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克宗13号

2017-07-18 09:27央金拉姆
西藏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达娃

央金拉姆

那个女人独自站在月光广场,单薄得像一张纸。我一脸肃穆,挟裹着一阵冷风靠近她,像奔赴一个战场。

她瘦小而紧凑,似乎被周围看不见的空气挤压得伸展不开手脚,偏偏戴一副巨大的眼镜,剩下三分之一张脸在月光下随镜片闪着古怪的光。

15分钟以前,这个女人给我打来一个飘渺无边的电话:你是扎布的女朋友吗?我在月光广场,想请你过来。我问,你是谁?她说,你来就知道了。她又说,我知道你会来的,我只想看见你一个人来。

6年有余,已经没有人再以这种称谓跟我提及扎布。就在那一刻,我听见我体内的水分不由分说地向上升腾,迅速占据了眼眶和鼻腔,最后争先恐后地一泻而下。一个陌生的声音,一个陌生的女人,在我毫无防备之时闯入我的世界,她在暗处点一盏灯,知道我会不顾一切地奔赴而去。

“你是扎布的女朋友吗?”我预感到这个来自电话另一边的声音,会将我努力打理起来的生活和心情变成一片混乱,或者日渐清洁。

我走下出租车,一步步地靠近这个女人。在不断靠近她的过程中,我明显感到了失望,她古怪而孤单地拖着箱子,戴着巨大的眼镜,缩着细瘦的身躯,跟我预想中的相差甚远。她能告诉我什么?

我们决定找个酒吧小坐。那个时候,月光从云层中毫无保留地透下,分明还镀有一层金黄,广场一片透明。我跟在女人后面,看她费力地在石板路上哒哒地拖着箱子前行,看她的双脚挣扎着粘在刚落过一场细雨的石板路上,高跟鞋跟在石板缝里东倒西歪。

月光广场以南是独克宗古城深处,那里有古色古香的房子和不太热闹的酒吧,我喜欢那里的宁静。不知往南走了多久,应该说在前面的女人走得气喘吁吁的时候,眼前一盏酥油灯状的招徕灯不约而同地吸引住了我们,灯光下敞开着一扇古旧的门,狭窄的门上闪着几个乳白色的字——独克宗13号。

13号?扎布就是在13号离开的。我本能地抗拒了一下,可女人已经收回征求我意见的目光,哒地一声收回手里的拖手,麻利地提上箱子,不由分说地走了进去。

酒吧里灯光暗红,飘着像游丝一样的音乐,几个客人像被人随意扔出的石子,稀稀拉拉地落座在各个角落。吧台上坐着的女人很美,有黑丝绒一样的长发,还有深潭一样诡魅的眼睛。以前我与扎布去过很多独克宗深处的酒吧,却没有留意過独克宗13号,想必是新开的。6年之间,古城里的酒吧和客栈如同雨后春笋,已全然不在我的掌握之中。

我们在靠窗的座位坐下,要了清茶和青稞酒。我感到她跟我一样拼命地压制着紧张,这种感觉让我对她和她找我的目的更加没有把握。

那就喝酒吧。没头没脑地灌下两杯酒之后,女人终于打破了沉默,向我伸出手:你好达娃,我叫艾朵朵,艾蒿的艾,花朵的朵,湖南人。

女人的手很凉,手掌湿润滑腻,在我的手里像一条刚出水的鱼。

就在这条鱼在我的指掌间晃动的时候,我分明感到扎布留给我的绿松石手链在手腕上宛如心脏般,整齐而激烈地跳动了几下,接着一股温温的热气从腕部升起,流水般慢慢涌向指尖。

我在索朗警官的钱夹里见过达娃的照片,是个像阳光一样明媚的姑娘。现在,我在月光广场等着照片中的她来到我的面前。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选择月光广场这个地方与她见面。在这之前,我在县城里转了两圈,又在独克宗古城转了两圈,终于立在月光如水的广场中央拨打了她的电话。打完电话,我才发现自己竟然还拖着行李箱。

广场上人来人往,却对我熟视无睹,似乎我全然不在他们视线当中。我像根木桩一样呆呆地站着,听身后的泉水不断地汩汩流淌,想象新的水不断代替旧的水,旧的水不断流向沟渠,流向远处,渗往大地,在土地的肌理中净化为新的水,再以全新的姿态从天空、从山的腹腔中流出。旦,我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你不会知道我多么希望我们就是水。我们为什么不是水?

终于,一个穿白衣的女人向我走来,她的步履迟缓,眉心微锁,看得出疑虑重重。我们之间隔着厚厚的眼镜片和夜色,但在明亮的月光下,我能看清她眼角的泪痕,我知道是我的电话刺痛了她,或者说,是她的记忆刺痛了她。月光下,她依然是白皙而美丽的,头发像夜色一样飘荡在肩头,可已经不是索朗警官钱夹中那个有着明媚眼睛的姑娘。

我知道她在提防着我,我一身尘土,一身疲惫。于她,我那么陌生,以扎布的名义约出了她,却一时无法开始我的叙述。

决定去酒吧小坐一会,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到独克宗13号门前的,这一星期连绵不断的奔波几近把我掏空。我疲惫伤感而又倔强地坚持着,不断靠近达娃——这个让我心碎的漫漫旅途中的最后一站。到独克宗13号门前的时候,我的心突然一阵酸痛,和旦就是在近6年前的12月13号认识的,我喜欢这个数字。达娃的目光是犹豫的,但我还是固执地走了进去,我知道达娃会跟着我。

在酒吧里,我的思维和心脏一起杂乱无章地跳动着。好在吧台那位漂亮的姑娘端来了青稞酒。我迫不及待地斟上,兀自吞下两杯,终于开口,并向她伸出了手。

达娃的手是凉的,我想应该一如她失去爱人之后的心,但在松开之前那一瞬间,她的手突然在我的指掌间变得温热,那是一种温和而激烈的热,让我无端地想起流出身体的血液。

旦,那一刻我是多么地恨你!

