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锦绣
晚明徐渭、张瑞图、黄道周、倪元璐、王铎等书家,在“尚奇”审美风尚的影响下,尤其是“心学”与“童心说”思想的风起,为“尚奇”这股思潮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从而掀起了一股表现主义思潮。它完全打破了“二王”的传统模式,使晚明书家觉醒地走上了反叛传统帖学的道路,但由于在帖学内部无法动摇它的统治秩序,只有从外部去寻求帖学的超越。因此,金石学势必被纳入帖学外部寻求的视野,而金石学也正暗合了晚明书家尚奇与追新慕异的审美趣味。无论是徐渭的旷达奔放,张瑞图的尖峭旷悍,黄道周的绵密遒媚,还是倪元璐的奇崛恣肆,王铎的拙朴奇伟,他们的书法始终都是以拙、厚、古、重、遒、大等共同的美学特征突出表现各自的艺术风格。他们完全打破了古典和谐美的限制,创作出具有真正冲突内容的艺术。
倪元璐的书法具有鲜明的个性,但综其一生,他对书法的投入远不如科举、政事、文章和诗歌。他视书法为余事,在他的著述中见不到任何论书法的文章,他的作品更不署年月,在他看来,书法纯为清娱,他并没有以书法传世之想。
应该说,倪元璐书风源于金石学观念的影响或启导。虽然碑学观念在晚明还未形成,但事实上晚明书家已受到碑学意识潜移默化的影响。
如果说,由于倪元璐特殊的生活境遇,使其内心的矛盾、痛苦、压抑的激奋发泄,具于毫端,在书法上或许能表现出对“大”、“重”、“遒”等特點的重视;或是由于他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忠义之气,临于笔墨”,或许也能表现出对“大”、“重”、“厚”、“遒”、“古”等特点的追寻,那么,在倪元璐书风中,特别是以“拙”、“厚”、“古”为突出特征又是源何而来?由此,让我们不得不向帖学以外寻求。
不妨,我们可从“拙”、“厚”、“古”这几大美学的特征探寻晚明书风碑学观念的意义,也许能给予几多启发。
“拙”,与工巧相对应,不求工稳平整、精美与含蓄的美,。倪元璐书风相较于其它任何时代更突出尚质与尚意的特点,不斤斤计较于技法的完美与精细,只求精神与神采,表现出“大巧若拙”之美。我们观其作品,大多数字均彰显出老拙之意态,表现出稚拙之趣。总体而言,书法的结体可分为平正工稳和朴拙奇崛两类。前者表现出一种宁静、内敛之美,而后者是一种骚动、冲突的美,显然,这是一种壮美。这一点恰与倪元璐遭遇“天崩地裂”的处境下,而远大的理想和现实困境的冲撞带来的焦虑、困惑或压抑及内心律令对灵魂和行为的拷问带来的痛苦而引发的宣泄,并与产生的巨大力量和高亢的磅礴的生命境界相暗合。我们从倪元璐作品中可知,其激奋昂然,任意纵横挥洒,毫不掩饰,不求技法的精美,只求神采与气质,表现出人的一种本真与朴拙。由于他有着独特的人生经历与不平的遭遇,表现出来的不仅仅是“拙”,而且是一种“狂、野”。这一点恰与魏碑相似:魏碑无不佳者,虽穷乡儿女造像,而骨血峻宕,拙厚中有异态,构字亦紧密非常,岂与晋世皆当书会邪,何其工也。
显然,这是对传统的“雅”提出的挑战,而让乡野的“野”代替庙堂的“雅”。但事实上倪元璐凝涩激越的书风,时而呈现出笨拙之意趣,乃有碑刻之意趣,“始知学为汉魏”;表明了倪元璐书风之“拙”源于金石学的启导或影响。
“厚”,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与重相通的,但厚是指气象的浑穆与雄浑,给人们以精神上的厚重感。厚主要是指用笔上的浑厚,刚劲而血肉丰满。厚往往表现的是“气”,气的最高境界就是“气韵生动”,追求“气”的浑厚与健朴。倪元璐书法在崇尚力的同时,气势雄浑健朴,气格饱满,浩荡而出,字里行间充溢着一股无形的冲天之气,给人以震撼与鼓舞。而雄厚正是倪元璐书风较为突出的审美特征。这一点恰与“汉碑气厚”相通,虽然我们无法考证倪元璐是否学过汉碑,但他的书法笔力沉厚雄浑,已表明了受观念上的汉碑气厚的影响。其实,这一点又与倪元璐的大丈夫恢宏的浩然之气及阳刚雄强崇高闳肆的审美意义相一致。尚于“一曰魄力雄强,二曰气象浑穆……”所致。显然,倪元璐已遭受了金石学的影响与启导。
“古”,书法是最崇尚古的一种艺术,无论用笔结体都讲求“古法”“古意”。大凡有创造力的书家都要“入古出新”、“借古开今”。在书法用字上刻意崇古的晚明书家王铎黄道周倪元璐傅山等最有代表性,这种崇古观念必然导致向古碑中寻绎。应该说“古”是与拙、朴、厚、重、大相通的,王铎在《谈古帖》中说:“……今易古难,今浅古深,今平古奇,今易晓古难喻,皆不学之故也。”在这样的思想引导下,晚明书家崇古、尚古已成风气。这显然是对自唐以来“法”的一种对抗情绪,也是对时尚书法中缺乏古意的一种不满。由此王铎提出“书未入晋,终入野道,”甚至“学不参透古碑,书法终不古,为俗笔多也”。我们从倪元璐的许多作品中不难发现,他大胆运用侧锋铺毫带来的峭厉感,由于他掺入北碑之法,才使他的书法形态古拙、恣肆生动,尤其是《把酒漫成诗轴》更可看出其古拙之趣。这一切,不正是崇古尚碑所致吗?
可见,倪元璐书风中最为突出的“拙”、“厚”、“古”特征源于金石学观念的启导与影响。
“二王”帖学系统体现了一种“法”的高度,它本身的技术“含金量”在晚明时期“每况愈下”,即“帖学之坏”,但它始终羁绊着晚明书家包括倪元璐在内的自由创作的精神,应该说尊碑意识的出现是形成倪元璐书风的重要因素。
倪元璐之所以把视野转向金石碑刻,寻绎那种特别是以“拙”、“厚”、“古”为突出特征的审美趣味,完全在于金石碑刻的书学意识萌生适应了晚明这种精神气候,打破了“二王”帖学僵化的传统模式,最终成就了倪元璐奇崛恣肆的书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