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降大任
元遗山对李杜苏黄诗风之继承
山西 降大任
专题:古代经典的继承与解读
——编者
元遗山是继杜甫之后中国古代诗歌史上又一集大成的杰出诗人。本文主要探讨了其对李白、杜甫、苏轼、黄庭坚四大家诗风的师法与承继。元遗山的诗作不仅有强烈的现实主义因素,而且从各方面对前辈名家的精华均有吸收。他是在兼收并蓄、转益多师,无体不工的基础上,形成自己的总体风格,具有承先启后之功的宗匠。
元遗山 李杜苏黄 继承
元遗山是继杜甫之后中国古代诗歌史上又一集大成的杰出诗人。过去文学史上讲现实主义传统,关注历史上忧国忧民的作家和作品,元遗山称得上是金元之际的代表作家,这是毫无疑异的。但是从文化史的广阔背景下,从古代诗歌递相祖述的继承关系上,来考察元遗山的诗歌创作成就,认识其集大成的特点却有所忽略。其实,元遗山的诗作不仅有强烈的现实主义因素,而且从各方面对前辈名家的精华均有吸收。他是在兼收并蓄、转益多师,无体不工的基础上,形成自己的总体风格,具有承先启后之功的宗匠。
古代诗歌到唐代极为繁荣,形成发展的顶峰,复经北宋诸大家发扬蹈厉,思想内容与艺术形式又向广度与深度开拓。到金元之际,诗歌的创新已为强弩之末,难以为继。故元遗山言:“诗与文同源而别派,文固难,诗为尤难。”(《双溪集序》)在这种形势下,遗山知难而上,以诗为专门之学,孜孜精进不已,获得了极高的成就。“只知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翁方纲评曰,读此“乃知遗山之力争上游,非语言笔墨所能尽者矣”。又曰:“至于遗山所自处,则似乎在东坡,而东坡又若不足尽之。盖所谓乾坤清气,隐隐自负,居然有集大成之想。”(《石洲诗话》卷七、卷五)元遗山的诗歌创作事实上是达到了“集大成”水准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元遗山具备了主客观两方面的条件。客观上,正如赵翼所言“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而主观上,则如遗山自言“我诗初不工,研磨出艰辛”,是他长期磨炼、苦心经营、含英咀华、博采众长的结果。这里,例举遗山诗四首,略做浅要评析,以窥见遗山如何师法前人、熔铸己作而卓然自成大家的。
一
桃花红深李花白,昨日成团今日拆。歌声满耳何处来,杨柳青旗洛阳陌。拊君背,握君手,朝钟暮鼓无了期,世事于人竟何有?青青镜中发,忽忽成白首。六国印,何如负郭二顷田?千载名,不及即时一杯酒!(《九月七日梦中作诗续以末后二句》)
这首诗,有鲜明的李白清雄奔放的风格特色,按诗意应作于金亡之后。
遗山青年时期是“有志于世”“雅以气节自许,不甘落人后”的。但作为一介文土,担任一名史官,在山河破碎、国破家亡的战乱年代,不可能挽狂澜于既倒。他目睹金廷的腐朽黑暗政治,激起强烈愤懑。金亡之后,又被蒙古军羁管于聊城三年,成为累臣,受尽亡国辱身之苦,故面对大好春光的季节,不禁生风景无殊、山河变异之慨。诗的首二句以景起兴,有民歌风,为竹枝词句,这是李白古风常见的句法。发语率然,却即景生情。次二句承之,以他人的歌乐、桃李凋谢的可哀作对比,感韶光易逝而人世无常,家国之痛,自在言外。继之写对朋友的劝慰,以“世事于人竟何有”为反语,做小结束。