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

2017-07-18 18:24孙逗
岁月 2017年7期
关键词:乞丐蚂蚁

孙逗

1

杨缈是一个单身的女人,又是个不善于交际的女人,当她放弃了自己对理想的追求,竟然发现自己最富裕的就是时间了。她住在六楼,是租的房子。她的老家在外地的乡村。这个城市里几乎没有她的一个至亲好友。假如要是有那么三两个知心友人的话,她也许会少些空闲。也就是说,没有了这份空闲,她兴许就不会发现自己屋里的这个蚂蚁家族了。

起先发现屋子里有蚂蚁的时候正是晚上,杨缈洗完粥锅又在锅里加了些水,端回来习惯性地放在电炉子上。电炉子已经没有了温度,从饭熟拔下插销到现在已足有一个小时,但是杨缈还是担心电炉子的余温会把空锅烧坏了。万中有一的事情,杨缈总是提防着。就在她放下锅就要站起来的时候,她发现了那队蚂蚁——蚂蚁排着队,正匆忙地前进着。杨缈奇怪了,在这六楼的空间里,竟然有这么的一队蚂蚁,她干脆蹲了下来。

其实很简单,石灰地面上有条线一样的缝儿,蚂蚁的家就在那里。此时,有从那里正钻出来的,还有拖着东西正往里钻的。一只蚂蚁可能忘记了它家门口的尺度,忘记了那条线缝儿的狭窄,竟然不自量力地拖着一块大于它几乎是两倍的食物正使劲地往狭窄里钻,努力了半天也是枉然。这时又过来了两只蚂蚁,一齐帮它,推的,拽的,但还是进不去。杨缈替它们着急,不自觉地提示它们说,分开,把食物分开运。蚂蚁不懂人语,继续自己的工作。杨缈再也不能袖手旁观,她伸出食指,本想把蚂蚁的食物给弄小,却吓跑了三只蚂蚁。仔细看那用食指按过的蚂蚁弃物,形迹像馒头屑,杨缈想起来,这两天,自己几乎吃的都是馒头。再看那三只吓跑的蚂蚁,杨缈有些后悔,对着它们说,我是在帮你们,别走啊你们。三只蚂蚁其实也没有跑多远,它们很快又爬回来,拖着杨缈给弄小的馒头屑进了洞。杨缈竟然想到了这么一句话: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三只蚂蚁——一家人。

自此,杨缈晚饭后或者周末,有时间就蹲在地上看蚂蚁。扫地时候她会小心地绕过蚂蚁的家,尽管那道缝线横亘在她房间地面的中间,杨缈还是会巧妙地避让过去。同时还会睁大着两只眼睛,以免伤害到无辜。杨缈心里感慨着,蚂蚁也是条生命啊。她想到了自己的村庄,不大但紧凑地住在一起的几十户村民;她想到了家人,小时候,家里穷,有一个白面馍馍,母亲也会分成四份,分给她和姐姐、弟弟、妹妹。父亲在县城上班,离家几十里路,若是单位食堂卖的菜有鱼和肉,他会不顾天气如何,工作如何劳累,骑车子把鱼和肉送回家。之后,在家吃顿玉米面饼子和咸菜,再回去上班。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杨缈想到这些,眼睛就酸。

杨缈把馒头揉成屑撒在蚂蚁家的附近,她不愿意要蚂蚁为了吃饭太过于劳累。不就是一群蚂蚁嘛,她是养的起的,即使再难,自己少吃口,它们一个家族都饿不着的。

把蚂蚁当作了自己的家人,杨缈心里有了一份责任。傍晚下班走在路上,她竟然感觉到了牵挂。开始她自己还不清楚这份牵挂来自哪里,下班就是赶紧收拾东西往家赶,路上买饭买菜也是麻利的很,不再东游西逛。以前拿不准吃什么菜,买什么饭,是面条?包子?馒头?还是米饭?现在好了,有了蚂蚁,蚂蚁吃馒头屑,那就只买馒头。你不能放根面条到地上,要蚂蚁一个家族集体出动去拖运吧,即使给截成段段,沾沾乎乎的,弄不好,还会伤着它们。至于米饭和包子类的食物,杨缈想不出把它们怎样给蚂蚁们吃,就干脆自己也不吃了,她不能饿着蚂蚁。

冬天的夜是漫长的,5点半下班,连路上买馒头的时间,杨缈到家才7点。做饭吃饭,洗漱完才十点半。杨缈蹲在蚂蚁们的跟前,跟它们做伴。排队的蚂蚁背家而去,零散着的蚂蚁有往回拖着食物的,也有空着手游荡着的。背家而去的蚂蚁队伍空着行囊,杨缈猜测不出它们要去做什么,面对杨缈刚撒在地上的馒头屑它们视而不见,只是一味地往离家远的地方奔。杨缈问,你们去哪里?看你们的脚下不就是饭嘛?蚂蚁们不理她。杨缈说,其实远地方不一定就有好吃的呀?说到这儿,杨缈又说了一句给自己,其实,远地方不一定就有自己的梦啊。

杨缈想起自己十年前离家来这座城市的情景,背着一个瘪小的背包,里面就一套换洗的衣服。姐姐、弟弟、妹妹都已经结婚成家,惟有她还不肯定亲结婚。在那个当时闭封的平原小村子里,她小学、中学同学有的都生了两个孩子了。父母急的睡不着觉,每晚靠吃安定休息;街坊邻里对她指指点点,说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终于在一个清晨,杨缈就背着那个简单的行囊走出了小村子。都市迎接她的是一连几天的阴雨绵绵,也就是在晴天的那天,她找到了一个在私人的小厂子做文员的工作。自此,她开始了在这座城市的生活。

私人公司的工作是紧张的,忙里偷闲,杨缈还在继续着自己的梦,她把自己微薄的工资除了交房租吃饭,剩余的都买了染料。她想成为一名画家。她想成为一名大画家。那时的她充满了激情,每幅画的主题都是憧憬。她的信条是:过了今天,明天会更好。

私人的小厂子最终倒闭了。几乎是在她刚接到外省一个美协举办的油画大赛通知她获得了三等奖的消息时,她失了业。三等奖只给证书,自己去那里领,来回路费自己出,外加1600元食宿费。杨缈翻过来倒过去,看了一晚上那张带着鲜红圆印章的纸,在快要天亮的时候,她一点点地撕成了碎片。她没有1600元钱。她现在口袋里就1347元了。小厂倒闭,拖欠的5000元工资成了泡影,厂长是女的,姓何,年龄比杨缈的妈小不几岁,天天被债主围攻着,先前的圆脸都成了刀条脸,皱纹也就是在一夜间的工夫占满了她的脸。杨缈不忍再追她讨要工资,自己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朝何厂长说了声,多保重,就走了。

交过房租,杨缈口袋里还剩下了147元。那几天,她放下画笔,把全部精力都投放到做简历找工作上去。倒也称心,新工作是给一家叫做《好好小学生》的少儿杂志社做美工。每期给主要的几篇文章画画插图,其次再画点小花小朵的,装扮一下内文里的空白页。每周比在私人小厂里多一天休息的时间。这里是双休。小厂时候只休周日。由此可见,当时那个何厂长只所以最终走到工厂倒闭,和经营理念有很大的关系。只知道索取,不知道给予,更不知道回报。何厂长只把目光紧盯在员工工资上,只会一味地降啊降,降到员工心情浮躁不塌实工作,降到员工主动辞职,她好履行合同里的那一条:员工自动辞职,本厂将扣发当月的全部工资。她以为她这样做沾了很大的便宜,孰不知却吃了大亏。技术人员自动辞职都是找好下家的,那下家只所以挖走技术人员肯定是和竞争一词有关,既然是竞争,那肯定是和何厂长唱对台戏的,双方对峙,自有一伤。何厂长犯众怒,被拿下也是常情。小厂倒闭时,员工大多都从厂子里拿了东西走,说是顶替自己部分的工资。杨缈什么都没有拿。她不想在何厂长不允许的情況下,私自拿走她的一点东西。她不想给人雪上加霜,她也不想要自己没有骨气。

杂志社的工作得心应手,工作的时间也把自己的绘画水平提高了。但是杨缈把作品参赛的事情看淡了。杂志社是自筹自支的性质,因此为了更好的盈利会策划些活动,搞比赛就是此活动里的其一。比如花朵杯少儿创作大赛,比如蓓蕾杯少儿同题作文大赛等等。参赛者需交参赛费N元,性质均为获奖者除发获奖证书外还将免费参加夏令营一天游或者两天游。后面括号里注明:来回路费自理。活动是一期一期地举办了下来,但是夏令营却一期也没有举办起来。其实本杂志社根本也没有想举办什么夏令营。大赛简章里提到的聘请著名的作家和专家做评委,其实定获奖名单的就是那两个编辑。两个编辑在一堆稿子里,根本不审稿子内文,只是看作者地址,地址离这里越远越是获奖目标,套用一句广告词,不怕你远,就怕你远的没有留详细地址,到时还得给你查。

你想啊,谁家放心一个孩子为了一个鼓励奖的证书和一日游千里迢迢万里迢迢地去遥远的异地啊,即使大人有时间相随,但孩子得的是鼓励奖,可能也不好意思长途跋涉地带孩子去露那个脸吧。大赛简章里明文规定了的,凡有家长带孩子参加一日游或者两日游的,大人费用自理。杨缈常想,假如获个大赛里说的特等奖、一等奖、二等奖的,肯定有孩子被父母带着,满怀兴奋和喜悦的心情风尘仆仆地来参加这个活动。但是,大赛里的特等奖、一等奖、二等奖是假的,就是三等奖的人名也是编的。

进了那个《好好小学生》杂志社,杨缈没有参加过一次油画大赛。

2

北方冬天的夜晚来的格外早,杨缈支好车子,站在卖馒头的店铺前举着一块钱等着买馒头,她前面的一位老太太穿的太多,正费力地从大棉袄的内口袋里掏钱,显然已经掏了会儿了,卖馒头的老板有些急,虽没有说什么,但那眼神分明是恨不得过来帮老太太把钱掏出来。他也死板,就不知道趁老太太掏钱的工夫,卖下一份。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杨缈听到身后的呵斥声:这里哪有吃的,你快去别处要吧!

