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 孙绍振
百家茶座
薛宝钗:任是无情也动人——审善之美(上)
福建 孙绍振
演讲录
(一)林黛玉和薛宝钗在什么意义上对立?
薛宝钗这个题目,对于我们文学理论、美学理论来说,是一个极大的难题。我内心一直怀着一股委屈,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薛宝钗。我念大学的时候,那是20世纪50年代,绝大多数评论家都用种种理由说她是个反面角色,因为她是和林黛玉对立的。我去听过何其芳先生给上一个年级开的《红楼梦》专题课,他比较执着地坚持,薛宝钗不是坏人,而是一个牺牲品。我当时就觉得这还不够,薛宝钗是个品德高贵的美人,不但外表,而且内心都是美的。
但是,这是我私下的想法,至于美学理论上,我还真是弄不明白,她究竟是美还是不美,一下子是说不清楚的。薛宝钗的形象,如何评价,如何分析,这是美学、文艺学的难关。
薛宝钗这个形象非常精彩,专家们没有争议,但是,对这个形象却缺乏一个基本评价:她是好人还是坏人,是善还是恶,美还是丑,至今还没有一个得到广泛认同的、非常透彻的阐释。这可以说是文学理论和美学理论的一个哥德巴赫猜想。我今天所讲的呢,也可能是孙绍振猜想。
薛宝钗跟林黛玉是对立的。文学史和文学理论,都把林黛玉作为非常美好的形象、美的典型来加以肯定,这几乎是没有争论的。从20世纪50年代读高中时候开始,读《红楼梦》的评论,大都否定薛宝钗。可是从我的感觉上说,好像薛宝钗也蛮可爱。首先,她漂亮,而且有才华,诗人蔡其矫生前对我说过,女孩子有才的没有貌,有貌的没有才,很是遗憾。而薛宝钗是才貌双全。其次,她健康,不像林黛玉那样老是病病歪歪的,可能是肺结核,有传染性;第三,她不自私、待人心眼好,凡事总是克己;第四,她没有坏脾气,不像林黛玉动不动就发作,越是她爱的人她越是要折磨,越是爱你,越是“歪派”你,越是刻薄你,她就是嘴巴要过瘾,可是她自己并不快乐,而是很苦,流不完的眼泪。林黛玉就是流泪的美人;而薛宝钗却是一个端庄从容的美人。
和林黛玉这样的人做朋友的话,一定够呛;如果做太太,那不知道落得什么样的下场。钱锺书的《围城》里有一句话,你爱上一个人,恋爱时候是一个样子,结婚了以后,发现是另外一个样子;非常可爱的女郎结婚以后变得非常难侍候,非常折磨人。你若不能把某种工夫修炼到家,那日子是不好过的。这就是男人的命运。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找对象要找什么样的人呢?我们来做一个调查,请男同学注意,要找终生侣伴,要组织一个“和谐”家庭,选林黛玉呢还是选薛宝钗?作为终生的侣伴,作为灵魂和肉体的同盟,大多数选薛宝钗;可是作为文学评价来说,专家的论述、读者的共识,都说选薛宝钗不好,艺术形象不美。这是怎么一回事?
《红楼梦》研究上百年了,几代学问非常大的红学家写了许多文章,光是研究《红楼梦》目录就那么厚了,还出了《百年风云录》一本大厚书。光是看那些争议的文献,就要耗费许多年的生命,而我更倾向于用一两个星期的时间,读上一两遍,享受一下《红楼梦》。用自己的心灵去直接体悟,待到有了主见以后,再看看那些专家的说法,有理的吸收,无理的就当它耳边风。
薛宝钗真是个谜。男同学大都喜欢她,女同学呢?喜欢薛宝钗吗?也挺喜欢!当然,更喜欢林黛玉。从美学上来说,无疑,林黛玉的美学含量比薛宝钗更高。这怎么回事?这个问题,很惊险,很尖端。其实我也有点迷糊,最早我讲座的题目是“薛宝钗:美丽的空壳”,后来,我觉得不太准确,就改成了“美丽的奸险还是感情的自尽”。但是,我觉得还是不太准确。后来改为“薛宝钗:一朵冷艳的花”。现在我宣布加一个副标题“审善之美”。
我觉得,孤立地讲薛宝钗,是不可能讲清楚的。必须把她跟林黛玉联系在一起。流行的方法是,二元对立。林黛玉和薛宝钗对立。如果林黛玉是美的形象,那么薛宝钗是不是一个丑的形象呢?我们讲美是美学上的美,不是长得漂亮,而是内心的美。如果林黛玉是美的,那薛宝钗是不是丑的呢?美跟丑相对的嘛。如果薛宝钗是丑的话,那么她丑在哪里呢?如果她不丑,她也挺美,她跟林黛玉在什么意义上是对立的呢?她们是双峰对峙啊,是吧?