绿松石手链是扎布的传家之物,是一颗状如新月的绿松石嵌在边缘雕花的藏银里,细浪一般的银丝层层叠叠地相互拥抱,与藏银连成环状。自扎布将它戴到我手上之后,它便再也没有离开过我。扎布说它经历的岁月就像它们身上繁杂而优美的纹路一样长。

珍贵,往往是在彻底失去之后才会加倍凸显。扎布离开后,我的日子一下子空了。那是一种令我惧怕的空,似乎我在一刻不停地坠向一个没有底的黑洞,耳边只有呼呼的风,我甚至以为我会在这个下坠中悄无声息地死去。

扎布是我儿时的同学,他是个淘气而奇怪的孩子,对班上的同学都很好,却总会做很多事情惹我生气。比如说把我桌子上的书撞在地上,把我的铅笔弄断,偷偷抄我的家庭作业,还曾经像捏糌粑团一样捏我儿时胖胖的脸蛋让我哭。我曾经哭着跟奶奶告状,说扎布是个魔头,然后一桩桩细数他犯下的“滔天罪行”。奶奶却笑着告诉我,达娃傻孩子,这个傻小子喜欢你呢。

上初中以后,扎布变得很酷,总往黑脸膛挂上漆黑的表情在球场上发狠般地踢球,似乎在他眼里学校里的女生都是粪土。随着慢慢地长大,扎布离我越来越远,我想奶奶的预言是有偏差的。得到这个结论后,我发现自己有时竟然会冒出莫名的失落感,虽然在与扎布不同的学校上学,却总会不时想起那个黑黑的影子。

大学暑假的一天,我意外地收到了扎布一如他的性格一般的真情告白:他像一匹蛮横的野马一般从巷子里冲出来,义无反顾地用一个反手将我抬起,然后扛在肩上。我毫无防备地像一个麻袋一般横在扎布肩上,惊恐万分地大声喊叫,扎布你放我下来,你想干什么……扎布稳稳地站着,嗡声嗡气地说:达娃,你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我会将你撑起来,一直往前走。天!我就这样遭遇了一场超出我思维范畴的求爱。在此之前,即便凭我女性的敏感,也没能觉察出扎布对我的丝毫爱意。

我在扎布的肩上做尽无谓的挣扎,说人咋能这样呢?世界上会有人像你这样吗?扎布说,你答应做我的女朋友我就放你下来。我被他激怒了,开始叫骂:你这个强盗,流氓……你不放我下来我就喊救命了。扎布像一头牯牛一样固执地立着,说,你喊吧,我观察很久了,这时间这里没有人经过。不知过了多久,大声的怒骂和激烈的挣扎令我在他的肩头剧烈地咳嗽起来。扎布这才放我下来。我蹲在地上喘息着梳理好耳内的轰鸣和眼前的金星,然后站起来不由分说地给了扎布一个耳光。这个耳光在12年前的那个寂静的下午异常响亮,我清楚地记得我使出巨大力气的手,在划过扎布的脸之后一阵剧痛,然后一阵麻木。那手和脸庞在空气中撞击的声音似乎截断了空气,短暂、脆响而又致命,一如我所理解的暴力。我呆住了。

扎布没有如我所想,回扇我一个耳光让我满地找牙,或者捂住腮帮转身走掉。漫长的沉默中,我在他的脸上读出了痛,那是一种激烈而纯真的感情茫然不知所措、找不到表达路径的痛。那种痛让我的心头沁出后悔、怜惜与酸涩的甜蜜。

陌生的艾朵朵,你说你来自遥远的湖南,但绿松石手链已经准确无误地告诉了我你确实与扎布有关。不管你以怎样乖张的姿态牵引了我的今夜,不管你想要告诉我什么,我都无法否认,我爱扎布,他是我至今惟一的男人,尽管他离开我已有6年之余。

旦,你是否还会记得6年前我们在八廓街相遇时的情景?

那是个多么寒冷的冬天啊!我饥肠辘辘,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拖着小允,在那条陌生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行走。

我们本是去找旅店落脚的,却在旅店门口发现背包里的钱包不翼而飞。我仔细地在脑海里搜寻着有可能拿了我钱包的人,应该是那个在列车里冲我和小允嘘寒问暖的男子。半夜时我曾带着小允去解手,睡眼惺忪的我没有在意那短短时间里背包中钱包的命运。那时记忆中那个“好心”的男子就蜷在我们的对面,眼睛随着车灯一亮一亮。我仅在那时候离开过我的背包……

可是,人海茫茫,他早已不知去向。

小允用小小的声音说,妈妈,我饿。我的鼻腔内一阵酸涩,假装没有听到他的话。大约走了几十米,小允又说,妈妈的鼻子是红的,像胡萝卜。我干涩地笑了笑,说,小允的鼻子也像小胡萝卜哦。听到我的笑声,小允马上跟着欢快地笑了,說,妈妈妈妈,我想吃东西,想吃……胡萝卜。我终于没能忍住自己的泪水,风很凉,泪水很热,风一过,泪水变得比风还要凉。我不想让小允看见我的泪水,立刻背过去擦干。我得想个办法让我和小允走出这个窘境。

