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火

2017-07-15 15:11王金平
红豆 2017年7期
关键词:小景柿树冬雪

王金平,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邢台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东方文艺》等杂志社签约作家。著有诗集、散文诗集、小小说集3部。

小景坐在自家门前的石阶上,撩着衣襟,让怀里的夏枣吃奶。

老二秋梨刚刚往村西小学上学去了。老大冬雪已经走了近一个钟头,他要越过五里地的山路,一天来回四趟跑到滑子村上初中。现在家里就剩下小景和刚出生五个月的夏枣。

日头把村东的山顶抵下一丈多高,日光罩着整个山村,把这里变成了一片火红的世界。小景是面朝东坐在石阶上的,清亮的日光照直射向她,眼前刺晃晃的,墙上、院里、树上,还有前边的房顶,都罩在日光里。小景看一眼墙垛上那一垛发黑的柴火,这是早前冬雪和秋梨放了假,到山上砍回来的树枝、刨下的树根。这些是留着烧大火时用的,平时不动,院南边石头堆上垛着的几捆茅草柴火,用不了几天就会烧完,下边铺开靠在石堆上晾晒成半干的,是冬雪、秋梨在上一个星期天割回来的。

柴火不多了,要割些才有些储备,不至于断了烟火。小景想去地里割些柴火。小景望一眼正在怀里吃奶的夏枣,心里有些发愁。

小景抬起头,目光里全是红石头房子。小村的所有房子,包括猪圈和牲口棚,都是红石头垒盖的,凌乱、错落、密密匝匝,都是人字形的红石板房顶,就连街里也铺满了红石块。村子是从村东兴建起来的,所以村东是老房子,方方正正的房墙石头上,烙着近百年的风尘。以一座小桥为界,村西有七八户人家,而小景是第一户了。小景院墙的两头,就是村东、村西交界的两座红石桥,桥下是一条从北向南流动的小河,河水是从山上弯弯曲曲淌下来的,到这里仍叮咚叮咚唱着山歌。坐在石阶上的小景,能听到小河的歌唱。

此时,几只鸡在晾晒的茅草间觅食,大花、丽马、白鹤、红头、高冠,都是自家的鸡。鸡们拿出一副很悠闲的样子,有的散漫自在地啄着草籽,有的用爪子刨几下地上的散土,然后低下头,不紧不慢地在刚刨过的地方厾着,一会儿稍微挪动一下地方,再重复刚才的动作。突然,啪的一声,小景吓了一跳,扭头看时,见鸡们都举起脖子,惶恐地东张西望,一边又咕咕咕地叫着,像是问同伴咋回事。原来是从树枝上掉下来一个红柿。石头堆外靠堾的地方,长着一棵大柿树,树枝间挂满了红通通的柿子,还有变得五彩斑斓的柿叶。俗话说,七打核桃八打栗,九月柿子红了皮。其实到九月,柿子不但红了皮,有的连里面都红了起来,越红越软,红到一定程度,红得透明了,熟透了,自然而然地落了下来。刚才就是掉下一个熟透了的红柿。红柿掉下来,溅得七零八落。鸡们观望了一阵,没发现有谁威胁它们,便又恢复了常态。

小景望了一阵鸡。鸡们还在晾晒的茅草间,悠闲地啄着草籽,她心里不免一阵羡慕。

柴火不多了,前晌就去地里割些,一会儿就走,到响沟去。

小景拿定了主意。她把夏枣从奶上摘开,撂下衣襟,到北屋里拿出绳和镰,放在台阶上,锁了门,然后走到灶房西侧,在兔舍上抓了把青草,从前边竖着一根根的挡棍缝儿塞进去。几只刮白的家兔见来了新食,争抢着跑前来,各占了位置,有滋有味地吃起来。

小景走回到台阶前,先把绳搭在肩上,将镰把儿搁在夏枣屁股垫着的屎布下面,两手攥着,抱着夏枣,朝外走去。鸡们见主人要出门,便迈着四方步让开。小景走出院子,回头把排杈拉上,挂住。

