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伟短篇小说二题

2017-07-15 15:06房伟
红豆 2017年7期
关键词:师长

房伟,1976年出生于山东滨州,文学博士,高聘教授,中国现代文学馆首届客座研究员,中国作协会员,山东省首批签约评论家。曾获第19届世界诗人大会铜奖、国家优秀博士学位论文提名奖、中国电视金鹰奖艺术论文奖、刘勰文艺理论奖、叶圣陶文学奖等,曾独立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项、省部级社科项目3项。台湾东吴大学访问学者,现执教于苏州大学文学院。

指南

我想起马波,起因是那次冬天返乡。父亲告诉我,马波的父母,晓得我回来了。我和马波从小要好。他们让我有空去劝劝马波。

父亲的掌心缓缓地转动着两颗青绿色健身球。我和马波是同学。马波高中时成绩很不错,和我差不多,都是工厂学校的尖子生。后来,我考上扬州大学,毕业后留在大学当专职辅导员。马波考上省城师范大学,毕业后回到聊城,成了中学历史教师。马波每天除了备课、上课,就是打网络游戏,钻进民国史的故纸堆。他吵着考研究生,被父母阻止了。马波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20世纪90年代中期双双下岗。老爸开出租车,老妈在饭店帮佣。后来,老妈还得了哮喘病。家里依赖马波那份稳定薪水。

父亲说,马波和父母大吵一顿,越发孤僻。他上课也敷衍了事。学生们不满,多次反映。马波家里没背景,又不会巴结,自然被劝退了。可怕的是,马波从光荣教师变成无业游民,精神垮掉了。他彻夜上网,钻研稀奇古怪的东西。

两天后,我到了马波家。大白天,屋子也拉着窗帘,只点着台灯。一台破旧电脑亮着,一个长发如草、浑身恶臭如野鬼的男人,趴在电脑桌,旁边堆满方便面袋和吃剩的零食。他长长尖尖的指甲,类似甲虫节肢,敲打着键盘,发出“咔咔”的声响。指甲塞满污垢。荧光屏闪烁,男人青白的脸不停地发着异光,好似海底被潜水灯照亮的沉尸。

马波!我喊了他一声。他抬起头,龇龇牙,露出笑容。我有些心酸,眼睛也湿润了。上中学时,我们常相约到录像厅看录像。每次都是他偷父母的钱请我。他那时的笑容,就是这样,清纯,羞涩,还有几分迷茫。

人家宏伟都是大学教授了,看你……马波妈妈嘟哝着。

马波脖子青筋暴起,脸涨得紫红,笑容消失,鼻子发出急促粗重的呼吸声。

我赶紧解释,辅导员,不是教授,就是一般教辅人员。

马波妈妈抹着泪,退了出去。她带马波看过医生,想尽办法,都不管用。马波学习好,被父母宠坏了。这种自命不凡的古怪家伙,我当辅导员见多了。有的学生每天在QQ空间发动态,称“朕的起居注”;有的和寝室同学闹矛盾,嚷嚷着学马加爵,天天在宿舍磨斧子。我要是把這些事写出来,准保比瞎编乱盖的作家强。但对马波的事,我心里真没底。

好一会儿,马波缓过劲,慢慢地和我聊天。我没想到,他和我谈穿越历史的事儿。我基本没插嘴,都是他在说。我佩服他丰富的文史知识。他对抗日战场大大小小数十次战役如数家珍。但是,有什么用呢?马波神秘地对我说,他要穿越回抗战时期。

他的眼炯炯有神,散发着庄严的光芒。我赶紧拿出辅导员循循善诱的劲头儿说,波子,你是成年人,不要老看穿越小说。没有穿越。你信得过我,我给兄弟介绍个工作。你看如何?马波从兴奋变为失望,最终成为冰冷的模样。他缓缓地说,地球存在很多时空奇点,喜马拉雅山、渤海湾湿地就有。很多科学家都在实验。总有一天,他们会找到那些地方。

根据虫洞理论,穿越历史是可行的。马波盯着我,露出固执的神色。

你是不是先走出这个小屋?我接着劝。他终于翻起了白眼,不再理我。

半年后,我再听到马波的消息,是在遥远的扬州。父亲在电话里讲了马波的死讯。他消失在这个世界,无声无息,像臭水沟冒出的水泡。没人关心这消息,连父亲也只是略带惋惜。他告诫说,可惜了,都是网络小说闹的。你没事别老泡在网上。我连忙说,整天忙学生工作,没闲工夫鼓捣这个。

父亲又说,马波走前,嘱咐说写了东西,一定要送你。他没什么朋友,打小你俩就好。我的思绪似乎又回到20世纪90年代后期,那个肮脏热闹的录像厅。我们挤在一起,吃着手抓饼,看港台的武侠电影。这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那天,扬州没下雨。我很奇怪,扬州是湿润多雨的南方小城,当我需要点气氛时,它竟如此不给力。我打开窗,空气干燥得几乎要把人烤干,太阳仿佛熔化的粪团,臭烘烘,软塌塌,憋得人喘不过气。不就是穿越吗?谁都有幻想。马波的灵魂,是不是已活在金戈铁马的抗战岁月了?

我甩着脑袋,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惭愧。我是挺正常的“屌丝青椒”,个子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既没有帅得像刘德华,也不是丑得像王宝强。我在高校拿着刚够养家糊口的工资,学生家长请顿饭,送张购物卡,我高兴得屁颠屁颠的。我就想活着,有空蹭个酒,或者还能旅游,装装“小清新”的资产阶级。

过了几天,我收到包裹。薄薄的一册,打印装订的本子,封面工工整整地用仿宋字写着“穿越指南”,想来是马波写的“书”了。马波的仿宋字漂亮,常被老师抽来写黑板报。

《新手必读》:“我们的一生是单程旅行。在严冬和黑夜之中,我们寻找着自己的路径,在全无光亮的天空。”朋友们,让我们开始这段奇幻之旅吧。你想穿越到民国二十六年,参加令人热血沸腾的抗战吗?参照指南将提供“基本装备、场景环境、物质属性”分析,提高生存能力,还特别提供多种特殊武器装备与功能,帮助你在抗战年代崛起,名利与美女,唾手可得!我们还有魔法奖励,如果你打通关,就能真正实现穿越梦想!