给父母打电话?我不想。是我执意要离开那个城市,而且我也不想让他们担心。给朋友打电话?我还有一点小小的虚荣,不想让他们确定自己确实是个一无是处的人。买一盒粉笔,在地上写出自己的遭遇,抱着小允向路人求助?我身上连买粉笔的钱都没有,何况那大都是骗子们的行径……

只有在落难的时候,才能真正理解落难的难,欲哭得咽下泪水,欲死手里还牵着自己的孩子。那时候如果有人雪中送炭,你便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个送炭的人。

我的思维杂乱无章,睁大眼睛观察周围来来往往的人。我求助了几个人,可有人听不懂我说的话,有人急匆匆地绕开,有人犹豫许久,也一步一回头地走了。眼看天色慢慢变暗了,难道我要与小允露宿街头?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我急了,又盯住不远处一个摆地摊的男人。他戴着一顶与时令不相符合的宽檐帽,遮住了眼睛,冻得红红的鼻头却从帽檐杵出,分外显眼。有女孩子挽着女伴从他的摊上挑选饰品,然后付钱给他。

钱也许真能把一个人变成魔鬼。我本是个不太有经济观念的人,但在那一刻,我被那些他手中花花绿绿的钞票着魔般地吸引住了。我恨不能跑上去,一把夺过这些钱转身就跑。幸好当时我想了很久,也没能够迈出那一步。

我鼓足勇气,选择摊上没有人的时候走向那个寒风中红红的鼻头。立在摊前,我听到红鼻头热情地对我说,阿姐你买个首饰吧,物美价廉,你戴上肯定很好看。我的肚子咕咕乱响,小允瘦瘦的小手在我的手里轻轻蠕动。不知在摊前立了多久,我听见我竟然对红鼻头说,大哥,我们想吃饭。

红鼻头愣住了,从宽檐帽下探出眼睛仔细看我,等诧异从他脸上消失,他便斩钉截铁地告诉我说这里没有饭。又是一次硬生生的拒绝!我的眼泪终于溃不成军,哗啦啦地在脸上流成一片。我不愿轻易放弃,像一个乞丐一样撸下自己的脸面,说,大哥行行好,我的钱包丢了。这时,身边的小允突然也冒出了一句,真的,我们的钱包丢了,叔叔我肚子饿极了。那声音要比往常大,还带着童真却无限的委屈。

红鼻头点燃一根烟,反反复复地打量着我和小允。香烟快燃到一半的时候,他终于说,一起吃饭吧,我请客,我也饿了。

冒着热气的小饭馆里,我发现红鼻头的鼻头其实并不红,他头发微卷,眼睛潮湿而忧郁,面部轮廓分明,有着线条流畅、极为英俊的侧面。

那两菜一汤我和小允吃得格外香甜。男人很少说话,他用慈爱的目光看着小允,还把盘子里的肉丝几乎都捡给了狼吞虎咽的小允。那一夜,我和小允就蜷在男人出租房里破旧的沙发上。

旦巴,我亲爱的旦。我至今都感激你在我最窘迫的时候给我的信任和帮助,就在那个小饭馆里,你在我心里比拉萨的阳光还要灿烂。

尽管经历了这么多事,但如果上苍给我机会选择我的从前,我还是会想在八廓街,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遇到你。

我虽然不喜欢13这个数字,但我得承认独克宗13号是个好地方。火炉里生着旺旺的火,屋里的每一个细节设计都匠心独运,透着古朴与清新,让人感觉身处于大自然中。那吧台上的美丽女子娴静犹如月光,而飘荡的音乐却让人无端端想起一群赤裸的黑女人敲着鼓点迎风起舞,那应该是在无垠的原野上,有飞跃而过的豹,还有驻足眺望的鹿,那鼓点是悠远而深厚的,她们随鼓声跳跃的黝黑皮肤与大地是同一种颜色……

我想我已经微醺了,那音乐中我生发出的想象逐渐地牵引着我偏离见这个女人的初衷。我看了看表,与艾朵朵在酒吧中的又一阵沉默对峙已近40分钟。我及时扭转思维,轻轻敲了敲桌面,说,艾小姐,你找我做什么?

艾朵朵似乎这才如梦初醒。她喝下一杯酒,半晌,方用细小的声音说,达娃,我想恳请你听我讲个故事。我有些诧异:这故事与扎布有关?艾朵朵又沉默半晌,说:有。

我突然恼怒起来,心里碎散的情绪突然变得具体:难道扎布曾经瞒着我做了什么?要引一个湖南女人千里迢迢到独克宗古城找我,找我还为了说一个故事,说一个与扎布有关的故事。我的心里翻江倒海,恨不能自己此刻就是一架X光机,把对面这个一脸纠结的女人的五脏六腑看得一清二楚。扎布给我的往事是纯净无比的,我不希望有任何事情玷污我的记忆。

可是,我也许更需要面对现实,也许我会有其它意外的收获。我把这种恼怒强行压制了下去,把语气调到温和的程度,对艾朵朵说,请讲。

艾朵朵说,我想从我的这次行走说起。

为了这次行走,我把我10岁的儿子小允捎给了远在湖南的父母照管。在我身边的人看来,这次行走实属不必,但于我,却非常重要,我想要通过这次行走,真真切切地了解旦。

我本名叫艾红,红色的红。在遇到旦巴之后,他给我取了朵朵这个名字,他说朵朵藏语意为小,是足以令人产生怜惜和爱意的小东西的泛称。我喜欢这个名字。

在6年之前,我结束我那段名存实亡的婚姻,带着小允来到我梦寐以求的拉萨。那时候,我的钱包里只有一张数额微小的银联卡和千辛万苦追来的小允的小部分抚养费,一共五千元。然而,我们却在火车上丢了钱包。幸运的是,一贫如洗的我们遇到了在八廓街摆地摊的旦,受到了他的接济。