夏枣!夏枣!小景呼唤着孩儿的名儿。

夏枣原本是趴在她肩上的,听到喊声便直起身子,荡开笑脸,看着娘,又举起小手,拍了拍娘的肩。羔儿,叫娘,叫娘!小景逗着夏枣。夏枣哇儿哇儿地喊着,兴奋地举起小手,用力地拍着小景的肩。看羔儿狂的!小景逗着夏枣。上了一个大坡,就走出了村。一出村,眼前一片开阔,仿佛天地成了他们的了。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吱吱喳喳绊下来。小景给夏枣念着儿歌,念完了又重复着念。一会儿,小景又换了词儿。天上有颗太阳,地上有颗月亮,天上有个星星,地上有个坑坑,天上有片云彩,地上有片白菜……小景又不断重复地念着。

村子越来越远,也就越来越感到在山里。山坡、山梁、山沟……小景抱着夏枣从材树沿的排子车路上,拐到一条羊肠山路上,沿着这条曲曲折折的小路,爬上了黑脑山。这时,山坡上山沟里处处斑斓缤纷,散漫着的荆柴、茅草,还有酸枣树、材树、洋槐树、杨树、柳树、栗树、梨树、核桃树、桃树、杏树、柿树,叶子是绿的、黄的、红的、紫的、黑的、白的,有些叶子让秋天涂上好几种颜色,果树上大都没了果实,只有酸枣树上零星地挂着几颗红得发紫的小酸枣,而最显眼的,就数柿树了,褐色的树枝上,像挑着无数个红灯笼,鲜鲜艳艳,着实夺目。这是夏枣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次出村,他稳稳地趴在娘的怀里,睁大两只眼睛,欣赏着迷人的山色。

小景一步步地向山上爬着,她喘着粗气,额头上的汗珠直往下滚。上到半山腰,停下来。实在太累啦!她转身一屁股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她把镰和肩上的绳放到一边,让夏枣坐在她的腿上。

举目望去,她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尽是连绵不断的山,就像一个连着一个的小山丘,有一条白线时隐时现在山丘中。她知道那是通往山里的公路,沿着这条公路走五十里,就是野沟门水库,那一带起起伏伏的山包下,可能就是野沟门水库吧!野沟门水库开工两年了,他没让她去过,她也没要求去过,家里哪能脱开身?但她知道,自个男人带领着一万多民工,每天在那里干得热火朝天,修渠筑坝,在县里在全地区,那可是大工程,他忙得要命,经常不能回家,即使回一趟家,也是打个卯就走。快两年了,属那一次待的时间长,他说请了几天假,要把院南头用石头铺铺,马上就要到雨季了,红胶泥地,一下雨,脚下就开始和泥。天擦黑时他回来的,天不亮车就把他接走了,说发生了紧急情况,需要他回去处理。好不容易等到过年,工地上该消停了,他卻住在工棚里值班。家里是指望不上他了,家里也就没有指望着他,他有他的事,他那可是大事,他忙他的吧!无非我在家里紧些,养着几个孩子,还要把自个当男劳力,担粪、种地、锄地、割柴……孩儿快快长吧!长大就好了。她心里升腾起一片希望,就像眼前红红火火的阳光。阳光下的山沟里,她看到了两个村。前边那个叫清沙坪,后边的就是自家的村了。两个村相隔一里地,在这里看上去像是连着的。村间有几棵大树掩映,那些红石头房子就显得时隐时现。

夏枣,你看!小景在夏枣面前伸出胳膊。那是咱村,你能认出哪个是咱家?夏枣兴奋地哇儿哇儿地叫着,还扬了几下胳膊。

秋天的山风凉爽爽的,很快把小景头上的汗吹跑了。没了汗的额头比秋风还爽。小景把绳搭在肩上,拿起镰,抱起夏枣,站起来。走!夏枣,咱继续上。小景转过身,向山上爬去。

到黑脑山顶,向里有个大斜坡,坡上边是更高的山。

肥实的柴火,都在人很少去的地方。小景想,要过了大塌那十多层梯田,到响沟去。大塌的梯田,是村里人学大寨造出来的,都是旱地,一年种一季玉茭、谷子啥的,现在地里光光的,地头边靠了些玉茭秸。梯田边上的柴火都被人割过了,剩下稀零零的茅草。