他人之歌衬托出自身哀感,劝友亦即自劝,如李白“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梦游天姥吟留别》),“江东风光不借人,枉杀落花空自春”(《醉后赠从甥高镇》),“天津三月时,千门桃与李。朝为断肠花,暮逐东流水。前水复后水,古今相续流。新人非旧人,年年桥上游”(《古风》其十八)等诗意。接下来,“青青镜中发,忽忽成白首”,流光不再人已老,正由李白《将进酒》“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秋浦歌》其十七“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化来。由人及己,知国事无望,抱负难展,遂悟功名虚幻,不如安贫知命,饮酒自乐,亦李白金樽尽欢,一醉方休诗意:“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将进酒》),“作人不倚将军势,饮酒岂顾尚书期”(《扶风豪士歌》),“持盐把酒但饮之,莫学夷齐事高洁”(《梁甫吟》),“惟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把酒问月》)。然而,旷达不免苦闷,酣饮岂可消忧,正是“举杯消愁愁更愁”的心灵写照。全诗一气呵成,于自然流动中见感情波澜的起伏,而无杜甫往复含蓄的曲折。忧从中来,喷薄而出,由外而内,借景抒怀,淋漓尽致,直陈胸臆。李白清雄奔放的诗风,达到了神情毕肖的境界。遗山好友李治称他为李白后身(见《元遗山全集》序),非虚言也。
不过,遗山此诗也有不同于李白诗之处,即李白诗中少有消沉凄楚之音,即便苦闷之极亦非绝望,总高扬着济世救民的志气,如《将进酒》“天生我材必有用”,《梁甫吟》“欲济苍生未应晚”之类;而遗山此诗则精神黯然,救国之志完全隐于言外。这当是遗山于亡国后受制于蒙古军,颇有生死之危的客观环境使然。但遗山并未“心死”,他一生以“出死以为民”为念,化为了九死不悔、至老不衰的实际行动。遗山这方面积极向上的精神表露,求诸其他篇什,仍是不胜枚举的。
二
绛阙遥天霁景开,金明高树晚风回。长虹下饮海欲竭,老雁叫群秋更哀。劫火有时归变灭,神嵩何计得飞来?穷途自觉无多泪,莫傍残阳望吹台。(《雨后丹凤门登眺》)
这首诗有杜甫七律“沉郁顿挫”的典型风格,作于金亡前二年。时蒙古军围攻汴京,金哀宗遣使乞和,蒙古军暂退。诗人登丹凤门远望,见兵火之余,疮痍满目,虑及国势衰颓,沦亡不免,心中哀痛欲绝,遂作是诗。近人吴闽生评曰:“此等处沉痛入骨,是遗山独绝处,乃从杜公得来。”赵翼亦曰:“遗山七言律则更沉挚悲凉,自成声调。唐以来律诗之可歌可泣者,少陵十数联外,绝无嗣响;遗山则往往有之。”(《瓯北诗话》)指的正是像这首诗一类的佳作。
全诗亦即景抒情,但无李白直接痛快的宣泄,而是以喻见意,融情入景。首二句之阙即丹凤门;“金明”,池名,宫苑小湖。言眺望所见,秋霁空明,晚风高树,含秋风黍稷之感。颔联咏长虹饮海,有不祥之兆,喻山河将生沧桑之变;复以老雁叫群,益令人凄怆,是诗人耳闻目睹,以主观观照景物,联想国事,悲感深入一层。颈联再折一层,纯以诗人心境出之,所谓“神来气来”,思潮汹涌。劫火,佛家言世界末日之大水火风之灾,此隐喻战争浩劫暂息的宁静,预示着更严重的国难将临。因汴京四无屏障,故诗人幻想嵩山飞来有以护卫。这种层层递进、曲折往复的章法,多见于杜诗《秋兴八首》《诸将》《咏怀古迹》《登高》等七律名篇。后半部分承前四句而转意,心事浩茫,忧国忧民,知人力之不逮,盼神力之可拯,而绝望之悲,自在言外。结尾云:“穷途自觉无多泪,莫傍残阳望吹台。”吹台,遗山旧日游乐地,其《九日读书山》诗云:“往年在南都,闲闲(指赵秉文)主文衡。九月登吹台,追随尽名卿。”悲而泪尽,途穷无计,昔日游乐之盛不复见,今日国难当头,何堪回首!悲愤绵绵无尽,莫有底止。而“残阳”与“霁景”呼应,回扣首句,尤显结构谨严,整饬凝练。全诗感慨悲凉,情景交融,实中藏虚,用笔曲折,得杜甫七律神髓,倘置之杜集,是可以乱真的。