就像注定一般,我和旦在患难中相恋了。在遇到旦之前,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会孑然一身,以为自己不会再坠入爱河。是旦打开了我伤痕累累的心。

之前,我与前夫相恋两年之后结婚,然后有了小允。每当想起我的这段婚姻,我就忍不住要将婚姻比作一场豪赌,你得有不算太坏的手气,起码得一难一佳,还得花时间、花精力、花脑力和体力守在赌桌上,你最好喜欢,甚至有瘾,但两个人之间的感情,犹如自己豪赌时押下的筹码,不是自己想赢就能赢得回来。我就是在这张赌桌上输得体无完肤,甚至输掉了尊严和自信。在此,原谅我不想再重述一遍我逝去的婚姻。

我想說的是旦唤醒了我,让我记起我自己还是个女人,还有情和欲,还有被人疼爱的幸福。

旦的性格内敛,他说他家境贫寒,是来拉萨淘金的。两个一贫如洗的人相恋,是真正考验感情的事情。和旦相恋以后,我和小允就住在旦租住的小屋里,最先是靠我和旦一起摆地摊卖一些廉价的首饰生活。旦像疼爱我一样疼爱小允,我们在离阳光最近的城市相濡以沫,最困难的时候,我们曾经一天只吃一个馒头过活。

在我的记忆里,那是一个异常苦涩而又异常甜蜜的馒头,那一天,吃过方便面的小允已经熟睡了。我们这才放开粘在脊背上的肚皮,从包里拿出那个用身上仅有的钱买下的馒头,你一口我一口地吃起来,我们吃得很小心,很仔细,一个馒头在俩人手中来回传递了半个多小时,却还剩了一半。这情景曾让我想起读书时教科书里的一篇文章,抱歉我已经记不起文章的名字,说的是一群红军战士围成一圈手把手传递分享一个苹果,传递几圈下来,苹果却只少了一角。我没有想到,这片儿时记忆中的文章情节,惊人地在多年之后我与旦的生活中再现。那一夜,我从背后紧紧抱住旦,酣畅淋漓地流了一夜的眼泪。

幸好这样的日子我们没过多久。我想尽一切办法出去找事做,去做过洗碗工当过超市售货员,幸运的是,后来我在一个一同租房住的女孩的介绍下做了一名景区导游,工作做得还算顺利,挣到的钱也相对多些。旦的普通话其实说得也不错,我曾经想让他也去景区试试,可他不愿意,他说他不喜欢接触生人,摆摊这门生计是他窘迫之中的下策,也没有打算做太久。

后来,旦在一家酒店找了一份工作,给厨师做下手。每天下班回来,旦总会给我和小允带一些小东西回来,比如一只鸭腿,两片烤肉,东西虽小,但足以点亮我的生活。

以两个相爱的人的能力,是不会过食不果腹,或者锦衣玉食却寂寞无边的生活。渐渐地,我们的日子越过越好,吃穿不愁,还有了积蓄。旦和小允相处很好,他们似乎没有血缘的隔阂,小允一直叫他爸爸。

拉萨,我向往已久的城市,终于以这样的方式收留了落难的我和小允,并且给了我意想不到的幸福。

艾朵朵停止了叙述,她小口小口地喝水,然后仔细地看我的眼睛。她的讲述似乎并没有介入主题。这个女人,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夜晚冲我这个篮筐打了一番擦边球,又莫名其妙地偃旗息鼓了。

在这个故事里,我没有找到扎布,但我被故事里的温暖给迷住了,当然我无法否认其中含有窥望到她隐私的窃喜。我在她的故事里一头雾水,却又意兴阑珊。毫无疑问,艾朵朵是一名优秀的讲述者,她的语气平和而又缓慢,神情真挚,目光里流淌着如她的语气一般的温柔。在这种温柔里,这个女人变得安然轻巧,甚至有些迷人。

是讲述让艾朵朵变得美丽,确切地说,是故事中的旦巴让她变得迷人。

曾经,我也是美丽的。扎布,不是吗?

而如今,我想我已经老了。我朝九晚五地在这个小小的城市里安静地穿梭,上班下班买菜做饭,清闲的时候去孤儿院给孩子们洗几件衣服,无聊的时候就坐在电脑前看一切这个世界上正在上演的新闻:哪个国家战火纷纷,哪个人群的真实生活百孔千疮,哪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官员被捕……谁谁露点了,谁谁跟谁离婚了争财产孩子头破血流了,谁谁跟谁勾搭上了,谁谁的奶子是假的,谁谁睡了100个男人不知道肚子里的孩子爹是谁,谁谁又睡了99个女人,每个女人的裸像都像他兜里鹅卵石一样要亮出来让人看……

这个世界离我很近却很遥远,每当我翻看着网络,然后停下来一杯一杯地喝水,喝着喝着,总会喝出一股霉味。

扎布离去之后,我换了工作。我现在的工作很清闲,也就是在档案馆管理档案,所谓管理,也不过是过一段时间抹一抹时光给它们留下的灰尘,然后再坐下来,抹一抹记忆中扎布与我的往昔的灰尘。记忆会放大一个人对你的好,还会放大你对他的不好,尤其是在連与他吵架也成为奢望的时候。我存活在我的记忆里,时而欢喜,时而感动,时而懊悔,我记得对扎布发过的所有小脾气,记得每一次对他的无理取闹,我还记得当初在扎布向我求婚之时,我曾经端着自己碗里的可口饭菜,朝别人的碗里张望,我犹豫不决,支吾不应,再一次次审视自己的爱人……这些时候,水里喝出的霉味会化作心头的悔恨。扎布,我梦见了你那么多,与你的幻影走了那么久,也许,你已经不再真实!