不少理论家、评论家、文学史家告诉我们,林黛玉和薛宝钗的对立,是思想上的对立。薛宝钗是支持贾宝玉去参加科举考试,投入仕途经济,走读书做官道路,做贾府的接班人,而林黛玉是反对的。这在贾府是重大的关键的问题。这个封建大家族,祖上立下了辉煌功勋。一代一代世袭下来,男性接班人能力上退化了,精神上腐败了。荣国府这一房,由老大贾赦袭了,贾政本来没有份,皇帝开恩特别赏了不大的官职。到了贾宝玉就不能世袭了,贾政就为他捐了个秀才,让他直接去参加举人的考试,就等于说没参加中考,就参加高考。如果他不去参加这种考试,中不了举,做不了官,这个贵族世家就变成平民,这就意味着不但政治上败落,而且是经济上崩溃。许多红学家就说,《红楼梦》的主题就是封建世族的政治危机、经济危机。这当然没有错,但是,这个危机不是没有救的,至少,在贾府后辈中,还有一个稍微像个人样的贾宝玉,如果他努力,走上仕途,成为接班人,还是可以重振家业的。但是,贾宝玉却不愿意做接班人,拒绝参加科举考试。林黛玉和薛宝钗的对立就在,对贾宝玉的支持与反对。这几乎成了文学史家的共识。
但是,我从念大学以来就一直对此怀疑。我想,对立的性质如果是政治上的、思想上的,那么应该是相当自觉的。可从我阅读的直觉来看,她们并没有什么政治的、思想上明确的自觉。我又想如果不是政治上,可能是另外一个方面,也就是在人品方面的对立,道德上的对立。如果说是道德性质的,那么林黛玉是好人,道德上纯洁无瑕;而薛宝钗呢,就应该是如一些红学家所说的,比较奸诈,性质上是坏人。可是说薛宝钗是坏人,和我的阅读感受绝对不符。另外一个可能性呢,既不是政治上对立,也不是道德上的对立,那么就应该是什么呢?在情感问题上对立。贾府的男性都腐败了,什么贾瑞啦,贾琏啦,贾珍啦,精神上都烂掉了,只有贾宝玉还比较像个人样。薛宝钗和林黛玉要找丈夫,别无选择,争取得到贾宝玉。有些论文断言她们在爱情上是竞争对手。林黛玉是个孤儿,既无父母,又无兄弟,寄人篱下,没有人为她作主,完全是孤军奋战,她把爱情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一旦得知贾宝玉要跟薛宝钗结婚了,爱情没有希望了,就不想活了。自己病得很重了,还作践自己,最后死于非命。那么薛宝钗呢,她觉得光自己努力不行,还要笼络人心,把各方面关系搞好,搞成一种统一战线,让大家都支持她,她就不难取得贾宝玉这个胜利果实。
是不是这样呢?抽象的理论回答不了这个复杂的问题。好吧,让我们从原文,从文本中寻求答案。
先讲第一个问题,薛宝钗支持贾宝玉走仕途经济,而林黛玉是反抗的。论据主要是这么一段文章,贾雨村要见见贾宝玉,贾宝玉觉得非常烦,好不自在。他一面穿着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回回定要见我。”表妹史湘云笑道:“主雅客来勤。”意思是你高雅,人家客人就要见你嘛,贾宝玉道:“罢,罢,我也不敢称雅,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并不愿同这些人往来。”湘云是比较直率,比较开朗的,就笑着批评他:“还是这个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注意啊,所谓“仕途”,就是要当官啊,和一些当官做宰的交往,也算有些个历练罢。宝玉听了道:
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
这话很不礼貌啊,你给我走开,嘿嘿,我这里不干净,污染了你的仕途经济的学问。那个贾宝玉贴身的袭人道:
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得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个话来,真真的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
袭人觉得,薛宝钗毕竟是大家闺秀,这样粗暴对待,她这个局外人都有点过意不去了,以为薛宝钗受不了(“只当他恼了”),但是,袭人说:
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
注意啊,袭人的评价是“有涵养,心地宽大”,多难做到啊。袭人接着说:
“谁知这一个反倒同他生分了。”
人家不见怪,说话没有礼貌的贾宝玉反而跟她不大好了。这种事要是发生在林黛玉身上,那可不一样了,袭人接着说:
“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他,你得赔多少不是呢。”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和他生分了。”袭人和湘云都点头笑道:“这原是混账话。” 宝玉说:“不