穿过梯田向上走不多远,横过山梁进入响沟。

响沟是在百丈高陡峭、弧形的红石北山的脚下,最上边是一片松林,接着是一片材树林,再往下沟里,除几棵柿树和杏树外,便是荆柴和茅草了。茅草尤其多,它们一簇簇,长在草坪里边,长在地堾上,长在石砬间。荆柴上结了一串串酱色的荆籽,茅草也枝岔出不少穗子,像缩小了的麦穗,粗壮地、高条条地伫立着,仿佛正在等着小景的到来。

小景心里则像揣了一只小兔子,极快地跳着。抱着孩儿上山使她累得喘着粗气,汗珠不停地从她额头吧嗒吧嗒往下掉,挨身的衬衣让汗水湿透了,紧贴在身上。小景在一个柿树坪站住了,她望着一丛一丛肥实的柴火,脸上不禁漾出了笑意。

得早点回去,给冬雪和秋梨做晌午饭,不能误了他俩上学。小景想。

小景扔下镰和绳,躲开柿树,把一片尿布铺在草地上,把夏枣放下,然后静静地望着夏枣。夏枣让山野吸引着,不吵也不闹,睁大眼睛转来转去。

羔儿,听话啊!自个在这儿玩吧!娘割柴火去了。小景有意把绳搁到夏枣面前,然后轻轻地拍了拍夏枣的屁股。

小景拿起镰,走到树坪的西边,扭头见夏枣坐在那里玩绳,便弯下腰开始割起来。她左手攥了一把茅草,右手的镰在它们的根部往怀里一搂,茅草便齐刷刷地掉了下来。然后,她左手再去攥些茅草,直到攥满了,才把一大把的茅草放下。不一会儿,一大片茅草和荆柴都躺在了那里。

小景直起腰,用袖子擦去额头上的汗,转过身,见夏枣不吭不响独自玩着绳,脸上不由得漾起了笑。羔儿!羔儿!自个好好玩啊!小景大声说。夏枣像是没听到似的,仍独自玩着。小景弯腰继续朝前割。

前面有一簇粗大的荆柴,小景不由得喜上心头,她急忙左手攥住荆条,用镰去割。镰刀刚落到荆条根,就见从荆条根部,闯出几只飞物,照直朝她脸上涌来。是蜂,野蜂。她赶快放开左手,用袖子护脸,但还是被一只野蜂蜇在头上。她觉得头顶隐隐作痛。慌忙中,她看到有几只野蜂朝东边飞去,她立刻意识到夏枣要受到威胁,心里叫着不好,忙扔下手里的东西,转身扑了过去。等赶到夏枣跟前时,有两只野蜂也冲到了夏枣头顶上,她用衣袖猛地将野蜂扇开,迅速把夏枣推倒,用自个的身体盖住夏枣。结果,小景的脖梗又被野蜂蜇了一下。小景忍着疼一动不动。夏枣受到了惊吓,哇哇地哭叫着。小景任他哭着,自个仍一动不动地趴着。野蜂失去目标飞走了,小景把夏枣扶起来,轻轻拍着夏枣的后背,央祈着说,羔儿甭哭!羔儿甭哭!夏枣毕竟还小,不懂得发生了啥事,哭了几声,很快安静下来。小景把绳搁在夏枣的腿上。