杨缈回头,见是一个要饭的站在烙大饼的案板前。案板上已经放了一大摞烙饼,中年女人正拿着个长棍在锅里翻动着另一张油饼。摊铺一侧站着个中年男人,看不出是帮中年女人干活的还是和中年女人说话玩的,但是显然他不是买饼的,刚才的呵斥声就是出自这个男人之口。他还在驱赶着乞丐,说,快去别处吧你,都臭死了。

乞丐是个十八、九岁的男孩,他眼睛眨巴着,但是明显地看出他是个双目失明的人。他穿着一件已经看不出什么颜色满处是窟窿的破棉大衣,双手没有一根指头,他用没有手指头的两个肉棒紧抱着肩上的一根扁担,扁担上一头是几床破棉絮,一头是几个塑料袋子,塑料袋子里装着一些也看不出什么来的东西,但是,不重。乞丐笔直地站在饼摊前,脸上和两只肉棍的手都被黑色的污垢沾满着,一看就是日积月累的结果;乱草搬的长头发披散着,上面沾着圬脏的东西。他小声地说,我想吃饼。

饼摊旁的男人不耐烦地说,这里没饼。

杨缈赶紧从卖馒头的摊铺前跑过来,边跑边大声地对乞丐说,想吃什么我给你买,说,是想吃饼还是想吃馒头?语气如同对待自己的孩子。她的大声是为了阻止那个男人对小乞丐不耐烦的驱逐。

小乞丐说,我想吃饼。声音细小,但却肯定。

杨缈望着瘦如竹竿的小乞丐,心里是想着给他买馒头的。馒头是发面做的,容易消化。饼是死面的,硬,吃多了,胃里不舒服。小乞丐饥顿饱顿的,吃死面饼肯定不好消化。但是见小乞丐如此坚决,也就不好再说什么,过来买了饼,递给小乞丐。小乞丐一条胳膊搭在肩头的扁担上,伸出没有手指头的掌心,和另一只没有手指头的掌心合一起,费力地夹着盛着饼的塑料袋。杨缈四处睃巡着卖粥的铺子,她想不能要小乞丐光吃干饼,如此寒冷的天气,又是晚上,小乞丐半夜胃里不舒服了怎么办?必须再给他买碗热粥喝。

杨缈家里的抽屉里放着半瓶胃康宁,那半瓶她已经吃了。胃里不舒服了,她就吃上几片,不难受了就停药。那药也是花钱买的,能省点是点的。

这是一条偏僻的小街道,杨缈不怎么熟悉,只记得从这里走过。骑自行车由这里去火车站可以抄近,今天杨缈下班直接去的火车站,帮老家的一个远房哥哥买了车票,抄近回家。

小巷很短,菜摊也就是那么几个,摊主都穿得浑身臃肿,头上蒙戴的自是男女不分。行人也不怎么多。两边有数的两家小饭店缩在旮旯里,招牌上字迹模糊,许是夜幕降临的原因,杨缈仔细看了半天,也没有看清是不是粥屋。就干脆和小乞丐说,你跟我走,我到那边给你买碗粥喝。

小乞丐显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他忙说,有,有饼,饼就够了,不,不用粥了。

杨缈已经推着车子在朝小饭店走了,边走,边招呼小乞丐,说,走吧,你吃饭也得找个地方呀。总不能在这老过车辆的路中间吧。

小乞丐抱着肩上的扁担和饼,走在杨缈的身边。杨缈用车子把小乞丐圈在里怀,这样,即使窄窄的街道上偶尔过来一两辆汽车,小乞丐也受不到惊吓。杨缈边走边和小乞丐唠嗑,问他的家庭和流浪情况。小乞丐平淡地说,他出来已经6年了,他的老家在塞北,那是一个很贫穷的村子,靠天吃饭,每年也就只种一季。他在家是老三,他下面还有老四。他一出生就双目失明,没有手指头。杨缈同情地望着小乞丐的脸,小乞丐的脸上平静的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以至于他的脸上,还有淡淡的一丝笑意。杨缈问,你想家吗?

这回小乞丐确实是笑了,污垢的堆积也遮挡不住青春的气息。他说,想有什么用啊,在家也帮家里做不了什么活儿。

杨缈问,那你父母舍得你这样出来啊?

小乞丐平静地说,只吃闲饭,谁喜欢白养闲人啊。

杨缈心里一紧,不再问下去。她是不敢再问下去了。

这条街道上根本没有卖粥的。确定了这件事情后,杨缈站在暮色里,有些失望,她真不忍心要小乞丐只吃饼。突然眼前一亮,不远处的一个大字招牌吸引了她,那上面就三个字:大锅菜。大招牌的底下,支着一口大锅,腾腾蒸汽从锅盖的周围窜出来,弥漫在夜色里,很是朦胧。真好。杨缈心里对自己说。半斤餅就一碗热腾腾的大锅菜吃下去,最起码小乞丐的今夜不至于过于寒冷了。

大锅菜的老板是个女的,年龄要比杨缈大几岁的样子。她刚卖走一份菜,才盖上锅盖,见推着车子的杨缈,热情地招呼着,您要大碗还是小碗?是带走还是在这里吃?

杨缈扭脸问小乞丐,给你要份大碗的吧,你吃得了吗?同时,拉开提包的拉链,给拿钱。

女老板这才看见了杨缈身边的小乞丐,惊疑了下,好像明白过来,她忙说,哦,大锅菜还没有熟呢。

大锅菜摊的旁边支着两张桌子,几把椅子,但那里没有一个客人坐。寒冷的暮色里,小摊的生意显得有些萧条。

杨缈有些气,想同她理论,眼睛一扭正瞥见小乞丐提着鼻子贪婪地吸着空气里大锅菜的气息,她自己一提鼻子,也闻到了,味道确实不错。此时她清楚自己不能赌气,赌气带小乞丐走了,正对女老板的想法。

杨缈压下气,微笑着说,没有关系,让他在这里等等吧。说着,引导着小乞丐朝饭桌走过去。

女老板过来用身体阻挡在了小乞丐的面前,目光躲闪着杨缈的眼睛支吾着说,菜刚放锅里,离熟还得半个来小时呢。

此时杨缈已经从女老板的角度理解了她,小乞丐身上的肮脏足以赶走任何一个客人。最起码客人不会与他同桌。她歉意地向女老板微笑着,因为没有戴围巾,她脸上被冻的有些僵。她说,老板,你看天这么冷,他又是盲人,还饿,他光吃饼,我担心他胃里受不了的呀,他没有家,病了谁管他啊,你说呢?女老板不出声。杨缈说你看他这样子,天又这么冷,不吃些暖和的汤菜,晚上怎么过?初亮的灯光被寒风扯拽的如同一块纹线浅淡的布,罩在他们的头顶,人影恍惚。小乞丐身上有些抖,他专注地提着鼻息,好似周围的声音与他丁点无关。女老板用为难的目光在小乞丐身上一遍遍地看着,那口盖着锅盖的大锅四周胡乱地向上窜着腾腾蒸汽。那老板的目光不时地扫向那腾腾蒸汽,似欲捂住什么,又似欲放开什么。

杨缈恳切地说,他脏不要紧,你可以在碗上套个袋子的,再说,碗脏了不是还可以洗的嘛,你说呢?我也是和他刚认识,也是和你刚认识。他是个残疾人,需要帮助,也就是我们一抬手的事,我们就可以做到了。你说,我们都一齐帮帮他好吗?

老板娘揶揄着说,要是不怕等,那就等会儿吧。

杨缈望着挡在小乞丐面前的女老板的身体,说,你看,先要他坐下等好吗?你看他老这样站着等,眼睛也看不到东西,别碰着什么。你说呢?

女老板终于躲开了身子,朝身后的空凳子扭扭头,说,那就坐那里吧。

小乞丐终于坐在了桌旁。杨缈跟女老板付过大锅菜钱,她再三请女老板多费心多给照顾着。说等他吃饭菜的时候,给他再来碗热水喝。

杨缈还急着赶路,她租住的地方离这里还有好长一段路程。她怕走夜路。即使在亮如白昼的都市,她也不喜欢在夜晚独自一人走在路上。况且,家里还有一个大家族的蚂蚁等着她呢。

想到家里的蚂蚁,杨缈的心里就滚过柔软的感动。在这远离家乡的异地,除了家里的蚂蚁,谁还离她更近?她过的如此清贫,蚂蚁还留守在她家。不离不弃,多么仁义。

女老板终于爽快地回答,好了,你放心吧。难得你这样的好人。

杨缈俯身跟小乞丐叮嘱,你在这里等等,一会儿菜就好了。钱我已经付过了,一会儿你只管吃就可以了。我走了啊。

小乞丐双掌夹着那饼,睁着两只没有光彩的眼睛,听话地点着头。

推着车子离开,杨缈走的很慢,对小乞丐她还是有些不放心。不远处拐弯时,杨缈扭脸,隐约地看见小乞丐已埋头一只碗中,头都不抬地吃着。老板娘从里屋正双手端出一碗好似很烫的东西来,放在他的跟前。杨缈想,那是开水吧。