该游戏为战棋回合制,穿越英雄A:马波;英雄B:胡宏伟。两位英雄武力值和智力值配比见详图,可配合完成任务。按回车键,度过一个革命日。小地图:显示角色位置、地点名称等信息;任务追踪:显示任务进度;功能栏:GM、竞拍、耐久度等;道具栏:添加药水等消耗品;菜单栏:角色信息、修炼、系统等;经验值到100%后,角色自动升级。

马波真有点文史天赋,网络游戏指南写得挺有味道。他还把我也写进了他的指南。他如果活着,可以给出版社写文史类时髦读本,说不定能火。我把小册子装进手包,没事的时候,拿出来看看,毕竟这是马波的“遗作”。

《游行指南》:身为穿越客的马波和胡宏伟,要在这个情境单元中参加游行。潇洒的行头,是游行的重要装备。那是民国二十六年初夏,抗战刚刚打响,马、胡二人,都正是英俊少年。蓝色长衫,自来水笔,都是标准配置(比较而言,马更帅,而胡个子矮)。马是北京大学国文系三年级学生,校学生会主席,来自山东聊城;胡则是辅仁大学二年级的普通爱国学生,也来自山东聊城。女生人物的设计,要有深蓝色布裙、黑布鞋。兄弟二人组的游戏辅助为传单、横幅与话筒。游行场景为北京铁狮子胡同。那里段祺瑞枪杀过刘和珍等革命学生,绝对有纪念意义。如果你选择马波的角色,就要收集10条演讲词,就有10分,会有100人听演讲。演讲词就藏在街道隐秘处,需要你仔细地找。要善于使用大词和新词,如民族危亡之际;偌大中国,安放不下一张书桌;平津危急,中国危急……如果你选择胡宏伟的角色,就要熟练使用新诗,要收集10首诗,调动大家情绪。还要有调动舞台的动作性(强有力挥手,甩头发,瞪眼直视,下跪,痛哭流涕,扯头发等)。

你还要对抗军警和特务。这也是得分项呀。旧社会军警代表腐败官方势力,狗特务都是丑角,獐头鼠目,尽显阴暗本质。军警道具是警棍、水龙头和哨子。狗特务持有小手枪和刀子。你的武器是石灰包、木棍、燃烧瓶、车锁。要求打中10名警察和特务,烧毁门前汽车,将政府门牌涂改为“积极抗日,卖国者死”。突出军警重围,该场景单元便为通过啦!不过,要小心呀,特务就暗藏在游行的群众之中,如果10次被他们打中,你就OUT啦。

朋友,想象一下。初夏的热情,瞬间被点爆。马波在人群最高点,在海洋中心,在风暴的漩涡。胡宏伟在他的身边,成为忠实的革命战友。马波帅气的长衫迎风飞舞,犀利严肃的眼神,犹如穿透远方的利剑。马波挥舞的手臂成为鲜明的旗帜。无数群众在欢呼、喊叫。他们的力量汇成巨大的吼声,中国不会亡!在这万众瞩目的时刻,你的血液都要燃烧了,你的灵魂将铭记这伟大的历史,你也将成为历史的见证者,实现你的人生最大价值。

要在抗战时期收获爱情,请看《革命恋爱指南》……

这非常傻逼无聊。晚上,我在床上看马波的《穿越指南》,被老婆骂得狗血淋头。她催我给儿子检查初中英语作业。我懒洋洋地爬起,正好抓到儿子玩平板电脑。这个小混蛋沉迷于网络,恨不得24小时在网上发动态、写微信、贴照片、聊天、看电影。相反,他对学习得过且过,敷衍了事。屋内黯淡着,我看到儿子的头伸进透着光亮的被子,像被引诱进了发着光的坟墓。我走到他跟前,他都没发觉。儿子紧紧地盯着窄小的荧光屏幕,动也不动。那副被抽空的样子,像极了马波。前几天,学校考试,儿子又考了全班倒数。他不觉得丢人,照样和同学们看电影《美国队长》,去肯德基聚餐。

我恨不得把他的平板电脑摔碎,但我忍住了。我想起儿子和我抢电脑时激动的表情。我常年搞学生工作,明白不能硬来,否则适得其反。儿子心目中,我这个老爸的地位,可能不如平板电脑高贵。我淡淡地责备了他,让他把电脑收起,逼着他去睡觉。我年轻的时候,也是游戏迷,经常和马波溜出学校,偷偷地打“街头霸王”的游戏。

这几天,我给儿子弄完功课,继续偷偷读指南,这个章节更刺激。

《革命恋爱指南》:战争里的爱情,与和平时期有很大差别。战争让情感脱离正常社会阶层选择。一个屌丝,无房,无车,无钱,再没有好爹,在当代社会很难有出路,但抗战中社会阶层流动加快,屌丝有可能撩到较优秀的妹子。

建议你这个场景继续选择马波的角色。胡宏伟将作为打酱油的爱情辅助者出现。此时的马波,是边区鲁迅艺术学院的教员,风流倜傥,受到很多女孩子青睐。胡宏伟分配在抗大,成了一名管后勤的干部,油水还是不少的。马波各项属性值高。但你要先健身,锻炼好身体,以利于抗日时期长途奔袭、撤退、隐蔽,还要忍受饥饿。那时的女孩,都喜欢敢拼命的男子汉,身体素质是必要的,还请自备鲁迅的《呐喊》、巴金的《家》及毛泽东的《论持久战》等经典著作,要耳熟能详,甚至背诵。如果要约会妹子,最好以谈工作、讨论革命理想等宏大名义为由。如果遭到拒绝,不能恼羞成怒,而要庄严大义,循循善诱,不断以美好革命图景劝说她、感染她,让她心甘情愿地将对革命的情感,转移到你的身上。

这个单元依然是完成任务,场景就定在延安枣园窑洞后面的小石桥。初秋的天气有些凉了,这片“圣人传道偏遗漏”的革命圣地,美丽的塔山,苍凉阔大的黄土高原,都是你施展革命才能的舞台;艰苦的生活,严峻的自然条件,还有频繁的战事,都在考验着你的革命意志。今天晚上,你将在小石桥约见梦中情人,边区后勤医院最美丽的护士“小白鸽”。天黑了,延河水缓缓流淌着,哗哗地响着,小石桥边,在又大又黄的月亮下,闪现着“小白鸽”曼妙的身姿。马波的心情既甜蜜,又激动,革命的爱情纯洁高尚,又令人感动!

