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筱箐
2007年,我应主办方之邀到科罗拉多的中央城去看歌剧《诗人李白》的首演,同行者中包括著名的文化学者李欧梵。那时候老先生已经从之前任教的哈佛大学退休,搬回了香港定居。我对此一直有点不解,他明明是在山明水秀人悠闲的台湾长大,为什么选择了到香港这么一个地窄楼高人稠杂的地方去叶落归根。既然有幸碰面,当然得直接问问本尊。对我的问题,老先生微微一笑说:“我喜欢住在乱糟糟的地方。”
那时候我才在美国生活了短短几年,去过的其他国家更是有限,这个答案对我来说像个隐喻一样有趣又难懂,何况老先生说这话时的表情,也让他看起来像个智慧又神秘的哲学家,我也没敢再追问,真正悟出其中的道理已經是十年以后的事了。
在过去的十年里我像个患了多动症的孩子,隔三差五满世界乱逛,到过了一些地方,看过了一些事、一些人。今年四月初,平生第一次逛到了日本,本来只是想看樱花,没想到这里却成了解开当初那个谜题的最后一环。说实话,一个初来乍到的外国游客很难不一下子就爱上日本,这倒未必只因为似雪如云铺天盖地的樱花是个诱人的魔咒,更多是因为这里醇厚的人情像一杯让人舒坦的热茶。比如京都街边卖和果子的老太吧,我只买了一个两块五美金的小点心,她却恨不得行个以头点地的大礼以示感谢。比如伊豆卖浇汁麻 的大姐吧,我只在桌上吃完后做了满足状,她竟然免费又送我一份带走。比如名古屋城里的志愿者导游吧,一个80岁的老人免费陪着我爬高上低介绍古迹文化,只是为了跟人聊聊天。
还有那些小站上的铁路职员,对于我这样方向感基本为负数,找路的本事近乎于零的游客,他们简直就是上苍特意安排在路上等着为我指点迷津的天使。有一次坐新干线火车去伊豆的下田,售票处的服务员错卖给我去岛田的车票,发现上错车时车已经开了。不仅中间小站下车换车都有站台列车员的耐心指导,等到了目的地,站台办公室竟然提前接到电话,主动退给我20美金的车票差价,还不停致歉。
在生长出著名美联航的国家里住得久了,任何不是标准化、程式化的礼遇,都会让人感动。而这种对一辈子或许只有一面之缘的外国游客如此真心实意的友善,简直就让我诚惶诚恐。不过感动也好,惶恐也好,我却深知日本对外国人来说,就像街头偶遇的美女或帅哥,不大可能“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就引发出天长地久的故事。逛完景点购完物说声“沙扬娜拉”一拍两散是最好的结果,要是你动了真情想要久留,必定会惹上很多麻烦。其中的原因,简单地说就是,这个国家实在太不够“乱糟糟”了。
日本的整齐是一下飞机就扑面而来的那种,对于外国人来说,即使不以貌相,在你开口之前,这种整齐也能轻而易举地把你外来者的身份暴露无疑。比如我,本来启程前曾经担心长着一张亚洲脸却只说英文不说日文,会被当地人当成装逼的日本人而鄙视,就好像回中国时不小心蹦出英文单词时引发的效果。但一到东京,这种担心马上就烟消云散了。我穿的那件亮粉色薄羽绒服,让我在满街黑蓝灰白色系的日本女人中显得格格不入,她们一个个看上去都像Eileen Fisher品牌的模特,而我像个来自外星球乡下的怪物。
本来,这种薄羽绒服在我看来是这个乍暖还寒的季节里最合适的着装,但日本的女人们这时却几乎没人穿着羽绒服。她们热衷的看似是米色风衣,据目测全日本至少有五分之三的各种年龄的女人同时穿着这种长短不一却大同小异的风衣,让它几乎成了她们的制服。事实上,我也有一件这样的风衣,只不过在我居住的纽约,无论是穿着这种风衣还是亮粉色羽绒服,即不大可能迎面碰上重样的,也不大会引人侧目。那毕竟是一个人们对时代广场弹吉他唱歌的半裸牛仔和穿红戴绿招摇过市的变装女郎都习以为常的城市。对,是个“乱糟糟”的城市。
服装从来都不单只是时尚范畴,它更多是着装者的一种宣言,要么显示个性,要么折射文化。一个衣着样式各异色彩缤纷的地方,在其他方面必然也是多元的,比如人的行为准则、处事方式、审美趣味和价值判断。而服装品味趋于单一的地方,十有八九也容不下异类。或许也是因此,美国人口中外国出生的移民比例占了14%,在纽约市这个比例更接近40%,而日本人口中移民比例不到2%。而这2%的外国人过得大概也多有不顺,至少根据日本的人权教育和培训中心最近公布的一份调查,在日本找工作的外国人里,有25%因为非日本国籍而被拒,想在日本买房的外国人里,这一比例更高达40%。
这些数字并不奇怪,外国人在别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你是外国人的地方,是不大可能安居乐业的,除非忍痛削足适履让自己完全同化,否则只能做永远的游客。要搁前几年,这对日本完全不是问题。在过去的几个世纪里,这个国家根本不需要别人来掺和也能过得不错。这种人口构成的单一,大概也是日本文化如此完整地得以保存的一个重要原因。但这个年代毕竟没有多少人可以一直关着门过日子,经济滞缓、人口萎缩让引进移民也成了日本近来的热门话题,专家们已经算好了账:要想让这个有1亿2700万人的国家50年后的人口保住一亿,就必须从现在开始每年接收20万移民。
这个数字连我看了都捏上一把汗,日本目前的移民人口一共只有200万,十年翻倍的概念大概和吃了激素差不多,种种不适一定会接踵而至,摩擦甚至冲突会成为家常便饭,卖和果子的老太会开始对只买一个的游客翻白眼,卖麻糬的大姐会劝意犹未尽的顾客再多买几份,志愿者导游会在行程结束后委婉而坚决地索要小费,小站上的乘务员也不再有指点迷路游客的耐心。
在一个乱糟糟的地方,人很容易迷失,但这种乱却是开放包容吐故纳新的基础,甚至可以说发展和乱几乎是互为因果。就像纽约,在这个亮粉色羽绒服一点不扎眼的城市里,每天都有理念和文化迥异的人为各种事吵得面红耳赤,但它也因此生机勃勃妙趣横生。外国游客在这里不大会受到特别的礼遇,但这也是因为这里的大多数人都不习惯把自己和别人当成外国人。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