突然想起,还没有给自己和蚂蚁买晚饭呢。杨缈回到卖饼的摊铺前,她突然地就想今晚和蚂蚁一起吃饼了。

3

隔壁住著一位女孩,二十刚出头的年纪。搬来有几个月了。不怎么交往,就是在楼道上遇见彼此打个招呼。几个月前,还是夏天,那时刚搬来的女孩门窗常常大开,周末休息,从大开的门窗里不时传来女孩的声音,有时是歇斯底里,有时是惟妙抒情,有时是生冷如冰,有时是暖如夏阳。但是,不管是哪一种,杨缈都不喜欢。只要是女孩子在家把门窗大开的时候,杨缈肯定是把门窗紧闭,即使屋里的温度都成了桑拿房,她也会这样。顶多把电扇开到最大档。

那时杨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唯一做的就是对着某处发呆。她把一切与画有关的东西都收拾进了一个大纸箱子。她不再有梦,也不再有幻想。每天把手机关掉,她不接听任何人的信息。当然她的手机里也没有多少信息。

隔壁女孩青春靓丽,朋友多多,把酒欢聚的场面也是多多。女孩毫不顾及把老男士和小男士带回家欢酒欢歌的影响。有别的几家邻居对此拍过她的门,她都忏悔地承认自己的错误,认真检讨,客气地送走。之后,一切照旧。不知道邻居们是不是被靓丽女孩的客气感动着,还是不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地上门去指责了。总之,女孩的生活习惯照旧进行着。我行我素,有意见你就找来。门窗打开,欢迎光临。所有的愤怒和指责在鲜花和春天面前都会止步。

杨缈把锅洗了,把脸洗了,把脚洗了,总之是把该搞的个人卫生都搞过了,蹲在了蚂蚁们的跟前。给它们揉撒过馒头屑,就那样看着它们。蚂蚁们依然忙忙碌碌,进进出出。它们在寻找着什么?它们在追逐着什么?

隔壁女孩又招集来几个男女在把酒欢畅,虽是寒冬,但酒精和心底激情的烧灼令他们还是大开着门窗。杨缈蹲在蚂蚁跟前,一薄墙的间隔使她如同置身于隔壁酒场的中央。

女孩叫宠儿。一个声音干涩的男音说,宠儿,来,给我们即兴赋首诗吧。

几声附和,对,宠儿,来给我们即兴赋首诗吧。

宠儿极富抒情的声音,春,天,来,了,花,儿,都,开,了。一,朵;两,朵,……

杨缈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不光杨缈,今晚整个楼道所有听到宠儿声音的人家,好像都得起身鸡皮疙瘩。杨缈坚持着,想,花儿顶多开上三朵,就足可以代表整个春天了。哪知道,宠儿春天的花儿,直开到九朵上,才算完。

热烈的掌声未过,一个浑浊的男音激动地说,宠儿啊,以后快给我们诗社写稿吧,你太有诗歌创作细胞了……

浑浊的男音还未说完,即被一个尖细的男音打断了,宠儿已应给我了,给我写情感的……

尖细的男音被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给截住了,宠儿可是在你们之前就答应给我写另类的啊。

几个男人争的不可开交,宠儿娇甜的声音传过来,你们这是想把我给瓜分了耶,太不仁慈了嘛。

紧接着,打情骂俏的意思就出来了。

杨缈用两只手使劲堵住了耳朵,两只胳臂肘放在腿上。她不想听到隔壁任何声音了。

地上的蚂蚁又有排队出发的了,还有在家门口转悠的,有拖着食物正往家门里钻的,有急匆匆在寻觅的。杨缈不知道它们在寻觅什么,它们的脚下就是饭,它们却要绕过去。难道它们还有别的追求不成?

杨缈不知道隔壁有没有蚂蚁,她猜测,假如隔壁有蚂蚁的话,那隔壁蚂蚁的生活质量一定比自己家的蚂蚁高,最起码有酒有肉。把酒问苍天,不知道今日几何的生活其实也是一种快乐。自己不食烟茶,不食酒肉,想想,竟然感觉有点对不住自家的蚂蚁了。

心生愧疚,她就会想起钟夏阳。那个小她十岁的男人,即使当时离开她时,她都没有后悔一点点,但是,当他离开她仅仅一周的时间后电话里亲口告诉她,他已经结婚了的消息后,她才彻底地醒悟,彻底地掉进了痛苦和愧疚的深渊里,并且不能自拔。

钟夏阳是杨缈小工厂时候的同事。钟夏阳在业务部,每天早上签完到就出去跑市场。下午下班前回来递交一份当天日报。杨缈在办公室,负责早签到和下班前的接收日报工作。在厂子里,同事间都喜欢按年龄称呼比自己岁数大的人姐呀、哥呀的,对于杨缈,年轻的同事都叫她缈缈姐。就一个钟夏阳整天跟她嘻嘻哈哈,没大没小的。他见杨缈就和杨缈说,杨缈你见有合适的给我介绍个对象啊。

杨缈开玩笑说,你连个姐都不叫,不给你介绍。

钟夏阳就嘻哈着说,杨姐,缈姐,杨缈姐,好了吧?

杨缈不怎么喜欢和同事贫嘴,就扭身忙别的去了。钟夏阳也不多闹,一般打两句哈哈就去工作。但几乎见到杨缈就是要她给介绍对象。为此杨缈感觉很没有面子,她自己都还没有对象呢,又怎么好去给别人介绍对象。开始她以为钟夏阳不知道她的个人情况,就在只他们两个人在场的时候,和钟夏阳说,你对象的事情,我真的帮不了你,你快找别人给你介绍去吧。我这里认识的人很少。钟夏阳翻着女孩般的大眼睛说,我就相信你啊。

杨缈实在不愿要钟夏阳以后再和自己提要她给找对象的话茬了,就干脆直说了,我自己还没有找到呢,我去哪里给你找去啊。

钟夏阳笑了,说,那好啊,我们不是正好了嘛?

杨缈不解,什么正好了?

钟夏阳笑着说,我们都没有对象,不是正好合适吗?

杨缈握着个拳头就过去打钟夏阳,说,要你瞎说,要你再瞎说。

钟夏阳不躲不闪,说,我没有瞎说,我的简历在你档案柜里,你可以去翻,我的本人摆在你面前,你可以看。我的人品嘛你自己体会。说完,推车出门做业务去了。

杨缈可没有当回事,小毛孩子的戏话,她不会当真。可是命运却在那个时候给了她很重的一棒。体检的时候,她的子宫里发现了一个很大的瘤子,必须手术。并且医生说了,子宫保住保不住不能确定。本来就胆小的杨缈吓得只会哭,这座城市里没有她的一个亲人,别说找个拿主意的人,她连找个听她诉说恐惧的人都没有。下班回到家就躺在床上哭,她还没有想好怎么和家里说,父母都那么大年纪的人了,她真的担心年迈的父母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也就是这个时候,钟夏阳的短信一条条地传了过来:缈缈,你的事我都知道了,别怕,有我呢;缈缈,相信我,多么艱难我都会陪你度过,我会对你好的,我爱你;缈缈,什么都别怕,准备去住院手术,我照顾你……

一个病人的夜是孤寂和恐怖的,杨缈在孤寂和恐怖里如同一个溺水的人无助而又无力地挣扎着。钟夏阳的信息在那个时候无疑给予了杨缈温热和感动。她给他第一次回了信息:谢谢你,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钟夏阳的电话打过来了,她想不接,但是执着的来电铃声还是战胜了她。她接通了,钟夏阳的声音传过来,缈缈,相信我,现在什么都不要想,手术后什么后果我都会爱你。

杨缈本来还想掩饰掩饰自己的恐惧的,但是没有忍住,一下就哭出了声,说,我真的好怕!

钟夏阳如同哄一个小女孩,说,别怕,有我呢。听话啊。现代医学很发达的。我刚在网上查了,这个病大多女性都有。没有什么的。

杨缈在恐惧的深海里终于抓住了一根稻草,她哭着说,医生说子宫也许保不住,可是我好想要小孩的。

钟夏阳安慰着她说,生命是最重要的,我们先治病,子宫保不住,我们可以不要孩子,你要是喜欢,以后我们可以抱养一个。

杨缈哭着说,我不要抱养的,我就要自己生嘛。恐惧再次袭来,杨缈吓得把头钻进了被子。

钟夏阳说,缈缈你别哭,告诉我你在哪里,我这就过去陪你。

杨缈的住处从没来过男生,她惊慌地说,不要,你不要来。

钟夏阳说,缈缈,你放心,我不会趁人之危的。若你同意,我们明天就去领结婚证,若你不同意,我可以等,等到你什么时候同意我们什么时候去好吗?

杨缈已经恢复理智,边擦着泪边说,谢谢你钟夏阳,那是好遥远以后的事。我现在只想手术成功,否则,我宁愿死掉。

钟夏阳急切地说,缈缈你给我记住,车到山前必有路,没有路了咱再往回走,有我呢,我就是你的一切,你什么都不许怕。

……

杨缈的手术是在老家的县城医院做的,进了医院才知道,这是一个很小的手术。并且医院里每天要做好几个这样的。钟夏阳几次打过电话来,说要过来照顾她,杨缈都没有同意。从心里,她还是没有接受钟夏阳。钟夏阳毕竟小她十岁,她的老家在乡村里,她怎么向家人说?她的乡邻又会怎么说她?

