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 李永东
乡村的空心化与城市龙卷风
重庆 李永东
乡村的空心化始于新时期被城市诱惑而产生的乡土逃离,是身体和灵魂的双重脱离。吴佳骏的《雀舌黄杨》以散打的写法,叙述了“一个中国乡村消失的过程”,形成了完整的表意结构,诠释了乡村的空心化主题。
吴佳骏 《雀舌黄杨》 乡村伦理 城市龙卷风
一
吴佳骏是写散文的,已出版《掌纹》《院墙》《飘逝的歌谣》《在黄昏眺望黎明》《生灵书》等九部散文集,凭借这些作品,他在全国散文界崭露头角,收获了颇多赞誉。几年前我曾为他的散文集《在黄昏眺望黎明》写过一篇评论,认为这部文集“对卑微者生存境遇与精神向度的体认,达到了诗意与哲思相结合的圆融境界,可以看作他创作上的一次飞跃”。回望他近几年的散文创作,我发现作为“80后”的他一直保持着飞跃的姿态。他的创作状态与心态,有点类似于20世纪30年代的沈从文——把自己的创作定位为“乡下人”的“习作”阶段,不断变换法子讲述自己的故乡以及进城谋生的乡下人。
散文写多了,吴佳骏也许想尝试走进小说的领地——他前些年的部分散文已融入了小说的情节构思和故事元素,如《被电影虚构的生活》《梦想的火车》等,当作小说读亦无妨。当然,他并没有贸然跳进小说的园地,而是向小说的大门跨进了一只脚,散文的身子还留在门外。于是,便有了这部《雀舌黄杨》(百花文艺出版社2017年1月版)。我注意到这部作品中的少数篇章,如《兄弟感情》《剃头劫》《打猎》《欠条》《报复》,最初是以“微型小说”“小小说”的名义发表的,但大部分篇章还是散文笔法。这部作品叙事简练干净,不拖泥带水,在可以铺陈渲染,卖弄关子,刻画心理,展开矛盾的地方,作者三言两语带过了,并不特意放缓叙事的节奏和速度。作者并不想让虚构插上翅膀,天马行空。乡村的直接体验让作者选择了一种老实的摆龙门阵的叙事方式,而不是说书人的汪洋恣肆。
不过,我们很难说《雀舌黄杨》是一部散文还是一部小说。这或许与吴佳骏有意淡化文体意识有关,他曾说“散文从散文终止处开始”,当写作者“不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在写散文的时候,说不定就能写出真正的好散文来”。吴佳骏没有刻意把《雀舌黄杨》当作散文或小说来写,给它贴上“笔记体小说”或“散文化小说”的标签,这对于我们评论这部突破陈规的作品并无多少助益。“笔记体”是中国古代小说的一种文体。对古代小说的文体研究有三种思路:“以今义为准,以今律古;以古义为准,以古律古;古今义折衷。”显然,以古代“笔记体”与现代小说体作为标准来解释《雀舌黄杨》,都不妥帖。按照现代文体观念来说,一个小说家可以把自己隐匿在编织的故事的背后,即使他把小说当作自述传来写,那也只能算是戴着面具的跳舞。而散文的书写者则不一样,他是直接用灵魂与这个世界交流,用裸露的灵魂唤起我们对生命、记忆的感悟。从这个角度来说,尽管《雀舌黄杨》采取了乡村人物志和故事汇的叙述方式,我仍然倾向于把它当作散文来解读。