当然,从窑洞到小石桥,会有很多限制和陷阱,要格外小心喽。你要在约会过程中,收集10本《呐喊》,10本《家》,15本《论持久战》,20把鲜花,10个小圆镜子。高级化妆品为super级奖励,可抵上面任何二项总和。你须避开军官审查,还要防备掉入河边深坑陷阱、桥上的翻板。如果你失败8次,将被淘汰出局,就只能换B角胡宏伟上啦。你最终会在河对岸发现“小白鸽”。她甜甜地对着你笑,鲜艳的围巾,迎着夜风飘荡。但愿这一刻能永恒。我们永远年轻,革命爱情永远纯洁。我们永远热泪盈眶。

看到這儿,我禁不住笑了。一个从没把到妹的loser,一个靠小A片和双手度过漫长黑夜的家伙,居然设计了这款游戏,教人在抗战时期把妹,还有比这更荒诞的事吗?

我回到家,发现写字台被推倒了,书丢得到处都是。一个大花瓶被狠狠地砸在地上,地板砖都裂了。妻趴在客厅哭泣。吊灯摇曳着。青绿色的光,在妻起起伏伏的身影上来回游动,好似枉死的冤魂。妻和儿子大吵了一架。她发现儿子在平板电脑上约同学打网游。妻很辛苦。每天照顾全家饮食,为儿子找家教。她居然厚着脸皮,找到儿子学校的教导主任,以高价求得单独辅导英语的机会。可儿子的学习起色不大。老婆忧心如焚,彻夜难眠。她是小学教师,对孩子的学习成绩看得比天还大。为让儿子上好高中,我们倾其所有,买了学区房。但儿子是慵懒懈怠的孩子,不笨,但也谈不上聪明。

老婆不承认。她是苦学出身,从农村考到城市。她太相信天道酬勤、笨鸟先飞之类的励志鸡汤。她不能承认,自己的儿子只能成为普通人。她几乎把所有精力,都用在和兒子的斗争上。儿子摔门而去,她在屋里哭泣,说着寻死觅活的话。她不停地用手拍打地板。地板砖碎渣深深地嵌入手掌,顿时染成鲜红颜色。

学习好不代表有前途。我举出马波的例子,没等说几句,就被妻“不能输在起跑线上”之类的话淹没。丈夫成功,儿子优秀,生活优越,这是老婆憧憬的。但现实却没有一件可实现。她又开始哀叹命苦,没好车,没大房子……我不能忍受,再次消失在茫茫黑夜。

我蹲在路灯下,拿出了那本《穿越指南》,想起在天堂或地狱的马波,有些伤感茫然,随便翻到一页,读了起来。

《战场指南》:号角已吹响!隆隆的炮声就在耳边。子弹游过天空,成千上万的人在厮杀搏命。时间开始了,伟大壮丽的战争开始了。

这个场景单元,我们有十种战争模式供选择,一是大会战模式,如武汉会战、上海会战、徐州会战、百团大战;另一种,是坚守孤城的悲壮模式,如常德血战、藤县血战、南京血战;还有一种,是边境战役,有盟军加入,如血战仁安羌、缅甸战役;最后一种,则是敌后游击模式,如东北抗联活动区、沂蒙山、晋冀鲁豫边区战役等。

你可以挑选你愿意与之战斗的日军部队。日军十二个师团任选,还可搭配伪军部队。你可以自己设计敌我双方的大致兵种、性能和对抗模式。马波在不同的场景中,可担当不同的身份,比如,嫡系中央军的连长,晋绥军的营长,共产党八路军的武工队长,专门针对铁壁合围打“翻边反击”战术。作为基层指挥官,你需要的是谋略和胆识,指挥部队,还要贴身肉搏。国共日伪装备不同,作战属性也不同。如共军速度更快,准确率高,抗打击能力强,但装备差,尤其后勤供应差。胡宏伟是马波的副手,通常担任连指导员、国军政训主任等政工的工作。他和马波互相掩护,在枪林弹雨之中,向敌人发起决死的冲击。

亲爱的朋友,这些战场设计,孤城模式最惨烈,敌后模式最紧张,边境模式最诡异,会战模式最血腥。设计者最偏爱南京保卫战。这是我们民族的耻辱和隐痛。这个场景单元,马波将带领南京教导总队直属特务连的兄弟,和入侵南京的谷寿夫第六师团,在雨花台展开殊死血战。他还会率领着这些弟兄,追杀入城落单的鬼子,从鬼子手里救出金陵女子学院的女学生,偷袭鬼子的营地,解救被押往草鞋峡的国军战俘。这简直就是一部穿越的史诗!注意,你中弹十次,将失血而亡,且只能复活三次。胡宏伟和士兵则只中弹五次就会死亡。去战斗吧,注意转换各种作战武器,鬼子可以爆头的,这样打才爽呀!

当战友在血肉横飞的战场死去,无疑是勇士们最伤感的时刻。在南京中央银行的断壁残垣之间,硝烟和日军的毒气,弥漫在地狱般的情景之中。金库被炸开了,无数被炸飞的纸币,纸钱般飞扬在铅灰色的天空,还带着油墨的香气。衣衫褴褛的马波紧紧地握着手中的中正步枪,手心也汗津津的。尽管十二月份,南京阴冷肃杀。胡宏伟战死了。马波悲伤地为他合上愤怒的双眼。他冷静地躲着,精准无比地向日军射出最后的子弹和怒火……

作为资深游戏迷,我只能说,这款游戏设计得还不错。但很显然,我在这款游戏里,明显是猥琐的龙套和替死鬼,这让我很不爽。但我和死人还计较什么?我当下最大的任务,是熄灭香烟,从冷风中走出去,寻找离家出走的儿子。

爸爸,我不是不想学习,就是学不会。

我找到儿子的时候,他可怜兮兮地坐在麦当劳的座椅上,大口吃着汉堡,又要了些可乐和薯条。一会儿,那点委屈也不见了。尽管,他已长到快一米八,但心智还是小孩子。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嘟哝几句,就让母亲寻死觅活。他还年轻,不了解世界的残酷。

吃完东西,回家吧。我催促他。

要是不用整天考试,想玩什么就玩什么,那多好。儿子抹了抹嘴,天真地说。我苦笑着,说不出话。我们离开麦当劳,儿子发现我的牛仔裤后兜放着本书,好奇地向我要。他央求我看着玩玩。我架不住软磨硬泡,勉强答应了。

回到家,天蒙蒙亮了。妻正在床上掩面而卧。正是周末,不必太早起床,我让儿子休息,自己却没了睡意。我想,到底怎样的社会挫折感,才能摧毁一个人的自信心和活下去的勇气?我打开冰箱,拿出几罐冰镇啤酒,还有昨天吃剩的鸡爪。我偷偷打开电视,声音调到很小,上午有欧洲杯小组淘汰赛转播,意大利对阵西班牙。我很快被球赛吸引住了。

不知不觉,一个上午过去了,球赛结束,我的倦意也上来了,就在客厅睡着了。醒来已是下午,妻出去购物,儿子上数学辅导班。他们看我睡着,中午没叫我。我慢慢爬起,肚子不饿,我灵机一动,正好趁着儿子不在,偷偷地检查了他的日记本,这小子居然工工整整地抄了段《穿越指南》,字迹比考试还要工整。

《暗杀指南》:该单元一共三个场景,上海百乐门,哈尔滨霍尔瓦特大街的法国餐厅和北平鬼子宪兵司令部门口。只要杀掉鬼子和汉奸,任务就算OK啦!

