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诗词》英译本中翻译的摹仿性探析

2017-07-17 02:18陈景楠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7年6期

摘 要:根据唐代刘知几对译文和原文之间的摹仿关系划分的两个类别,选取“貌异心同”这类摹仿对《毛泽东诗词》许渊冲英译本展开研究,从选词、造句以及修辞风格三个方面来论述翻译的摹仿性在该文本中是如何得到体现的。故在进行文学类文本翻译时应首要考虑以意义对意义的翻译,追求以“神似”为目的的摹仿。

关键词:《毛泽东诗词》 摹仿关系 摹仿类型

毛泽东诗词自20世纪问世以来,逐渐在国内家喻户晓,传诵不衰,并凝结成为中华民族优秀文化中的经典积淀,而且以其丰富的思想内涵和宏伟的艺术气势走出国门,成为世界人民所喜爱的东方珍品。毛泽东诗词之所以在国内外有着如此广泛的影响,得力于其传达的独特的审美价值。用词精炼,诗行整齐,修辞巧妙等是其内在特点,在毛泽东诗词众多英译版本中,许渊冲译本最大的特点就是在遵循音美、形美和意美三原则下成功地摹仿了诗人原作,再现了原诗深远的旨意和开阔的境界。本文试图根据唐代刘知几对译文和原文之间的摹仿关系划分的两个类别,选取“貌异心同”这类摹仿对许渊冲英译的《毛泽东诗词》展开研究,从选词、造句以及修辞风格三个方面来论述翻译的摹仿性是如何在该文本中得到体现。

一、中西方译论中的摹仿及摹仿的分类

“摹仿”,又可写作“模仿”,多见于绘画、音乐和表演等艺术领域。“摹仿”一词最初对应的英文有:“mimos”,指源于西西里地区的一种表演,在这种表演中演员“摹仿人或动物的表情、动作或声音等”;“Mimeisthai”和“mimēsis”,其“原意可能指(包括用表情、声音和舞蹈等进行的)表演式的摹仿”;“mimēma(复数mimēmata)”“一般指人物的摹拟像或器物的复制品”[1],都是指人类对自然中存在的事物或现象进行摹拟或摹仿。“凡文化皆源于模仿,皆具有模仿的性质。”[2]足见翻译作为一种文化艺术活动也源于摹仿,也具有摹仿的性质,而较为系统地提出“艺术是摹仿”理论的是柏拉图。[3]那么,在翻译中,摹仿什么?什么被摹仿呢?袁伟指出:“翻译之外无原文;原文只在翻译中。[4]这就意味著,恰恰是处于翻译活动中,原文不再是之前那个客观先在,恒定不变的成品,而是随着其与不同时期不同文化间的接触成为一个变数,是一个与“译文”相对而言的概念。作为翻译活动中的两个重要构成部分,原文和译文之间会产生一种摹仿关系,即“原文先于译文而存在,译文是对原文的摹仿”[5]。

关于“翻译与摹仿”的讨论最初多见于传统译论时期,早在南北朝,文论理论家刘勰在其专著《文心雕龙》中:“模辞者,优孟学叔敖,言动敖也,衣冠敖也,而实非敖也;模意者,磁石引针,琥珀拾芥,铁石异类,珀芥异形而气相通也。故模辞者似,模意者真。”[6]从刘勰开始,“摹”引入文论话语体系。值得关注的是唐代刘知几在《史通》一书中,单独列出一章专论摹仿,即卷八“模拟第二十八”,这是对摹仿第一次系统的理论探讨和总结。他将摹仿分为两大类:“盖模拟之体,厥途有二:一曰貌同而心异,二曰貌异而心同。”[7]。这里的“貌”等同于“表面”“形式”,“心”等同于“内容”“涵义”或“精神”。由前者“貌同心异”这类摹仿产生的译文,一般认为是更注重形式,往往在内容或意义的传达上有所不足,在很多情况下是不值得提倡的,属于“模拟之下也”。而由“貌异心同”这类摹仿产生的翻译主要以意义对意义为主,更注重神韵的再现,属于“模拟之上也”。从上述关于摹仿的讨论不难看出,貌心两种不同途径,是使得译文质量仙凡立判的重要影响因素。

在西方,以John Dryden、Alexander Fraser Tytler以及Alexander Pope等为代表的学者都讨论过翻译与绘画之间强烈的相似性,称翻译这种行为是摹仿,译作是原作的“摹本”。如Tytler认为“翻译应该完全摹写原作的观点;译文的风格的方式应该和原作保持一致;译文应该具有原作的风姿”[8]。而在国内,以贺麟、曾虚白、陈西滢、傅雷和许渊冲为代表的学者提倡以“神似”为目的的摹仿。例如,曾虚白提出,翻译家既要“充分摹仿人家的个性”,还要“时时刻刻提防着自己的个性钻出来胡闹。所以创作需要的是独立性,翻译需要的是摹仿性”[9]。傅雷提出,“以效果而论,翻译应当像临画一样,所求的不在形似而在神似”。许渊冲提出了“三似论”:“音似”“形似”和“意似”。

