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杨庆祥 樊迎春
尘世的冷峻和温情——叶弥作品读札
北京 杨庆祥 樊迎春
叶弥的写作题材涉及的范围很广,难得的是,叶弥游走在不同的题材和视角中,却没有明显的疏离和隔阂,她的写作功力由此可见一斑。也正是在这样的功力展现之中,叶弥为我们铺开了一个“尘世”。
叶弥 尘世 冷峻 温情
读完叶弥的三本小说集(《桃花渡》《混沌年代》《亲人》),恍惚间有千言万语,却寓于失语的寂静之中,“我们相知未深,因为你我不曾同处寂静之中”(梅特林克语),这种寂静是可贵的。叶弥赋予我的寂静是对文学的细致品味与沉思,而叶弥的作品本身却是不甘于寂静的喧哗与骚动。更为重要的是,叶弥将这动静二者结合得如此巧妙,也带读者经历了一次游走尘世与人性边缘的旅程。
叶弥的写作题材涉及的范围很广,城市—乡村、历史—当下、男—女、老—少、健康—残疾、家庭—社会,甚至写作的视角也是男女老少皆有,还有道观、寺庙、萤神这样的异质性存在。难得的是,叶弥游走在不同的题材和视角中,却没有明显的疏离和隔阂,她的写作功力由此可见一斑。也正是在这样的功力展现之中,叶弥为我们铺开了一个“尘世”。
“尘世”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生活”,也不同于复杂意义上的“人生”,在佛教或道教中是指与“天堂”相对的人世间,似乎总带着些许“俗”与“浊”的气息。在《桃花渡》中,略显清奇和矫情的主人公“我”因为听见僧人打电话说着孟浪的语言而发出“到处都是尘世”的感慨,与这感慨相伴随的却是“心平静下来了”。这似乎是在暗示读者,在得知僧人也“孟浪”之前,为小猫精心安葬、瞬间爱上素不相识的“坐在船头的人”的我们的主人公是以自己生活的“尘世”为耻的,至少并不引以为荣。本该清修和遗世独立的僧人也眷恋着滚滚红尘,那这“尘世”真是无处不在了,这“尘世”之“尘”也就并无多少可指责之处。或许正是基于这种“无可指责”,叶弥并没有刻意去经营什么,也没有非要塑造什么,甚至对于“真善美”的渴求都显得极为淡薄,而是十分坦然地描摹着尘世中的男女老少。而众生相中,并无“典型人物”,也没有可与古今中外文学谱系相勾连的“×××第二”“当代×××”,叶弥单纯地书写自己的故事和人物,甚至对他们的善、恶都没有一以贯之的处理。
在老狼的歌曲《恋恋风尘》的旋律中绽放与凋谢的是校园里的青春与爱情,在侯孝贤的电影《恋恋风尘》中旖旎的是淡淡的伤感和世事的变迁,在叶弥的笔下,“尘世”这一能指之上,寄居的何止青春与爱情,何止伤感与世事。与其说叶弥借“尘世”一词囊括人情百态,不如说“尘世”无处不在,堂而皇之又悄无声息地消解在她建构的文学世界中。这世界中有另类的夫妻关系,有别样的骗子故事,还有吴郭城的火车站,花码头镇的风雪,更有道观里执拗的看门人,深夜来访的听得懂动物语言的萤神。“到处都是尘世啊”,说的恰恰是到处都是生命,人的、动物的、自然风物的,有生命的地方就有故事,有生命的地方才有“尘埃”。
读叶弥的小说,不能忽略的一个重要因素是她想象与书写历史的方式,我们在多篇小说中可以读到“文革”,读到时代的历史与社会的变革,却又仅仅是“读到”。就像《明月寺》一文中所写,寺里的住持居然是一对夫妻,“1970年春天上山来”,为什么上山,发生了什么事却一概按下不提。我想,这正是叶弥的巧思。对于所有中国人来说,1970年都是个有故事的年份,不管我们如何回避,我们都可以在没有任何提示和描述的情况下为这对夫妻预设一个故事,这故事必然是带着血和泪,这讲述必然带着知识分子后设视角的愤慨。叶弥恰恰不给我们这样的机会,甚至把住持夫妇的生活描绘得过于浮夸和失真,让读者对理所当然的联想产生怀疑,或者至少,失去庸俗化与大众化的同情和悲悯。虽然我本人并不认为《明月寺》算得上叶弥的佳作,但她在这篇小说中使用的处理历史的方法确实是独属于她的创新。
