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贤婷
人们常说,让时间解决一切,而我们经常忘记询问的是,是否还有足够的时间。
1
花满月在大学门口开了一个小吃摊,算上加盟学手艺的两万八千块钱以及小车摊、原材料初期进货等,一共小四万块钱。
流动的车摊快餐摊点,除了躲避城管以外好像也没有其他执照要办。
这是郊区,跨过七八站路的距离有一条步行街和方圆十里最大的超市,周围除了工业园和小村落也就这个大学城了。想一想,若没有这些学生,地方餐饮的经济也带动不起来。
确实,大学生算得上是有钱的群体。
花满月扬了扬嘴角。从兜里摸出小手机看了看时间,临近四点,学生们也该下课了,她马上就该忙起来了。
这是个医学院,说来也是稀奇,他们的大门背后就是图书馆,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花满月就觉得奇怪,总是冒着寒气般的冰冷,让人不住的颤抖,灰压压的颜色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学校位置是XX公路旁小分支的道上,正对面是一望无际的枯草原野,显得有几分荒凉,也只有使劲往远处看才看得见那些稀稀拉拉隐藏在雾霾里的工业园。
虽然荒凉,但也给小贩们提供了机会,让他们在学校外面这两边的道路上开着小车过来摆摊。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听说这个医学院里的食堂换了人,饭菜价格高昂还不好吃,学生纷纷选择了订外卖,后来学校为了压制住这种“风气”,不再准送外卖的小车入校。最为严重的时候,学校甚至还把城管请了过去,最后抵不过压力,学校把食堂的价格往下降了些,这事也就算完了。
这个区本来就不大,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便满城风雨。所有的,像花满月这样的小摊贩便会全部兴奋起来。
他们这样的摊贩都是有点小组织小联系的,刚开始那会抽签派了几个人先过来探探风。女人都断后,先让男人过来,免得出了什么事女人的反应以及蹬车的速度比不过变故。四五点这些男人便过来了,稀稀拉拉几家。下课的学生从教学楼出来正是饿的时候,看见几家小摊贩,都不要命似的往外冲。
连续了一个星期,没有什么大事,剩下的男人和女人们也就陆陆续续的过来了,不出几天,小吃一条街辉煌的诞生。
花满月正是其中一员。
我第一次看见花满月的时候喊不出她的岁数。她总是穿得周周正正,干净利落;她总会在衣服外面套上围裙,围裙的系带打的结也是精致得可爱。因为花满月卖的是油炸类的食物,我总看见她戴着袖套,可能是怕油溅起来的时候弄脏了衣服。她穿的衣服,不知道价钱,却很干净很衬她气质。冬天的时候,别人缩成了一团,不住地发抖,而她戴上手套站着就是站着,再不济就是来回走动,同其他摊上的人聊聊天。
我之所以喊不出她的岁数,是因为她的头发只泛起几根黑丝,剩下的全为银发。脸上也有皱纹,可你要是看见你也会觉得她的皱纹也是紧致着的皮,不是拢拉着那种。脸上神采奕奕,时常挂着微笑,耳朵上戴着金色的耳环。你看着,就是觉得,她花满月和其他人不一样。
她卖的是油炸鱿鱼圈、红薯条、鸡柳。
有点独家手艺。
我第一次走到她摊前的时候,我还没有转过脸去看她就听到一记好听的女声:
“同学,你要吃什么呢?”
