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汇川
摘 要:王文显是中国现代戏剧史上重要的剧作家以及戏剧教育家,以英文进行创作,其部分作品佚失,唯有李健吾翻译的《委曲求全》和《北京政变》两个中文剧本留存于世。《北京政变》是一部以袁世凯称帝的故事为原型的话剧,在耶鲁大学首演并引起较大反响。以往研究者多看重该剧所呈现的戏剧手法,而忽视了作者试图向西方人介绍并展现中国人真正的形象的写作意图。这种忽视的一个原因在于作者的身份:王文显拥有流利如母语的英文水平,以及深厚的西方文化背景,因而被同时代及后世论者误认为是生长于英国的华侨。另一个原因则是,《北京政变》多被论者看作一个单纯影射政治和政治人物的剧本,而忽视了日常的“中国式”生活在其中所占的分量及其意义。本文尝试梳理王文显的家庭背景与早年经历,讨论他的中西文化修养和戏剧技巧,确认其拥有“向西方介绍中国”的资格;并对《北京政变》进行文本细读,分析作者如何通过一部以“袁世凯、蔡锷和小凤仙”为主角原型的、看似与普遍的中国生活相距甚远的话剧剧本,来进行向西方展示真正中国的尝试。
关键词:中国现代话剧;王文显;《北京政变》
王文显在中国现代戏剧史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一方面,他为中国现代话剧培养了一批优秀人才,如洪深、李健吾、曹禺等;另一方面,他个人的戏剧创作在当时也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准,张健就认为“提到中国现代的风俗喜剧,不能不提到王文显的名字”。{1}王文显的两部英文喜剧作品《委曲求全》(She Stoops To Compromise)和《北京政变》(Peking Politics,又名《梦里京华》,统一起见,后文统称《北京政变》)经李健吾翻译,对当时和后世的中国现代话剧皆有深远影响。
20世纪80年代《王文显剧作选》出版,张骏祥作序,先是感叹“在今天的话剧圈子里,知道王文显先生的人恐怕不多了”,后在结尾处则倡议,“中国话剧史上也不该漏掉这位在北方默默无闻的戏剧开拓者”{2}。李健吾也在《后记》中写道:“王先生生前是应该享盛名的,而今记得他的人却寥寥可数。人事无常而有常,行笔写来,不禁感慨系之。”③后来的研究者也对王文显对于中国现代话剧,尤其是喜剧的重要性大加肯定。尽管如此,对其研究却往往因资料不足而无法深入,大多止于对着李健吾的译本做文本解读,至于“知人论世”,王文显本人究竟是何来历,生平如何,少有涉及。许多值得讨论的問题因史料稀缺,难以延展发散,就一位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戏剧开拓者”的研究而言,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王文显并无中文著作,交游似也多在英文圈子,确凿的史料不易获得,他的性格与故事,疑点丛生,真伪莫辨,全豹难见。这显然影响了对其作品的解读或定位。眼下网络发达,很多当年不易搜集的材料,现在通过鼠标可一点而就,条件大为改善。他的家庭背景、早年经历、对戏剧所持的一些观点,若能梳理清晰,不仅为进一步研究奠定基础,也能弥补学界对这位人物认知的不足。
一
80年代以来,诸多学者但凡论及王文显,关注点大多仅仅集中在《委曲求全》和《北京政变》的中译本上,而对这两部作品的讨论与研究,似乎大多以《委曲求全》为重心,《北京政变》的价值与重要性,往往为人所忽视。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一方面是论者大多将王文显归入喜剧作者的行列,喜剧性更强的《委曲求全》自然更受青睐;另一方面,这或许与曾任王文显助教,后来活跃在话剧和电影界的张骏祥对《北京政变》的评论有一定关系:
老实说,他不过是抓住一点听到的时事,借以施展他从欧美戏剧中学来的编剧技巧。{1}
这一观点,恐怕是张骏祥从“作者是在国外长大和求学的,回国后又长期住在郊外的校园里,深居简出,对当时社会很少接触”{2}推断而来,试图说明王文显对中国社会和历史掌故并不了解,只是借题发挥,一展艺术技巧罢了。