钟夏阳心地善良,也是个好男生,本厂就有刚大学毕业的女孩子喜欢他,但是钟夏阳不爱,却来追求她,杨缈有时自己想,钟夏阳是不是同情自己?同情自己漂泊在异地的形单影只,同情自己老大嫁不出去的尴尬。杨缈接受不了钟夏阳,在她眼里,钟夏阳始终是个孩子。

但是杨缈动过手术回到这个城市时,钟夏阳却以自己是她男朋友的角色进入了他们共同生活的圈子里。小厂里的人都知道了,却没有引起轰动,大家都早已经看出了钟夏阳在追求着杨缈。毕竟是都市,人们的思想和观念都很开放,都觉得年龄和爱情是无关的事。只要两个人相爱,年龄相差多少都无可厚非。随着工厂的日渐破落,钟夏阳首先辞职去了别的公司。他跟杨缈说,亲爱的,我要尽快地给你买房子,买很大的房子,给你很大的画室。

再后来就是厂子倒闭,杨缈去了杂志社做美工。

俩人不在一起了,见面的机会也就少了起来。但是钟夏阳每次开了工资,总会买些栗子给杨缈送办公室来。钟夏阳没有去过杨缈的住处,他几次要求去杨缈住的地方,都被杨缈婉转地拒绝了,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杨缈就是不愿意要钟夏阳去自己的住处。她去过钟夏阳的住处,是他自己租的房子,一室一厅,房间里虽然没有什么摆设,但是收拾的非常干净。就连厨房里,都没有一点油腻。钟夏阳进厨房先清洗一遍锅灶再做饭,饭后又是清洗一遍。钟夏阳给杨缈做饭,不要杨缈沾一点手,要她在一边看着,杨缈喜欢吃什么他给做什么。杨缈特爱吃栗子,剥皮时一不小心栗子坚硬的皮就会把杨缈的手弄破。钟夏阳买了栗子,抽时间把皮剥去,再用塑料袋装了,给杨缈送过来。来了就在杨缈办公室坐等着她下班,然后俩人要不去外面吃饭,要不去钟夏阳的家里做饭。

日子在一天天地过着,杨缈心里还是接受不了钟夏阳做自己的丈夫,她也喜欢他,但是,就是爱不上他。她说,我们做姐弟做朋友不是很好吗,做恋人做以后的夫妻真的不合适啊。

钟夏阳多少次的表白,多少次的被拒。那天钟夏阳来到了杨缈的办公室,没有坐,而是站着,问杨缈,你真的接受不了我吗?

杨缈使劲地想啊想,但最后,还是点了头。

钟夏阳说,那我要是离开了,你后悔吗?

杨缈想了想,摇摇头。

钟夏阳泪就流出来了。他涩着声音,说,缈缈,那好,我走了。

杨缈又使劲地想了想,迟疑了下,点点头。

钟夏阳背对着杨缈走到门口,站住了,他面对着门,背对着缈缈问,缈缈,你真的不后悔吗?

这次,杨缈不再犹豫,清晰地说,不后悔。说完,自己还感到了由心底发出的轻松。这样分手,钟夏阳可以找个年龄相当的,杨缈不止一次地为他设想过他同年龄相当女孩的生活——青春朝气的两个大孩子,快快乐乐地在一起。杨缈心底固执地认为,钟夏阳娶谁都会比娶她幸福快乐的。

杨缈真的没有想到,钟夏阳的这一转身,竟然真的就是一生。一周后,钟夏阳给杨缈打来个电话,告诉她说他结婚了。杨缈心里一咯噔,问,这么快?

钟夏阳说,对,快,既然你不嫁我,我娶谁都无所谓。

杨缈急了,说,直到现在你还这样说?

钟夏阳说,是你逼的我,我爱你,可你不相信我对你的感情,你老以为我比你小的多,不会对你好一生一世。那也好,我娶别人给你看。

杨缈说,你何必啊!

钟夏阳提了下鼻子,显然是含着了酸楚和泪。他说,既然我心爱的女人不嫁我,那我还在乎什么,有嫁的就娶了。

杨缈问,她是什么样的人?话出口,杨缈就觉得后悔,自己真不该问这个,他娶什么样的人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钟夏阳说,比我大的,离婚的,有孩子的。你还想知道什么?

杨缈突然就哭了,她说,求你别和我再说这些了,请以后也不要再让我知道你的一点点信息了。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了!说完,挂了电话。

自此,钟夏阳再也没有打电话过来。

杨缈的心里却从接到钟夏阳电话的那时起,就翻江倒海般地惭愧起来,她感觉是自己害了钟夏阳,她感觉是自己毁了钟夏阳的一生,她感觉自己很对不起他。假如能够回到从前,假如还有假如,杨缈想,自己会无论如何也要嫁给钟夏阳。但是,现在什么都晚了。

杨缈生活在了愧疚中,无法自拔。

杨缈对着地上的蚂蚁说,我要好好爱你,好好爱你,不再要你受委屈,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半夜十二点多钟,隔壁的女孩宠儿又继续抒情起来,春,天,来,了,花,儿,都,开,了。一,朵;两,朵……杨缈赶紧用被子蒙上了头。

4

令杨缈不解的是一只蚂蚁竟然和一条白色的虫子打起来了。原因不详。杨缈发现的时候,那只小黑蚂蚁正麻利地折腾着那只比它要大几倍的白虫子。白虫子笨拙地扭转着身体,显示出力不从心的样子。小黑蚂蚁越战越勇,精神百倍。

杨缈蹲在它们跟前,越看越有气,她气的是蚂蚁,你精明难道你就要去欺负心眼實成的笨家伙吗?那虫子是不如你力量大吗?那是它有涵养,不和你一般计较。你以为你当众羞辱人家一番你就荣耀了,你怎么就不知道你羞辱别人的同时也是在羞辱你自己啊!

蚂蚁和虫子都无语,它们在殊死搏斗。

杨缈上班的杂志社还是散了摊子。原因为牛副主编儿子上封面的事引起的。本来每期的封面是从自由邮寄来的照片里筛选,作者在邮寄来自己照片的同时都是邮寄来亲笔写的承诺书的,所谓的承诺书就是本人同意将自己的照片给杂志社刊用。

本期的照片本来已经定了的,是杨缈从自由来稿中选的,也和照片本人联系过。但是,文字编辑闲来无事,非吵吵着要看牛副主编家小帅哥的照片。文字编辑是个大专毕业已经在社会上趟过几年浑水的女子,说话声音娇柔动听,并喜欢配合肢体动作,即使坐着,也喜欢骚首弄姿。牛副主编是牛总编的叔伯弟,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在村里算是个秀才。在村里结婚生子,孩子上学后,他实在养活不了家口,戴着副近视镜去建筑工地做小工,一天半就累回了家。他爹找到当时正在城里文化圈儿混的侄子,把儿子塞给了侄子就回家了。总编刚好关门一家报纸的挂靠,正弄个书号办杂志,就把叔伯弟用做了副主编。当然这些都是杨缈在来了好久之后才知道的。但是,文字编辑显然早已熟悉这些脉络或者说是枝蔓裙带关系。

牛副主编家的“小帅哥”杨缈看见过,长的小老鼠头小麻杆身子,整天还喜欢吸溜鼻子。但是,牛副主编还是把兒子“小帅哥”的照片拿来了,照片上不光有他小老鼠头的儿子,还有一个小光头,和一个小胖子。三个孩子正坐在绿草地上开怀大笑。可怜了那片绿草,被三个东倒西歪的孩子压的一片萎靡。牛副主编给照片加以解说,这是他们三家一齐去郊游时候给照的。

文字编辑当场拍板,当期封面用这个。杨缈说,这期不是已经定好了的吗?下期吧。

文字编辑说,换。就这期。

杨缈说,已经通知作者了的。

文字编辑说,那也得换。

杨缈说,那信誉呢?

文字编辑说,无所谓。

杨缈心里大堵,去望牛副主编。牛副主编满脸掩饰不住对自己小老鼠头儿子“小帅哥”的陶醉中。

杨缈堵着气只好放弃。她不放弃又能怎样?人家的天下。但是还是出于责任心,提醒着两个正陶醉其中的人,赶快联系那俩孩子的家长,签份协议书。

两个陶醉其中的人一齐说,用不着。文字编辑说,这是多少人争都争不上的机会啊,他们这是粘咱小帅哥大光了的,回头要他们好好请咱小帅哥的客。

牛副主编自得地说,我和那俩孩子的父母都是要好的朋友。没说的。

杂志一出,发到学校一周后,就捅了马蜂窝。那两个孩子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共八人人手一份《好好小学生》找到了杂志社。他们不吵吵,是一人一句有板有眼地说,我家孩子看了这封面就不去上学了,并且还不吃饭。光哭。情绪不稳定。梦里还惊醒。怕见人。自言自语。胡言乱语……

刚才还兴奋激动的文字编辑突然发现苗头不对,人家好像不是来表示感谢的,不解地问,这不是好事吗?别人想上封面争破脑袋还上不了呢。

八位老人相继说,我们家孩子不稀罕上封面。你把我们家孩子上封面问我们同意了吗?现在全学校都在说这个封面上一个是孙猴子,一个是猪八戒,一个是沙和尚……

杨缈听到这儿,就用眼睛去扫一老太太因激动摔在办公桌上的杂志,不经提醒还真没有想到,经老太太这么一说,还真像,越看越像了。

索陪共计四万,私了无果,八位老人人手一册《好好小学生》上告到了法庭。

其间牛副主编找过那俩孩子的父母——他所谓的都是他要好的朋友。但是他的好朋友们都一致很无辜很无奈地跟他说,那是他们家老爷子老太太们的事,他们老爷子和老太太们的事他们管不了。

法律是公正的。原来牛主编自己整的这个书号就如秋风落叶般飘摇,经受不了任何风雨。这样一来,彻底散了摊子。

钟夏阳的事情刚刚发生,就又赶上了失业,就是这样,杨缈也不气馁,自己心中有梦就有动力。她的理想是成为大油画家。她的油画已经被全国大刊大报用过几幅了,现在她正参加一个油画大赛。大赛是省级一个协会举办的,要是能在本次大赛中获奖,那对于正在爬坡的她是一个多么大的鼓励和动力。

