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王红旗
爱在“找家”的破碎记忆里觉醒——读旅居加拿大女作家王海伦的《枫叶为谁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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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拿大作家王海伦的长篇小说《枫叶为谁红》激活了所有女性灵魂深处隐秘的情感记忆,其对女性的深刻启迪在于:坚信爱,爱就在。小说塑造的核心人物形象华人知识女性汪舟子,为爱历尽坎坷劫难但“永不言弃”的执着追求,其坚韧强大的心力是源于人性本我。
王海伦 《枫叶为谁红》 知识女性 人性本我
加拿大作家王海伦的长篇小说《枫叶为谁红》,仿佛激活了所有女性灵魂深处隐秘的情感记忆。开篇就把人引入一个灵魂的黑夜,一个孤独的女人“寻找家门”的梦境里。“寻觅,寻觅,寻觅……飘过一家紧挨着另一家的大门,如烟的孤魂心生沉重:哪一扇大门通向我的家呢?为什么这么多数也数不清的大门,却没有一扇通向我的家……”这是一个时代精神上巨大孤独的隐喻。我在哪里迷失了家园?我“说不清”,是因为时代走失了我才走失?还是我自己走失了?为什么找不到归家的门?
如果说,爱是人类生命的一种本能,那么,小说塑造的核心人物形象华人知识女性汪舟子,为爱历尽坎坷劫难却“永不言弃”的执着追求,其坚韧强大的心力是源于人性本我。也就是说,在这个物质财富遮蔽下的精神贫困时代,汪舟子的灵魂始终是“在家”的。她以女性主体的“无家”的“在家”方式,超越现实自我的“无家”的漂泊,把爱的意志化为千羽合翼的飞翔,探寻“找家”“回家”的路。虽然一切从头开始,艰辛而漫长。
小说的深刻启迪在于:坚信爱,爱就在。爱在家就在,希望就在。因此,无论是从女性爱的觉醒,还是从重估女性生命价值而言,它都蕴含着几代华人女性怀揣激情与梦想的追寻足迹。汪舟子、外婆与母亲三代女性的情感命运,揭示出反思与批判的深刻意义。尤其是居住在开放国度温哥华的外婆,为了使丈夫对她永负歉疚罪责,竟然不离婚空守四十年,坚守妻子的名分;母亲为与已逝的父亲生死相依,同意女儿们在温哥华为丈夫购买永久墓地,母亲背着父亲的骨灰盒,从北京不远万里来到温哥华。小说把传统婚姻里两种极端的、截然不同的夫妻之爱的伦理,书写到了极致,其中的深意不言而喻。
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女儿汪舟子放弃国内生活、职业的优越条件,为追求真爱抛子别国奋不顾身,为重建家庭,实现母子团聚的竭尽全力,在儿子“大造反”叛逆期循循善诱、力挽狂澜。尤其是在她第二次遭遇婚姻背叛的“人生低谷”,“被困于异国孤岛”的灵魂涅槃,让她不仅走出知识女性对所爱的男人的精神依赖,而且,她在以给予爱人、亲人与友人的关怀里,人格不断地完善,获得了自我生命的价值实现。她在女儿、恋人、妻子、母亲、朋友的多重角色转换中,丰富多彩的生命经验与精神姿态,构成了一部海外华人知识女性爱的觉醒的传记。
“家”是什么?在汪舟子的信念里,家不只是一个冷冰冰的建筑物,而是一片生活汪洋中能够承载情感,安放灵魂的一叶扁舟,无论遇到搁浅或倾覆,舟里头还有个“我”在做主。家是一个充满感知、梦想与激情的空间,是一个明媚的、孕育的、共同成长的爱巢。是她渴望拥有的“浪迹天涯,上下求索的充满挚爱、理解和包容的家”。当“家”的这种意象成为人的灵魂、人的存在意识的形象浮现出来,就有了对生活与命运的某种启明。这不仅是叙事者骨子里的爱情至上与理想主义,更是几代女性对婚姻生活与浪漫爱情的向往。实际上,叙事者在用自己的生命与心灵的体验,形塑一个讲故事的主体。因此,用诗意的文字刻画出的形象才如自己灵魂的模样。
汪舟子的“唯独爱情,那温馨家庭的基石,被现实生活砸得粉碎”。为了在加拿大重建有爱的新家,她一个人忍受语言不通与种族歧视,还要分秒必争每天打好几份工,同时挤时间去大学读书。为了爱人柳星能在家里写出好作品,为了把和前夫所生的双胞胎儿子接来,全家人过上幸福的生活,她付出千辛万苦也无悔。但是,在物质上柳星“依靠”汪舟子,从精神情感上汪舟子却“依赖”柳星。在女性史的记述里,这种倾斜的畸形爱情,不仅是由女性对自己所爱的男性的“伟岸”想象、高山仰止的“崇拜”而产生,而且也是所有女性两性情感关系的人格“死穴”,更是女性遭遇不幸爱情、婚姻悲剧的自我心理原因。