我逐渐喜欢上了草。有时候索朗警官会带我去郊外看大片大片的草,看它们怎么萌芽、成长、然后枯萎。年复一年。我多希望我也能像这些草一样,即便遭遇一万次枯荣,也会一万次复苏。

如果不是有个陌生的艾朵朵打电话给我,我想我也许再也不会听到别人叫我为“扎布的女朋友”。我与扎布的往昔,就像鸟儿飞过,只有翅膀的痕迹留在天空纯净的记忆中。

我与旦的日子过得安宁而又平静。我喜欢拉萨的阳光,那么暖,能直接晒到人的心头上。闲暇时候,我便与旦和小允在房间外小小的阳台上晒太阳,我织毛衣,看一大一小两个我深爱的男人在旁边吵吵闹闹。

我是满足的,但随着时光的流逝,我变得不满足。原因是与旦在一起多年,他从未跟我谈及婚事,甚至没有让我与他的家人通过一次电话。我回过三次湖南,想带旦一同前往,可每次他都找借口推脱。他就像一潭深水,让我探不到底,让我慢慢感到恐慌。

我不由自主地开始想念我的前夫,那个曾经让我深恶痛绝的影子竟然随着日月的更替在我的记忆里变得温馨。至少当初与他是知根知底的,与他相恋、结婚生子,每一步都走得明明白白。

我的情感在各式各样的猜想中扭曲,我开始捡记忆中前夫仅有的长处与旦的短处做比较。这个毫无意义而又不可遏制的行为让我变得焦虑不安,我陷在自己制造的烦恼里不能自拔。我们有了很多次的争吵,有了赌气,有了分歧和隔阂。

旦变得更加沉默,每次回家都很晚。他的行为灼痛了我,便一次次找一些芝麻蒜皮的事情跟他吵架。那段时间,除了争吵,我们似乎便没有其它更好的方式交流。

在又一次激烈的争吵之后,我竟然随手摔出手里的水杯,把卧室的窗玻璃砸烂了。随着那一声巨大的碎响,屋里静得像死去一般。

旦面对着破碎的窗玻璃,默默地抽完一支烟,然后开始收拾行李。他哪是在收拾行李?根本就是在收拾我的心。能在患难时受到接济不容易,能与给自己接济的人相恋更不容易,我怎能轻易丢弃这么多的不容易?看着他一片一块地将我散落一地的“心”从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扔进行李袋里,我哭着说,旦,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和小允怎么办?旦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会儿,然后又继续收拾。他平静地说,你和小允在拉萨已经站住脚了。这话说得我马上跳了起来,我从行李袋里一件件往外扔东西,扔得满屋子都是。

等我扔完东西,抚平情绪后回头,才发现旦蹲在屋子中央,满脸是泪。旦说,朵朵,你这个笨女人,我知道你想嫁给我,可是,你跟着我不会过好的。当时,我并没有猜出旦这句话真正的含义,我以为是出于一个贫寒男人的自尊心,因为那时候我挣的钱比旦要多,还荣升为一个小主管。我沉浸在自己当时的情绪里,说,我不笨,我没有觉得自己过得不好。

旦一把拉过我,他的嘴唇不由分说地压过来,激烈地吻住了我,那一片源源不断的盐渍把我的嘴唇淹没了,我像沉入了深深的海水,很久很久。我不知道那是他的泪水,还是我的泪水。

能够说出的痛苦,便不算是痛苦。旦有心结。我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梦想着我们一起去打开这个结。我努力避开那段杂乱的情绪,加倍地关心他。然而,这一切似乎毫无作用,这以后,好几次我从睡梦中醒来,都发现旦不在身边。黑夜中,阳台上的烟火一亮一亮,勾勒出旦孤单的身影,紧缩的眉头。

有一次,我偷偷起来,从窗子偷偷看去,发现他竟然面东跪在阳台上。那是腊月的天,冰天雪地……

黑暗里我泪流满面。我慢慢走向阳台,抱住冰凉的旦,说你到底是怎么了?你告诉我好不好?许久之后,旦伸出手抹去我的眼泪,说,朵朵,你跟着我,让你受苦了。

旦不做解释,抱着我回到房间。我们在小床上激烈地做爱,旦很疯狂,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表达他对我的爱和歉意。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时而忧伤时而欢喜地掠过,一晃就是6年。我的生活不算很舒心,但也从不缺乏温暖。

与旦在一起的第6年,等我探到旦这潭深水底部,才知道这水不是以我的能力所能够泅渡的。那是个宁静的深夜,我们已经熟睡,房门却突然被踹开,里面冲进一群身着警服拿着手枪的人,迅速押走了旦。带头的大胡子冷着脸冲我嚷嚷:你,穿上衣服跟我去做笔录。