错,不错!”(以上均见《红楼梦》第三十二回)
这当然是一个证据,但是研究学问要形成一个结论,光有一个论据,还是孤证,可信度是不太大的。证据是无限的,举不完的,怎么办?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不但要有正面的证明,而且要有反面的证伪,论点才能初步确立。我们要看看,林黛玉是不是绝对没有劝过贾宝玉仕途经济呢?好像还不完全如此。第一,贾宝玉挨打,因为不学八股文,跟一些戏子混在一起,弄得人家更高门第的官僚差人上门兴师问罪,贾政恼火了,就打贾宝玉的屁股。打得好惨,鲜血淋漓,躺在那都不能动。贾母啊王夫人都出动,上上下下都来抢救、慰问贾宝玉。慰问的方式各式各样。林黛玉怎么慰问呢?她眼睛都哭红肿了,只讲了一句话:“你从今都改了吧。”你原来不念书,改了就要念啊,与其被打得这样惨,还不如将就一些,走走仕途经济之路啊。第二,说林黛玉从来没有让贾宝玉读八股文。但是,林黛玉对八股文有一个具体分析,而且多有肯定,请看我引用一段:
宝玉接着说道:“还提什么念书,我最厌这些道学话。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诓功名混饭吃也罢了,还要说代圣贤立言。好些的,不过拿些经书凑搭凑搭还罢了;更有一种可笑的,肚子里原没有什么,东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还自以为博奥。这那里是阐发圣贤的道理。目下老爷口口声声叫我学这个,我又不敢违拗,你这会子还提念书呢。” (第八十二回)。
请注意,贾宝玉原来对史湘云说林黛玉从来不劝他念八股文的,但是,以下林黛玉说:
我们女孩儿家虽然不要这个,但小时跟着你们雨村先生念书,也曾看过。内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远的。那时候虽不大懂,也觉得好,不可一概抹倒。况且你要取功名,这个也清贵些。 (第八十二回)
刚才贾宝玉说林姑娘从来不讲这个,但是,林黛玉偏偏讲“要取功名”,作者不是让她随便讲讲,而是第一,让她强调不但“要取功名”,而且“也清贵些。”意思是并不俗气,还挺高雅的。第三,作者不让这番话轻轻带过,而且特别点明,贾宝玉内心反感:
宝玉听到这里,觉得不甚入耳,因想黛玉从来不是这样人,怎么也这样势欲熏心起来?又不敢在他跟前驳回,只在鼻子眼里笑了一声。(第八十二回)
研究问题要抓住矛盾不放,论述要把证明和证伪结合起来。你看贾宝玉这个人啊,别人说他要走仕途经济,一言不合,抬起腿来就跑,但林黛玉讲了同样的话,甚至还比薛宝钗更明确地点到“取功名”,在贾宝玉感觉中是“势欲熏心”,思想上的矛盾比之和薛宝钗更加尖锐,但是,宝玉却“不敢在他跟前驳回”。就是反感,也“不敢”直接表达出来。可见情感比之思想更有力,爱情高于理性。所以说希腊的小爱神丘比特,眼睛是瞎的,爱情是盲目的,爱情是一种心理病态。但是,不可缺少。人如果一辈子绝对理性,一点情感病态也没有,做人也就不像人,而像是机器人了。还有一点不可忽略,前面薛宝钗劝他,是他人转述的,间接的叙述,而这里却是正面的描写。可见作者对这一点的重视。
再举一个例子,怡红院里的海棠花本来枯了,后来忽然开了花,众人诧异,众人各有想法,有的觉得是不祥之兆,有的认为是非常好,喜事。林黛玉这样想:
可见草木也随人异的,如今二哥哥认真念书,舅舅喜欢,那棵树也就发了。(第九十四回)
贾宝玉爱念八股文了,林黛玉心里喜欢,用她主观的喜欢来解释这枯木逢春的现象,可见在念不念八股文,在林黛玉并不认为是什么大问题。
也许有专家要说,这是八十回以后的,是续书的作者歪曲了曹雪芹的原意。我们再看一个反例,是第十九回的,百分之百是曹雪芹的原作。
花袭人跟贾宝玉的关系是不一般的。“贾宝玉初试云雨情”的对象就是她,后来有没有再试我不知道,但是有一个本子的标题,就不是“初试”而是“重试”。花袭人有一次跟贾宝玉闹矛盾,仆人、奴才敢跟主人闹矛盾说明是关系特殊好,特别亲密的。在洪昇的《长生殿》中,杨贵妃跟唐明皇因为感情非常好,就闹吃醋,闹矛盾。唐明皇火了,滚,把她赶回去,不要她了。结果怎么样呢?吃不下饭啦,睡不着觉了。高力士一看,这个不行啊,把她请回来。后来她又吃醋了,滚,又滚了一次。唐明皇又吃不下饭了,又把她请回来。感情好的人才有这个权利和胆量。
花袭人假意跟贾宝玉闹:我总是要出嫁的,要离开这个家的。贾宝玉就急了,不行不行,你不能走。花袭人就讲了,不走可以,有条件。什么条件?袭人道:
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嘴。他心里想着,我家代代念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你不喜读书,已经他心里又气又恼了。而且背前背后乱说那些混话,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作“禄蠹”。