消息终于等来了,组委会一位女士给她打来的电话,通知她参赛的那幅《深处》获得了一等奖。但是还未等杨缈从欣喜中走出来,也就是一天的时间,那位女士又打来电话,说昨天她通知错了,她的画没有获奖……

杨缈简直都不相信这是真的了,怎么会这样啊?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她把电话打过去问,那位女士支吾几句就把电话挂了。再打过去,是那位女士不耐烦的声音,她说,错了就是错了,你没有获奖。就又把电话挂了。杨缈还是不死心,再把电话打过去,却始终没有人接了。她知道,人家肯定看是她的号码不接她电话了。

杨缈心里实在憋闷,也就是那个傍晚,她骑着车子,就转悠到了那个大赛组委会的楼下。都过下班时间了,事实她也没有想要走进去,去找人家质问什么。自己没有获奖难道还要去非和人家要个奖吗?艺术,神圣的殿堂,是参不得一点虚假的。自己没有获奖,那就是自己水平还差着呢,得努力,力争下界获奖就是了。

但是这里毕竟是她梦想的摇篮啊。她感觉自己很累了,都走不动了,就把车子支好,抱着双膝坐在了那个机关大门的一侧。也不知怎么的,就迷糊了,似睡非睡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被几个人的说话声吵吵醒了。门口停着一辆新颖的小车,杨缈叫不上什么名字,不知道什么牌子,但是车旁站的两个人的对话却吸引住了她。矮胖子握着一个人的手,吐字不清地说,这次真太谢谢您了王主任,要您费了这么大的心,咱可说好啊,大赛颁奖后,我定请您海南、澳门玩圈儿,到时您一定去。

被称为王主任的人大着个舌头,显然是喝高了,他说,不客气,自家兄弟。上界你赞助了那么多,下界记着再搭把手就成了。我哪里知道你家小子也好画画啊,要是知道,上界的一等奖也给他。

矮胖子说,我家那小子我自个儿都不知道他好什么,今天打鸟,明天溜冰的。我哪里知道这小子躲屋里几天画拉出一幅画来,我也看不出他画的是什么。哈哈,以后还请您多给指教了啊王主任。

王主任说,哪里,他画的是印象派,想像什么就是什么。咱说好,举办下界油画大赛你出赞助费,一等奖还是他的。

矮胖子突然想起什么,问,对了,不是说这界的一等奖都公布出去了吗?

王主任说,公布出去了,还可以收回来嘛。就又通知那作者了,说通知错了,她没有获奖。

矮胖子可能感觉这个话题很有意思,就问,那可以给她换成二等奖三等奖的啊?

王主任说,二等奖三等奖早就是内定的了。鼓励奖都是下边县级市报来的,属于照顾类的。这界本来想以不靠任何关系,不以任何背景,只凭真才实学,真实力评个一等奖,大力提高一下本协会的信誉度,结果还是被你给打乱了。你要是早一天来说你儿子的这个事,也不会通知到那个作者。

矮胖子感慨,钱就是能说话能办事啊。

王主任有点不爱听,收敛了随意,说,你可记住了,下界办大赛的赞助就定你了,到时可不许让我找不到你。

……

此时,那条大白虫子已经被小黑蚂蚁欺逼到了小蚂蚁的家门前,杨缈果断地伸出食指,救下了白虫子。

5

杨缈不再画画了,她把一切与画有关的东西包括画具都收拾了起来。收拾到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她怕痛。艺术,神圣的殿堂,竟然有如此的交易,竟然是如此的肮脏。那晚,在组委会的门口,她看到和听到的一切,都把她惊呆了,她都不相信那一切竟然是真的。王主任,大赛简章上标注的很详细,全国著名画家,书法家,艺术家,还有各种头衔。杨缈真的没有想到,在夜色里,这个集众头衔于一身的人原来就是这个模样!当杨缈清醒过来的时候,眼前已经空了,没有了矮胖子,也没有了王主任。她真怀疑刚才是自己睡着了的一个梦,她也但愿这是自己的一个梦。但是,真的是吗?

没有爱情,没有工作,又没有了事业,没有了梦想的杨缈成了一个空壳。她去找工作了,一个写生认识的人介绍她和一个杂志社的胡主编联系。杨缈还真联系上了,胡主编没有一点主编的架子,电话里热情地招呼杨缈去他家里谈。杨缈看手机时间,周四啊,胡主编定在办公室。杨缈说,我去您办公室找您吧。

胡主编说,我把位置让给年轻的同志了,我也没有要办公室。现在我在家里了。

杨缈疑惑,您现在没有上班?

胡主编干脆说,我退休了。但是,您的事情,我还是可以给你办的。你来家里吧,家里就我和老伴,我听口音,你没有准和我老伴是老乡呢。

杨缈没有再多想,就买了些水果,来到了胡主编的家。开门的是胡主编的老伴,热情得如同見了亲人,缈缈啊,大热天,来,喝点水歇歇。听口音,胡主编的夫人百分之百地是南方人,而杨缈是地道的北方人,她几乎一天南方都没有去过。胡主编坐在沙发上,慈祥的不像是老爷子,倒像是个老太太。真要比他老伴还慈祥。杨缈刚坐椅子上,胡主编就向她介绍起了他的这个家,要杨缈去各房间里转转看看他家跟别人家有什么不同?

杨缈从来不喜欢串门,即使以前的同事邀请她,她也很难去趟她们的家。这个问题她做不了比较,又不好欺骗胡主编,只好歉意地笑笑。其实胡主编也未必真要她来给区别什么不同,他招呼他老伴,要他老伴引导着杨缈去各房间转转。杨缈心里急着工作的事,又不得不跟着老太太各房间里转,转半天出来,她也没有看出个所以然。其实她根本就没有看,只是跟着老太太出来进去的,心里想着自己的事,想怎么跟胡主编来说。

转完回到客厅坐下,胡主编问,看出来了吗?

杨缈真的不会说谎,她不好意思地低头。胡主编得意地喝了两口茶水,才说,每个房间的门都不对着啊。装修的时候,我自己设计的。

杨缈不解地问,门跟门对着会怎么样呢?

胡主编说,门跟门对着,不是这屋子看见那个屋子里了嘛。

杨缈恍然大误,说,真是。这样就看不见了。

胡主编一拍大腿,说,就是啊。我自己设计的。

杨缈说,您真厉害。

厉害,是杨缈的口头禅。她夸谁或者贬谁,一般都用“厉害”两个字。还有面对别人,一般想不起用什么话回过去或者接过来的时候,她也一般都是用“厉害”两个字来搞定。

胡主编听见“厉害”两个字越发得意,竟如一个做了什么大好事得到家长夸奖的孩童。

杨缈不是来看人家门跟门不对着的房子的,也不是来莫名其妙地夸奖谁毫无原由地奉承谁的。她说到了自己工作的事情。

胡主编一手举着他没有退休前所在的那家杂志社做主编的杂志,一手伸两根指头敲着,很爽快地说,好呀,你就给我们拉广告吧。

杨缈望着胡主编,听他说下去。胡主编继续敲着杂志说,拉着广告呢,大夏天的,我们看你热得死鼻子汗流的,我们也不会要你白拉,总得给你点买饮料的钱吧,总比你没有工作强吧。

杨缈听着这话非常别扭,她突然就微笑着没有礼貌地从胡主编手中拿过杂志,翻了翻,问,你们?您代表谁?杂志社吗?

胡主编自得地点头。

杨缈用眼睛看着杂志扉页,用手成心找着,问,哪个是您的名字?哪个是您?哦,您用的是笔名吧,那请问您的笔名叫什么?

胡主编声音有些涩,说,我退休了,就不要什么名字了。

杨缈把书还给胡主编,站起身说,谢谢您了。这个事我看我还是不做了吧。但是我非常感谢您。听您一习话,胜读几年书啊。

杨缈头也不回地走了。

城市就是门多,走在街上,到处是门,但到处又都是关闭的。进哪扇门你都得需要有理由,比如,“没有事,就是逛逛。”这也是个理由。

杨缈从那个天天得意其中“门跟门不对着”的胡主编家出来,进的第二个门是家报社。确切地说,是一个女人买了一家报纸的一个版面自己来做有偿宣传。女人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蕊馨。蕊馨在大招兵,来者不拒。同样没有底薪,只有业绩提成,杨缈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为蕊馨的口号为:同谋利益,共同发展。不管怎么说,这词远比门跟门不对着的那个胡主编说的“拉着广告呢,大夏天的,我们看你热得死鼻子汗流的,总得给你点买饮料的钱吧,总比你没有工作强吧”强多了。

杨缈就天天去报社早报到晚汇报中间出去找目标去了。她什么目标都找不到。事实她也根本没有找什么目标。她的心是空的,她天天装着个空心去马路上,看见的人是空的,见到的车是空的,见到的楼房和门都是空的。她不知道自己是玻璃的,还是她身外的一切是玻璃的。她就天天行走在玻璃中,或者是玻璃间。一切与她无关,她也与一切无关。