他们说旦杀了人。

我的体腔一阵紧缩。我终于在这个故事里嗅到了一丝可能有关于扎布的气息,那青稞酒的酒劲混杂着故事的跌宕让我的心张开秃鹫般的翅膀,直愣愣扑扇到胸腔之外。

那是6年前的9月13号,那时我与扎布已经订婚,我们正一点点地把我们小小的喜房布置成理想的模样:有端美的佛龛,漂亮的厨房,温馨的卧室和安静的书房。我们想象再过几年,会在离湖泊和草原接近的村庄盖一幢小屋,养马和牦牛,在地里种上洋芋和蔓菁,看孩子抱着藏獒在草地上玩耍。

那年9月13号像每一个我走过的9月13号一样没什么异常,在那个早晨,我像每一天一样撕去移动公司赠送的日历,把纸上书写的淡绿色的13号揉成一团,扔进纸篓,然后与扎布分头到各自的单位上班。

午间,扎布发来短信说他晚上要开出租车载客。我发回他:又开?不行,不准。扎布回:已经决定。我发:这星期你又没有晚饭吃了。扎布:行,我去我妈那里吃。

扎布是头比我还犟的驴,6年来我们互踢无数次,伤了彼此无数皮毛。照此下去,老的时候我们估计都秃了。扎布在三个月前兼了开夜班出租车这个职,每周开三个整晚的夜车,说是他计划给我买一份精美的礼物,可还差那么一点钱。短信归短信,这里面包含的情意我能不领会吗?下午下班后我乖乖地买菜做饭,然后给他发短信:老扎,我在锅里,饭在床上。许久后,扎布回:嘿嘿,已吃,明天回时再把你从锅里捞出来……

那依然是一个普通的夜晚,互道晚安,然后入睡,可那分明又有着许多的不普通。半夜时分,我被我左手腕上的绿松石手链惊醒了。那绿松石在黑夜里突然紧贴着我的皮肤激烈地战栗,仿佛在经历一场激烈的战争,让我心惊肉跳。我猛然从床上坐起来,扭亮床灯。这时,手链停止了痉挛,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热气,像泉水一样从手腕喷涌向我的指尖,随后,一阵刺骨的凉湮没了这一股热量。

我不知道这预示着什么,心脏怦怦乱跳。我呆滞了一刻,看表,时间11点45。我拿起手机拨扎布的电话,无人接听。再拨再拨,依然是无人接听。

窗外是茫茫的夜,可我无暇顾及,穿上衣服闯入黑夜,停在街边一辆辆地拦出租车。我往脸上堆满笑容,跟停下车的出租车问,师傅您好,你认识扎布吗?……一连拦了第6辆车,才有师傅说,认识,是今晚刚替老七接班的小子。他说半小时前还看到扎布了,那小子好好的,心情好着呢,兴许是不小心把电话弄成静音了,大半夜的你别乱跑,不然又成那小子找你了。

我舒了一口气,梳理忐忑的心情回到家里重新躺下。迷糊之中,我做了许多细碎的梦,梦里我的一只鞋丢了,我光着一只脚走路,硌得脚板生疼。

第二天早上7点,我接到扎布的电话,可说话的是另一个人。对方说:你是扎布泽仁的家属吗?家属?!我的心里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舔舔干裂的嘴唇,说,是。对方说,请你来城郊桑布老村口认领扎布泽仁的尸体……

是的,就是在13号那个万劫不复的夜晚,扎布永远地离开了我。

面对艾朵朵,我使劲咬住嘴唇,让心里的翻江倒海化作安静而刺骨的疼痛。

我不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但我必须保持冷静,听完这个故事。

旦被押走两个星期后,我在索朗警官的帮助下开始了这次行走:从拉萨坐飞机到Y县,然后坐客车到旦的故乡。起初,达娃你并不在我的行走计划中,可走完旦的故乡之后,你成了我这次行走不可缺少的最后一站。

做笔录的警察说旦并不叫旦巴,他的身份证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他真名都丹江初,高中毕业后未考上大学,在老家务农并结婚生子,七年前进城谋生,一年后与一个同伙在州府驻地的县城抢劫未遂后杀人,同伙落网,他潜逃到拉萨,隐姓埋名至今。

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我不相信我的旦会做出这样的事,无法接受与我耳鬓厮磨近6年的人是另外一个人,是一个有家庭的人,是畏罪潜逃的杀人犯。这个事实几乎逼疯了我。我想见旦,想当面向他问个清楚,想亲耳听到他对我说明一切,但我始终没能再见到他。幸好索朗警官接受了我没完没了的访问,他告诉我旦是重刑犯,目前严禁一切探访,而且,他已被押至离犯罪地较近的看守所,案情正在进一步审查中。

索朗警官是个明察秋毫却善良的人,在他冷峻的外表下有一颗热情的心,我们在短短几天内相识并相知,他似乎总能探明我的心结。后来,我想到旦的故乡访问他的故土和家人,他给了我地址和他家属的姓名,并告诉我,等有机会探望旦的时候,他会通知我。

我把小允送回湖南老家,没来得及照一照镜子,直接飞到Y县,吃完一碗米线,又一路颠簸来到了旦的故乡。

我终于来到了旦的故乡。6年之中,我曾以无数的方式幻想过与旦的家人见面,幻想他们平和而喜悦地接纳我和小允,唯独没想过最终是以这样的方式。

旦的故乡是个小而安宁的村庄,坐落在岩山下,公路的两旁。我找到了旦的母亲和姐姐,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她们竟然认识有我这么一个人,原来旦与她们偷偷有着联系,因此她们对我们的生活有所了解。旦的母亲和姐姐像接纳亲人一样接纳了我,尽管悲伤是不言而喻的。旦的母亲斑驳的头发是在那一夜完全雪白的,她说,迟早有这么一天的,她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她日夜挂念日夜焦虑,总害怕这一天到来,可似乎又在等待著这一天的到来。