“禄”就是国家的俸禄,做官,拿钱;“蠹”就是蠹虫。
“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这些话,你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打你。叫别人怎么想你?”宝玉笑道:“再不说了。那原是那小时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说,如今再不敢说了。还有什么?” 袭人道:“再不许毁僧谤道,调脂弄粉。宝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袭人笑道:“再也没有了。只是百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情的就是了。”(以上见第十九回)
这就妥协得比林黛玉更彻底了,只要花袭人不离不开,什么条件都答应,不但公开检讨,不再攻击八股时文,说那是小时候,不懂事,“胡说”,而且答应不再和女孩子胡闹。不要说林黛玉说他,他不敢反抗,连花袭人,他的侍妾,威胁他要走,他就妥协,就彻底投降。由此我们初步可以得个结论,他跟林黛玉跟薛宝钗的矛盾,好像不在科举不科举,也不在要不要念八股文,不在人生道路上,不在思想上,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呢,林黛玉和贾宝玉的关系主要是情感性质的,感情高于理念。可见,薛宝钗和贾宝玉的关系的亲密程度比不上袭人,贾宝玉对袭人是投降,对宝钗则断然拒绝。
把林、薛的关系,仅仅定性为思想的对立,是站不住脚的。
但是,林黛玉和薛宝钗毕竟是对立的,那么对立什么呢?有人企图把她们说成是道德上的对立。林黛玉这个人很正直,胸怀坦荡,完全正派;而薛宝钗与之相反,则是一个虚伪的人。哥伦比亚大学夏志清教授在他的《中国古典小说史论》中,对于几乎极少例外的对薛宝钗的否定性评价,表示十分不解:
除了少数有眼力的人之外,无论是传统的评论家或是当代的评论家都将宝钗与黛玉放在一起进行不利于前者的比较。在新近大陆批评里(除了一些重要的例外)宝钗遭到严重的贬低,如“叛逆勇士”黛玉形成鲜明对照,宝钗被说成是一个封建主义道德培养出来的狡猾虚伪的阴谋家。这种稀奇古怪的主观反应如前面所指出的那样,部分是由于一种本能的对感觉而非对于理智的偏爱。宝钗是一个有德行的温顺的姑娘,特别因为她称心如意地得到了宝玉,她的德行便成了于她不利的因素,这一点是不难理解的。但是如果人们仔细检查一下所有被引用来证明宝钗虚伪狡猾的章节的,便会发现其中任何一段都有意地被加以错误的解释。
这样的曲解实在太多了,夏志清先生所指出的“重要的例外”是陈涌的《关于薛宝钗的典型分析问题》(《红楼梦研究文集》),我想还有就是何其芳的《何其芳论红楼梦》对薛宝钗的辩护,说她只是一个善良的牺牲品。(《何其芳论红楼梦》,《文学研究集刊》第5期)。我在20世纪50年代,听老师吴组缃先生分析薛宝钗,说这人非常奸诈,按他的分析,简直是个女曹操啊。薛宝钗在大观园里玩,听到两个丫鬟在对话:
“你瞧瞧这手帕子,果然是你丢的那块,你就拿着;要不是,就还芸二爷去。”又有一人说话:“可不是我那块!拿来给我罢。”又听道:“你拿什么谢我呢?难道白寻了来不成。”又答道:“我既许了谢你,自然不哄你。”又听说道:“我寻了来给你,自然谢我;但只是拣的人,你就不拿什么谢他?”又回道:“你别胡说。他是个爷们家,拣了我的东西,自然该还的。我拿什么谢他呢?”又听说道:“你不谢他,我怎么回他呢?况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说了,若没谢的,不许我给你呢。”半晌,又听答道:“也罢,拿我这个给他,算谢他的罢──你要告诉别人呢?须说个誓来。”又听说道:“我要告诉一个人,就长一个疔,日后不得好死!”又听说道:“嗳呀!咱们只顾说话,看有人来悄悄在外头听见。不如把这槅子都推开了。便是有人见咱们在这里,他们只当我们说顽话呢。若走到跟前,咱们也看的见,就别说了。”