军统头号杀手,号称“孤狼”的马波,带着他的战友,军统上尉胡宏伟,正在紧张地等待着猎物。华灯初上,上海百乐门前热闹非凡,各种型号的轿车打着鸣笛,在湿漉漉的小雨之中缓慢地行驶着。亮亮的雨点,敲击在汽车的黑色前盖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马波和胡宏伟就趴在百乐门对面的一家德国旅馆的窗前,狙击枪死死地锁定那些西装革履的男人和穿着暴露性感的女人。日军情报部门菊机关的五十岚大佐,就要出现了……

军统杀手的配置:带瞄准镜的三八步枪,适用于近距离作战的毛瑟手枪、日式手雷、德国野战匕首。基本移动速度必须加快,调整至八。射击能力为十,徒手格斗能力为七。暗杀行动的关键,在于神不知鬼不觉。作为军统死士的马波,行动对象可能是日本军警、伪政府高官,还有可耻的革命叛徒。要暗杀,要勘测好地形,时间选择点也要精心设计。要偷偷地潜伏到预计地点,一击而中,迅速撤退,安排好逃跑路线。暗杀最困难的,不是暴起发难的一刻,而是如何确认暗杀成功。最后,要准备氰化钾,这是行动失败后,对革命暗杀者最后的奖赏。

五十岚大佐走下汽车的瞬间,是狙击的好机会。但他非常机警,下车的时候,总是有人在前面掩护,也会竖起衣领。大佐是个面容冷漠的矮个子,瘦小但硬朗。要準确地击中他的额头,只有三次机会。如果三次不中,马波和胡宏伟就暴露啦,大量日本兵就会冲过来,包围旅馆。如果能成功逃离,隔一天,就会有下一次狙击的机会。但是,要注意,逃离也是很高难度的动作呀。祝你好运!

下一页日记,我发现了儿子的批注(穿越好哇,我也想回到抗战时期,这款游戏什么时候才能上市?一定买来玩玩。我的生活就是大监狱!!!)

下段是《监狱指南》。在这个单元,我更加不堪了,居然成了革命叛徒,怎么也想不到,马波为啥对我有这么大的怨气。

《监狱指南》:有三个不同选择项。Plan A:刑罚关。革命者在所难免进监狱。难熬的是严刑拷打。代号“老枪”的中共地下工作者马波,打入敌人内部,担任上海七十六号大特务李士群的秘书。因为好友胡宏伟的出卖,他被抓到了日本虹口宪兵司令部死牢。看似简单的刑罚,也包藏巨大凶险。比如灌辣椒水,非常痛苦,犯人往往在刑罚之初就窒息而死。还有鞭打,有经验的打手会将鞭子对神经的刺激发挥到最大。肉身与意志的较量,理论上说,没人能熬过去。水牢是腐烂之刑。受过刑罚后的伤口,最容易成为蛆虫的家,任何活人看到身上爬满这些东西,都会崩溃。胡宏伟奉命去劝降,被马波咬下了半个鼻子。意志的重要作用就出现了。熬过恐惧和疼痛,接着是麻木,然后是幻觉。你会幻想革命成功后的社会主义天堂。人和人充满友爱、信任。人类进入新时代。周围飘满鲜花、掌声,还有纷飞的白鸽。你会感到光柱射向你。恭喜你,你离下一次穿越很接近了。

Plan B:越狱关。中共地下党决定不惜一切代价营救马波,但叛徒胡宏伟和日本人已经设了天罗地网。马波在监狱里建造了自己的团队,寻找可靠的同志,组成地下党支部,严格党的纪律。只有纪律才是战胜强大敌人的法宝。配角将根据喜好来定,暴力莽撞型,沉稳多智型,古怪邪恶型,还有性感可爱型等。马波甚至有内应,有内部帮手,这也要求有人牺牲。这也由马波选择,看谁长得较该死吧。工具和科学安排,也必不可少。马波越狱基本标配为,牙刷制造的匕首,挖地道用的铁勺2把。智力能力要求10,速度9,耐力9。马波要潜入并穿过长长的粪坑,才能到达终点。这将是惊心动魄的挑战之旅。

Plan C:逃离关。有的穿越客说,你的指南有自虐情节,我们穿越是来找刺激的,不是来找罪受。注意,这里不能满血复活。死亡就是真正挂掉了。不用担心,你可调整疼痛属性,加大抗打击能力属性,如果你想找到逆袭的感觉,建议时空门。尽管,这是一个作弊方式,启动NWC+KING,你会迅速移动出监狱,还可以搭救监狱的其他同志。

第二天,我接到院党委郝书记的电话,学校要搞演讲比赛,还有大学生迎新晚会。这些任务责无旁贷地落在了我的头上。刚留校那会儿,我还年轻,喜欢和一群孩子嘻嘻哈哈地搞工作。如今,快四十了,儿子也老大不小,没心情再搞这些事。可不弄也没办法。我在学校开会到九点多,刚回到学生会想布置工作,放个屁的工夫就出事了。

我先是听到有人喊,跳楼了,跳楼了!我隐约听着,跑出来,耳边是“轰隆隆”的脚步声,一群学生向教学七楼的顶楼疯跑。楼下也有很多围观的学生,都在喊。我头昏脑涨地跑到天台,看到一个穿蓝裙子的瘦小女生,瑟瑟地站在水泥板上。风吹动她的衣衫,她摇晃了几下,下面又是惊呼。周围有几个人劝她。她没什么反应。我喊她,同学,有话下来说。她瞥了我一眼,嘟哝了几句,依稀听着是,你不懂。我再上前,她张开双臂,一下子就消失在我眼前。我凑到天台口,只见一个小小的黑点,卧在冬青丛旁,好似渺小的芝麻。我眼前发黑,嘴里发苦,恨不得跟着跳下去救她。但我明白,没用了,这么高,死定了。

我垂着头,慢慢地踱下楼。救护车赶来,人抬上车,冬青丛旁还流着暗红色血污,乳白的脑浆。我坐在冬青旁边,喘着粗气,哆嗦着掏出盒将军烟,抽出一根,点上火。我狠狠地嘬了口,叹着气把烟喷出去。烟雾笼罩在初夏的空气,阻挡了脑浆和血污的腥味。我盯着那块最大的,不规则四边形的脑浆,想着女生的样子,小声说,同学,怎么不听我说完?到底有什么想不开?人死了,没来世,没穿越,没奇迹,就他妈的一片空……

我正絮叨着,郝书记板着脸走过来,严肃地说,宏伟,你和死者说了什么?我愕然,说,没什么,就是劝她下来。郝书记接着说,那是咱们院的张曼丽,考试作弊,没拿到学位,听说家里挺困难。你是不是刺激她了?