遗山之诗,得力于杜甫为多,后人称其为“少陵嫡派”。遗山宗杜也溢于言表,称“古雅难将子美亲”,“少陵自有连城璧”(《论诗三十首》),“万古诗坛子美家”(《过三乡望女几村追辛敬之》)。他尊崇杜甫,一是认为杜诗有深切的生活体验。杜甫经历战乱,辛苦流离,深入社会,能知民生疾苦,心存社稷,而且观察事物,真切细致,所以“眼处心生句自神”,尤其是杜甫夔州以后的诗,有感人至深的艺术力量。二是杜甫诗融会百家,学识综博,能汲取古人精华,化为自身血肉,而避免种种弊病,所以“谓杜诗为无一字无来处亦可也,谓不从古人中来亦可也”。遗山编有《杜诗学》一书,此类见解在《杜诗学引》和其他一些文章中多有表述,而他的创作实践也主要是沿着杜甫的路子走的,何况遗山本人的遭际也同杜甫相类。如果讲二人的不同,只是由于遗山亲遭了亡国之痛,他的诗有时在沉郁悲凉、感慨激越方面比杜甫犹有过之而已。
三
西窗鸟声千种好,树影离离动微风。青山满前掩书坐,欲话怀抱无人同。花枝不笑绿鬓改,尊酒自与黄金空。少年乐事总消歇,落日澹澹天无穷。(《西窗》)
这首诗是闲适之作,有苏轼诗行云流水般豪放自然的风格。
遗山宗杜,同时也赏爱苏诗。他评苏诗引唐诗僧皎然语“性情之外,不知有文字”,又云“东坡圣处,非有意于文字为工,不得不然之为工也”。(《新轩乐府引》)遗山还手编《东坡诗雅》《东坡乐府集选》,作《学东坡移居八首》等诗,可见对苏诗的喜爱。苏诗在金代流布极广,所谓“苏学盛于北,金人之尊苏,不独文也。所以士大夫无不沾丐一得”(《石湖诗话》卷五)。这是当时文坛风气,不独遗山为然。不过,苏学作为一种学术思想是以儒学为宗、兼采释道的杂学,体现在文学内容上,东坡诗便具有种种新生面,不单为载道之言。东坡在北宋党争中遭受打击,贬官海南,政治上不得意,颇以禅学自宽,求得心理平衡,熬过了磨难。所以他的诗有浓厚的禅味,能够放情物外,自得其乐,风格上显得豪放达观。这一点既不同于李白,也不同于杜甫。李白诗有道家风,动不动就要上天入地,同博大真人作汗漫游;杜甫则以儒业自任,面对现实,力求“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东坡介乎两者之间,出世入世,互为表里。政治上信念不改,但态度灵活,知可为而为,知不可为则不为,豪放中有安适。诗文创作也主张顺乎自然,既有法度,又能“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这是他得力于禅学的结果。遗山的这首诗同样抒发了这种安常处顺的生活态度。诗意描写面对鸟声、树影、微风、青山、花枝、尊酒,寂然自得其乐。岁月无穷,鬓毛生白;黄金有尽,逐乐无方,便悟出了“少年乐事总消歇,落日澹澹天无穷”的哲理。既然大自然才是永恒的,人生行乐是暂时的,那就不必妄求,乐天知命,安于现状吧。全诗没有什么难解的句子,语言畅达自然,意尽而止,这不是东坡为文的“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吗?