那么,汪舟子对爱人柳星的情感依恋,可以说已经转化为一种精神上的“依赖”,而遮蔽了柳星大男子主义的自我中心、自私与狭隘、胆小与懦弱的性格缺陷。她和柳星的矛盾,表面看来是日常生活事件的冲突,本质上却是在异国的艰苦环境里,柳星对汪舟子爱情的退场。只是汪舟子正处在“爱的迷失”里,不自觉而已。这一点不仅被心理医生鲁克所击中:“一个真正爱你的人,不会要求你为他放弃你的所爱,譬如你对儿子们的母爱;而一个你放弃己爱之后才能得到的人,根本不是爱人,那是自私的要求者。”“当陷入爱情至深而完全失去了自我,爱得越多,便会丢失自己的本性越多。而这种对失衡关系的迷恋,正是‘反应依恋障碍’的典型表现。”而且,在两个人因从国内接孩子的问题争吵时,被柳星所举起的一只“塑料袋”,像拎垃圾一样亲自从她的心里拎了出来。“塑料袋”的细节太深刻,寓意太传神了。它对汪舟子徘徊于爱情与亲情之间的痛苦,难以选择的猛然醒悟,对人物心理、作品情节的发展变化,都起到关键性的推波助澜作用。
汪舟子意识到自我的迷失,反省是痛彻心扉的。她的大学职业顾问直言不讳地说,在选择专业中只听你说要顾及儿子和丈夫,可你自己呢?虽然在现实生活面前她认为目前顾不上考虑自己,但在灵魂深处却认真反思,自己追求的理想爱情,为什么会出现可怕的南辕北辙,为什么追求“爱情至上”的女性,非要把自己“低到尘埃里”去,而独自吞咽爱情的苦果。因为中国女性“受中国传统文化熏陶,我们乐于为婚姻、爱情付出和牺牲,可结果却大多以失败告终。到底是什么令源于爱情的婚姻,最终变成‘非亲密关系’甚至离异呢?这曾使我困惑万分。而对王海伦《枫叶为谁红》的阅读令我茅塞顿开,原来‘付出感’给对方带来的内疚,是亲密感情的杀手。‘而女人越感觉到婚姻中的危机,就会越付出,然而越付出,婚姻危机越大’(李密)。这样的付出就变质为‘恐惧’,而非‘爱’了”。她清醒地认识到,与她同病相怜的新移民女性家庭破裂的关键,就在于她们对自己所爱的人精神的“依赖”而迷失自我,不自觉地把“爱”转化成了一种双方情感心理上的“恐惧”。
如果说,汪舟子原先对于柳星的疯狂的爱,“舟子说不清楚。她相信爱情本来就是盲目的、疯狂的、病态的,是今世姻缘前世定,总之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此时,当柳星根本不能接受她与前夫的两个儿子时,汪舟子却说“没有感情了就离婚”,回答是果断的、理性的决绝,对柳星的离开也丝毫不挽留。拯救她的是她自己对男女情爱与家庭意义的觉醒,以及爱的转移与延伸,她无论怎样都会和自己孩子在一起。因为,最初选择爱情,抛下双胞胎儿子辞职出国,想的就是短暂的分离,为的是和柳星建立新的家庭,将来共同抚养孩子长大成人。
和柳星离婚之后,单亲母亲汪舟子独自抚养两个儿子的艰难,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但是,她勤奋顽强,乐观向上,含辛茹苦,坚挺脊梁,以创造更好的生活条件庇护、教育孩子。但是,在这个父亲缺席的家庭里,儿子小龙与小虎到了青春反叛期,上学期间打架、谈恋爱、吸大麻,甚至离家出走。汪舟子以自己的成长经验,向心理医生咨询求教,不断调整教育方式,这位用心良苦的母亲,最终把孩子成长遇到的问题一一化解。她为了孩子,全心实现自己的“大学梦”,她所制定的关于早恋与性行为的三条家规,激起小虎的离家出走,小龙则因同伴吸大麻受牵连,被警察扣留,对此,她都心急如焚地指责呵斥,并不允许他们和同学出去。但是,一位母亲的生命之爱,离“控制”有多远?此时,在汪舟子看来舒适的家,给孩子的感觉却“像个大监狱”。在生活对母爱的考量里,还有鸟巢的启示,使汪舟子的母亲人格进一步成熟。
从心理学上看,究其原因,母爱不仅是博大包容的生命之爱,同时也有最自私的一面,母亲把对子女的保护变成了一种监督和控制。因为,母与子的关系是在黑暗中以脐带为滋养线,结成一种亲密关系。母亲认为,只有她掌握着母与子之间最私有的血肉产权。这也是因为母亲的本性产生的最原始、最自私的一种母爱。当然,小说在反思中国传统教育的缺陷时,对孩子教育的溺爱与严苛,都有可能抑制孩子创造型人格的形成,成为缺乏自我意识的“顺子”。
