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鸿燕 贺 昱[江南大学人文学院, 江苏 无锡 214122]
论《像我这样一个女子》的复调艺术
⊙陈鸿燕 贺 昱
[江南大学人文学院, 江苏 无锡 214122]
《像我这样一个女子》是香港女作家西西短篇小说中的一篇佳作,独白体的形式下隐藏着对峙并存的多种声音,形成矛盾与悖论和谐共生的艺术张力。本文从复调小说理论出发,通过文本细读,研究并归纳出作品中多声部、对位结构以及未完成性等复调艺术特点。
西西 《像我这样一个女子》 复调
1929年,苏联文艺学家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问题》中首次提出“复调”概念,并以此来描述陀氏小说中多声部、对位以及对话等特点。巴赫金认为,陀氏小说具有不同于之前欧洲和俄国“独白型”长篇小说的特点,既没有全知全能的人物视野,也没有主导性的作者意识。人物与作者平起平坐,各种意识自成权威相互争鸣,形成了文本的多重意义。
《像我这样一个女子》(以下简称《像》)是一篇现代意识流小说,通过女主人公——一位殡仪馆化妆师,在咖啡室等待男友时的意识流动展开故事。严格来说,它不符合巴赫金阐述的“复调型小说”——女主人公的意识流发展构成整篇小说的内容,可以说是独白体小说的一种。独白体和“独白型”是不同的,巴赫金的“独白型”小说指“小说只有作者声音是独立的、具有充足价值的,而其他人物声音则没有这样的地位,只是屈从于作者声音的”。《像》虽然采用了根据主人公意识流动展开故事的形式,但小说中呈现的多声部对峙共存、人物及时空的对位结构、结局的开放性和未完成性等特征符合复调小说“对话性”的核心原则。
《像》的文字叙述始终是舒缓沉静的,为作品带来一种平静忧伤的基调,然而女主人公“我”在咖啡室的等待并非心如止水。随着“我”断断续续地回忆和思考,文中出现了多个不同的声音。一方面,“我”、怡芬姑母、“我”的兄弟、社会大多数人等都发出了具有独立意识的声音,相互交流,势均力敌。怡芬姑母把绝学传授给“我”,说:“从今以后,你将不愁衣食了。”大多数人的声音与此对立,表现出恐惧。两者之间构成的互不妥协的对话关系为小说塑造了一重微妙的波澜,体现了这个职业在社会上的边缘地位。另一方面,在“我”的主体意识中存在着两种声音。“我”指出自己无缘爱情,但常基于对爱情的希冀而推翻它,陷入期望又失望的矛盾悖论中。
钱中文研究巴赫金的理论时提出:“如果要使人物更加深入、真实地反映现实,就必须设法使被描绘的现实和人物,保持更大的客观性;为此,又必须通过加强人物的主观性、人物的复杂意识、多种关系的进一步相互渗透,亦即减弱作者的主观性的表露来达到。”《像》中人物各自发声,交流争辩,“我”的多重意识相互质疑、反诘,在不急不缓的叙述中构成一种内在的艺术张力,实现了复调小说的“微型对话”特征。微型对话主要揭示了主人公的自我意识斗争和人物之间思想意识的交锋。
巴赫金引入音乐中的“对位”这一术语,论述“小说上的对位”。对位,通常通过各种对应关系在复调小说中出现,不仅人物的对话呈现多声部的对应,人物关系及时空并置的结构同样形成对应,即小说在整体上是一个复杂的“大型对话”结构。西西巧妙运用对位技巧结构小说,在人物、时空设置上具有相对并置的特点,蕴含了爱情、死亡、女性意识等多重主题。
首先,人物设置的对位结构。小说中提到“我终于渐渐变得愈来愈像我的姑母”,“我”和怡芬姑母两代人之间实现了宿命的轮回,相似的性格使她们选择了同样的工作,同样的工作使她们面临同样的爱情考验和生活轨迹。两人又存在着不同点,怡芬姑母对化妆有浓厚兴趣,而“我”在耳濡目染下“从小就接受了这样的命运”;怡芬姑母年轻时喜欢唱歌,“我”的内心却自卑而不安。这些异同点构成了“我”和怡芬姑母平等对话的可能,西西通过“我”的回忆将“我”和怡芬姑母并置在同一时期的横截面上,形成对应,强化了两者之间的对话关系。这种对应同样出现在怡芬姑母与她的男友、“我”的父亲和母亲这两组人物中。怡芬姑母与“我”父亲同样身为收殓师,一个因为工作失去爱情,一个得到了坚定不移的爱情。两者爱情结局的差异不禁使人思考:面对死亡,爱情究竟有多大的力量?女性面对职业身份的歧视该做出何种选择?“一个主人公心里所想的话题会出现在另一个主人公的自我意识中,形成相互的激发与应答。这是复调小说的重要表征。”对位结构使得具有相同点的主人公和重要情节有了比较的可能,在叙述人物的观念和命运时引发读者多元化的思考。