只有在晚上回到自己的住处,只有在把晚上睡前的内容都全部画上个句号,她蹲在蚂蚁们面前,她的心才好像突然落到实处。她的生活才好像是真正的开始了。

杨缈抱着双膝蹲着,蚂蚁们还是那么忙碌。它们今天没有排队出发,只是散乱地行动着。杨缈给它们撒上点饼干屑,就有的蚂蚁来咬了往家里赶。杨缈看着心里发热,它们的温饱仅仅是自己拇指和食指轻轻揉糅的那么一小捏粉末。以至于一次连一小块饼干的四分之一都用不了,就能令它们的整个家族丰衣足食。自从知道蚂蚁爱吃甜食和油腻性的食物后,杨缈就不再给它们馒头屑吃了。饼干蛋糕和油饼轮换着来。杨缈不光要让它们吃饱还要吃好,她自己经受的事情,她不忍心要她的蚂蚁们经受。尽管她曾经在蚂蚁和大白虫子打架的时候袒护了大白虫子,但是那也是她对那只骄横的小蚂蚁的爱。你可以玩小聪明但是你一定不能骄横。你没有什么了不起,你就是占了个身轻灵便的光,其实你的智商还就仅仅是只蚂蚁。你没有理由驱赶和欺负另类。那另类对于我和我对于你的感情是一样的,对你如此,我也会对它如此。对你爱有多深,对它我就爱有多深。我把你们当做我的手心和手背,对于我自己的手心和手背我是分不出哪边更好来的。事实我也不会去分的。我爱护我的手心和手背,我爱护你们,我热爱你们。

所以你们要相互敬重,相互友好。

蕊馨招的人已经被她给炒掉了一多半了。炒掉的对象大多为家庭幸福,夫妻和睦的。蕊馨37岁,没有结婚。她的队伍里谁要是夫妻恩爱,爱情甜蜜,要她知道了,肯定得走人。她不缺钱,她要的是眼不见着爱情中的人们她心不乱。她宁愿失去你这个精英,也不愿意要你在她眼前爱情幸福快乐满面。

杨缈没有爱情,并且也是大龄女子。虽然她没有做业务的天赋,也没有拉业务的技能,但还是被蕊馨邀请着去了她家。杨缈真实在不愿意再去人家的家里,任何人的家里她都不愿意再去了,但领导说要她跟着去她家看看,又是女领导,她能找什么理由推脱呢。她也就不好说什么,只得跟着蕊馨就去了。蕊馨的家不错,半豪华。杨缈对豪华不感兴趣,更是对别人的豪华不感兴趣。她没有流露出一点刘姥姥进大观园的表情,只是淡淡地把目光放在该放的地方。蕊馨有些兴奋,她咋呼着说,我这个地方啊,什么人都没有来过,尤其男人,我一概不要来家里……说着,脚下暗使劲儿往一个橱柜底下踢着什么。杨缈顺着眼光去看,是只男人的鞋。男人的鞋,被突然的一脚塞在那里,显然不明就里,很难受也很委屈的样子。

杨缈把头埋在膝上,困惑地望着分不出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的蚂蚁们。蚂蚁们回家的,从家里出来的,各忙各的,没有谁理她。楊缈真的很想知道,蚂蚁们的家里是什么样子的。假如有可能,她倒真想去蚂蚁们的家里做客,去蚂蚁们的家里转转。她真的很想知道,由五楼到六楼地板间的厚度里孕育和生存着多少这样的生命,而这生命里又有多少是在陪着她,或者说,是她在陪着它们一天天生活着的。夹缝里生存,她和它们共同的命运。他们共同的命运,它们共同的命运。他们和它们,一字之差,又有什么区别吗?

隔壁毫无声息。显然女孩没有在家。已经是好几天了,女孩都没有回来过。她去了哪里?杨缈竟然莫名地惦念起隔壁的女孩来。

6

一大早,杨缈就被隔壁的响动给吵醒了,一墙之隔,隔壁女孩家传过来的磕磕碰碰声很是清晰。贼?杨缈腾地坐起来。她第一感觉就是隔壁进去贼了。要不要打110报警?杨缈轻轻开手机看时间,都已经快8点了。今天是周末,手机没有定响铃,所以就睡沉了。起来拉开窗帘,太阳都已经出来了。杨缈打开门端着脸盆去公共水房洗漱,从隔壁大开着的门口经过,无意地往里面一望,正看见一个人弯着腰在里面收拾着东西。地上已经收拾好了两个特大纸箱子,旁边还有两个大纸箱子张开着个大嘴巴在等待着吞噬着什么。杨缈就要从门口过去了,那人抬眼望过来,两人的目光就在那一刻相遇了。是他,钟夏阳。

因为钟夏阳以前从来没有来过杨缈的家,所以,不知道杨缈就住在这里。今日突然在这里遇见,他也感觉到突然和惊喜。

几个月不见,钟夏阳明显地瘦了,两只大眼睛深陷在眼眶内,还有点血丝。颧骨突出来,显示着经历了些什么。一种亲情的触动,杨缈心里一酸,不忍心再看,就把眼睛望向别处。别处的余光里,又正瞥见钟夏阳脚穿的尘污污的皮鞋。心里就又余震似地晃了晃,又把目光赶紧逃到别处。这次的别处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有东西模糊了双眼。杨缈心里是酸酸的难受。

钟夏阳是来收拾宠儿的东西的。宠儿现在医院里,生命已经脱离了危险。杨缈问,她病了?什么病?

钟夏阳轻轻摇摇头,说,是自杀。流了很多血。在家里。她妈发现的时候已经快没气了。补了很多血。全家他最年轻,抽了他两次。他又说,他的血能够救她的命,他心也就塌实了。杨缈在他的眼睛里发现了一丝亮光。那亮光如火一样地闪亮了下,就又暗下去。

杨缈不自觉地问,她是你女朋友?

钟夏阳脸红了起来。有些许的尴尬,说,她是咱们以前何厂长的女儿。

杨缈“哦”了声,说,不错啊,你做了何厂长的女婿。

钟夏阳脸更红了,说,不是的。

杨缈不明白他们的关系了,见钟夏阳那尴尬的样子,也就不好再问。管那么多做什么,自己的事情还整理不清楚呢。杨缈就闭上了嘴巴。

钟夏阳见杨缈不再问什么,倒觉得更不自在了。他垂着个头,说,你想知道我娶的是谁吗?

杨缈突然觉得钟夏阳无论娶的是谁都与自己无关。就说,不想。

钟夏阳说,可是我想告诉你,她就是何厂长。

杨缈差点吐了。那个欠了满屁股债的比钟夏阳足大了二十岁的女厂长吗?

钟夏阳点头。说,我找的是女人。和年龄无关,和金钱无关。

杨缈心里有些堵,但她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是多余。就把张开的嘴巴紧紧闭上了。

何厂长的女儿小钟夏阳三岁。这样的一家三口邻居觉得别扭倒没有什么,问题是何厂长的女儿受不了啊,她明确地要她的母亲在她和大她三岁的后爸之间选择:要么要她,要他走人;要么要他,她走人。她的母亲毫不含糊,连考虑都没有考虑,就出口说要他。何厂长的女儿可能是实在没有想到一向娇宠着她的母亲会有这样的选择,呆愣了半天后愤然起来,在把那个算不上富贵堂皇但也绝对属于高档水平的室内家具砸了个稀巴烂后,毅然离开了家。并在出门口时留下了血泪誓言:死也不再进这个家。

好半天杨缈才从钟夏阳的故事里走出来,她如同做了个梦般清醒了。盯紧了眼前的钟夏阳细看,他已经是个男人了,真正的男人,有老婆孩子的男人。钟夏阳的下巴上有未及刮掉的胡茬,记得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钟夏阳总喜欢突然袭击,趁杨缈不注意的空就上去一口,吻得杨缈总是捉住他就一顿痛打。那打开始是羞怒,后来就沾了些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杨缈自己不得不承认自己也已经爱上了钟夏阳。爱是会传染的。她爱上了钟夏阳对她的爱,也就爱上了钟夏阳完完整整的一个人。可是,最关键的时刻,也就是他向她求婚的时候,她还是拒绝了。后来她无数次想这个“为什么要拒绝他”的问题,再后来她终于想清楚了,那还是爱。她是爱他的,她希望他过的幸福过的快乐,也希望他过正常人的生活。她希望他找个年龄和他相当的女孩子过大众平淡的日子。她觉得钟夏阳娶了她,会要钟夏阳受委屈。可是,可是她没有嫁给钟夏阳,他钟夏阳就不受委屈了吗?……杨缈的泪悄然地下来了。

钟夏阳看见了杨缈在流泪,他的眼睛也湿了,深眼眶里汪上了层亮,晶晶的就要落下来。但他还是忍住了,那晶晶的亮就窝在那里。他走过来,迟疑了下,想把杨缈的头揽在怀里。杨缈敏感地躲开了。她以前的依靠是自己,那么她此时的依靠还是她自己。眼前的男人是别人的丈夫,是别人的父亲。是她的什么?杨缈心里竟然苦笑了下,要是知道他会娶那个大他二十岁的女人,她想她当时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他的求婚。想到这里,她竟然问了句傻到家还有些影视剧里作秀般的话,你们,你和她幸福吗?