我在旦的老家住了一个月,这让我对他的从前有了了解。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的他没有选择复读,两年之后,他的父母不顾他的反对,让他做了村里一户人家的倒插门女婿,女方大他8岁。

旦的母亲认为自己是为了儿子好,女方经济相对宽裕,而且勤劳能干。旦是个英俊的小伙,但无论是干农活还是找副业,都不是他的强项。从了母亲之命以后,旦开始了他的倒插门女婿生活,他接受了一切。两年之后,还与妻子有了孩子。旦的母亲认为他就会这样安稳地过一辈子。

旦的家乡在河谷地带,土地少,做倒插门女婿有他的好处,却也有他的难处。作为一个父亲,他选择了去城里做一些小生意。刚开始那年,他总能拿些钱回来,性格也变得开豁爽朗。旦的母亲为他暗暗高兴。可后来有一天,他一脸潦倒地背了个挎包回到他母亲那里,住了两天,又急匆匆地奔赴县城。这之后不到两周,旦就失踪了。失踪半年之余,家里陆续来了警察,家人才知道他与身无分文的同伙借高利贷做生意,到期时还不了钱,被人围追堵截,最后选择了抢劫出租车司机,抢劫未遂便杀了人。

对不起达娃,我还是想继续我的叙述。

旦的姐姐说,几年之后她接到旦的电话,曾经劝过旦偷渡出国,越国境线后改头换面,重新生活。可是旦固执地留在了拉萨。

我还兀自编造了一个杂志记者的身份去两公里外的一个村庄偷偷探望了旦的妻子,他的儿子现在在县城上中学。

6年之间,旦的婚姻已被自动解除,他的前妻已经另外找了个男人,是个还俗的僧人,还有了个4岁大的女孩。从看到旦的前妻那一刻,从她精神面貌,从她脸颊上透出的淡淡红晕,我便知道她现在过得还好。

出乎我的意料,旦的妻子是个心直口快的人,看上去善良并且大度,并不忌讳与我谈及旦的事情。她说旦并不疼爱她,总是跟她发脾气,做农活总是挑三拣四,有一回他甚至还拿了她辛辛苦苦捡了一整个夏天的松茸攒的钱买了他心仪的皮衣。她说她知道旦不安分,让她心灰意冷。她说旦心眼不坏,但读书读坏了农家人的身子,是个好吃懒做,眼高手低,除了有一张好看的脸蛋之外一无是处的男人。

他们之间也许没有过爱,也许爱已经被磨砺殆尽,空余下已与现实无关痛痒的恨。在两个人之间,爱似乎是虚无的,它会随时间改变,甚至消失,但爱又像衣食那么实在而不可或缺,一旦没有了它,人与人之间携手向前的路便会阴霾重围,还会被新生出的岔路硬生生截断。

我不甘心,还在旦的村庄找了几个老人问话,可他们对旦的评价都不是那么好。

我像个丧魂落魄的侦探一样回到旦的老家。旦的身影在别人的叙述里左摇右晃,分成无数个旦在我的脑海里盘旋。他的历史不断地刺痛着我,而他留给我的往昔却在回忆里温暖着我。渐渐地,我已经没法按计划安静地呆在旦的村庄。

像做梦一样,我在一个下午临时决定,包了一辆面包车从旦的故乡出发。我太累了,我一路昏睡,梦里有战争,有挣扎,还有巨响……过后,我发现自己竟然立在独克宗古城停车场内。我在县城转了两圈,在古城转了两圈,又在月光广场转了两圈,然后拨通了你的电话。我只是特别想要倾诉,我想只有你会愿意听这个糟糕故事。

对不起,达娃,我还想代表旦向你致歉,尽管我不奢望你的谅解。

十一

独克宗13号里的陈设在我的眼里空无一物,我似乎在一片旷野上与一个与我毫无关系却又息息相关的女人对峙,我像一匹兽,无奈地聆听岁月苍茫的脚步掠过身体,放肆地看对方撕裂的伤口流出汩汩的鲜血。

呆滞许久之后,索朗的身影在我的脑海里明晰起来。我刻不容缓地需要证实,我机械地拿起手机,一边走向门外,一边告诉艾朵朵,请你等等我。

站在酒吧门外的青石板路上,我拨通了索朗的电话,我听到我的声音微小而又虚弱:你在哪里?索朗说,我已从拉萨返回,在县城。我顾不了太多,说,索朗,我很想见你,我在月光广场。索朗说,好,马上到。

我把独克宗13号甩在背后,把艾朵朵甩在背后,飞快地奔向月光广场。我听见我前行的速度把周围的月光扯成碎片,像被风刮起的雪花一样在夜里乱撞。

我孤单地立在广场中央,看着索朗慢慢地走向我。他高大所以让我想要依靠,孤单却又令我安详。6年之间,我几乎隔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只有这个男人陪我去看了无数次草,承受了我无限的冰凉和沉默。我以为时光和意外已经将我的心凝固成了石块,而实际上,我的心就像荒原上的草,从来都未曾停止过汲取阳光和水分。我不由分说地和四散逃窜的月光一起冲向索朗,挤进了他宽大的怀抱:

艾朵朵说的都是真的?