蜂毒逐渐扩散开来,小景觉得头和脖梗痛得厉害。她用手吃劲地挤着痛处,蜂毒一点点从针眼里挤出來,她擦去,然后再挤,再擦,直到挤不出毒水才去割柴火。

小景直起腰,扭头见身后堆了几掐草,便从其中一掐里,抽出些最高的茅草,分成两小把,把两头辫到一起,放到地上,又把割下的柴火掐上去,捆成捆,然后继续割。

星期天也让冬雪、秋梨来这儿割柴火。小景边割边想。冬雪十三岁了,当大人用,上学或放学后,要去井里担两担水,星期天还要朝地里担粪担茅子,有时上坡不小心,臭茅汤泼出来,溅到脚上腿上。农家出身的孩子,刨地、种地、割麦、收秋、浇水,样样都干,麦假、秋假还要参加生产劳动,挣半个劳力的工分。家里没有男劳力,苦了这个半大孩子。假期里,冬雪几乎没告过假。秋梨九岁了,在家里也干些力所能及的活,扛石头、抬东西、背玉茭、割柴火……要干的活儿实在太多啦!小景又想到了自个的男人。他在野沟门水库领头修库筑坝,忙得要死要活,回家也是打个卯,家里的活儿指望不上,更甭说到地里割柴火了,他有他的事儿,他干的事可是大事,坝好渠成,能接济少半个县用水。小景抬起头,见日头还在高天东边挂着。还不算迟,不过要赶早不赶晚,不能误了冬雪、秋梨上学。冬雪正上初一,要跑那么远的路,夏天天长还好些,冬天还得起早搭黑。秋梨才上小学二年级。他俩学习都还不错,一个在校里当班长,一个在校里当排长,听说时下考试兴交白卷,当又红又专的接班人,交白卷不学文化,咋能当好又红又专的接班人呢?先前嘱咐过冬雪和秋梨,上课要专心听老师讲,作业要细心去做,不能马马虎虎混日子,混,最后混住的是自个。他俩毕竟还小,还要不断讲,让他俩明白事理。

小景弯腰不停地割着,欻——欻——镰割柴火的声音清脆又带劲,像是一种动听的天籁之声,小景沉迷在里边,难以自拔。忽然,隐隐听到喊叫声。小景弯腰攥着茅草停镰静听,听到了细微的叫声。她松开左手直起腰倾听,听到夏枣那边传来微弱的哭声。她一惊,扔下镰,奔过去。她看到那个柿树坪里,尿布反卷着,绳扔在一边,没了夏枣。立刻,她的脑袋嗡的一下大了。哇——哇——是夏枣的哭声,哭声从柿树坪堾下传过来的。显然,夏枣已掉到堾下。小景吓出了一身冷汗,径直冲了过去。

地堾有一人多高,堾下有几蓬葛针,再朝下是小土坡,坡上长着一蓬荆柴,夏枣正趴在荆柴边咧着大嘴带劲地哭着。小景不顾一切一跃跳了下去,然后把夏枣紧紧地搂在怀里。你咋爬到这儿?吓着人咧!小景检查了一遍,没发现夏枣身上有伤,倒是自个崴了脚脖,手背让葛针拉了一道血唇。

夏枣见了亲人,狼嗥般地哭着,鼻涕也哭了出来。小景给他擦了擦泪水和鼻涕,大声说,还把俺孩儿魂儿吓跑了哩!她顾不得自个疼,左胳膊拦着夏枣,右手一搂,再往回一拉,叫魂似的。夏枣回来吧!夏枣回来吧!

夏枣的哭声不减,咧着大嘴。夏枣的哭声,传向山坳里,发出很响的回声。两只鹞子从山峰上冲下来,在山凹里盘旋,一边啾啾地叫。鹞子飞得高,叫声也就格外地清亮,传得格外地远。它们的叫声覆盖了夏枣的哭声。夏枣现出一副惊讶的样子,扭转头来回寻找着,他没有寻找到目标,转过头睁大泪眼茫然地望着娘。小景给他指指,说,你看,鹞子!夏枣发现了飞翔的鹞子,好奇地看着,哭声渐渐变小。小景掀开衣襟,把奶送到夏枣的嘴里。夏枣咂巴两口,放开,继续看鹞子飞翔,聆听鹞子尖厉的叫声。

小景抱起夏枣,绕回柿树坪,拾起尿布,一瘸一拐地走到刚才割柴火的地方,把夏枣放在一个远离葛针石头的草窝,继续割起来。夏枣扭转身,眼睛盯着飞翔的鹞子,不住地伸出小手,好像要把鹞子逮在手里似的。