2
我在这个区的医院见习,最近正值神经内外科的住院部。
第一天和老师去查房,老师就说,“28床的女人叫花满楼,你们千万不要惹。”
我问为什么,老师只是笑笑没说话。
我看了看28床的病历。病人是男士,嗅神经损伤,双侧嗅觉丧失,面、听神经损伤,面部瘫痪、同侧舌前2/3味觉丧失,角膜炎,耳鸣,眩晕,神经性耳聋。临床上该出现的基本性症状他都有了。
最重要的是成人脑瘫。
后来发生车祸,枕骨骨折,脑内多位置出血,出血面积倒不是很大。现在做完手术也还是呈现昏迷状态。没有什么生命危险,只是等他醒来。
我去帮老师拿27床CT的时候,还未进门,就听到咋咋呼呼的女人声音。
我敲了敲门。
“进来!”还是那个咋咋呼呼的女人的声音。
我推开门看见28床的旁边站了一个高高瘦瘦的女人,总觉得奇怪,可是又说不上为什么奇怪。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明明高高瘦瘦却穿着臃肿,大红色的花外套,一双小皮鞋走两步就滴答滴答响,头上罩着一个大帽子,也是大红色的。
像一只火红的鸡。
生怕别人听不到她说话,每说一句话,就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病房的其他人都只是皱着眉似乎又习惯了。
她戴著口罩,我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她说话时那个口罩上下跳动,更显可笑。
她替28床的男病人掖了掖被角,一双干枯的手像受尽了风霜洗礼,瘦得只剩外表面的一层。
我赶紧把眼转开。
“麻烦您把新照的片给我一下。”我对27床的人说。
“医生啊!我男人没事吧!他是不是快醒了!”28床女人在我耳边使劲嚷了嚷。
我下意识地躲开,感觉那一声仿佛要穿透我的耳膜。
我心里不乐意,烦躁的望了她一眼。
“听您管床医生的说法吧。”
“哦!那肯定就是没事了嘛!哈哈哈哈!你听见没老头子!你没事啊!”她大声的笑着,转过头去看28床男人,声音洪亮得似乎是想把他召唤醒那般。
“我唱首歌给你听吧!”她旁若无人的唱起歌来,病房里的其他人也只是摇摇头,并没有人站出来说她。
我逃命似的拿着CT就走,出去拉上门,还能听见她的声音。
“28床的家属!医院保持安静!”
我听见护士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3
晚上上晚自习的时候又看见花满月。
她还是穿的同样的一身,素净。抱着个热水袋站在风里。干瘦的让人心疼。
“最近几天又开始降温了。”
“是啊。”
“怎么样啊?”
“也不知道能不能撑过去。”
“哎,你还拖着孩子,也是不容易。”
“嗨,这日子怎么也是得过下去。”花满月说。
花满月说完又走回自己的摊子上,看着来到她摊前的学生,微笑盈盈,巧笑嫣兮。
“同学,吃点什么呢?”
有几天下午去学校门口都看不见小吃摊的身影。饿着肚子无奈选择了食堂。
“这几天学校外面那些小吃摊呢?”我问。
“学校不知道又搞什么幺蛾子,大概是晚上学生都跑外面去没人上食堂吃,学校把城管请来了,说是门口卫生太差。”
“是吗?”
“对啊。”
“还行吧。”
“多多少少肯定会留油的。”
我撇撇嘴,谁知道呢。倒是大家都不容易。也能理解。
那几天可把花满月愁死了,大学城是每日经济来源最好的地方,晚上去不了大学门口卖小吃,每天就得少一大笔收入。
可是城管抓得紧,前几天城管突然就来了,没有一点风声。花满月是离城管最近的位置,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城管就已经逼近,再跑也来不及。
他们穿着执法的衣服笑嘻嘻的走过来。
“学校都把你们告了,你们还敢卖啊?”
花满月顿了五秒没说话,脑袋里像断了一根弦一样。
她镇定下来,眼见跑不掉,便软了口说:
“大哥们,我马上走,行吗?”
“马上走?”
“是是是,马上走,我们也不知道这里不让摆。”
“把车弄到局里登记一下吧。”领头的城管转过头去对后面的人说。
“大哥们,我是真不知道啊!”