其次,时空设置的对位结构。《像》的时间线有两条,一条是现实中的时间,从“我”坐在咖啡馆里到夏的到来。另一条是“我”脑海中的时间,随着意识流动断断续续,时间在回忆中任意穿梭。“像我这样一个女子,其实是不适宜和任何人恋爱的”,这是“我”冥想的开始,接下来就交代了“我”与夏的爱情,并回忆与夏相识相交的过程。忧伤的感慨中,“我”时而想到朋友们离去的身影,时而想到怡芬姑母……有时又回到现实中来。现实中的时间线是短暂的,而回忆漫长久远。两条时间线彼此穿插、融合在意识流动中,在读者看来就像是一个素净的女子坐在咖啡室,与她沉默的朋友诉说她难解的心事。空间层面,文中的空间有两处,一是咖啡室,二是“我”的工作场所,两者交替出现。咖啡室通常来说是男女约会的休闲场所,“我”工作的场所阴冷恐怖,是有可能葬送爱情的地方,反差下的忐忑显而易见。“我”的意识在现实时空和回忆时空不断穿梭,往事回忆与内心独白反复跳跃,构成了众声喧哗的立体时空。
接受美学中的“期待视野”理论认为,读者在接受文学作品前就已经拥有一种知识框架和认知结构。阅读过程中,读者的阅读期待得到满足或是丰富。“复调型”小说中,多声部的交织同奏并没有在结局得到统一,故事的焦点和冲突可能在结局时更加紧张了。《像》的结尾具有开放性,夏怀抱花朵送给“我”,而“我”内心的忧伤更甚,文章戛然而止,究竟夏有没有去“我”工作的地方?会不会夺门而出?作者一直以“我”的内心话语传达悲剧的命运,但怡芬姑母的话、父母的故事又指向对悲剧命运的突破。开放性的结局避免了故事走向读者心中的猜测,激发读者对人物命运的想象,突破原有的期待视野,达到意味无穷的效果。
巴赫金评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时认为“复调小说具有根本的不可完成性”,表现在小说中的人物形象、思想、对话处于“永恒的未就绪状态”。《像》中的“我”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对于边缘人的处境达到了清晰的认知。同时她理解胆怯的人,为他们的离开寻找世俗理由。直到小说结束“我”并没有对自己、怡芬姑母或者“我”的兄弟等做出任何定性的结论,仍等待着下个瞬间命运转折的到来。无论好坏,这一形象没有实现读者期待的任何一种结果。
从思想层面看,巴赫金认为,“一个人的身上总有某种东西,只有他本人在自由的自我意识和议论中才能揭示出来,却无法对之背靠背地下一个外在的结论”。《像》中的“我”是思想的主体,等待的过程中“我”对于爱情、命运、职业等进行了深入又矛盾的思考。西西并不打算立即决定她的命运,因为只要人生的路没有走完,“我”的思考定会一直进行下去。《像》的结局呈现开放性,夏是走是留成了未知,由此小说中各种人物话语的交锋仍保持着势均力敌的未完成状态。“我”的爱情考验没有终极答案,从而进入了永无止境的思考境界。在这里,对话不是解释现实的手段,而成为现实本身。“我”只有通过与他人、与自己对话,才能在未知的现实不断探索下去,实现人生丰富的进程。
巴赫金的复调理论不仅应用于小说研究,更深入到哲学研究层面,为人们提供了一种多元化的认知话语和思维方式。西西是一位关注现实的作家,她的文字中充满温暖知性的人文关怀。同时她又是香港实验小说代表作家,《像》中巧妙运用现代主义手法,实现了复调小说多声部、人物及时空的对位结构、开放性和未完成性等特点,赋予作品同声合唱、对峙共存的艺术魅力。以一位女性收殓师的意识流动构成全文,包含众声喧哗、多元社会价值的思想交锋,引发人们多重思考,正是这篇小说的魅力所在。
① 赵一凡等:《西方文论关键词》,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第150页。
② 本文所引小说原文皆出自西西:《像我这样一个女子》,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不再另注。
③ 钱中文:《“复调小说”及其理论问题——巴赫金的叙述理论之一》,《文艺理论研究》1983年第4期。
④ 王璐:《理论的迷雾——巴赫金“复调”小说理论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中的运用》,《文艺研究》2015年第7期。
作 者:陈鸿燕,江南大学人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贺 昱,江南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及影视批评研究。
编 辑:赵 斌 E-mail:94874655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