中西方译论涉及摹仿及其分类的一些经典论述中,古今中外学者对于译作与原作之间的摹仿关系作了深刻论述,然而相关论述或研究在不同程度上都偏向于理论层面上的分析,侧重揭示翻译与摹仿之间的一般规律,具体的实例研究不多。通过查阅资料发现,虽然有许多研究者对《毛泽东诗词选》的英译本从多个角度进行了研究和探讨,但从翻译的摹仿性这一角度对其进行分析的尚不多见,因此本研究针对这一情况进行尝试。

二、摹仿性在《毛泽东诗词》英译本中的具体体现

本文选取了《毛泽东诗词》许渊冲英译本作为研究对象,原因在于:1.毛泽东诗词既有实境,也有虚境,既有实在美,又有空灵美,绝大多数则是二者的和谐统一,有独特的审美价值;2.许译本的一个亮点就是成功摹仿了诗人原作的上述特点,再现了原作的优美意境。故下文将从选词、造句以及修辞风格三个方面对摹仿性在译本中的具体体现进行论述。

(一)摹仿选词上的意美

许渊冲在其译序中开宗明义,引用过一位外国作家关于界定诗和散文的精辟言论:“Prose is words in the best order; Poetry is the best words in the best order.”对此,许渊冲的理解是“散文是井然有序的文字;诗是井然有序的绝妙好词”。而“绝妙好词”就是具备意美、音美、形美的文字。[10]例如《贺新郎》开篇的:“挥手从兹去”,许采用了英文中“wave goodbye”这个短语,短短两个词。即让挥手作别的画面跃然纸上,可以说既做到了“意似”,又做到了“意美”。

但毛澤东诗词中有些“意美”的词汇,如“烂漫”“峥嵘”“逶迤”“磅礴”“苍茫”等,带有方块汉字特有的构型和音韵平仄规律,想要将其转换成别国的语言文字,并且原汁原味地表达出原义,是极为困难的。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英汉两种语言有着各自不同的文化语境。严绍璗在其文中曾对“文化语境”作过严格的界定,他认为:“‘文化语境指的是在特定的时空中由特定的文化积累与文化现状构成的‘文化场”[11]。一首诗的表意很美,这种美感有时候是由于特定的历史文化背景或者联想的原因造成的。然而,在译诗生成的过程中,由于语言的转换,文化场的转移以及目标读者的转变,原诗所赖以生存的文化语境不得不在另一种语言中重新建构。然而不同语言背后所积淀的文化各自带着自身独特的历史烙印,没有相同的历史文化背景,一个词在原语中承载的意美换到另一种语言中就难以引起受众相同的联想,故译诗也就不容易传达原诗的“意美”。

许渊冲认为,要摹仿出原诗中绝妙好词的意美,可以选择英语中和原文“意似”的绝妙好词,比如《卜算子·咏梅》中:

(1)待到山花烂漫时

When with blooming flowers the mountain is aflame

“烂漫”这个词在汉语中是叠韵,具有“音美”的优势。在英语中不易找到一个对等词将山花盛开时纷繁自然之态进行传神的表达,许渊冲根据该句诗的意境,用“blooming”来表现花的绽放状态,还用了一个“aflame”辅以表现满山的花同时盛开的整体态势。虽然没能表达像原文般如火如荼,但也能使译语读者想象到几分山花烂漫,基本达到“意似”的效果。除此之外,还可以借助英文中具有“音美”和“形美”的词来帮助表达原文的“意美”。例如七律《长征》:

(2)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

The five serpentine ridges outspread like rippling rills;The pompers Wumeng peaks tower but like mole-hills.