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况才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的红儿的言语。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哪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那亭内的红玉坠儿刚一推窗,只听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两个人都唬怔了。宝钗反向他二人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哪里了?”坠儿道:“何曾见林姑娘了?”宝钗道:“我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弄水儿的。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这里头了。”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寻了一寻,抽身就走,口内说道:“一定是又钻在山子洞里去了。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不知他二人是怎样。(第二十七回)
宝钗在外全听到了。宝钗按她的正统观念,当然认为是属于“奸淫狗盗”之流,但是,她首先考虑的是,窗子一开,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这明明不是先替自己着想,而是替小丫头着想,不能让人家害臊。其次,是为自己着想,有个小丫头平日“眼空心大”“头等刁钻古怪。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担心人家不喜欢,生出事来,没趣。其实,以薛宝钗的地位,就是小丫头狗急跳墙,生出什么事来,也损不了她一根毫毛。但是,薛宝钗既不愿意伤害小丫头,也不愿意自己惹事。就想赶紧躲起来,让她们以为没人听到。但是躲不及了。就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有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颦儿是林黛玉,号颦颦。动机显然就是让对方放心,我的注意力不在你们这儿,而是在追赶林黛玉。而且双方心知肚明林黛玉根本就不在这里。“这件事算遮过去了”,她为没有伤害到小丫头而感到安心。
可见,这个人虽然不是圣人,但是,体谅下人,也算是心地善良啊。可我老师的分析却相反,薛宝钗撞破了人家的秘密,怕人家恨她,对她有意见,她说颦儿,你往哪里走,就是暗示,你们的话都被林黛玉听去了,你们要恨就恨林黛玉去吧。得出的结论是,薛宝钗这个人善于藏奸,嫁祸于人,非常虚伪,完全是个女曹操。我当时听课的时候,觉得是我非常尊敬的老师在嫁祸于薛宝钗。人家薛宝钗明明是让她两个丫头放心,还笑着问:“你们把林姑娘藏在哪里了?” 说明,自己视线里没有,小丫头当然知道她们身边也没有。又说“我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弄水儿的”,提示她们,林黛玉刚才也不在这边,而是在做她自己的事:玩水,注意力也不在她们亭子里说了什么。这完全是与人为善,洁身自好。你们有没有这种经验?有人在身边讲话,你的注意力在别的什么事情上,别人讲什么都充耳不闻,对不对?明明是不但为她们开脱,而且让她们放心,完全是好心。当她走过这个亭子,作者又提醒读者,说宝钗“心中又好笑:这件事算遮过去了”。“遮”,就是事情不但没有闹大,而且断定小丫头们没有担心,才觉得为此费心思的“金蝉脱壳”,自己觉得很爽,才“好笑起来”。
公道自在人心,你们来考虑吧。这个曹雪芹真是天才,写薛宝钗,写她体贴小丫头的担心,一笔写了两个人,真是很精致。
但是,说薛宝钗坏心术,不但是我的老师有这种感觉,林黛玉也有这种感觉。“藏奸”这两个字就是林黛玉发明的。意思是表面上装得非常大度、好心,实际上呢,奸计都藏在心里,坑你。但是,后来林黛玉为薛宝钗感动,化解了对薛宝钗的敌意。本来她一直把薛宝钗当作爱情的假想敌。贾宝玉有一块玉,薛宝钗呢,有一个金锁,最先是薛姨妈传出话来说,有个和尚讲的,这个金锁将来要配一个有玉的。有学者就断定,这是薛家的捏造,为了营造金玉良缘的天命,而且薛家在京自己有房子不住,偏偏要住在贾府。这都是阴谋。我想,如果真是这样,则薛姨妈是个小人。这就违反了曹雪芹的美学原则,《红楼梦》一开头就批评流行的才子佳人小说,恋爱悲剧,都是有“小人”破坏。曹雪芹坚决反对这个俗套。其次,薛姨妈只是说说而已,并未顶真,后来贾宝玉疯了,她和宝钗都是痛苦的,如果是捏造,完全可以推脱,但是,她没有。其实曹雪芹虚构这个说法和绛珠仙子还神瑛侍者的眼泪形成一种结构的张力关系,强化林黛玉的心理压力,让她心里有疙瘩,就非常警惕,贾宝玉和薛宝钗有事没事都是在林黛玉紧张的、警惕的目光下;直接遭到讽刺、挖苦的是贾宝玉,间接影射的是薛宝钗。