这部作品不仅文体属性让我们感到踌躇,此外,应当把它界定为一部长篇作品还是一部作品集,也让人颇费心思。作为一部长篇作品,《雀舌黄杨》缺乏叙述主线、情节推进和主要人物,每一篇自成格局,人物不重复,事件无直接关联。把它当作一部作品集,更觉不妥,因为作者显然有其整体立意。《雀舌黄杨》以黄杨村的一系列人事来呈现“一个中国乡村消失的过程”,并透析“促使这种消失的外因和内因”。虽然作品章节的排列并未遵守因果、递进、归类等逻辑关系,并未设置乡村消失的清晰脉络,但这种并非刻意的章节安排,或许想要表明乡村的颓败与空心化,正是内因(离乡、贫困疾病、难以应对变换的世界等)与外因(城市诱惑、城市对乡村的挤压、无约束的基层权力等)纠合的结果。尽管这部作品的中间章节在编排上有些随意,但开头两篇与最后两篇有着开启与收结的意味,把整部作品控制在“一个中国乡村消失的过程”的叙述中,形成了完整的表意结构。整体而言,《雀舌黄杨》作为一部长篇作品,突破了传统的文体界限,不以重要的人事作为主线来组织各个篇章,而是以意旨来统领,它的结构不是线性式的而是包裹式的,其写法是散打式的而不是套路式的,乡村的颓败与空心化主题引领了黄杨村的人生百态、伦理关系和命运遭遇的叙述。
二
乡村的颓败与空心化是一个极具时代性的沉重主题。但是,如何穿透繁复的现实表象,直击时代病灶,给出有力表述,对写作者而言是一个挑战。《雀舌黄杨》在这一点上匠心独运,采取化繁为简的方式,在起首两篇《出生地》和《春之祭》抽出了乡村颓败的端绪,围绕故乡、逃离、城市、道德、权力等关键词,以诗性的忧伤笔调提示了乡村社会空心化的关键诱因,为其后的黄杨村故事提供了叙述的向心力。《雀舌黄杨》起首两篇是打开整部作品表意结构的钥匙,其观念辐射了整部作品。
第一篇《出生地》从生命哲学和时代状况的角度揭示了山村人生的困境:故乡既是出生之地,也是青年的逃离之所。“我”的出生地——雀舌镇黄杨村,位于群山之中,且有江河阻隔。从山坡望下去,“整个村子就像躺在一个巨型的摇篮里”。“摇篮”一词与幼小生命的成长相关,类似母亲的子宫、怀抱,让人感到温暖、安适,但“摇篮”也意味着局限、禁锢。因此,成长的渴望伴随着离开摇篮、离开故土的冲动,出生地有可能成为青年的逃离之所。在传统中国乡土社会,安土重迁、忍耐认命的观念抑制了逃离乡村的欲念。到了20世纪80年代,也就是作者出生的年代,固守乡土的力量已不足以阻挡青年逃离的脚步,因为山外的“现代文明”“城市文明”提供了物质性的奇观和享乐,放大了乡村的狭小、贫穷和无望之感。现代城市的诱惑为离乡提供了强劲动力。
新时期被现代城市诱惑而产生的乡土逃离,是前所未有的一种逃离形式,瓦解了乡村的认同感和聚合力。在传统社会,离开一方乡土,不过是身体去了另一方乡土,心还留在故乡,并且终归要带着身体和灵魂回到乡村。新时期现代化与城市扩张进程中的乡土逃离,是“连根拔起”,是身体和灵魂的双重脱离。经过城市“教化”的乡民伤痕累累或意气风发地回归故乡,其实已回不去了,他们已非当年的乡村之子,故乡也不再是宁静安详的摇篮,双方难以相互接纳,重拾旧日时光。
城市把乡村推向了万劫不复的境地,从书名即可见出。《雀舌黄杨》作为书名,源自所讲述的对象——雀舌镇黄杨村,一个虚构的地名。作者不便于直指自己真实的故乡,便虚拟了这个地名。据作者说,“雀舌黄杨”也是一种盆景。关于盆景,龚自珍的《病梅馆记》、艾青的《盆景》都以盆景来隐喻社会的压抑、天性的失落和灵魂的扭曲。作者的题意或许亦在此。但“雀舌镇”和“黄杨村”也可分开来理解。与黄杨村隔着河流的雀舌镇,以及相距更远的县城、重庆及其他城市,可以统称为城镇,在空间上与黄杨村相对。“雀舌”是个多义词,在作品中除了理解为一种盆景,还可理解为一种疾病,因此“雀舌镇”作为“黄杨村”的上一级行政机构所具有的统辖权力,以及“雀舌”对“黄杨”的语词修饰功能,喻示了城镇的“病症”侵蚀、漫延乡村,改变了乡村既有的自然环境、伦理关系、道德秩序和生活状态。