我没有呀!我莫名其妙,我刺激她干啥?我都不认识她!

你不带她那一级的学生?郝书记狐疑地盯着我,是不是有什么个人恩怨?有学生说,你和张曼丽说了句什么,她才跳楼。

我不认识她!我怒吼,丢了烟屁股,离开了冬青丛。我晓得郝书记为啥故意把这事往我身上扯。我做了十年辅导员,按规定可申请转教师岗,只要参加考核就可以,但郝书记想让郭菁菁上。郭菁菁当辅导员比我时间短,但人长得漂亮,又会拍领导马屁,大家都传她和郝书记有暧昧关系。郝书记要让情人转岗,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我搞臭。

回到家,我青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妻问我缘由。我不想和她掰扯这些。她是暴脾气,弄不好又和郝书记吵架。我郑重其事地说,我想辞职。老婆倒没闹,只是安静地说,你辞职后想干点什么?我郁闷地说,干啥都行。忙点挣钱的事,忙着,啥都不想。这年月,不能想太多,累得慌,心里害怕。

儿子上晚自习去了。我踱到了他的屋,看到桌上还摊着《穿越指南》。我想着郝书记恶心的嘴脸,心想,如果穿越回抗日时期,找个机会把狗日的老郝做了,再搞死他的情人。这样想着,我的心情快乐了不少。

《清洗指南》:来自内部的威胁最可怕。清洗动摇分子、叛徒及其党羽,也是革命的重要部分。穿越客朋友,最惊险的单元来了!场景是A会议室,B住宅区,C刑场,中央保卫局的马波同志,首先要在会议室识别叛徒,叛徒标志是有颗黑色的心。识别过程,注意不能让叛徒触碰你的身体,否则血会减少哟。马波有个魔方装备,是识别器,套在叛徒脖子上,就会嘟嘟地响个不停。第一个场景,马波识别十个叛徒,就能完成任务。

第二个场景,马波需要抄家,将叛徒党羽一网打尽。马波要抓捕二十个叛徒党羽才可以过关!要注意,叛徒党羽隐藏在普通人中,也可能藏在床底、天花板等隐蔽的地方,他们伺机对革命者进行致命打击。马波必须无情地予以严厉打击。特别是叛徒胡宏伟的党羽,更是不能放过。

第三个场景是枪决,你要将这三十个破坏革命的坏家伙,全部枪毙。记住,要一枪爆头,处理完后,会有革命美酒和蛋糕相送。这个场景考验的是革命者的出枪速度和严酷无情的组织纪律性。请记住你的使命,就是对叛变分子决不留情,要斩草除根。这个环节,最艰难的考验,就是马波同志要枪毙叛徒,他曾经的好友,同生共死的战友胡宏伟。如果马波不能在20秒内出枪,胡宏伟就会用暗藏的小刀片割断绳索,和马波同归于尽。马波曾经可以为胡宏伟去死,但如今,胡宏伟却背叛了他。叛徒不可饶恕。

游戏注意事项:该单元有时间限制,如果你不能在四十个革命日完成以上规定的惩罚叛徒指标,你将出局!

特别加持:叛徒显形液、血药剂。

书的最后一页,是指南的结尾,《革命胜利指南》,却只有一个大大得题目,上面有一朵大大的红花,背景是深深的洞穴。下面写了行英文:Secret Cave,wearing bright red flowers,you can through time。我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是一个秘密的地球奇点的坐标,需要在这纸片中寻找蛛丝马迹?

夕阳下,我踱到露天烧烤摊,要了烤肉串,蹲在小桌旁,喝起了闷酒。不过是偶然的事件,我被牵扯到了学生跳楼的事,我的那些自认为安稳的小日子,就破碎了,脆弱得像鸡蛋壳。仿佛回到和同学们撸串的大学岁月。我很久没来这种地方了。不知怎的,这些天心里堵得慌。有些东西时间越久,越变得更大更重,好像血红的落日。我就在落日血红的光辉余照下,痛苦地喝啤酒。烧烤摊坐满兴高采烈的男女。烟火升腾之处,我仿佛又看到马波俯身在电脑桌旁的鬼样子。这世界都怎么了?

我仰头看着黝黑天幕,想起大三那年,我失恋了,天天酗酒。马波不远千里从省城师范大学跑到扬州看我。我们抱头痛哭,相约互相扶持。毕业后,我们各自都局促在小圈子,交集越来越少。马波被辞退时,我正被学校嘉奖,也刚生了儿子,春风得意,却没想着帮老朋友一把。我真是自私的王八蛋。我又突然想到,几年前马波曾给我写过信,说要发明款抗战游戏。他说,如果成功了,我们就能实现美好幻想。我那时已不写信,早已习惯发邮件和微博,当时还有些奇怪,也没多想,就忘到脑后了。马波当了真,也真写了那本指南。他不相信,我这个可以和他一起喝酒、撸串、指天骂地的好兄弟,成了友谊的叛徒。但我想说,并不是我背叛了友谊,而是环境的改变,让我不知不觉地重新画定友谊的圈子。我没有背叛友谊,我只是淡漠了马波。时间,就是时间,时间才是最大的叛徒。

我痛哭流涕,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马波。

手机响了。我接通电话,那边传来父亲不紧不慢的声音:“你那里很闹呀,刚才你媳妇说,你跑出去喝酒。你是大学教师,要注意形象和影响……”

我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问,马波到底怎么死的?

