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张继红
张颔先生与三晋出版之琐忆
山西 张继红
2017年1月18日,一冬暖和的太原突然变得寒气袭人。晚上7时,小友薛国喜来电告知,张颔先生于下午5点25分走了。我听了,眼前一片迷惘。这个冬天,刚刚送走古建大师柴泽俊、天才诗人马作楫,现在张颔先生也弃我们而去。次日一早,到张先生府上祭拜。当跪倒在先生遗像前的瞬间,不禁悲从心起,热泪奔涌。近日,网上及朋友圈竞传怀念先生的文章,拜读之下,我从迷惘的思绪中稍稍醒来,觉得也该说点什么。二十年来,先生于我,惠教多多,清言令德,高山仰止,难以尽述。因思及我于先生之请教多在出版方面,故琐忆先生对三晋出版方面的恩泽。
张先生是温文尔雅的长者,李学勤先生说,张先生是讲“仁”道的,“谈吐间从未听到他对任何人或任何事有过当之词”,但是,我却亲历了先生的发怒。20世纪90年代初,我社出版了点校本《平阳府志》。这是清代康熙年间孔尚任主持修撰的名府志,张先生卧床而读,起初一定心情大好。一天,我登门拜访,说到这本书,先生突然不高兴起来,让我翻看其中比比皆是的点校错误。先生在书的顶端密密麻麻又批改了许多,并有毫不客气的评点。
这书虽然不是我编辑的,而且出版过程主要由点校方承担,但我当时颇为紧张,就像自己的错误摆在眼前。先生看着我局促的样子,说:“你回去吧!把你们总编辑叫来。”我听了犹如赦免,急急逃离而去。事后,我社总编在先生府上紧张的样子,可以想见。此番经历在我编辑图书方面的教训是一辈子都不会忘怀的。不久,先生将他积藏已久的一百余期《古籍整理出版情况简报》送我,鼓励我努力从事古籍出版,也值得永记。
2006年,我社出版了清代兴县人康基田的《晋乘蒐略》。这是一部由个人编写的山西编年史,史料价值很高,意义巨大。山西大学历史系的教授们早已整理完毕,却无资金出版。进入21世纪,我社申请了国家古籍补贴,此书得以出版。王灵善和我,为出版此四册巨著,耗费了巨大精力。图书出版后,呈送张先生。先生很高兴,每到他府上,都看到此书放在枕边。后来的一天,先生叫我去,拿出《晋乘蒐略》送我,说:“这书送你吧,或许有用。”我接过一看,已然成为一个连续不断的批校本,其中大部分是对著作本身的批语。我因此惊喜莫名,故一直珍存。历史上,傅山先生、徐继畬先生都批校了古史书,成为今人读史的参考书;《晋乘蒐略》经他细细看过,有评语,有纠错,当然值得重视。2015年,《山西文华》收入《晋乘蒐略》,整理过程中,参考了先生许多批语。
2007年,山西出版集团计划整理出版山西的大型历史文献丛书《三晋文库》,我请姚奠中、张颔两位先生为丛书的出版出谋划策。姚先生专门给时任省委书记、省长写了长信;张先生则写了篆字的书名,并写了一段表态的话:
《文库》之倡,乃三晋当代之盛举,流藻扬芬,想可传诸永世。予衰朽残年,亦思殚精其绵力。二○○七年,八十八叟张颔。
于今,《三晋文库》另名为《山西文华》,并已出版一百六十四册,差可告慰先生。我等在先生的感召下,将为《山西文华》的出版不遗余力地努力。
2007年,山西古籍出版社更改社名,次年春,诚请先生题写社名。先生当即铺纸挥毫,写了篆书、楷书两个社名。现在,悬于本社办公区的篆书社名,就是张先生所书。每当有识者见之,必啧啧称奇,赞美一番。我知道,这是先生对我们全社职工永远的鼓励。
《侯马盟书》是中国考古的重大发现,研究《侯马盟书》是张先生一生的事业,从1964年到1976年,先生在政治动荡的岁月不辍研究,其中的艰难可想而知。但是,正是先生与陶正刚、张守中三位先生的不懈坚持,方使不易为人所考识的《盟书》大白于天下,成为轰动一时的考古成果。或者说,研究《盟书》给先生以生活的勇气,故先生在他的居室悬挂了自题的篆书联:“文章千古事,浩劫十年身。”我以为,这副对联高度涵盖了先生的苦难、幸运、成就、豪气,以及人生感慨,是值得深深涵咏的。