乡村与城市的对话不是遵从对等、平顺、相互容纳的方式。城市龙卷风把乡村青年抽离乡土,卷入城市后,让他们变得自私势利、亲情淡漠,置年老和年幼的亲人于不顾,让留守的孤寡老人和少年儿童陷入伦理情感的巨大缺憾中,咀嚼着孤寂无望的岁月(《小学生的信》《上庙》)。即使偶尔回到黄杨村,也如雷阵雨般短暂,或如冰雹,引发乡村的骚动,就如那一双与乡村格格不入的红色高跟鞋(《红色高跟鞋》);或带给乡村留守者以伤害,如《卖树》《城市模仿者》《购房梦》等篇章所涉及的事件。城市龙卷风的“吸吮作用”让乡村的活力丧失殆尽,不仅抽空了乡村健壮、能干、漂亮的青壮年劳动力,而且不断占有、盘吸、掠取乡村资源,包括花草树木、野生鱼类和飞禽走兽,甚至挤占了乡民的居所,进而肢解了乡村社会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固有关系。城市的消耗享乐、价值观念和丛林法则,背后是传统乡土社会的隐退和观念的变异,甚至带来一幕幕的乡村悲剧,《剃头劫》《逮蛙毒鳝》《造像》《作家梦》《抵命》等作品,从各个角度诠释了这一现象。
“城市”提供的生存机遇和生活方式,特别是城市务工与乡村劳作的价值落差,给乡村留守者带来了“无能”的自我体认,让他们不得不承认“种地的人,都是些没用的人。有能耐的人,都去了城里”(《与自己对话》)。而且,现代城市文明还瓦解了乡村工匠和艺人的存在价值,把他们的手艺和谋生方式定义为过时落伍的状态,把他们挤出了既有的生存轨道。《剃头劫》《木匠斩》《香灯师》《谢幕台词》《贫富医生》中的乡村工匠和艺人都成了黄杨村“最后”的剃头匠、木匠、香灯师、民间戏子和乡村医生,有的行当就此湮没,有的工作为城镇行业所取代。当木匠张光明打算把自己的那套行头装进小棺材里埋葬,当民间戏子的歌声成了绝唱,当乡间行医被取缔,乡村已不再能维持自然、自足的社会运转机制。然而,城市并不负责“照管”被同化的乡土社会,有利可图则无孔不入,无利可图则任其自生自灭。例如,黄杨村像城市一样装了电灯,但留守的乡村老人并不懂电,完全依赖“我”(吴佳骏)回乡时给他们解决电器、电路故障,如果“我”长时间没回村,电路故障可能带给乡亲意外伤亡(《临时电修工》)。
当城市龙卷风吸尽了乡村的活力和生机,破坏了乡村的道德伦理秩序,把乡村工匠变成最后的手艺人,乡村就不可避免朝着空心化的深渊沉沦。
三
城市龙卷风是乡村空心化的重要外因,乡村内部亦潜伏着失衡和颓败的危机。乡村社会的涣散和败落,还在于道德式微、人伦变异、生活艰难,以及权力利欲的肆无忌惮。作品的第二篇《春之祭》着眼于内因的揭示:“如果说村长象征基层政治权力的话,那么,司仪则是乡村道德和文化的使者,他们共同维护着一个村庄的秩序。”然而,黄杨村“已经不见举行祭祖仪式很多年了”。这意味着,乡村长者的道德威望日渐衰微,已经不具有权威性;既有的维持乡土传统和秩序的礼仪、道德、习俗,以及为人处世的规则,已不能有效约束乡风民心。