父亲沉默了几秒,我的耳边又传来“咣啷”“咣啷”健身球转动的声音。许久,父亲说,那天是八一建军节,听说小波死在北京革命历史博物馆旁边。小波这孩子,吞了一百多片安眠药,就蜷缩在博物馆花丛的角落。怪得很,他双手做挥拳状,像具僵尸。没人发现他,直到第二天。这真是太不正常了。嗯,不正常。

起义

仲夏的热浪拍过来,伴随着刺耳的蝉鸣,师长半躺在床上,脸上淌汗,却不感觉热。他半梦半醒之间,感到脸上似乎有轻盈的雪花,凉凉的,触到皮肤,就软软地化成露。

师长在梦中又回到了海城三台屯的那个飘着小雪的夜晚。那是他们停留在家乡的最后一个晚上。家乡的雪,比山东的雪要大很多,厚很多,鹅掌似的,他在老林子里穿梭,那雪就跟在他身后,咬着他的脚。他还梦到了家乡的吃食。热气腾腾的猪肉炖粉条,大烙饼,黄澄澄的大鹅蛋,烧得暖烘烘的炕上,一家人守岁多么惬意。可那天晚上,他们东北军败退,时局乱,他赶回家乡住了一晚。父母都不想离开老家,有什么办法?他无法面对屯子乡亲们能杀死人的眼神。师长入讲武堂之前,曾短暂地做过乡村教师。他在初级师范读过三年书,当时的理想是教育救国。他亲眼看见军阀混战的惨烈,溃兵劫掠的无耻凶残,于是毅然投笔从戎,希冀军事救国。谁料内战多年,日军侵略,他平生最大的耻辱,就是坐看家乡沦陷。

“惊我还乡梦,恨未到辽东。”“谁识征夫意,共整旧河山!”這是他的诗句。他彻夜忧愤,患有严重的失眠。他才四十多岁,正值壮年,本不该想死亡的事,然而,戎马倥偬,乱世如麻,他的身体不断衰弱,多少个夜晚,他瞪着眼,看着窗外浓墨般的黑夜,有无数哭泣的亡灵,在他的窗前低低地倾诉,用尖尖的指甲划着薄薄的玻璃,发出“吱吱”的刺耳声响。那是屈死的中国人的灵魂,他们冤枉,无故被日军夺了命。他们在等着报应,等着他这个师长杀敌,让日本人偿命,让灵魂安息。但他没用,辜负了这些枉死的人。他只能在师部的作战沙盘前发愣,看着他身边那几个心怀叵测的将军。刚来到鲁南,他们结结实实地和日本人打了几仗,特别是在临沂车站,他们和八路军山纵合作,杀了几百个鬼子。那天,从来不饮酒的他,高兴地喝醉了。他的想法很简单,他就是想杀鬼子,报仇,把这些日本人赶回他们家乡的那些小岛去。可这些却是难以实现的。他们是东北军,蒋介石怀疑他的忠诚。他也深恨蒋介石囚禁了少帅。当年,他主动扼守渭南,呼应少帅的西安行动,主张杀死蒋介石以谢天下。这些也就罢了,可怕的是蒋介石不让他抗日,只想让他监视、限制八路军,还不断在他的部队安插了很多眼线。西安事变后,他就多次联络共产党。他多次希望能早日和这些好汉一起作战。但中央希望他能在东北军里发挥作用,可以联络更多的同志。

他的屋子并不很暗,但为了保健,防止夏日暴烈的强光,还是做了些阻挡。他整日躺着静养,师部的杂事,都交给了郭主任和副官打理,遇到大事才一起商量。党指示他,可在适当时机宣布起义。但他手下的爱将,如今还被关在战区,他正找人设法营救。师部内外龙蛇混杂,他如现在举事,不仅将军性命不保,而且军队有哗变的危险。因此,他现在只能等待,做梦,预备着和死亡的搏战。前些日子,他接待了一位不速之客。那时他还能强撑着见客。此人戴着礼帽,身材瘦削,他看着有些眼熟,待来人摘下帽子,他才认出,是他当兵时的老长官,后来投靠汪精卫,担任军政部次长。他冷着脸问老长官,有什么事。那人倒也平静,坐而论道,侃侃而谈,分析时局不能说没有道理,但出发点无非是个人利益,利弊长短罢了。他听完,平静地说,对不住了,我最后叫你一声老长官,我最恨汉奸。随后,他下令副官将那人拖下去枪毙了。他还清晰地记着,老长官惊愕的表情。他大概很自信,惊讶于这世界竟有如此不识时务之人。但师长恨死日本人,他不会妥协。

可是,惩罚汉奸带来的快乐是短暂的。病魔还在肆虐。他的肺正在成为杀死肉身的凶手,就像潜入极深的水,喘不上气,等他要浮出来,却猛地被扼住了咽喉。一口气,游到了喉咙口,就遇到了极大的阻碍,仿佛千军万马过城关,先是轰隆轰隆的雷响,到此却变成了“窸窸窣窣”的游丝。关口极狭隘窄小,纵有多少勇武和豪情,却只能小心翼翼、委屈谨慎,收敛着威猛生气,极力地忍耐。每一次呼吸,在师长看来,似乎都变成了极为细致痛楚的考验。

他和蒋几近决裂,是因为去年秋天,他突然发动袭击,逮捕了想要叛逃的军长和几个上司,并通电全国。蒋在电令里竟然斥责了他,还放了那几个狗家伙。不到几个月,他还下令要战区长官于学忠,要他枪毙他麾下的抗日将领。他悲愤至极,拒绝执行。如今,那个将军还被拘押在战区。他明白,那个将军也是共产党,但那又怎样?只要抗击日本不就可以吗?共产党的主张,是真正解救中国的,他要坚持活下去,活到将部队带到八路军的根据地。

然而,这也是同样艰难的任务。开始,他只是体弱,咳嗽,冒冷汗,他以为是彻夜的劳累和忧虑悲愤所致。但很快,就是全身无力,咳得厉害,整夜不能睡觉。再后来,就是吐血。他第一次看到咳出的鲜血,他很快地意识到,属于他的时间不多了,甚至是倒计时了。他必须咬牙挺住,打好这最后一仗。不同的是,他的敌人不再仅仅是日本人,和日本人眉来眼去的下属,还有时间。他必须打赢时间。这是一场注定要输的战争,不过是输的时辰对不对罢了。如果输得早了,那就是满盘皆输,如果拖得久了,输了也是赢了。他拿命来拖延时间,命没了,是注定的事。但拖到起义成功,命没了,也是值得。