小景直起腰,见日头离自个更近了些,心里想着不能误了冬雪、秋梨上学。

夏枣坐在那里正捏着茅草玩。小景再看山坳时,已不见鹞子的踪影。小景向右手掌里唾了一口唾沫,攥住镰把,又弯下腰。

小景割了三大捆柴火,都是用长茅草辫了草腰捆的。

小景把绳摆开,搁在平地上,将三捆柴火摞在一起,再用绳紧紧捆住,然后用力把它抱到一个台上,立起来。她又从绳上侧,揪出两把茅草,准备作为两肩的背带。小景攥住那两把茅草背在肩上试了试,感到肩被重重地勒着。这捆柴火少不下八九十斤,柴火就够她背了,背着柴火腾不出手去抱夏枣,这可咋办?

夏枣坐在草窝里,看着不远的柿树咯咯地乐。原来柿树上落了一只麻银雀,它正冲着他,头一点一点,长尾巴一撅一撅,喳喳喳地叫着。叫几声,飞到另个树枝上,冲着他又喳喳喳地叫。他伸出小手逗着它。山野、柿树、麻银雀,一曲别致、风趣的天籁乡谣。小景不愿打搅这一切。

小景仰起头,日头快到头顶了。

小景不得不抱起夏枣,丢下那捆柴火往回走,下一个坡又横过山梁。小景踩着松软的茅草,每迈一步,脚下就踩倒一些草,但不一会儿,那些倒了的草又挺立起来。小景经过之地,茅草们触到她的腿,荡起一阵波浪,就像湖面上掠过风一样。有时,她也踏上一块石头,但石头的周围,连石头缝儿里,也都散漫地长了些茅草,放眼看去,和山一样,茅草们连绵不断。

小景下到梯田,把夏枣搁在第三块梯田的里墙根。因为这里比较平整,没玉茭茬。她估摸,回来时他也爬不到地堾边。她嘱咐夏枣说,羔儿,甭乱动,娘一会儿就回来。

小景匆匆忙忙原路返回,老远看见那捆柴火伫立在那里,山风一吹,茅草们悠悠飘荡。小景拾起躺在一边的镰,把它竖插到背后的绳里,然后背起那捆柴火下了坡。小景的两肩沉沉的,柴火沉重得像有人往后拽,她只得躬下腰,用背扛着,撅起屁股顶着。她一路小跑回来,见夏枣平安无事,放下心来。她把身上背的柴火搁到地堾边。

小景心疼地看着夏枣。她把他抱起来,贴在他的脸上摩挲几下,然后朝下奔去。小景远远看见西南方向地名叫西脑的一片地里,一些人在那里晃动,看动作凭印象那些人是在刨花生。她记得那里有一块地种着花生的,但那地不是他们队的。沟底里是自个的村庄,虽有几棵大树掩映,红鲜鲜的石头房仍显得光彩夺目。她努力想找出自家的房子,可让树叶遮住了。朝前看,远处,尽是连绵不断的山,就像一个连着一个的小山丘,有一条白线时隐时现在山丘中。她知道那是通往山里的公路,沿着这条公路走五十里,就是野沟门水库。那一带的一片起起伏伏的山包下,可能就是野沟门水库吧!他正干啥呢?是开会还是在工地上?或者是跑到县城在协调事呢!知道他很忙,回家了仍惦记着水库上的事。野沟门村各户要搬迁,朝哪里落户?朝哪里落户就得在那里盖房子,田地的事,办理户口的事,祖坟的事,野沟门村的人,祖祖辈辈在那里生活,吃惯了那里的水,爬惯了那里的山,说搬走,谁肯一下子就搬走了呢?特别是那些老年人,难缠着哩!需要挨家挨户谈话。话又说回来,要是自个遇到这事,恐怕也舍不得走哩!听男人说,那坝有黑脑山那么高,像村子那么长呢!全部用太行山的红石头轧着水泥垒起来的,那么大的石头,一块儿一块儿地吊运,咋能没危险呢?还有在水库里切山根的民工,时不时地放大炮,遇到哑炮有人前去探看,不料那哑炮就响了,前去的人随着响声,和山根土块一起飛了起来,落下来时人就不成了样子;还有让石头砸死的,血肉模糊;还有让汽车轧死的,脑袋都扁了,吓人哩!遇到这种事,他都得到场,看后恶心得饭都吃不下,还要到死人家里慰问。赔偿数额,一次两次是谈不下来的。听说还得管凿山开渠,南中北三条大渠,弯弯延延一百多里地呢!水库修好啦,渠修好啦,能灌溉少半个县的田地。遇到旱情,自个还得从沟里淘水,顶着日头担水上山,浇灌那些蔫头蔫脑的山药缨子,当然受罪哩!自个村里够不着用野沟门水库的水,可让恁多村子以后不再忍受旱灾之苦,这里有自个男人的一份儿功劳哩!想到这,小景脸上洋溢出了幸福的微笑。