后来有一次,行酒令的时候,林黛玉因为受了贾宝玉的影响看了《西厢记》《牡丹亭》这样的“禁书”。其中有些话,在行酒令的时候林黛玉脱口而出,别的人没有注意,薛宝钗也是看过这本禁书的,知道林黛玉在公开场合犯大忌了。薛宝钗当场不动声色,事后跟林黛玉讲:颦儿,你刚才讲什么话,哪里来的?林黛玉大吃一惊,糟糕了,想起昨儿失于检点,说了《牡丹亭》《西厢记》中的诗句,不觉红了脸。薛宝钗就非常真诚地规劝她,我们年轻时都调皮过,偷背着大人看那些禁书。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做女儿,守本分。最怕读了这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说的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伏”。林黛玉真诚地表示感激。(第四十二回)这是薛宝钗林黛玉关系转折的第一环节。
第二环节,是林黛玉生病,薛宝钗来探看。宝钗是很有文化的,也懂得医术,说:“昨儿我看你那药方上,人参肉桂觉得太多了。虽说益气补神,也不宜太热。依我说,先以平肝健胃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气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铫子熬出粥来,若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薛宝钗主动建议,换一个药方,有利于病体。林黛玉听了,这样的好心啊,毋庸置疑,深受感动,立马自我检讨,叹道:
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第四十五回)
我以为你是奸计满腹啊,原来不是。“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你看看,这个检讨太彻底了,两个人在为人品性上完全沟通了。你说她两个人的对立是道德上的吗?
“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曹雪芹为什么把他们的年龄降得这么低?可能是年纪再大一点,男女授受不亲,就不可能老在一起了。
言归正传。这一回林黛玉不但认识到了薛宝钗的好,而且被感动了。真正说出了掏心窝子的话:因为自己是孤儿,没有父母兄弟,从来没有人像薛宝钗这样真心来“教导”。她不但被感动了,而且检讨自己的心地狭窄:过去听史湘云“说你好,赞你,自己还不受用”,这是主动暴露自己的嫉妒啊,这还不算,又坦诚表露在品德上不如薛宝钗的“与人为善”。说,如果是薛宝钗在公众场合说漏了禁书的词句, 自己是“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实在是“自误”了。如果不是这一回自己“看出来”,也就不会这样开诚布公的。对于薛宝钗主动提出她应该吃燕窝粥的事,她担心,底下人那些婆子丫头,会嫌她又不是这里正经主子,这么“不知进退”,麻烦她们,惹“他们咒”。宝钗说:“这样说,我也是和你一样。”这话,怎么一样呢?薛宝钗有母亲、哥哥,家财颇丰,岂是林黛玉一孤女可比。完全是安慰林黛玉,缩短心理距离啊,宝钗主动提出由她家把燕窝粥做了送来。黛玉笑了:“东西事小,难得你多情如此。”(第四十五回)此时说出来的“多情”说明完全否定了一向闷在心里的“藏奸”。
这个“多情”,从林黛玉嘴巴里说出来,对理解林黛玉很重要,对理解薛宝钗更重要,这一点,我要请诸位特别记住。以后我们还要分析到。
你看这薛宝钗道德上有没有污点?你犯了错误,我暗暗提醒你;你有病,那个药不行,我提出个药方,这个药又贵,又怕老婆子们嫌烦,我替你做好送来。林黛玉实实在在地被感动了,诚心诚意地检讨了。她们后来完全地和解了。有一次袭人端了两杯茶来,说,啊呀,这个三个人,剩下一杯,你们谁先喝了,我再去端一杯。薛宝钗说我正渴,于是她喝了,林黛玉说,你不要再端了,我就喝她剩下的吧。这个是感情亲密的表现,如果不是这样,那还了得,让我喝人家剩下的。有一次周瑞家的送花,一房一房分送,送到了林黛玉那里,林黛玉说,除了我还送了谁?周瑞家的说,送了谁送了谁。林黛玉说,我知道,送给我的都是别人挑剩下的。那么多心的一个人,现在不多心了。林薛二人亲密到贾宝玉都莫名其妙,林黛玉解释:“谁知他竟真是个好人,我素日只当他藏奸。因把说错了酒令起,连送燕窝病中所谈之事,细细告诉了宝玉。”(第四十九回)
那么,最后,更雄辩地证明林、薛二人关系已变得好很多。在讲到贾宝玉的婚事,薛宝钗妈妈说:
“我想着,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的那样,若要外头说去,断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与他,岂不四角俱全?”林黛玉先还怔怔的,听后来见说到自己身上,便啐了宝钗一口,红了脸,拉着宝钗笑道:“我只打你!你为什么招出姨妈这些老没正经的话来?” 宝钗笑道:“这可奇了!妈说你,为什么打我?”