钟夏阳笑了,咧着嘴。尽管没有笑的模样,杨缈还是把那当作了钟夏阳的笑。钟夏阳沉思了会儿,显然在斟酌用词,他说,当时我们分开后,我心里很难受,万念具焚那种。就在一个小饭店自己喝多了,趴在那里的桌子上哭。正好遇到她,她那时被债主们追的也没有停脚的地方,也是去小饭店吃饭吧,发现了我,就把我扶到了她的车上,拉回了她的家。

杨缈眨巴着眼睛,还是不能把何厂长将醉酒的他拉回家和他们结婚联系到一起。不过她倒感谢钟夏阳这里的用词,没有说她不要他,也没有说他离开她,而是说他们分开。一个“分开”,把他们之间的谁是谁非给抹掉了。这样谁也不用为对方内疚和愧疚,谁也不用为眼前的这份后果担当责任,因为眼前的这份责任毕竟不是轻松的。自欺欺人,有时真的可以用用。

鐘夏阳说,喝酒乱性。我是个男人。那晚就什么都发生了。

杨缈还是眨巴着眼睛,不说话。望着钟夏阳。

钟夏阳喉结上下动了动,使劲咽了下,杨缈不知道他咽下的是什么,她真的很想知道,但是她没有问。钟夏阳说,那是我的第一次,我是个男人,我也是个负责任的人,第二天就和她一起领了结婚证。

杨缈终于明白了过来,领证了,就是结婚了。他们结婚了,他们的故事该是画句号了。就说,酒是你们的媒人。

钟夏阳又咧了下嘴,杨缈想,他这是在笑了。钟夏阳绕过杨缈的话题,说,也没有摆酒席。第三天,我们去郊外转了圈回来,就当是旅游结婚了。

应该不错,最起码钟夏阳不用愁房子了。何厂长房子很大,一百六十来平方的面积,足够钟夏阳住了。杨缈想说恭喜你,话到嘴边,觉得不妥。就说了句,好好过吧。说完又觉得很后悔,人家用你说好好过吧干吗,人家本来就好好过,人家没有理由不好好过的,再说人家为什么不好好过呢,又是老婆又是那么大女儿的,真是的。这样想着,表情就有些僵,就有些尴尴尬尬。

钟夏阳突然抱住头,说,对不起。就呜咽起来。

杨缈慌起来,不知所措,也更不知道钟夏阳的所谓对不起所指的是什么,要是非要往上追索谁对不起谁的话,好像是该杨缈对不起他,而不是钟夏阳对不起她。一这样想,杨缈心底对钟夏阳已经泯灭的那份愧疚就又滋生了出来。就哑着嗓子,也说了句,对不起。

钟夏阳干脆呜咽了,说,我本以为这样做是对你的报复,这样我心里就好受了。可是,走了这一步,才知道,我错了,我报复的是我自己啊。可是一步错,步步错,什么都晚了。

杨缈的心里更加愧疚起来。她使劲地想摆脱眼前的这个事实,可是越想摆脱愧疚越深。这时钟夏阳的手机铃声响,钟夏阳稳定了下情绪,接通了电话。一旁的杨缈还是断续地听出了电话里的声音。电话是他的妻子——何厂长打来的,意思是问他收拾的怎么样了,她开车过来给拉走。

钟夏阳说,你在医院里好好照顾宠儿吧,她没有人陪哪成?我快收拾好了。一会儿我自己打车回去就行了。声音里有丈夫对妻子的情,也有父亲对女儿的意。尽管钟夏阳的声音平淡,但是杨缈还是听出来了那份感情。她是搞过艺术的,是懂得感情的。

杨缈借机抽身,说,你快忙吧。我也帮不上你,不知道该怎样收拾。我有事得出去下。

钟夏阳把手机放口袋里,说,噢,你去忙你的吧。把你现在的手机号告诉我好吗?你换号了,我找不到你,心里一直很惦念你,牵挂你。

杨缈心里一热,她的号码当时就是因钟夏阳而换的,她不想再有他的一点点信息了。可是现在,他就在眼前,就在当面问她的号码,她能够拒绝吗?可是,她不拒绝她又能和他保持联系吗?犹豫的刹那,钟夏阳还是看出来了,他说,你放心,我不会为难你的,曾经我没有为难你,现在也不会为难你,以后就更不会为难你的。我只是想有你的一点点信息。让我的身边有你的一点点信息,我就知足了,好吗?

杨缈不好再说什么,就把手机号告诉了他。她心里很难受,她在告诉他自己手机号码的同时,心里已经在决定,过段时间,改新的号码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杨缈反锁了门,倚着床沿坐在了地上,坐在了蚂蚁家的门前。她现在想流眼泪,想说话。留泪,但不是哭。说话,但不是倾诉。

蚂蚁们不知道都做什么去了,地上就零星地爬着那么几只。昨晚撒在缝隙旁边的面包屑还清晰可见,显然,蚂蚁们没有饿着。它们还有余粮。还有余粮,就是生活富裕日子小康的表现。但是杨缈自己的生活,只有她自己清楚,快要揭不开锅了。她的生活就要断炊了。

怎么办?怎么办啊?到底怎么办啊?

7

生活还得继续。

杨缈又换份工作,是一家科技公司。杨缈在办公室做文员。公司规模很大,往办公室里一坐,就使人感觉到充实和有朝气。杨缈精神好起来,最起码敢于面对艺术了,敢于面对自己的那次被艺术玩弄或者说是被搞艺术的人玩弄的精神经历。她回到小小的家里,偶然地竟也思念下自己曾经的理想。

喂蚂蚁还是她每晚的必做工作。地上的蚂蚁看不出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儿子和女儿,也看不出男蚂蚁和女蚂蚁。

在书上看到一句名言,说生活是网。可是杨缈的生活是什么呢?面对着蚂蚁们,杨缈给了自己答案,她的生活是根绳子。

绳子样的生活在继续。杨缈在办公室做着繁杂而又毫无结果的内勤事情,日复一日。周而复始。蚂蚁,对,自己的现状就是蚂蚁样的生活。恍惚间,杨缈常常把自己想像成一只蚂蚁。

在办公室,杨缈把自己想像成蚂蚁;在自己租住的小屋里,杨缈又会在恍惚间把蚂蚁想像成自己。蚂蚁们天天忙忙碌碌的,自己天天忙忙碌碌的,都到底为了什么?为了什么?一日,杨缈茅塞顿开——活着。对,是为了活着。

这是一个与时俱进本市市场还没有拓展开,就天天想着和国际接轨的科技公司。总经理年轻,业务员年轻,各部门人员都年轻。杨缈的年龄在这里,相对就是老的了。年轻人工作时间是疯狂的,业余时间也是疯狂的。本市新开了家俱乐部,名字叫“单行道”,是周末,就听了有人吵吵,单行道谁去?单行道谁去,杨缈不知道。反正杨缈不会去那里。从同事的只言片语里,杨缈大致了解了那家单行道的经营性质。无非是给些有钱而又对家庭失去兴致向往和寻求新奇刺激的人安排的一个娱乐场所。公司有个仅小于杨缈的女子武蝴,已婚也有一子,从进公司的那天起就在办公室里天天倾诉她和他丈夫的种种不和,有点空闲就起草与之离婚的协议书。周末见谁吵吵去单行道,她就把涂的红红的嘴巴轻轻启开,眯斜着眼睛,强装燕语莺声说,我去。

据说武蝴一次和某同事男去了单行道,竟然在那里的门口正好遇到了她的丈夫与某女也正要进去。结果他们谁也没有进去,把单行道的门口临时发挥成了他们的战场,后来经过多种版本传到本公司员工耳朵里的最终版为:武蝴的抓挠水平何尝了得,那一抓下去,她老公的半边脸就开了花,那两把下去,她老公的脸就成了公园里的大红牡丹花儿开。而她老公那巴掌水平也是顶级的,一巴掌下去,武蝴的多半张脸成了馒头,两巴掌下去,武蝴的整个脸瞬间成了一盆发酵久致而无人理睬的面。

武蝴是请了半个月的事假在家休息了半个月才上班的。她上班的时候,杨缈用心不用心的在她的脸上倒也没有看出什么。不过武蝴上班后,起草离婚协议书的进度提高了,常常是早来晚走地做这项工作。不光如此,她还老往外打电话咨询。同一个办公室里坐着,杨缈不想听也会不连贯地了解了一和二,武蝴是想离婚能够从她老公那里更多地分得财产。

正是下班时间,杨缈突然接到胡老主编夫人的电话,告诉她说胡老主编快要不行了。杨缈在记忆里搜寻了好半天电话里说话的妇人是谁?她说的胡老主编是谁?她想不出胡老主编快要不行了,和她有什么关系?脑袋里突然地就闪现出一个瘦瘦的老头一手举着杂志,另一只手敲着杂志说,拉着广告呢,大夏天的,我们也不会要你白拉,总得给你点买饮料的钱吧,总比你没有工作强吧。

胡老主编!杨缈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气,终于对上了号。可她的心即而又缩紧了,胡老主编怎么了?怎么就快要不行了呢?她把这个疑问送向电话那端的妇人。老太太说,晚期,他不愿意坏在医院里,刚回家里来。杨缈听明白了,但还是不明白这和她到底有什么关系?就拿着电话听着,对面无声息了一会儿,说,老胡说很想见见你。杨缈不觉疑惑地问,想见我?

是啊,想见见你。胡老夫人说。杨缈使劲把胡老主编往德高望重的词上扯,因为只有这样,她才会找到去他家看望他老人家的理由。但是,她还是失望了,她睁眼闭眼看见的就是胡老主编当时对她的那份不屑与屈辱。唉,是不是胡老主编要在最终的时刻还想要居高临下地扮演下伟人或者救世主的模样,行使下他过期无效而他自己却执意地保留下来并且将与死一起带走的权力?还是再要她去他家参观参观他家那门跟门都不对着的老鼠洞穴一样的房间?

