银铜铁匠在这里各展技艺,各大寺院所需的藏式金银铜铁器都可在这里加工。七世达赖时期,在此组建了金银铜铁器加工厂,以金银铜铁器加工为主业,此外还有少量木匠,形成了严格的制度,住在这里的金银铜匠若私自揽活必受严惩。厂房大院中间有工匠女神庙,每逢吉日,工匠们祭祀祷告,祈愿工艺年年见长。
从堆白列空往西走,是高高并立的三座佛塔,这就是我们常说的“扎果嘎林”。“扎果”藏语意为山石门,“嘎林”是印度语,意为佛塔。为何修建这三座塔?这里有一段传说:古时候,拉萨的红山和它前面的药王山是连着的。这两座山分别是文殊菩萨和多吉昌的命山,文成公主认为这座山地形吉祥,后来金城公主辟开两座山,在中间开辟了一条路。此举惹怒了地神,藏地出现了战乱和臣相内部不和的情况。金城公主知道这一切因自己辟山开路所致,就在开辟后的缺口处修建了三座佛塔,把两山连接了起来。这三座佛塔把布达拉宫和药王山连接在一起,塔下有可供人畜通过的大门,这扇门在过去算是拉萨的西门,以这扇塔门为界,分拉萨城内城外。这三座塔在文革中彻底被毁,改革开放以后按旧复修,如今已成为前来西藏旅游者眼中的一道风景线。
有一次带朋友参观完布达拉宫,他突然问我:“我在布达拉宫上边没有见到一眼井,那么生活在布达拉宫的人,他们的饮用水是从哪里来的呢?”
过去,布达拉宫上面没有一眼井,更谈不上自来水管。那么布达拉宫内的官员、侍从、仆人、打杂工等约五百多人,还有“南加扎仓”一百七十五名僧人的生活用水是从哪里来的呢?过去,布达拉宫前,也就是现在的布达拉宫广场北面的石碑前有一眼大井,这眼大井水源丰富,当时生活在布达拉宫里面的喇嘛僧人和别的务工人员饮用的水,就是从这眼井里提上去的。布达拉宫内有专门背水的背水夫,这些人多数来自彭颇宗即现在的林周县境内,他们常年如一日地从这眼井里打水,背着满桶水,登着一层层的石阶木梯,把水背到布达拉宫上面,又背着空桶踩着一层层石阶木梯从布达拉宫上下来,年复一年,无休无止。有些人一辈子和背上的木桶打交道,为了消解疲惫,他们能唱出许多背水歌,打发一个个枯燥劳累的日子,在上百层的石阶木梯上,留有他们负重的足印。
然而,历代达赖喇嘛和僧官们所饮用的水又不是从这眼井里打来的。过去,药王山脚下有个泉眼,泉水清澈见底,水质好味甜。一堵黄墙,两扇小门把泉水隔成一方天地。达赖喇嘛和僧官们所饮用的水就是从这眼泉里打上去的,专门有七八十匹驮水的骡子完成这项重任。在背水官的带领下,骡背上挂著水桶,随着骡夫的一声声吆喝,顺着西门的小路向布达拉宫源源不断地送去甘甜的泉水。送到布达拉宫西面的后门时,穿着白氆氇大褂的背水夫赶忙接应,然后又踩着一级一级的木梯,背到厨房。
泉眼虽有一堵黄墙两扇小门隔开,却隔不断汩汩的泉水从泉眼中喷涌,顺着一条小沟流出墙外。神泉流出墙外,喜的是普通百姓,拉萨的普通百姓喜欢到沟边打点水提回家,用泉水服药打茶,洗头洗脚,也用泉水洗身上的伤口,认为此水对骨折、伤口愈合等有疗效。
走出雪城,一路回想,不知道还有多少个传奇故事遗落在雪城大大小小的房间,宽宽窄窄的街道上。站在宽阔的布达拉宫广场,久久仰望布达拉宫和它脚下的雪城,我陷入了无尽的沉思。
(原载于2012年第6期)
责任编辑:子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