“你这样我们也很难做。带车回去登记交罚款。”他又转回头为难的说了一下。
后面几个城管立马上前,开始拉车。
花满月差点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但是她没有跪。她小心翼翼的扶了扶车站定。
“大哥们,我这边还有很多没有开包的鱿鱼鸡柳,你们要是不嫌弃就拿回去吃吧,油炸了味道还不错。”
“这个可不行。”他们笑了笑,意味深长。
“我现在身上有三百块钱,今天还没卖多少,您看我现在交了,马上开车走,行吗?以后不过来了。”花满月乞求似的看着为首的城管。
“这……”
“您看我什么都不知道,第一次,能不能使个方便?”花满月立马去掏兜里的钱。
“这……那行吧,但是罚款还是要交。小王,去把单开了,我去前面看看。”为首的城管走向前不再回头看花满月。
“谢谢谢谢。”
那天,花满月满头大汗,骑了一辆空车回家。
只是这事也没经得住几天,后面过了风头小贩们也陆陆续续的出来,只是这次,小贩们都是六点以后天黑了再出来。
花满月照常,骑着她的车,卖着她的小吃。
4
在医院里,还是能偶尔看见28床的女人推着那个男人在散步,她还是戴着口罩,还是穿着那一身艳红色的衣服,和医院的雪白色成了一个明显的反差,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大。
倒是几天以后我也习惯了,因为有无数人提醒了她,她还是那样。一会为她男人唱歌,一会和她男人大声说话,一会大笑,你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在笑什么。
椅上的人偶尔会有些反应,但是也是和这个女人成了一个明显的反差。
我去给27床要CT的时候,这个女人拉住我。
“医生啊,你看我男人什么时候能好啊!”她还是一样大声。
“阿姨,我能听见您说话。您不用那么大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仿佛听不见我说什么一般,不过脸上出现了尴尬的神情,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还是被我抓住。
这一次我再仔细看了一眼她的眼睛,明晃晃的,虽然布有血丝,却还是掩盖不住那种温柔。
“小姑娘要吃水果吗?”
“不要,谢谢。”
“我男人是不是就要恢复就要好了!”
“这……每个人病情不一样,个人体质不一样,恢复情况也不一样。这还是得再看看。”
“我男人她身体很好的!”
“根据个人体质,可能有些人就会恢复得快一些。”
“哈哈哈哈哈哈哈!听见了吧老头子!你就要没事的!医生也说了!”
她坐在椅子上开始削苹果,一边削,一边唱歌。
“我要给你削苹果了!你最喜欢吃苹果的!”
我逃命似的逃出了病房。
我坐在老师办公室里,还是看了看28床的病历,脑瘫这个事,真的有那么容易吗?
我突然想起翁贝托埃科的一句话,真实人生中,我们往往在大势已定、无可更改时才迟迟进场,却又在胜败未分的浑沌中提早离席。
这个女人,明知自己的老公已经这样,却还是不放弃吗?他们的家庭,真的可以承受吗?她完全可以提早离席,但是她没有。虽然粗俗,但是好像也让人心疼。
过了没多久,她便办转院手续,似乎是要把她男人转去比较著名的脑科医院。
我下楼去吃饭的时候正好遇见她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她男人。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给她打了一个招呼。
“阿姨,你好,要走了吗?”
她看见我和她打招呼,激动得脸涨得通红。
“小姑娘你好啊!”
“阿姨我能听见的。您不用这么大聲。”
她尴尬的看看我。
“哎,小姑娘,我知道你们都讨厌我,觉得我粗俗。在病房里也是吵吵嚷嚷。可是我老公这样,视觉嗅觉听觉都有问题,还脑瘫,我只能穿着大红色在他面前晃,也许他才知道我在他身边。他之前最喜欢我穿大红色的衣服,我不大声说话,怕他听不见,他听见我说话就会心安,我只能这样大声说话,一遍一遍给他唱歌,让他知道我在他旁边,这样他才会有意识,起码——不会没有希望——”
她抹了一把眼泪,这一次,她降下音调,轻柔的说。我竟觉得这个神态有些熟悉。
我心里针扎了一下疼。
“阿姨,你老公会好的。”虽然我不知道最后结果会是如何。
她把口罩摘下来擦了擦鼻涕,这一次,我真的震惊了。我看着她的脸,说不出话。
“我走了。”花满楼说,“小姑娘再见啊!”
她把轮椅推进去,最后朝我挥挥手,电梯门慢慢关上,最后一瞬,我看见了她微笑的脸。
“再见。”
只是,最后,我竟没有想到,花满楼,就是花满月。
尾 声
《超市夜未眠》里有这么一句话——很久以前,我想知道爱是什么。若你愿意,它就近在咫尺,你只需看见它为美所包围,隐藏在你生命的浮光掠影之中。如果你不停留片刻,也许就会与它擦肩而过。
这种爱情,才是烟火里的永恒。
烟火的爱情,尘埃里的感动。
后来,我再也没在学校门口看见花满月的摊子。或许,她已经在另外一条街卖上她那个拿手的油炸鱿鱼圈、红薯条、鸡柳。只是,我不知道这一次,是否还会有城管来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