不管胡老主编处于什么心理,杨缈还是决定抽空去看望一下他。杨缈现在口袋里实在没有钱,她去看望胡老主编不能空手去,不能空手去,就得需要人民币。她回家找遍了犄角旮旯,翻遍了书籍和衣箱,也没有找出能买到送与胡老主编礼物相应的人民币。那就等开工资去吧。杨缈把这件事用蓝色的笔使劲标在墙上贴着的小日历上。

武蝴和她老公的战争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每天上班打扫完卫生忙完手头的工作,就是武蝴向杨缈汇报头天她和她老公战绩结果的时间。武蝴说,杨缈你知道,现在的邻居都是多么的可恶啊,他屋里打我,都快把我打死了,我喊救命,都沒有人过去救救我啊。当杨缈第一次听到武蝴的这句话的时候,她感到的是可怕,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事情?还会有这样的邻里?怎么这样的邻里又都和武蝴住一片?住一个小区?听的多了,杨缈也知道了,武蝴从和她老公结婚就在那个小区里住着,他们结婚十一年,如此激烈地打了十年半,邻里可能都已经习惯了他们家这样的生活了吧。

一日,武蝴愤怒地说起,常年累月不出差的她的老公有一天心血来潮,要去深圳玩几天去。于是就带着放暑假的儿子去了。家里只剩下了她自己。无人打架的日子,武蝴说那感觉真是度日如年。她使劲想半天,给正大睁着眼睛疑惑地望着她的杨缈打个比方,说,就如同,如同,哎杨缈你见过蚕宝宝食桑叶吧?见杨缈点头,她继续说,对,就那感觉,这个心里啊老是卡擦卡擦地响。杨缈提醒武蝴说,吃东西卡擦卡擦响的是老鼠。武蝴说,不是老鼠,我心里的那感觉就是蚕宝宝食桑叶,丝丝的,痒痒的,分不清原由的……武蝴还在自己的想象里沉醉,杨缈依然得到了答案,武蝴,整个就是欠揍!武蝴愤怒的原因终于到站了,她开始倾泻了,她说,她自己在家过到第三天的傍晚,就有邻里去敲她家的门了,她打开门,邻里说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不放心,来她家看看。这样接待了几个邻里后,她突然就感觉不对劲了,邻里对她家到底有什么不放心的?这一天来了好几个。尤其当她打开门,邻里那惊慌和探询等等复杂的表情交织在一起的眼神,令她不得其解。还有,他们最为关心的是她家除她以外的主要成员——也就是她的丈夫。他们不是几乎,是一致地见到她后,就问询她的丈夫的去处,当她逐一给以解释,说去深圳了怎么的,有的就如释重负地哦哦哦着走了,有的,则疑惑地问,去的还很远,好模样地突然去那里做什么啊?说着,有的就从她身边挤过,顾自在她家的各房间里转转,还有甚者,竟然弯着身子装系鞋带,使劲往她家床底下看。她之所以说人家是装着系鞋带,是因为那女人的鞋子上根本没有鞋带,女人只是做做样子,两只手缕着空气在比画。然后把撅起的大屁股放下去,站起身,看也不看武蝴,就边朝外走,边舒口长气,说,很干净很干净。武蝴大惑不解,她一向和她的丈夫打架,即使浑身挨着暴揍也要口齿凌厉地攻击她老公的天才般的口才,在此时,竟然无有用武之地。因为,她实在不知道她的这些数年如一日不相往来的邻居们这突然的是怎么了,怎么如此地关心起她家的事情来。直到她茫然不解地在把一个邻居送到楼底下,才发现,原来,这个邻居仅仅是一小撮邻居差去的一个代表,代表一露头,那一小撮邻居就都围上她,急切地问,303家没有出事吧?怎么都三天了,他们家一点动静都没有呢?什么去深圳?你看清楚了吗?真不是命案?没有血迹?不保险啊,天天鬼哭狼嚎的,这突然的一消停了吧,还倒真让人不放心了……武蝴说她那一刻,差点被气昏过去。

杨缈突然很同情起武蝴的邻居们来。他们有武蝴家这样的邻居,过的也是相当不容易的啊。

省油画大奖赛组委会的王主任就是在武蝴痛诉她家史而中途去洗手间的空隙里打来电话的,他通知杨缈说,被省油画大奖赛组委会送报的杨缈那幅《深处》的作品在全国大赛中获得了二等奖。电话里他兴奋地告诉杨缈,他是刚接到通知的,就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了杨缈。杨缈握着电话真是激动啊,但等听完王主任的通知、原由、祝贺后,她突然平静了,问了句,这回还会变吗?王主任显然不知道杨缈所说的变指的是什么,电话里,一再地说,定了的,定了的。下周二上午9点你准时到省油画大奖赛组委会这边来,咱自己带车一起去北京领奖去。这是咱省的荣誉啊!哦,对了,我告诉你省油画大奖赛组委会详细的地址……

杨缈突然思念起被自己搁置在一旁很久的画具来。她感觉她抛弃的东西,突然地追随上了她,一下子,就牵紧了她的身心。

8

钟夏阳离婚了。

他发信息把这个事情告诉给杨缈。杨缈正在自己的小屋里一样样地洗刷画板、画笔和装燃料的大小盒子。她看完信息,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给他回复什么好,是说离的好?那不是幸灾乐祸的角色吗?是说离的不好?可是人家都已经离了。杨缈干脆就把手机关了。收拾完画具,杨缈突然想起去看望胡老主编,自己昨天下午快下班时发的工资,今天周末,正好去买些礼物把人家给看望了。想先给打个电话过去,但是她没有留胡老主编那里的电话。反正也认识他家的住址,杨缈买了一篮时鲜水果就直接去了。可是在胡老主编家门口正要敲门,却发现了他家门上贴着的黄纸,就心里一紧,手里的水果差点掉地上。胡老主编显然是去了,那门上整齐的黄纸说明着胡老主编也就刚去世不几天。那一刻杨缈真的有些愧疚,怎么就来晚了呢?怎么就没有再见到德高望重的胡老主编呢?竟也奇怪,此时,她竟然把“德高望重”这个词毫不吝惜地送给了胡老主编。她心里也已经做好听胡老主编再讲他家门口跟门口都不对着的事了,也做好他坐在椅子上,身子倚在后靠背上,一手举着他曾经任职的那家杂志,一手指点着封面,居高临下地向她叙说着什么。想到这,杨缈刚才内心涌出的那份愧疚竟然消失了,她在眼前的门前看了几眼,就果断地扭身下了楼。在楼门口,杨缈果断地把水果放在了一旁的地上,走了。

一路上都感觉自己很累,说不清楚原由的累。杨缈抬着铅一样重的双腿好不容易回到家门口,却见钟夏阳坐在门前。钟夏阳瘦了,也黑了,但身上衣着很体面也很光鲜。此时这身体面也很光鲜衣着的主人坐在地上,而且是别人家门前的地上,情景就有些暗淡。见杨缈回来,钟夏阳忙从地上站起来,说你出去了?

愣着的杨缈这才缓过劲来,忙点头,说,啊是,出去了下。

钟夏阳好像长出了口气,说,我还以为你就在屋里了呢。

杨缈掏出钥匙开门,门是暗锁,所以看不出门到底锁没锁。但是杨缈还是不解,钟夏阳怎么会这样以为自己呢?难道自己在钟夏阳的心里就是这样一个心胸狭窄的人吗?

钟夏阳进了门口,却有些难为情,杨缈让坐,钟夏阳才拘谨地坐在了椅子上。杨缈放下包,给他倒了杯水,说,喝点水暖和暖和。钟夏阳接过杯子,有心思的样子,说,我离婚了。

杨缈收拾着散乱的画具,只是“哦”了声,就再没说什么。她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对于钟夏阳,对于他们曾经过去了的一切,她真的都不知道该用怎么样的心情来回忆了。

钟夏阳喝了口水,说,她女儿回家住了。我不想要她再失去女儿,也不想再要她的女儿失去亲妈。我退出来了,在那个家庭里,其实,我知道我本就不该走进去的。

杨缈还是没有说话,她在听着。

钟夏阳放下杯子,突然激动地抓住了杨缈的手,说,缈缈,你还,还要我吗?

真是太突然了,杨缈正手拿着一支满是颜料的画笔,她下意识地一躲,那支笔正好扫在钟夏阳的前襟上。俩人都愣住了。

面对现实。杨缈躲都没有躲过的现实,她坐下来,任没有收拾完的画具散乱地摊开在那里。她起先是思忖了下,说,春去春会回吗?

钟夏阳说,会。

杨缈说,可那还是从前的春吗?

钟夏阳沉默了。

杨缈说,谢谢你,对我的感情。

钟夏阳还是沉默着。

杨缈站起身,她要工作了,心里构思的作品她要完成,下周去北京时她想带幅自己更满意的作品去拜见自己慕名已久的一位老教授,听王主任说,那位老教授就是这次大赛的评委之一。杨缈想考他的研究生。

钟夏阳走到门口时,漫漫回过身,盯着杨缈的眼睛说:我决不会放弃,我会再来的。

不待杨缈说什么,钟夏阳疾步走了,咚咚的脚步声响在楼道里,慢慢远去。

人在命运面前都是瞎子。明天也许会更坏,也许会更好,谁也不会知道。但谁都会期待明天会更好。杨缈辞职了,她把自己全部的家当收拾进了行囊,她想此次去北京就先留在那里,找个工作,边挣钱维持生活,边找个油画班进修学习,明年报考研究生。说不清楚为什么,她就是很想进修深造了。

去电信局消了手机号。自己本就不多的行李打个车拉到了火车托运处托运了。把房子退了。把钥匙交给了房东,最后走的时候,只要把门一带,它就会自动反锁上了,这里也就永远地和她再见了。站在门口,望着空空的四角,杨缈心里一阵酸楚,泪满了两眼。小小的房间,城市小小的一角,陪她度过了几载的酸甜苦辣,风风雨雨,朋友又如何,知己又如何。慢慢地拉着门,而就在即将把门带上的那瞬间,杨缈突然想到了蚂蚁,她一把推开门,只一步就来到蚂蚁家族的门前,她蹲在地上,蹲在它们的面前。是啊,她怎么就差点把它们给忘记了呢——她的邻居,她的老友。杨缈从背包里拿出自己路上准备吃的面包,揉成了屑,撒在了蚂蚁家族的门前。她在和它们话别,和它们再见。蚂蚁们各忙各的,没有谁会注意她的离去。更没有谁停下来,抑或地瞧她一眼。

谁和谁都会再见,谁和谁都会最终永别。杨缈站起身,还是走向了门外,还是把那扇門带上了。

门一关,门里门外,就成了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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