这是林黛玉装傻啊,其实说得她心里甜滋滋的,但是,她却没来由地责怪薛宝钗,薛宝钗不但毫无妒忌之心,而且被林黛玉冤枉了,也不生气,只有情投意合的人才可能这样地不讲理啊。曹雪芹可能觉得花一点笔墨表现双方都胸无芥蒂还不够,又让局外人紫鹃参与进来。这是林黛玉的心腹,让她顺水推舟,加紧落实:“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太太说去?”
薛姨妈哈哈笑道:“你这孩子,急什么,想必催着你姑娘出了阁,你也要早些寻一个小女婿去了。”紫鹃听了,也红了脸。
曹雪芹真是厉害,谈论婚事,本来丫头是插不上嘴的,却不但让紫鹃说了,而且让她和薛姨妈开起玩笑来。笑道:
姨太太真个倚老卖老的起来。(以上见第五十七回)
这还不够,还让黛玉和在场的婆子丫环一起笑起来。
讲的是婚姻大事,是非常严肃的,又是《红楼梦》中最重大的矛盾线索,却写得没有矛盾,没有争夺,全都是好心,互相打趣,曹雪芹为什么要花这么多笔墨营造欢乐的氛围呢?强调薛姨妈、林黛玉、薛宝钗都胸无芥蒂嘛。
前面说,思想并没有对立,道德上,也没有分歧,在婚姻上有没有呢?贾府上的男性都不像样,那贾瑞、贾琏、贾珍,诸如此类,都堕落。唯一像个人样子的男人,就是贾宝玉了。虽然如此,薛林在婚姻上二人也无竞争啊。
这就成了一个尖端的课题啦。薛宝钗和林黛玉的关系特殊,特殊在什么地方呢?有一次,林黛玉去看贾宝玉,门关着,林黛玉去敲门,不开,再敲门,不开,林黛玉透过窗子看,薛宝钗坐在里面,林黛玉气坏了。就对贾宝玉大发作,贾宝玉检讨了多次,后来终于讲清楚了,原来是丫头们搞错人了,故意不开的。问题解决了,两个人就情意绵绵,唧唧哝哝。薛宝钗不经意看到,如果想争夺一下贾宝玉,当然要去偷听一下。但是,
宝钗分明看见,只装看不见,低着头过去了,到了王夫人那里,坐了一回,然后到了贾母这边,只见宝玉在这里呢。薛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第二十八回)
“总远着宝玉”,这句话太重要了,离得远远的,免得啰嗦啊。这是薛宝钗的性格核心。有这么唯一的合适的对象,又有这么好的僧道的启示,真所谓天作之合,不是天大的好事吗?可是她却很超脱,远远避开。她不是在一件事上这样表现,而是把这种精神贯穿到一切事情上去。只要是和金玉良缘有一点,哪怕是间接的暗示,她都感到不舒服。“昨儿见元春所赐的东西”,宝玉的大姐、皇妃送礼,兄弟姐妹都只有一份,只有宝玉跟宝钗双份。对这样的好事,不但感觉不好,而且“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还为宝玉没有来纠缠她感到庆幸: “幸亏宝玉被一个林黛玉缠绵住了,心心念念只记挂着林黛玉,并不理论这事。”(第二十八回)
注意啊,这么几句话,曹雪芹写得太精彩了,用中学生常见的话就是“哇塞,太有才了!”第一,这个人物太特殊了,个性太丰富、太深邃了。如果曹雪芹把她写成一个感情枯窘的人物,心灵贫乏的人物,那就没有才气可言了。可曹雪芹把她写得那么靓丽光鲜,那么才华横溢,那么善解人意,那么体贴下情,那么克己为人。也就是在德行上,在容貌上,在与人为善上,都是非常可爱可敬的,但是,偏偏又让她正当青春年华,对于爱情却似乎是一片空白。这样的人物,不要说在中国古典小说中是空前的,就是在中国现当代小说中也是绝后的。第二,从小说人物关系的设置来说,也是表现出非凡的魄力的,本来把薛宝钗写成和林黛玉竞争贾宝玉的三角恋爱,艺术上几乎是没有难度,这样写法,有许多套路可循。可是曹雪芹在艺术上是有超越古今的雄心的。在小说一开头,就拒绝了才子佳人的爱情为第三者(小人)所破坏的套路。曹雪芹艺术上的伟大魄力就在于让薛宝钗对天下掉下来的“金玉良缘”营造的氛围,不但是无动于衷,而且避之犹恐不及,不卷入其中,宁静致远。这个人物对于爱情,她对自己可能产生的感情,采取什么态度?淡化,遏制。我的看法是:感情上的自我消灭、自我窒息,让它没有感觉,不让它发展。
这就给我们的美学出了一个难题。
对于古典文学,我们有一个准则,那就是审美价值,也就是情感价值,情感独特、丰富,强烈到超越实用功利的就是美,如林黛玉,这叫作美;反之,把情感价值放在实用功利之下,完全理性的,讲究实用功利的,则叫作丑。爱的反面并不是仇恨,而是冷漠。
但是,薛宝钗在爱情上的冷漠,是不是在形象的性质上就是丑的呢?