其中,上句“逶迤”译成“serpentine”在意义上十分对应,“细浪”译成“rippling rills”,让人仿佛听到了细浪潺潺般的水流声,具有“音美”,而且从字形来看,具有“形美”。下句“磅礴”二字经译者考虑译成“pompous”,主要考虑了音美,因为同汉语磅礴的发音相近,意义虽然没那么精确,但也不失为一个对策。而“泥丸”一词,译者并没有采用直译mud pills,反而采用了英美人喜见乐闻的词mole-hills。从整体来看,译者通过选用“音美”和“形美”的词为达成译诗整句的“意美”加分不少。取长补短也是在译诗时做到灵活选词的一个策略。

以上几个例子较好地展现了对于翻译毛泽东诗词中具有“意美”的词汇,一个可行之处在于从英语中发现“意似”的表达,然后进行摹仿、引用和修改。虽然对于同一个词汇或意境,英文表达和中文表达能够实现异曲同工之妙的实在少之又少,但充足的译前准备和广泛的阅读积累,往往能为译者激发灵感。译者在翻译原作的过程中,首先就是一个阅读者。这一范畴应当具有两个层面的内容。其第一层面指的是阅读原作的过程,是理解的过程,是翻译的一个重要阶段;其第二层的意义指的是阅读除原作之外的其他文本的过程。结合许渊冲的翻译实践,我们可以了解到,下笔译前的阅读、理解以及感悟,是一个参与原作创造的能动过程。试想许渊冲若没有进行大量的阅读和思考,在译诗时如何能由原诗的表达联想到另一种语言文化中的相似表达,进而达到摹仿原作的目的呢?

(二)摹仿造句上的工整

遣词造句在诗歌创作与翻译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许渊冲十分讲究译文与原作在句势上的对等。一言以蔽之,要准确传达毛泽东诗词的“形美”,主要在摹仿原诗的句子长短和对仗工整两方面下功夫,最好能做到“形似”,退而求其次也要做到“大体整齐。”

关于句子长短方面,在《十六字令三首》中的其三:

山,刺破青天锷未残。天欲堕,赖以拄其间。

Peaks,Piercing the blue without blunting the blade.The sky would fall,But for this colonnade

由上例可以发现,译文对原文在字数和诗行长短上均进行了摹仿。首先原诗一共16个字,译文也用16个字实现了原诗意义上的传达;其次原文四行的字数分别为1、7、3、5,如果将译文第三行的最后一个字挪至下一行,那就真正实现了和原文句子长短一致,达到“形似”。一般而言,要求译文与原文完全达到“形似”是很难做到的,能够做到大体整齐就可以算作达到了摹仿的目的。

关于对仗方面,毛泽东的诗不仅在诗行与诗行之间,就是连词中的对仗都为例不少,精深独到,成为脍炙人口的佳句。故许先生在句势的处理上也是煞费苦心,匠心独运,且看《沁园春·长沙》:

看万山红遍,

Hills on hills are all in red

层林尽染;

Woods upon woods in crimson dressed

……

鹰击长空,

Far and wide eagles cleave the air;

鱼翔浅底,

Up and down fish glide oer depths clear

仔细观察下,译文巧妙地摹仿了原诗诗行与诗行对仗,诗行内的词相互对仗的特点,特别是Hills on hills和woods upon woods,far and wide和up and down不仅符合英语语言的表达习惯,而且进一步加强了原文动词“击”和“翔”的表达力度。其次,在押韵上的摹仿也是处理得极好,原文“遍”和“染”押-an的尾韵,译文中不仅实现了“red”和“dressed”押尾韵,而且在充分发挥译者创造性的基础上,“air”和“clear”也实现了这一点,音似为形似锦上添花。除此之外,在七律《送瘟神》中:

坐地日行八萬里,巡天遥看一千河。

Riding the earth, one goes eight myriad li a day;Ranging the sky, one sees Milk Ways from afar.

译者也是尽力摹仿以求句势的工整,努力传达原文的句势美和节奏感。

通过欣赏上述许渊冲对译诗在造句上从“长短”和“对称”两方面进行的摹仿,我们基本上可以得到两点启发。其一是不必过于苛求完全的“形似”,尽力而为,因为在摹仿原文的音形意时,“意似”是第一位的,“音似”是次要的,而“形似”是更次要的。许渊冲自己在译诗时遵循的原则是,努力做到“三似”齐备,如果三者不能兼得,那么首先,可以不要求“形似”,也可以不要求“音似”;但是无论如何,都要尽可能传达原文的“意美”和“音美”。[10]其二是在译诗时,做到“对仗”虽非一朝一夕的功底可以达到,却是译者可以一直努力的方向。许渊冲对毛泽东诗词的英译前后做出多次修改,通过查证,仍以《沁园春·长沙》作对比,发现在之前出版的译本中,许译并未实现对“对仗”的成功摹仿。参考:

看万山红遍,

I see hills on hills all in red

层林尽染;

And wood on wood in a deep dye

……

鹰击长空,

Far and wide eagles cleave the blue;

鱼翔浅底,

Up and down fish in shallows glide;