他开始一点点地算计,如何平稳每口气,如何保存体力,如何躺着舒服,不得褥疮,如何调整呼吸和睡眠,如何尽量吃点东西,能消化吸收,又不能因为吃得太多而呕吐。他在算计时间,他就像个精明的老守财奴,越是到了临近死亡,越是希望能抓住些什么,能将这吝啬发挥到极致。世人都嘲笑濒临死亡的守财奴,嘲笑他面对财富的那种可怜的贪恋。但他们不明白,这守财奴躺到了床上才发现,原来他拼命节俭攒下来的金银财宝、房屋田产,都是不能带走的,甚至不能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安慰他的心灵。他剩下的只有那贪婪算计的心思了。它们为他带来成就感和满足感,并会在人生最后时刻,对他不离不弃。作为唯物主义信徒,他不相信鬼神之说,但他从小就见过跳老仙的仙姑神汉,虽不信但也有几分敬意。他想,人如死后有知,当善恶有断。善者被尊,恶者被罚。但这世上不公平的事太多,也许,将来赶走日本人,建立新中国,这一切都会好起来。

有时他连续躺了好几天,突然有了点精神,咳嗽减轻了,竟然自负起来,忘记了医生的嘱咐。他有些天真乐观地想,也许,那咳血的毛病是老天的玩笑,他好好吃药,好好休息,就会好起来啦,这根本不是什么不治之症。他贪婪地要吃东西,吃甜甜的葡萄,酸酸的梅子,有点辣的豆腐脑,油腻的烤鸭、烧鹅,还有炖得松烂可口的猪肘子。部下劝他不要这样,他全然不听,好像一个死过一次,又突然还阳的饿鬼,要吃尽天下美食。但很快,他又剧烈地咳嗽,鲜血从嘴角溢出,染红了那些精致的食物。他这才再次醒悟,原来那些所谓“慢慢好起来啦”之类的想法,不过是上天对他的玩弄,让他以为自己还能活,又在他一点点地树立信心的时刻,再次出手击倒他,并嘲弄他的软弱苟且,践踏他那脆弱可怜的自尊心。

他哭了。他从未想过,自己这样一个坚忍的男人,居然因羞愧绝望而哭泣。他曾经带着士兵,和敌人连续战斗两天两夜,流弹在他的身边不断飞行,有的击中了他的左臂,有的擦伤了他的脸,鲜血喷涌,但他丝毫不为之所动。但面对时间的威胁,他居然丢脸地哭了,还哭得那么伤心。在师长的记忆里,只有九岁那年,他因为背书错误,被老师赶出学堂,独自徜徉在冰天雪地的原野,面对着严峻的大自然,他也曾那样无助地哭泣。

他擦干眼泪,在卫兵的帮助下,缓缓地爬上床,冷静了许多,继续这最后的战斗。参谋长探头探脑地凑过来,他闭着眼,不予理睬。这也是他的敌人,参谋长原是南京派来的,但又秘密和汪政府联络,这半年趁着他生病,悄悄地策反了他手下的一两个团長,也控制了些部队。他本来想效法鄂中的王劲哉,悄悄活埋了这家伙,但他始终下不了决心。有一次,他的手已经放在了勃朗宁枪套上,可看到了参谋长年轻健康,虽然有些虚伪的脸庞,看到参谋长帽徽上的青天白日,他还是忍住了。国破家亡之际,他实在不想杀死中国的军人。这简直是犯罪,尽管,眼前这个军人正在威胁着抗战事业和自己的安全。他因此被军队的特派员严肃地谈了几次话,尽管,特派员不赞成活埋,但也不同意他的妇人之仁,还是催促他要尽快赶走或解决参谋长。可惜,他还没有动手,就病倒了。

参谋长每天都来看望他,说的都是一样的话:“师长,你好些了吗?”

他微微点头,但并不答话,就是让参谋长无法窥探他的虚实。如果参谋长见到他病情恶化,会加快分裂行动,如果他真的好转,也许他下一步又会有其他的计谋。这样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也许会让参谋长举棋不定。他偷眼望去,参谋长脱下雪白的军官手套,在他的房间里,轻轻地踱着步子。他在想办法,弄清楚真实的情况。房间弥漫着中药的味道。他生病后,也曾去战区医院检查,那里负责的唐院长,是从美国回来的爱国医生,对每个病人都尽职尽责。他认真检查了师长的身体,满脸忧虑地说,您应该立即住院,这样也许您还能多活一些日子。这病耽误太久了。

他的心沉了下来,但这结局也是他早料到的。于是,他安静地说,多给我开些药吧,实在不行,你再给我弄点氰化钾。我就解决了自己。

不行,唐院长使劲摇着手,这违反我的医生准则。我不能这样干。

我要回部队,师长诚挚地说,我必须回去,哪怕死在部队。如果我死在这里,部队就要出大事。这要妨碍抗战大局。

唐院长盯着师长看了许久,默默地点头,又叹了口气说,您为何这么不在意自己的身体?

师长苦笑着,谁能不在意自己?可他知道,现在如果不撑住了,大局崩溃,整个师就有被参谋长拉走的可能。参谋长拉着他们回到五战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把他们拉到日本人的队伍。他决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出现——除非他死了。

我恳求您,我的病情,您千万不能和别人讲。就是长官也不能。师长又说。

唐院长愣住,想了又想,说,我只能暂时保密,如果战区长官处问我,我还是要说的。

师长明白他的难处,也不再难为他。战区其实也是在观望他的病情,虽说战区最高长官于学忠司令是他的老上级,也是东北军出身,但立场毕竟和他不同。如果他死了,也许战区很快会派人接手部队,把这支精兵牢牢地掌握在于司令的手上。他了解,部队里也有战区长官的人,但只是悄悄地潜伏着,暂时没有发作罢了。也许,他们也在盼望着他早点升天。

自从师长回到部队,就这样一天天地熬着。特派员已联系好了上级,只等命令来了,就带着队伍马上起义。参谋长似乎也嗅出了点危险的气息,不断地和外界联络。为了让他好起来,部队不但找西医,还给他找了很多有名望的中医,但很多方子开出来,稀奇古怪的药引子和中药喝下去,病情却不见好。但他还必须等待。师长秘密安排副官去营救万将军。那是他过命的交情,如果万将军没救出,他是不会轻举妄动的。他还必须和那些人敷衍。

参谋长继续在房间里焦虑地踱着步子。参谋长年龄不大,喜欢穿着他锃亮的马靴敲打在师长充满死亡气息的卧室的地板上,发出“橐橐”的有节奏的响动,仿佛地狱里黑白无常催促亡人的脚步。这脚步声充满欲望和焦虑,师长不禁在心里冷笑了几声,又感到了愤怒。如果在从前,遇到了这样的事,他会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和对方火并。年轻的时候,他是多么疾恶如仇的汉子。离开东北,他就变得迟缓拘谨了,但热血还在。如今连这热血也生了病菌,他也从龙精虎猛,几天几夜不睡觉,以善打恶仗著称的“老虎”变成了“病夫”。但他活着,就要和这些人战斗下去。他必须更加小心谨慎。他吃的药,平时的饮食,全是信得过的亲卫队亲自配制的,这些人和他都有着恩义和很深的感情,不易被参谋长渗透。只要有怀疑,他也是坚持不吃的。这有时让手下人觉得他喜怒无常,难以揣摩。他从前的性情,是出了名的豪爽仗义,如今这疑神疑鬼的脾气,也是自己所厌恶的,但这又有什么办法?这是最后的战役,他只有一次机会,他不能输,也输不起。