从女性人类学角度来讲,人类本是大自然之子,先祖有巢氏在向阳的神树梢上,创造了人类的第一个家——巢,巢是母性的隐喻。也就是说,巢是“家”最原始、最形象的图解。小说用老鹰搭巢的启示,阐释了“优胜劣汰”是自然界生存发展的基本规律,因为生命成长是一次次重生,“巢里那一个个艺术小精灵,也许会造化出生生不息的温暖,也许顷刻间会遭遇破、损、毁之灾难……它需要依靠自己在黑暗中聚集的力量,破开封闭着的生命之门”。母亲汪舟子在小龙、小虎几欲破笼而出的情况下,反思爱的呵护与囚禁的悖论养育方式,认识到家给孩子最好的爱,就是与孩子共同寻找到生命的意义和生存的价值,而且最重要的是处理好三方面的关系,母爱是根,理想是方向,自由是翅膀。并且,她以自己的行动为孩子做出榜样,诠释了什么是“好妈妈”。
小说里涉及的诸多女性,汪舟子来自北京的亲妹妹芸芸,还有来自台湾的好友任铃兰,来自香港的张梅青,更有本土的温哥华女人、儿子同学的母亲等,居住在温哥华这个被联合国评为“世界最宜居的城市”的女性,如今为什么几乎都陷入了婚姻破碎的情感困境。虽然汪舟子移民后靠拼命勤学赢得了经济自主权,梅青有卓越的经商才华并对丈夫谦恭隐忍,铃兰对丈夫百依百顺而与世无争,但是,她们都没能避免女性重复千年的婚姻悲剧。这些单亲母亲以不同的母爱方式,独自为孩子支撑着一个家。可见“家”的困惑已不仅仅是一个世界性的女性问题,而成为了一个全人类所面临的问题。
是因为数千年来女性对男性的物质依靠与精神依赖,女性精神独立与解放还路漫漫其修远?还是男性性别平等意识还需要进一步地进化?相爱的人都去了何方?难道以浪漫和自由爱情为基础的婚姻,从肉体交媾发展到“灵肉合一”的爱情,在当代人类真的都陷入绝望的泥沼?难道在全球化的精神贫困时代,人类的生命意志被彻底异化,竟然不懂得有爱情的家才可以拯救生命,而离家越来越远了?
可喜的是,写作者在小说的后半部分笔锋陡转。每一个女性都被如此巧妙地安排,铃兰和大力结合,梅青遇见麦克,汪舟子和鲁克也走到一起。不仅标志着华裔女性追求理想爱情最终都如愿以偿,而且更神奇的是,女作家王海伦在真实的生活中“没想到之后真的遇见了梦想的人生伴侣DR.LARRY W.WATERMAN。他是位资深心理医生,职业和人品居然与我在这本书中创作的理想男人如出一辙”。原来几十个国家的科学研究证明,生活在希望里的女性,梦想变为现实的成功率高达百分之八十。
那么,小说里华人女性相互支持的温暖救助,就有了一种“希望”的意义。她们在“寻找家门”的“夜航”里,以希望与梦想为灯塔,穿越私我爱情、血缘亲情、真挚友情,爱由内心向外无限伸展,生成了一种更包容、更完善的大爱人格。原来如爱默生所言:“美丽的女性实际上是诗人,她能驯服野蛮的同伴,在她周围的人们心里播下温情、希望和雄辩的种子。”她们在“他乡”实现了重建新家园的梦想,新的家在男女结合的爱情中,构成互为主体、互依共存、相互包容的一个整体,男女都履行着保护者的责任与使命。写作者构建起的以爱为基石的理想家庭,更体现出东方女性主义平等和谐、互补共生的哲学伦理,以及在西方“第二故乡”寻家、追梦到圆梦的独特心路。
但是,人在旅途告别一些风景之后,往往会遇到难以预料的各种挑战。在小说的结尾,飘着大雪的圣诞之夜,汪舟子焦急地等待还在路途中的小龙、小虎,看似大团圆的结局却暗藏玄机。归来的儿子“寻找家门”的生命苦旅,正如小说里多次描写的,三文鱼群奋力回归大海“故乡水”的母亲怀抱,屡遭磨难,九死一生。但是,母亲心灵中“归来兮”的呼唤,似有神谕,引领孩子找到回家的路。归来者,携带着对母亲忠诚的爱,呼唤着远方的家鼓翅奋飞,离家就会越来越近,母亲在爱的陪伴下,为你轻轻地敞开了家的门。
到此,小说“枫叶为谁红”也就有了答案。枫叶为人类的爱而绽放,为世代延展的母爱而“红”,为人类“美美与共”的博爱而“红”。这个漫山红遍、层林尽染的枫叶意象,是个体的,也是集体的;是自然生态的,也是人文生态的,更是精神生态的。原来,这里是人类一次次寻觅,一次次失败,再一次次寻觅的一个充满爱和美好的家园——人类灵魂诗意的栖居地。
①②③④⑤⑥⑧王海伦:《枫叶为谁红》,鹭江出版社2016年版,第1页,第378页,第187页,第383页,第204—205页,第37页,第383页。
⑦王红旗、李锐:《中国青年艺术文献》,湖南美术出版社2014年版,第66页。
⑨〔美〕爱默生:《爱默生散文集》,译林出版社2008年版。
作 者:
王红旗,首都师范大学中国女性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中国女性文化研究基地主任,《中国女性文化》《中国女性文学》主编。编 辑:
张勇耀 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