从中发现,后译在诗行、选词及音韵上的对仗摹仿是建立在对前译多次修改的基础之上,是译者笔耕不辍,苦心钻研的结晶。就这点而言,告诉我们不仅要端正对待翻译的态度,多向前辈看齐,而且给予我们一种信心,即遣词造句功底的提高积累于不断改译的一点一滴之中。

(三)摹仿原诗的修辞风格

亚里士多德曾说修辞,即在某种情形下找出劝说方法的能力。前面我们已经提到,毛泽东的诗词最重要的一个特点是其意境美。而其意境是通过一系列的修辞来完成的,这也是原作风格的一部分。许渊冲所译的毛泽东诗词相当隽永地保持了原作语言艺术的风采和修辞上的风格。通过研读,本文认为许渊冲对于原诗风格与修辞的处理有三种基本办法:

1.摹仿原有修辞格

比如明喻对等直译。且看《如梦令·元旦》最后一句:“风展红旗如画”,许译成:“The wind unrolls red flags like scrolls.”类似的还有《渔家傲·反第二次大“围剿”》:“横扫千军如卷席”,许译成:“A thousand foes are swept away as a mat clean.”通过这两例可以看出,在处理原文中的明喻,许采取了对等直译的策略,用英语中的“as”“like”来表现。

2.灵活变通修辞格

如《沁园春·雪》:“山舞银蛇,原驰蜡象”中采用了暗喻的修辞,而许渊冲在译文中将暗喻转换成明喻,为:“Mountains like silver serpents dancing. Highlands like waxy elephants advancing”。又如七绝《为女民兵题照》:“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许渊冲译为“Most Chinese daughters have desire so strong. To face the powder and not to powder the face.”这是典型的比喻转双关。

3.省略或添加修辞格

如七律《和柳亚子先生》:“三十一年还旧国,落花时节读华章”的原文中有一个典故出处,而许渊冲在翻译成:“After thirty-one years, back in the ancient town,I read your fine versemid falling blooms in late spring.”时省略了该典故,转而在译者注里进行了说明。增添修辞格的做法可参考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许译为“With our courage unspent pursue the foe oerthrown! Do not fish like the Herculean King for renown!”此处不仅将中方典故转西方典故,而且还增添了明喻的修辞格。

值得说明的是,许渊冲在译诗时采取的以上三种对原作修辞的处理办法,除第一种进行对等摹仿外,其余两种表面上看似对原有修辞格进行了译者自己的改动和处理,颇有不忠实于原作的嫌疑,实则包含了译者舍“貌同”而求“心同”的用心良苦。无论是变通、省略还是增添修辞格,不得不说译者将原作的妙处在译语中表达得淋漓尽致,在最大程度上摹仿和再现了原诗的意境,是为让译语读者产生同原语读者相似的读诗体验而作出的努力。

三、结语

在上文中,透过前人对翻译中摹仿的讨论定位于原译文之间关系的思考,我们选取《毛泽东诗词选》许渊冲英译本展开研究,从选词、造句及风格修辞三个方面入手,对译作与原作之间的关系进行了新的观察,借此论述翻译的摹仿性在该译本中是如何得到体现,从而使译作达到再现原诗意境的翻译效果。这对于我们从事翻译工作的后辈人来说,是能从中获得很大启发和收益的。同时,也让我们产生一个思考,翻译与摹仿虽在传统译论时期就开始被人们所提及和讨论,但它如何在新的文化语境背景下散发出活力,得到继承及整合创新,从而进一步丰富现代译学的发展。

(基金项目:本文系2016年湖南省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项目编号:CX2016B600]的成果。)

注释:

[1]陈中梅译注:《亚里士多德·诗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206-208页。

[2]董欣宾,郑奇:《中国绘画六法生态论:中国绘画原理论纲》,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1990年版。

[3]庄桂成:《言志与摹仿:中西文论观念的不同言说》,文史天地,2012年,第4期,第62-65页。

[4]袁伟:《“原文”的物化与翻译研究》,外国文学评论,2001年,第3期,第130-137页。

[5]屠国元,李文竞:《论翻译的摹仿性》,外语与外语教学,2013年,第1期,第75-78页。

[6]刘占召评注,刘知几:《史通评注》,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年版,第228-229页。

[7]浦起龙,吕思勉,李永圻合注,刘知几:《史通》,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

[8]Tytler,A:Essays on the Principles of Translation,London:J.M.Dent&Co,1907.

[9]陈福康:《中国译学理论史稿》,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

[10]许渊冲:《许渊冲英译<毛泽东诗词>》,北京:中译出版社,2015年版。

[11]严绍璗:《“文化语境”与“变异体”以及文学的发生学》,载多边文化研究(北京大学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编),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1年版,第1-14页。

(陈景楠 湖南湘潭 湖南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 411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