1976年,《侯马盟书》由文物出版社出版,引起国际相关学术界的轰动,先生亦因此进入国家一流考古学家的行列。但是,三十年过去,《侯马盟书》的出版物早已断档,学人竟无觅处。我感于此,在2006年初登门,请求修订出版。先生颇以为然,并出示已经修订好的本子。这是1976年初版,灰色的外套上墨书“修订用”三字,里面文字从扉页到内文,均以小楷笔书写,或有删节,或有增文(如“侯马盟书丛考续”)。先生将此本交我,慎重嘱咐:“千万校对好,不要有一个错字。”我知道,为了避免错字,先生的《古币文编》,是他住在太原的寺庙里,耗时数月恭楷抄写好,交中华书局出版的。2006年下半年,经过艰苦努力,《侯马盟书》增订本出版。其中仍然有诸多错字,自感有负先生嘱托,但是,先生以大度之怀宽容了我们。
2013,我又建议整理出版《〈侯马盟书〉论文集》,先生欣然同意,并当场题写了书名。2016年,在《侯马盟书》出版三十周年之际,侯马市举行了有关《盟书》的研讨会,先生弟子高智将辛苦编辑成的《〈侯马盟书〉论文集》提供给与会专家。张先生知道了,很是高兴。
2016年,《侯马盟书》入选《山西文华》,实现了第三次出版。可惜,先生已经没有精力一睹其成果了。
张颔先生作为自学成家、卓有建树的大考古家、大文字学家、古钱币学家、古天文学家、书法家,在其晚年,他的影响已经遍及海内外,是山西文坛公认的文宗之一。2010年,有“文坛刀客”之誉的传记作家韩石山先生,经过长期采访,精心撰写了采访体的《张颔传》。传记出版后,山西省文物局、山西省作家协会、山西省出版局、山西出版集团在山西省政协联合举办了《张颔传》新书发布及研讨会。四家厅局级单位联合举办这样的会议,副省长张平出席讲话,这在山西文坛上几乎没有先例。这充分说明了张颔先生的崇高地位、巨大贡献和他的感召力、影响力。会议结束,山西省历届考古所所长合影留念,张先生居中端坐,使人想到他作为山西现代考古创始人的崇高地位。生发觉送给出版社的《篆诀》书名书写可能有误,坚持秉笔重写,方始安心。
张颔先生是当代中国少有的学术大家,他的《侯马盟书》《古币文编》均已收入《儒藏》,进入中国学术的最高殿堂,成为山西当代极少数在学术上臻于不朽行列的人物。他老人家又是我社的出版顾问,是我们古籍整理方面的引路人。他严谨的、一丝不苟的治学精神,一直感召着我们。我们能够为先生出版其著作、亲聆其教诲,诚为幸事。故在先生仙逝之后,作此小文,以表纪念,并示秉承遗志之意。
2017年1月21日
先生的学术论文集,曾经由中华书局出版,但是,时过境迁,有许多新的篇章未能入选。为此,中华书局有意出版增订本。2008年,我陪同中华书局总经理李岩先生登门拜访张先生,再次请求出版学术文集,先生表示同意。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的张庆捷所长亦表示支持。由于工作繁难,先生无力亲自过问,文集的收集、整理过程缓慢。2016年底,先生三子崇宁先生终于将编好的文集稿件交给我社。可惜,先生不能看到他一生勤奋所作的文集的出版,这也是我们出版人工作不周到所致,诚为憾事。
张先生作为学界巨擘,从事研究之余,勤作书画,享誉艺术界。他的《作庐韵语》有力追韩昌黎的《僚戈之歌》,有源自民间歌行的《儿郎伟》,有嘲讽时事的小诗及联语,均显示出深厚的功力,并寓孤傲于嘲谑,显出独特的个性。姚奠中先生评曰:“其诗联韵语诙谐幽默,戛戛独造;其长歌古朴恣肆,直追昌黎。”他的《作庐风华》积累了种种书画作品,可称是他的诗情艺术的表达,二者结合,并可见出先生对学问、艺术、交往以及人生的态度。他临写的《篆诀》和《秦诅楚文》,是书法艺术实践的典范。当先
作 者:
张继红,三晋出版社社长。编 辑:
张勇耀 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