想着想着就到了大塌坡底。小景把夏枣搁在一个平整没石头没葛针的草坪里,再返回背柴火。下一回,小景把夏枣搁到材树沿的排子车道边。

黑脑山的坡太陡,返回时小景仍爬出了一身汗。她觉得口渴得厉害,便走到一棵柿树底下。在这大山深处,民风纯朴,山民心地善良。红柿是随便吃的,即使是自留树,主人看到吃他的红柿,他还得笑着问你柿子甜不甜。

地上落了些让秋天染花了的柿叶,还有落下来星星点点的红柿散片。小景仰头看了一下树上,然后踩上一块石头,从树梢摘下一颗红艳艳软绵绵的柿子。她小口吸吮一下红柿,甘甜无比。说实在的,糖比不上它味正口甜,蜜比不上它清爽可口。吃下去,小景立刻觉得心清气爽、劳顿全消。

黑脑山坡陡路窄。小景背着柴火,身子弯成九十度。再往前走,是几个大圪台儿。小景稍稍停顿了一下,两手在胸前紧紧地抓着两把茅草。肩有些拧得疼。她两手用力朝起拽茅草,脊梁朝上一颠,全身往下一蹲,将那捆柴火向上挪了挪。她艰难地迈动两脚,腿有点发战。下第三个圪台儿时,那捆柴火的底部,蹾在第二个圪台儿上,她身子不由得朝前一倾。她心里暗叫不好,脚尖吃劲儿抵制,但还是失控,连人带那捆柴火栽了下去。小景停下时,是靠在那捆软软的柴火上的。原来滚在前边的那捆柴火,让一棵皂荚树挡住了。小景坐起来,觉得身上头上有几处疼,摸摸头又撩开衣襟,还好,没碰出血。小景顾不着恁多,夏枣还在材树沿道边待着。她忙从草窝里爬起来,用劲儿抱住那捆柴火,把它搁到一个台上,然后转身背着它朝下走去……

小景拉开排杈,抱着夏枣走进院里的时候,鸡们大都在树下阴凉的草窝里卧着。那些晾晒半干的茅草,让鸡刨抄得有些凌乱。见主人回来了,几只鸡懒洋洋地站起来,算是礼貌迎接。家兔也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激动地在窝里窜来窜去,仿佛立即就能吃上新鲜草似的。

小景把夏枣搁在堂屋里,又返回把那捆柴火背了回来。

喳——小景把那捆柴火扔在了院里,鸡吓坏了,以为要撵它们,扑棱棱飞着躲开。而她却像卸去了一件心事,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小景走进堂屋。夏枣见娘进来,嘻嘻地笑着朝她招手。小景把夏枣抱起来,找出一块尿布,又从桌上拿起小拨浪鼓,转几下。小拨浪鼓发出一阵急促的响声,逗得夏枣咯咯地笑了。她把夏枣抱到院里,把那块尿布铺在地上,让夏枣坐在上面,又把小拨浪鼓递到夏枣手里,看着夏枣说,羔儿,快点儿长吧!你们都长大了,也和你们爹一样,去干大事!说完,仰起头,见日头已走到正头顶上。

冬雪、秋梨快回来了。小景想着,到院南边石头堆上提了一捆干柴火,走进灶房做饭去了。

责任编辑 侯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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