不过,东坡诗豪放自适,却并非一味消极避世。正如李白、杜甫具有不同的人生理想却又始终关注现实一样,东坡也是难于忘情世事的。东坡对人生、自然,充满热烈的爱,他诗笔描绘的景物也洋溢着生命力。所以东坡诗动态感很强,比喻丰富、贴切而新鲜,如他的《百步洪》《读孟郊诗》《石鼓歌》等篇,读之便觉形象密集、万象森罗、琳琅满目而又痛快利落,处处显得活泼泼的,令人惊喜不置、神清气爽。遗山这首《西窗》偏于表达物我无竞、容与自然的情调,在形象描绘上不像东坡诗那样富丽多姿。但遗山诗作中也不乏可以与东坡诗媲美的佳篇,如《赤壁图》《游黄华山》《过晋阳故城书事》《涌金亭示同游诸君》等篇,其笔力的雄俊、意象的丰赡、境界的开阔及笔法的开合变化,亦可谓“追东坡而轶放翁”(王士禛语)了。
应当指出的是,遗山虽爱赏东坡,却不以学东坡为满足。他认为,东坡诗犹有“不能近古之恨”。所谓“近古”,是指归于雅正。雅正就是“温柔敦厚,蔼然仁义之言”“以诚为本”。他曾在“学诗自警”中提出二十九条不宜于诗的弊病,以律己律人(见《杨叔能小亨集引》),又在《论诗绝句》中言:“曲学虚荒小说欺,俳谐怒骂岂诗宜?今人合笑古人拙,除却雅言都不知。”这些话虽非专责东坡,却于东坡不无微词。这是继承杜甫“别裁伪体亲风雅”“风流儒雅亦吾师”的儒家诗教而来的。可是,这样一来,诗便成了“载道”的工具,又与“性情之外,不知有文字”之说发生矛盾。试想,东坡之所以为东坡,正在于他有真性情,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从而形成具有个性化的独特风格。如果东坡成了“醇儒”,就不可能有那么多的创新。遗山自己的创作实践,其实与他所悬的标的也不全符合。比如他反对“俳谐怒骂”,却也写过骂人的诗(骂得对不对又当别论)。总之,遗山本人也非“醇儒”,不过比东坡“儒”的味道浓一些而已。这种矛盾现象,也是时代使然,因为二人均处在儒学吸收释道向理学转化、发展的阶段,不能不受风气的习染和熏陶。
四
海棠一株春一国,燕燕莺莺作寒食,千古万古开元日。三郎搦管仰面吹,天公大笑嗔不得。宁王天人玉不如,番绰乐句不可无。官腰不按《羽衣》谱,疾舞底用牧猪奴?风声水声清都,梦中令人羡华胥。何时却并宫墙听?恨不将身作李暮!(《题商孟卿家明皇合曲图》)
这首诗是师法黄庭坚风格特色的佳作。
黄庭坚是宗杜的,极力称赞杜诗与韩愈文“无一字无来处”。他开创江西诗派,自认是杜甫的门徒。黄庭坚又是虔诚的禅家弟子,儒教与禅学的融合影响到诗风,贯彻到创作实践中,黄庭坚提出了“点铁成金”“脱胎换骨”的艺术主张,即取前人成句,改头换面,翻出新意;或师前人诗意,另铸新词,讲究炼字、炼句、炼意,章法精严。这种诗法容易发生扯古人、堆垛故实的流弊,江西诗派也确实有这种通病。但黄庭坚本人并非只善于钻故纸堆,做文字游戏。他的诗具有杜诗“老成”的骨力、谨严的结构,传达出奇幻精警、峭拔幽深的意境,给人新鲜之感。遗山同时代的诗人王若虚指责黄氏“特剽窃之黠者耳”(《滹南诗话》),遗山是耳熟能详的。但遗山的父亲元德明却称“近世唯山谷最知子美”(《杜诗学引》),家学渊源,影响亦深。遗山则有所折衷,他很尊重山谷却鄙薄江西诸子,所以《论诗绝句》中云:“论诗宁下涪翁拜,不作江西社里人。”又云:“只知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大有继苏黄而起,横扫千军的气概。在创作中,遗山对黄诗的优长多有吸收,并不排斥。此点钱锺书先生在《谈艺录》中言之凿凿,是可信的。就上引这首诗来看,便有师承黄诗法度的明显体现。这是一首题画诗,画中是唐玄宗宫中合乐的欢乐场景。诗中典实甚多,须略做注析。“海棠”,喻杨贵妃,见《冷斋夜话》《太真外传》中有玄宗称贵妃醉眠态“岂是妃子醉,真海棠睡未足耳”之句。“燕燕莺莺”,指宫女歌伎,由东坡“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句化来。“寒食”由白居易《霓裳羽衣歌》“舞时寒食春风天”句化来。“三郎”即玄宗。“天公大笑”用李白《梁甫吟》“帝旁投壶多玉女,三时大笑开电光”句。“宁王天人”,指贵妃。番绰即黄番绰,宫中乐师。