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创
那一滴忍耐的甘露
○ 刘创
张伟如,美国斯坦福大学化学工程博士,归国后任河海大学教授,曾与蔡元培之子蔡无忌共事于上海商品检验局。他祖上世代丰厚殷实,光是仆人每天的晚饭就要开两桌。
但这份富庶在其女张可身上并没体现出来。她常穿淡蓝色布袍子、学生皮鞋,像安静的猫,朴素平和,波澜不惊,从不惊扰任何人。唯有她清秀的脸盘、清澈的眼神,透出大家闺秀的儒雅温婉。她醒着时几乎都在读书,18岁便翻译出版了奥尼尔的《早点前》,并在该剧中出演女主角。
她19岁时正值抗战爆发。作为暨南大学演剧队的主力成员,张可常随团去各地演出抗战剧目。就在这时,她遇到了王元化。
王元化是家中独子,小时顽皮淘气,被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先生的夫人韩咏华称为“老天爷”。他少年得志,恃才而骄。18岁时,他已加入了地下党,在平津流亡学生会做编剧。一天,他到一个黄姓同学家商量剧本的事,听说暨南大学演剧队来到清华园,于是急着要见识一下。
张可就在这位同学家的后花园排戏,听说才子到访,也很有兴致地交流了一下抗日心得。
“她剪不长不短的齐肩发,穿一件旗袍,也不是很考究的布料。从我认识她到结婚到后来,她都不喜欢修饰。偶尔把头发梳个辫子盘到头上,就算很时髦了。”年老时的王元化回忆起初见,还满脸笑容记忆犹新。
王元化当时穿着中西结合的西裤,中间没有裤缝,大大的一双皮鞋。张可笑说:“你怎么穿了一条卓别林的裤子就出来了?”
王元化怔怔地看了她好久,然后说:“我要约你谈谈。”她说“好”。剧本修改完之后,他们去了雁荡路的复兴公园。王元化没带钱,让张可买两张票。张可抿嘴笑了,“你约女朋友谈话,倒要人家买门票,怎会这样抠门?”然后就西方和中国传统的两性关系理念,她一连问了三个问题,弄得清华才子哑口无言。初见就这样兴头头开始,又不欢而散。
不过,张可的哥哥张满涛与王元化关系很好,总在一起讨论话剧。身为剧组成员,张可也总是随从哥哥在场。所以开头虽糟糕,他们的感情还是渐渐深厚起来。当哥哥察觉出端倪,追问妹妹,妹妹坦然答:“王元化是一个很真诚的人,这很好。”声音低低的,透着少女的青涩和纯真。
没有太多浪漫,实实在在的爱情无需华而不实的东西点缀和帮衬。1948年,上海慕尔堂,王元化与张可以基督教仪式举行了婚礼。第二年新中国成立,他们唯一的儿子也出生了。
张可转到上海实验戏剧学校,做了老师。当时上海的所有地下党员要重新登记,张可没这样做,自动放弃了党籍。最艰苦的阶段过去了,她投身革命只为顺应历史,并不想从中捞好处和资本。
张可的淡雅不争获得了丈夫的支持。王元化欣赏也自豪,“她对世事的态度永远轻描淡写,似乎只是个看花人,并不负责花枝招展抢眼光。”
王元化自理能力较差,一切家务都落到张可头上。洗衣煮饭,安排大小琐碎事务,甚至每天往丈夫口袋里放几个零钱,然后提醒:“这钱可不许请别的女人逛公园哦。”王元化就嬉笑着揉她的头。
突然一天夜里,王元化被人从上海武康路的家里带走,几天没消息。张可带着儿子找到单位,被告之不能见丈夫。儿子一边喊着父亲的名字,一边爬上单位的矮墙四下张望。王元化透过隔离室的窗户,看着儿子在院墙上摇摇欲坠,担心他会不小心掉下来,但又无能为力。
王元化每天早上在墙上划一道线,划了四个月,“过去长期养成的被我信奉为美好以至神圣的东西,转瞬之间被轰毁了。我感到恐惧,好像被抛弃到无际的荒野中。”
他的家里也再三被洗劫,一向隐忍的妻子被人用庄子的书打脸,要她供出丈夫的罪证,但她一言不发。她被迫搬出家,与别人合租一套房子。她天天去教堂祈祷,重复地念《圣经》中的那句,“你在患难之日若胆怯,你的力量就微小。”
她终归学不会埋怨,努力着,把一个被磨难摧残得支离破碎的家,保护得温馨舒适。她是如此纯真,怀着热爱和柔韧,与这世界厮磨。
1957年2月,王元化终于回到了家。他张开胳膊想抱儿子,儿子望着眼前歪着嘴角的男人,竟“哇”一声哭出来。他被确诊为心因性精神病,幻听幻觉十分严重,每晚需要服用大剂量安眠药,才能勉强睡上几小时。