她找你了?

是的。

都是真的。

罪犯落网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想当面告诉你,计划是在明晚。

……

在索朗的怀抱里,我的眼泪、心声和身后汩汩的泉水一起流出:罪犯终于落网了,扎布案子可以结了,可是,索朗,我并没有像想象中的那般开心……

索朗没有言语,他紧紧地、无声地抱住我,任我滂沱的眼泪打湿他的胸膛。

十二

在独克宗13号这个安谧的酒吧里,我终于讲完了我的故事。平时不是特别善于表达的我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扶持着、促使着,不留一点余地地向达娃袒露了自己的往事和心声。

在我的讲述里,我看到达娃把她的嘴唇咬出了鲜血。我希望她在那一刻跳起来,狠狠地扇我一个巴掌。可是,在最后,我看到了她眼中的疑惑、迷茫、伤痛通通化为了同情,这是我没有想到的结果。

旦被捕以后,我曾经疯狂地找过索朗警官,在他的讲述里对死者爱人达娃的情况有点滴的了解,我知道她经历了很长很苦的心路历程,在离开拉萨以前,我还跟索朗警官要了她的电话号码,但当时我并不明确自己到底要干什么。

杀人者是我的男人旦,我作为旦的女人,找了被杀者的女人说话,于胆小、怯懦的我而言,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而它卻又实实在在地发生了。在月光广场乱转时,我没法见到旦,只有想象中达娃的身影在我的心里不断放大,大到让我不可遏制地打了电话约她出来。在广场等她的那一刻,我为自己的冲动有些后悔,我甚至想偷偷地溜掉,或者藏在暗处,只偷偷地看一看她。但是,她的到来让我打消了刚刚萌生出来的后悔。我不知道我该如何叙述我想说的话,但在独克宗13号坐定以后,我缓慢、真实而又顺利地打开了自己,这样的状态让我暗暗惊讶。

达娃拿了电话走了,她让我等她。我听到她用了一个请字,我很欣慰,却又有说不出的难受。她棕色的皮包安静地留在座位上,表达的也许是对我的信任,也许是她的慌乱,还证明她还会回到酒吧。

达娃,你多么的不幸,但你又多么的幸福。在索朗警官的钱夹里,我见过你的照片。他说那张照片是从你的相册里偷偷拿的,在他的钱夹里呆了4年之久。

独克宗13号慢慢暗了下来,只有丝绸般的月光包围,我怎么似乎是独自一人坐在一个树林里?似乎那个吧台上的不是一个美丽的女子,而是一株冷杉?我怎么越来越冷,浑身剧痛?……

没能够等到达娃回来,我被一阵强风刮出了独克宗13号。

十三

索朗说,都丹江初的同案犯在被警方围堵之后企图自杀,曾在医院救治半年。之前警方本以为该案为一人所为,给了都丹江初潜逃的时间和机会。等案犯痊愈后供出都丹江初,他却早已不知所踪。6年来,警方没有停止过对都丹江初的搜寻,他却像一粒混入茫茫人海的沙子一般消失了。近半年前,他们通过拉萨警方的帮助,有了他的线索。锁定嫌疑之后,他们曾经对他做了长达半年的电话追踪,确定旦巴就是6年前在Y县与同伙犯下滔天罪行的都丹江初。他在拉萨一家酒店的厨房做下手,深居简出,与一个叫艾红的外地女人以夫妻相称,与他们一起生活的,还有一个叫他父亲的小男孩。都丹江初似乎利用了她是外地人还带着孩子这个身份做够了掩护。可是,在这6年里,罪犯都丹江初似乎又付出了真挚的情感,他甚至没有逃往更安全的地方。

听着索朗的讲述,我和索朗沿着石板路走回独克宗13号。可是,无论我们怎么走,也没能找到那家酒吧,艾红的手机也始终无法接通。后来,我们在古城南面绕了几个圈子,意外地在我记忆中的路线中找到了我的挎包:在古城东南方山脚下一座废弃的民房旁,我棕色的挎包安静地被月光挟裹着,安睡在一块方圆的灰白石块上。

独克宗,此刻最美的月光之城,像婴儿一样躺在一片温和的月光之中,我面向索朗静静地呆站着,一遍遍感受着嘴里的青稞酒味,不知道自己刚才究竟经历了什么。

事情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第二天,我们有了艾红的消息:就在昨天下午,她从都丹江初的老家包了一辆面包车回城,半途不幸遭遇了车祸,人车坠入公路边500米深的沟谷里。事发后得到附近村民的帮助被送往Y县医院,却因救治无效猝于次日凌晨两点。

十四

我和索朗将艾红火化,带她去看关押在监狱里的都丹江初,最后把她和她的遗物一起送回湖南,并把小允带到Y县与我们一起生活。

据Y县的几个百岁老人称,我的绿松石手链极有可能就是散落于民间的依铒。传说完整的依铒产于千年冰川之间,状如满月,色泽通绿,纹路如花,能预示未来,与人类无法进入的空间相连,又能在月圆之夜发出无与伦比的绿色光泽和花朵般的香气。这块珍贵无比的绿松石在岁月中不断被争夺,继而沾染上无数人的鲜血。终于在又一个充满血腥的争夺之夜,绿松石兀自碎裂成大大小小8块月牙状的小绿松石后,像雨点一样流落民间,碎裂的小依铒与有缘人相遇之后,会生发许多与善相联的奇异事件。

我再也没能在独克宗古城找到独克宗13号。

(原载于2013年第2期)

責任编辑:邵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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