好像不是。这个问题有点复杂,有点难度,我开头就说,是美学的哥德巴赫猜想。我们接着往下分析,也来猜想一下。
后来当然贾宝玉发病了,有点疯疯癫癫的了,表面上的原因很神秘,是莫名其妙地丢了玉,当然,和林黛玉不无关系。这一点,贾府上的人,多多少少是心中有数的。王熙凤出了个主意说要用“冲喜”的办法救贾宝玉,怎么个“冲”法?用结婚的喜事来冲。选定的对象是薛宝钗。但是,人们都知道,只有林黛玉才有这个能量。王熙凤就出了个调包计,让薛宝钗来冒充林黛玉。这个事呢,贾母拍板,薛姨妈应了宝玉的亲事,回来对宝钗说:虽应了,我还没有应准,关键是你愿意不愿意?这个母亲还是不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不能定,还要问问女儿愿意不愿意,蛮民主的,也就是说,宝钗如果坚决不同意,还有翻盘的余地。但是,曹雪芹让宝钗“正色”回答道:
“妈妈这话说错了。女孩儿家的事情是父母做主的。如今我父亲没了,妈妈应该做主的,再不然问哥哥。怎么问起我来?”所以薛姨妈更爱惜他,说他虽是从小娇养惯的,却也生来的贞静,因此在他面前,反不提起宝玉了。宝钗自从听此一说,把“宝玉”两个字自然更不提起了(第九十五回)。
薛宝钗是个漂亮的女性,是一个严守旧道德的人,没坏心,不是坏人,从善和恶的角度来说,她是善人,不是恶人。所以把她分析成女曹操是不符合文本实际的。从情感的角度来看,她对人也有感情,不是一个无情的人,连林黛玉都说她对自己“多情”,至于对哥哥、对母亲、对哥哥的妾香菱都体贴入微,甚至对下人,也是尽可能与人为善。但是,就是在自己的婚姻这个至关紧要的问题上,她却似乎没有感情,一片空白,在这个问题上,她非常理性,绝对尊崇三从四德。夏志清先生认为:
诚然,宝钗不是一个叛逆者。在一个崇尚儒学的社会里,她理所当然地承担起一个理想的妇女的角色。她相信文人的职责在于通过仕途经济之路来证明自己的价值……而宝钗接受儒学的道德则暗示着对于她自己的私人情感的抑制。
为了这种女德,她毫无痛苦地,舒舒服服地消灭了自己的青春天性。遵守女德,在她不是外律,而是自律,自律甚至成了她的本能。
①康德将美学与道德的关系,通过一个广为后人悉知的命题——“美是道德的象征”表述出来。康德在《判断力批判》第五十九节《美作为德性的象征》中说:“美是德性的象征。”见〔德〕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98页。
②⑤夏志清:《中国古典小说史论》,夏益民等译,陈正发等校,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99页,第299页。
③这种说法最早出于〔清〕陈其泰:《红楼梦回评》:“宝钗捏造金锁”,“明明圈套早成,贾母也无从做主矣。”见朱玄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748页。直到20个世纪50年代以来,还是占着主流地位。
④尽管作者写得这样明白,可是还有评者认为宝钗坏心,连金玉之说,都是捏造的圈套。〔清〕陈其泰:《红楼梦回评》:“宝钗捏造金锁”,“明明圈套早成,贾母也无从做主矣”。见朱玄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748页。
作 者:
孙绍振,福建师大中文系教授。有专著《文学创作论》《论变异》《美的结构》《当代文学的艺术探险》《审美价值结构和情感逻辑》《怎样写小说》《孙绍振如是说》等。编 辑:
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