“牧猪奴”,指安禄山,玄宗指其为“猪龙”,语原出《晋书·陶侃传》。清都,帝之所居,见《列子·周穆王》。华胥,见《列子·黄帝篇》:“黄帝昼寝而梦游华胥氏之国。”李谟事见元稹《连昌宫词》 “李谟压笛傍宫墙”句及自注。全诗取《开天传信记》《杨太真外传》所载玄宗与贵妃游乐事。诗中几乎无一句无典实,而巧为弥合,织为一体,如无缝天衣。纯以旁衬隐喻手法,极言玄宗开元盛极之时游乐。但杂以“千古万古开元日”,微讽居安忘危之甚,实非久计。“天公大笑嗔不得”,隐喻玄宗作乐忘形必将后悔不及。“牧猪奴”,点出安禄山已生反侧之心而玄宗竟无察觉,以反语出之,意味深长。结尾四句为杜甫“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的暗讥,意谓人间不应有此乐而玄宗行之,将乐极生悲。通篇章法紧凑曲折,细针密线,句句有言外言、味外味,句法矫健警策,绝无闲笔,结句尤耐人咀嚼。诗人确切的命意完全通过暗示影射出来,寄寓遥深,并有立体的形象感,而无直露浅率之病。近人高步瀛评此诗曰“神似山谷”,是十分贴切的。前人评遗山诗亦云“凌轹苏黄”“追配苏黄”,以此诗论,遗山是当之无愧的。
黄庭坚的诗诚然也有毛病,那就是钱锺书先生所云,忽视社会生活的源泉活水,题材较狭窄,与人民群众的疾苦离得很远,而且过分追求形式,读其诗不免为隔雾看花。但从审美价值而言,黄诗有独到的造诣,可为今天的创作提供借鉴。(《宋诗选注·序》)时下一些现代派所谓“意识流”“象征法”的手段,在黄诗中均可寻见端倪。遗山师法山谷,能够逼真、神似,说明他深知个中三昧,探骊得珠。遗山诗也有喜用前人成句的毛病,个人创作亦多复句之累,这在今天看来,是不足取的。不过,在诗人那个时代,这种情况似不犯忌,反倒是一种才情的表露,因为从孔子传下来的“述而不作”的作风长期影响文坛,古人原不以为病的。但这又与“语必己出”“惟陈言之务去”的创新精神形成矛盾对立。古代诗人就是在这种矛盾中挣扎着曲折前进的。我们今天赞赏创新精神,对古人却应以历史主义态度对待,无须苛责。
本文所举四首诗,可说明遗山师法李杜苏黄四大家风格特色的造诣,以概见遗山对前辈诗人集大成的成就。当然,遗山取法前人,范围不限于此四家,如遗山《种松》诗效白居易新乐府,《饮酒》效陶渊明,《愚轩为赵宜之赋》效韩愈,《赠答张教授仲文》效李贺,《采杞》效陈子昂《感遇》诸篇,《出都》效李商隐,等等,均形神逼肖,如出一手。但这种继承又非单纯模仿复制,每首诗均有诗人自己的本色在,即妙在似与不似之间,而其中始终贯穿着思想内涵上的忧国忧民,同艺术形式上的真淳雅洁相统一的主线。遗山《论诗绝句》言:“撼树蚍蜉自觉狂,书生技痒爱论量。老来留得诗千首,却被何人校短长?”就此,宗廷辅《古今论诗绝句》评曰:“予谓先生诗语,磊落慷慨,其自谦处正其自负处。”我以为,对遗山诗歌创作成就的全面评价,随着研讨的深入,相信会有公正的定论,正不必问其自谦自负与否。本文谨以一愚之见,就教于方家和读者。
每一时代的文学、艺术和思想成就,都或多或少有传统经典作家或经典文本的影子。我国古代文化艺术在每一时代都有其发展特色,比如先秦之思想、唐宋之诗词、明清之小说,这些文艺形式都形成了其经典作家和经典文本,成为后来者向前推进的立足点。本期的“学人研究”,我们以“古代经典的继承与解读”为题,精选三篇稿件,分别从不同角度论述三位不同时代的文人与传统经典作家或文本的承继关系。在这几篇文章中,我们看到的不仅是知识考古,更是几位文人在关怀现实的基础上与经典的对话过程。
作者:
降大任,山西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山西省三晋文化研究会特聘专家,中国元好问学会顾问,山西省社会科学院文化学首席专家,原《晋阳学刊》主编。山西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和山西大学文学院客座教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著有《元遗山新论》《山西史纲》《侯马盟书研究》《勺斋论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