王元化经常会跑出去,在大街上乱嚷乱闹。张可总是一声不响地带他回来,给他洗涮,然后拍着他睡一会。
张可知道丈夫是以精神生活为重的士子,内心的丰富和高雅是他最渴望的,也是他的病根。她找来了一副偏方:莎士比亚。病情好转一些之后,王元化开始在妻子的帮助下,一同翻译研究莎士比亚。
有时,王元化会一言独大,批评莎翁的作品这里不好,那里欠佳。张可浅笑,也不争论,只淡淡地说:“你看这一段(奥赛罗第四幕)——‘要是上天的意思,让我受尽种种折磨,要是他用诸般痛苦和耻辱在我毫无防卫的头上,把我浸没在贫困的泥沼里,剥夺我的一切自由和希望,我也可以在我灵魂的一隅之中,找到一滴忍耐的甘露。’”
她的引用瞬间让王元化产生共鸣,他写了一组十万字的莎翁作品论文。张可用小楷规规矩矩地誊到稿笺上,再做好封面,装成精美的线装书。
张可负责翻译,王元化负责润色和校对整理,再由张可装订成册。那是一个不可能出版的年代,夫妻二人却手工写出数十万字的书稿,整整齐齐,如同他们一丝不苟的人生。他们没有社交,没有工作,甚至没有收入。人生里的无趣和冷酷,如夜色一样包围着,但他们精神充沛,满面红光,“翻译和介绍莎翁,完全是张可想让我从阴暗里走出来。我成就了莎翁在中国的地位,她却成就了我。”
精神的丰盈仍无法让生活安稳,王元化得了肝病。张可卖掉自己的首饰,给他买来黄豆、鸡蛋增加营养。随后王元化右眼失明,张可动用关系,请来上海最好的眼科医生。
屋漏偏逢连夜雨。王元化的“旧案”被重新翻出,他被下放到农场,每天歇斯底里地在田垅上砸碎一切他见到的东西。张可也受到牵连,失去了工作,拿不到工资,甚至高血压晕厥也不许看医生。
即便如此,张可依然无微不至地照顾丈夫。她知道,丈夫近乎天真的性情不能没有支柱。王元化回忆说,“当时四周一片冰冷,唯一可靠的就是家庭。如果张可想与我划清界限,我肯定早就完了。
那些年里,王元化两次精神失常,两次奇迹般康复。在张可无微不至的呵护之下,王元化逢凶化吉。张可自己却撑不住了,1979年6月,她突然中风,昏迷八天之久。醒来后,她智力严重受损,只能进行简单对话。王元化手足无措,孩子般号啕大哭。
那个把丈夫打造成与钱钟书合称“南王北钱”的张可,那个用法语、英语流利对话同声翻译的张可,那个“女中颜真卿”的书法名家张可再也回不来了。
哭了两天,王元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遇事只知叹息的自己应该死去了。这一次,他和妻子的位置要重新调换。对妻子来说,这是倒下;对自己来说,是站起。
王元化去哪里都带着妻子。她失去平衡能力,只能坐轮椅,他就推着她四处讲学。晚年,他借住在庆余别墅写作,那里有全天热水,他就每晚把妻子从家里接来,泡个热水澡,再用轮椅推回去。
张可喜欢吃蹄髈,但太多油腻影响消化,王元化不准她吃,实在捱不过,才给她吃一小块。过不多久,张可就孩子一样拉他的袖子,央求再吃一块,王元化一边喂妻子一边摇头落泪。
他照顾了张可27年。与张可得同样病的人大多去世了,但张可从小就有种“万事不紧张”的松弛,反有助于病情缓解。张可的日常生活依赖于王元化,王元化则以张可的存在而感到温暖和踏实。
2006年8月,上海衡山路国际礼拜堂,王元化送别了张可。学生们称赞师母:“她以坚韧、仁爱、悲悯与苦难担当的精神,支撑着一个弱小家庭,支持着一个文学者的坚守,支援着文明与文化的基本价值。”王元化则说,她几乎不懂得恨……
两年后,王元化也去了。不愿忍受临死浑身插着管子的狼狈,他清醒时就严命家人不准抢救,一旦陷入昏迷就自然来去。“我有些迫不急待了,我最后一个期待就是去那里看她。”肺癌晚期,王元化每天晨起第一件事,就是认真梳洗,穿戴整齐,然后安静地坐一会,等学生来,或者等死神来。
晚年的王元化,学会了妻子的安静淡然。
她比他早两年来世上,等他。他则比她晚两年走,去找她。
天堂里,另一个相会,一定会更加长久和美好。
(编辑赵莹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