参谋长乱走了一通,看没有什么结果,就回去了,临走还不忘说,您安心养病,我明天再来看您。他依然只是点头,没有说话。等参谋长走后,他长长地舒了口气,额角满是汗珠。他刚才也怕参谋长不顾一切,冲过来打死他,那就一切都完了。所幸,参谋长和他一样,也是优柔寡断的人。参谋长是在衡量利弊罢了。

他又昏沉沉地睡去,但他提醒自己,不能睡得太死,否则真会长眠不醒。

特派员也来了。他走到床头,默默地坐下,师长听到了他平稳的呼吸声。他目前在师部的公开身份是战区长官处的秘书主任。特派员是老成持重之人,在部队也多有谋划,他枯坐在师长的床前,几次欲言又止,不能说出一句话。师长从眼角余光观察,心里明白,他既担心他的病情,也忧心部队现在人心惶惶的情况。前几天,又有几个战士逃亡了,说是师长要死了,部队要投日本,他们不想当汉奸,只能逃亡。他强撑着坐起,把这几个逃兵骂了一通,又劝慰了几句,送回了部队。局势是越来越紧张了,如果不能制止,将会非常严重。

师长,你……特派员说了半句,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不能再说下去。

他的内心烦躁焦虑,难道特派员不相信他了?特派员多次催促他起义,想来怕迟则生变,但他不能放弃好兄弟。做大事不能太急。莫非特派员认为他已将死,失去了对军队的指挥力,想多和他的手下联络?他猛地悲愤起来,但细一想,又认为自己过于怀疑,喜怒无常。这都是病魔留下的痕迹。

你放心,就是死,我也要把队伍带出去。我不会当民族的罪人。师长睁开眼,缓缓地说。

师长安心养病吧。特派员讪讪地,有些怕他误解似的,拍了拍手,迅速走出了房间。

师长的心里泛起了些悲凉。他们都在逼他。有的人逼他死,有的人逼他活着,有的人还要逼他做决定。怎么就没有人真正考虑一下他的心情?

人都离开了,世界又恢复了平静。帘子又被放了下来,短暂地隔绝了窗外的私语声和滚滚的热浪。师长不断地深呼吸,调整着情绪。刚才说话太多,感觉心神都被耗尽了,好似血流干了那种枯枯涩涩的感觉。两片嘴唇,像坠了铅锤,格外沉重。他不知道特派员和刘副官在讲些什么,也不想知道了。他现在的斗争对象是时间。他要努力活到万将军逃出来的那一天。

如果万旅长死了怎么办?万将军是蒋介石亲自点将抓的。他为此还几次对蒋抗命。放人是不太可能那么快,但处死的可能性很大。如果万将军死了,他跟着也死了,撑不到部队起义的那天,那要如何是好?猛然想到这些,他感到血向上涌,吐了出来,又昏死过去。

师长,师长……

昏迷中,他好像听到有人喊。他强撑着睁开眼,好似在很深的洞穴,看到一点光明,但又刺目地不敢多接触。

好一会儿,他更清醒了,才看清来人是特派员。特派员凑近悄悄地说,万将军已經逃出来了。刘副官也摸清楚了情况,制定了计划。

师长的眼睛猛地一亮,发射出动人的光彩,好像所有的生命力量瞬间又回到了身体里。大量的汗从身体里涌了出来,他感到身体清爽了不少。外面还是热得怕人,阳光明晃晃的,他多想出去走走,再亲眼看看那些生龙活虎的战士。但时间太宝贵了,这场战役也到了关键时刻。他在好消息的支撑下,竟然站立起来,走到了久未亲近的书桌前。

我的时间不多了,必须马上行动,不能再等了。他毅然地说。

特派员扶着他,他缓缓地走到卧室前方,书桌前悬挂着鲁迅先生喜欢的《离骚》名联:“望崦嵫而勿迫 , 恐鹈鹕之先鸣。”杜鹃啼春,崦嵫归日,时不我待。真是好遗憾,不能看到将日本赶出中国的欢庆岁月了。他多想到那时美美地喝上几杯酒。他颤抖着用毛笔写下:“欲求民族解放,除打倒日本侵略者外,尚须铲除国内封建余毒……希‘九·二二精神贯彻到底。余病已不治,实不愿徒作消耗者。”

师长紧紧地握着笔杆,仿佛手中握着一杆沉重的铁枪。他终于要胜利了,也终于要失败了。他直视着远方,喃喃自语着“回老家去”,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风雪飘舞的北国。母亲殷切期盼的目光下,他套好一匹老马,去永安镇准备年货。母亲系紧他的衣领,低声嘱咐着他,他羞涩地笑着,“啪啪”地打着响鞭,那声音真脆,真响亮,好似刚拆封的油纸包里的子弹,掉在了地上……

下午两点,师长卫队向师部各直属的旅、团、特务营等单位军事主官下达命令,说师长有最后的嘱托要托付大家。参谋长以及两位副师长喜形于色,认为师长去世,投奔汪主席的机会来了。谁知,来到师长病榻前,师长竟陡然坐起,怒斥投敌之行径,并下令卫队逮捕欲投敌之人,并让郭主任宣读了《东北挺进军宣言》,宣布“贯彻张汉卿公主张 , 达到杀敌锄奸。本师官兵须知”。抗战的官兵都很支持,但也有几个中央系的、军区派系的团长听到风声,逃走了。师部却没有再追击,只是肃清了其中的亲日分子。

过了几天,特派员郭主任带领两千多名官兵,携步枪一千多支,轻、重机枪六十多挺,迫击炮两门,以及电台二十余部,转移到八路军滨海抗日根据地。师长一直被放在担架上行军,等到达目的地,众人发觉,师长早已没了气息。也有士兵奇怪地看到,师长的担架上放了不少冰块。有传言说,师长早已去世,但为了全师官兵的前途,一股真灵附体,怒斥群贼,逮捕宵小,又在酷热之际维持着肉身不腐,直到接收人员的到来。这也就近乎于无稽怪谈了,为史家所不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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