对这个问题,李健吾显然远比张骏祥看得清楚:
仅仅从这一点介绍真正的现代中国的心力来看,白克教授的盛意已然值得感激。当然,王文显先生的心力——那似乎不为中国人感到,然而实际却为中国人争光的心力,也不见得就是浪费。③
李健吾此语,乃是承接其文中引用的当时《纽约时报》所录王文显在耶鲁进修时的导师,著名戏剧理论家乔治·贝克(George Pierce Baker,李文作“白克”)的谈话:
自从西方接触中国以来,外人曾经努力表达各方面的中国生活;传教士,官员,游历者和小说家,在文学和舞台上,出奇制胜,刻画中国,因为并不公正,结局大多数人于中国人形成一种定性的看法:刺戟,邪恶,古怪,但是《北京政变》努力表现中国人民的生动的风俗人情,可能尽一分力克服西方人士的误解。{4}
贝克的这段话,从旁观者的角度点明了《北京政变》的写作用意,即“表现中国人民的生动的风俗人情,可能尽一分力克服西方人士的误解”。而这一成果并非作者在进行艺术探索过程中的无心插柳,而是实实在在的有的放矢。
1928年5月31日和6月1日,《北京政变》在耶鲁大学剧院演出,同年9月的一篇英文报道中,王文显有如下自述:
在以西方戏剧技巧写作这样一部表现中国生活的剧本(指《北京政变》——笔者注)时,我为自己设立了两个目标。首先,我希望找到一种最合适的尺度来进行中国戏剧的现代化尝试。其次,之所以用英文写作,缘于我想向西方世界展示切实的中国人的形象。但我不是宣传员,任何真正的艺术家都不可能是宣传员。
我认为,中国人和其他任何民族一样,既有美德也有恶习,美德是占支配地位的,否则中国人无法作为一个民族延续下来。而在展示中国人的性格弱点与苦难生活这方面,我亦并无犹豫和担忧。我所唯一想做的,是向西方观众展示一幅真实的中国图景,当然,为了便于他们理解,我也做了轻微的调整和艺术加工。
我想,争取公平而真实的自我展现,对中国人来说,是一场漫长而艰巨的斗争。富有想象力的西方作家已然以虚构的方式,描绘了耸人听闻的中国人形象:或者是荒诞不经的堕落者,或者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浪漫家。要纠正这样根深蒂固的错误观念,或许需要有奇才降世才行。但总要有人迈出第一步,无论这第一步看起来是多么的微小与乏力。{5}endprint
倘若王文显真如张骏祥所说,是个在海外成长、三十岁后方归国任教的华侨,这一番自述似乎显得有些不自量力。
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
二
在探究王文显的出身和早年经历之前,需要先解决一个小问题,即王文显的英文名之正误。1935年,温源宁在短文《王文显先生》(李健吾译)中称他为“Wong Quin-Cey”{1};而李健吾在1943年出版的《北京政变》之跋文中则说是“J.Wong Quincey”{2};在国外数据库中搜索王文显的书文时,亦有“John Wong Quincey”、“J.Wong-Quincey”之别,国内研究者亦有以“Quincey Wong”称之者。在笔者看来,王文显的英文名的正确写法为John Wong-Quincey,即John为名,而Wong-Quincey为姓,而非通常认为的Quincey为名,Wong为姓。可以作为证据的是在1932年7月25日的The China Press报纸上刊登了一则讣告,逝者为Patrick Wong-Quincey。Patrick有五位兄弟,这与王文显的家世吻合,而John的名字也以逝者亲属的书写方式(即只称名而未提姓氏)出现在了出席葬礼的宾客名单上。据此推断,逝者很有可能是王文显的兄弟之一,而Wong-Quincey则应是他们兄弟共有的姓氏。
有关王文显的出身和早年经历的中文史料不多,其中相对为人所熟知的一部分是他人的回忆或转述。张骏祥在《〈王文显剧作选〉序》中这样写:“王文显先生,江苏昆山人。大约因此英文名字叫做Quin-cey。他幼年就到英国读书。……作者(指王文显——引者注)是在国外长大和求学的……”③曾在清华外国语文系就读的李忠霖的回忆说:
(王文显语)“我的英文名字‘Quincey就是为了纪念故乡‘昆山而提的,英国不是有位有名的文人‘De Quincey吗?他老人家为我提这个名字,也希望我成为一个有名的文学家呢!”王太太端了一杯茶,走过来插嘴说:“王教授的父亲,还有一段传奇式的故事呢!那是太平天国革命时期,他老人家还是一个孩子,不知怎么回事,和家长们散失了!一个人就在路上(今陆家浜车站左近)啼哭,突然所谓的‘洋枪队到达他身边附近,而带领這支队伍的正是戈登,戈登看到这种情形,就把这个孩子带上兵车,作为小侍应生用。由于这个孩子聪明伶俐,在戈登‘功成回国的时候,竟被一起带回英国。后来王教授的父亲在伦敦取了个华侨女子,成家立业,而且生了王文显教授。王教授在伦敦大学毕业后,他父亲就设法把儿子送回中国,1915年王教授就进入清华大学外语系当教授。”{4}
从这些材料看来,王文显生长于英国,毕业于伦敦大学。他的英语水平非常优秀,口语尤其流利地道,甚至曾令林语堂惊叹,足有归国华侨的水准。然而1925年第24卷第5期《清华周刊》上的《职教员介绍》一栏里所记录的资料,却和张骏祥与李忠霖的记述大相径庭:
(王文显)先生生于香港,时西历一八八七年六月。幼时卒业上海Foreign Public School,遂入北洋专门学校,后留英。一九一四年在伦敦大学得学士位……{5}
毫无疑问,王文显的两部代表作《委曲求全》和《北京政变》是用英文写作的,而这两部中国题材的英文戏剧究竟出自一个生长在中国的戏剧家之手,还是由自幼接受英国教育成长的作者写就,这个问题无论对王文显本人或其作品的文学史定位,都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
所幸,“外国人比一般中国人更清楚他”{1}。在1910年代至1950年代的英文史料中,与王文显有关的材料并不算少。其中最为重要的,是一部长时间来被认为是王文显五部佚作之一的Chinese Hunter。
除了《北京政变》与《委曲求全》,目前学术界普遍认为王文显还有五部作品佚失。这一看法的来源是李健吾在《〈梦里京华〉跋》中所叙:
我所能够说的,仅仅是王文显先生并不冷酷,至少我陆续读到他的长短作品这样告诉我。《北京政变》,《白狼计》,《猎人手册》,《老吴》,《媒人》,《皮货店》,甚至于《委曲求全》未尝不是作者最好的说明。{2}
依文中所言,《委曲求全》与《北京政变》显然是剧本,而另外五部之中,则或有小说。其中《白狼计》与《媒人》确是独幕剧,并曾被清华戏剧社排演过。这一点有1929年李健吾在《清华周刊》上发表的《戏剧社本届公演的前后》可以作为佐证。③
然而在《王文显剧作选》出版时,李健吾在《后记》中又提到王文显有五部独幕剧遗稿:
他(王文显——引者注)的大女儿王希琰(原来叫王碧仙)嫁给一个刘某为妻,可能她并未保存她父亲的五个独幕剧遗稿,这可算是一件憾事。{4}
这句话顿时令王文显的作品数量变得扑朔迷离。倘若“五个独幕剧”即指《白狼计》《猎人手册》《老吴》《媒人》和《皮货店》五篇,则其体裁与《〈梦里京华〉跋》中所写有冲突。如果“五个独幕剧”的说法仅仅包括了《〈梦里京华〉跋》中记录的其中一部或几部作品(如《白狼计》和《媒人》),为何余下剧目的名字从未出现在任何与王文显有关的文章中?至于《猎人手册》,似乎与Chinese Hunter这本书隐然有所关联。
Chinese Hunter由美国纽约John Day公司出版,于伦敦印刷。该书出版后,在国外引起了一定的反响,国内文化界也并非一无所知{5}。1941年,其法语版Souvenirs d'un chasseur chinois⑥在巴黎出版。这本书有可能即是李健吾提到的《猎人手册》一书,但其并非剧本或小说,而是带有游记性质的狩猎回忆录。尽管此书的正文内容并非本文所论述的重点,鉴于其很少被论者提及,大多数人或许并不了解此书,笔者因此翻译引用1940年发表于The Royal Geography Society第95卷第2期上署名E.T.的一篇短评,作为粗略的介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