随着乡村道德文化的权威人物——祭祖司仪的失势和缺位,崇祖尊老、恋土怀亲的情感日渐稀薄,生存利害的盘算占据人心。没有乡村道德的有力制衡,基层权力人物日益膨胀,并且反过来进一步恶化了乡村伦理。作品第三篇《酒鬼哀歌》里的村长夏长贵即是基层权力人物的写照。他喝酒坠亡后被连根拔起、钉伤累累的那棵黄葛树,象征重情轻利、和谐相处的乡村社会已被撕裂,他死后紧攥着的沾满鲜血的公章,隐喻了他对权力的执念,沾在公章上的鲜血反衬出乡民匍匐在权力之下的卑微现实。《下乡记》《救命狗》《吸毒者》《乡村智者》等篇章从不同角度表现了权力人物对乡村社会和伦理情感的破坏。尽管《生日酒宴》《不买账》书写了村民如何对抗骄纵的权势,然而那不过是恶作剧式的内部惩戒,以此聊以维护卑微的乡村尊严。权力膨胀,司仪退隐,乡村的伦理秩序失去了应有的庄严和公正,权与利的勾结扰乱了乡村世界的固有格局。
在以往的文学叙述中,“无家”的生命体验,属于那些主动或被动切断家族归属关系的个人,如:家族反叛者、精神漂泊者、流浪孤儿。对于因谋生、求学而漂泊城市、异乡的人来说,故乡有他们的“家”,父母在,即家在。乡村之人,不存在“无家”。吴佳骏关于“乡村消失”的叙述,却沉痛地揭示了这样一种现实:乡村的一些老人、儿童和生存能力低下者,已无“家”可归,乡村,已变成了“无家”的家乡。九岁的小学生吴思怡不知道在外打工的父母长什么样,对他而言,父母的存在只是偶尔打来的电话里的声音,他感受不到家的温暖,无法理解有父母陪伴是什么感觉(《小学生的信》)。乡村之家已残缺不全,普遍的空巢老人与留守儿童现象,使得传统“家”的意义正在被抽空。《与自己对话》《农家乐》《拾荒老兵》《城市模仿者》《卖树》《亡牛》《上庙》《空宅》《山鼠之劫》《城市模仿者》等篇章,书写了一个个被亲人遗弃的可怜人,他们或者因为生活艰难、谋生能力差被妻子、儿子遗弃,或是因为进城打工的儿媳早已不再顾念他们,天伦之乐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他们童年灰暗、中年落寞、晚年凄凉,孤苦难熬。于是,一头牛(《亡牛》)、几棵树(《卖树》)、一座新房子(《空宅》)、一件鼠皮拼接的皮衣(《山鼠之劫》)便具有了陪伴的意义,填补了亲情的缺失,试图唤回有“家”的感觉;然而,家和亲情最终没能逃脱“亡”“卖”“空”“劫”的遭遇,他们的生命走向了末路。或者像刘文东那样,无人牵挂,也没有值得牵挂的人,在自己的乡村感到了“举目无亲”的凄凉,只能以给自己写信的方式来抵抗孤独(《与自己对话》)。而在《农家乐》中,城市人的酒色空间向乡村转移,在城市打工的儿子为了利益把房子租赁出去,信爹“没屋可回”,城里人的享乐调笑干扰了信爹的村居生活,他在自己的“家”待不下去了,最终离家出走,宁愿以四海为家。
当“家”的感觉已不在,乡村的空心化就走向了绝路。
①李永东:《面向卑微者的叙事:诗与思的圆融境界》,《重庆评论》2012年第4期。
②吴佳骏:《散文从散文终止处开始》,《红岩》2016年第1期。
③吴承学、何诗海编:《中国文体学与文体史研究》,凤凰出版社2011年版,第46页。
作 者:
李永东,西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