类似的处理方法还可见诸《逃票》《黄色的故事》《消失在布达拉宫的一头鹰》《独自升起》《局部》等篇目中。明明是身在历史之中,叶弥总有办法处理成“独善其身”,没有宏大场面,没有典型事件,甚至没有街头巷尾的场景的侧面烘托;有的是“投机倒把”中的极其微小的细节带来的个人的心理变化,是历史的可笑的巧合导致的微尘般的个人命运的突变,是在这样的“大事件”之外一个中年男人感受到的微妙甚至荒谬的情爱,是被时代无声地影响而不自知的单纯青年的情欲故事,是历史悲剧中不动声色的痴呆少年持续而真实的幻象……叶弥在处理“过去的历史”时显然游刃有余,不管是“新中国成立后社会主义改造”“打击投机倒把”还是“文革”,叶弥总能避开锋芒,将历史“真空化”而着力于历史之下的“蝇营狗苟”,并总能写出这背景之下忙着生活的人的独特而真挚的一面,正是这种独特和真挚打动着读者,回到了文学。
当然,必须承认的是,叶弥是不擅长处理“当下的历史”的,在《晚风吹拂落霞湖》《向一棵桃树致敬》和《月亮山》这样写当下市场经济浪潮对传统乡村与伦理冲击的作品中,叶弥有些力不从心,虽然依然有不少新意和艺术美感,但被“时代”和“历史”拖着走的痕迹越发明显,文本中的多处细节处理也难以赋予文本本身的逻辑自洽。或许这也不是叶弥一个人的问题,如何看待当下正在发生的一切,如何讲述瞬息万变的时代故事,更确切地说,如何洞察和体会身在其中的却是“沉默的大多数”的人们的身心变化,恐怕也不是叶弥一个人可以完成的使命。
在悄然中被叶弥的人物和故事吸引时,会在其中一篇读罢时突然有些警觉,叶弥这是写了什么人,写了什么事啊?我们今天的文学观念自然不会陈旧到强加给作家任何固定程式,三十年前的形式革命也消弭了文学写作可有可无的一切规则条陈,但在叶弥的行文中,我们还是不禁要去感叹:呵,这个人!呵,这件事!如果说文学的重要使命就是打破同声歌唱的局面,对整体与统一提出异议,就是讲述边缘,就是挖掘幽微,那么叶弥做得非常出色。她在《混沌年代》中塑造的丈夫、妻子形象让人拍案叫绝:“水性杨花”的妻子笃信电光火石的爱情,“胸怀宽广”的丈夫默默承受乃至成全,但叶弥要表现的却不是简单的任性与包容,而是对固有婚姻与家庭伦理的质疑,至少也是挑战,更是对传统家庭中男女性别角色刻板印象的一次有力反拨。而“叛逆女性形象”的母亲却有一个棋王父亲、一个下棋高手丈夫以及一个下棋天才儿子,母亲正是在这样的“传统”层层包裹下实现了自己的性格、命运的突围。在这种意义上,叶弥写作的意义还没有得到应有的认识。
在《父亲和骗子》中,叶弥更是竭尽描写之能事,将“骗子”老冯立于纸上,而借父亲之口,更是给予骗子老冯近乎“封圣”的待遇。如果《混沌年代》里还只是家庭伦理,《父亲和骗子》中已出现了法律和社会伦理的纠缠,但和父亲一样,哪一个读者会讨厌老冯呢?哪一个读者会觉得该将他绳之以法呢?当然,这样的读者一定有,原因只有一个:因为他不是父亲,不是那个被陪伴、被温暖、被惺惺相惜的父亲。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不是身在那个时代的父亲,不是那个人心和缓、世事温情的时代的父亲。如果老冯是因为赶上了“好时代”的末班车大赚了一笔,那么父亲就是死拽着“好时代”的衣襟不愿醒来的“装睡的人”。那是怎样的好时代啊,是骗子为了行骗愿意花时间、花心思,是被骗的人愿意被骗、怀念被骗的时代啊。
当住持说,“人死为鬼,鬼死为堑,不绝轮回,你做的错事才能赎回来”,为寻求生活的调剂而面对佛祖的主人公问,“什么样的事,才能算是错事?”叶弥描写的这个细节着实精彩,这是主人公的疑问,但又何尝不是叶弥的疑问?已婚已育的母亲一见钟情卖蜂蜜的人进而抛夫弃子是错事吗?丈夫纵容出轨的妻子抛下儿子远走他乡是错事吗?老冯为了行骗千方百计获得受害者信任是错事吗?父亲被骗后却心有戚戚时时怀念和维护骗子是错事吗?不管从法律方面还是道德方面讲,这以上的疑问的答案都是明显的,但当我们换一个说法时:现代女性追求爱情不顾世俗束缚是错事吗?丈夫真爱妻子愿退出成全有情人是错事吗?老冯虽行骗但在交往之中坦荡真诚是错事吗?父亲虽被骗但怀念老友怀念温情时光是错事吗?这里叶弥自然不是为了两个故事与读者进行语言游戏,而是认真做出了对是非黑白绝对对立的不满乃至解构。当法律和伦理关注“罪与罚”时,作家关注背后的是人情与人性,关注的是被低估、被尘世掩埋的美丑善恶。叶弥固然不是要否定这世界缺乏绝对的善与正义,只是在面对佛祖时,面对救赎与轮回的可能性时,对“什么样的事,才能算是错事”的疑问,叶弥需要一点沉思,需要和我们不同的,和法律、道德、伦理都不同的对于尘世冷酷的认知和对尘世疾苦的悲悯。
新时期伊始,周扬在一次发言中即表示,“文学要给人民以力量”,时至今日,不管此种观点是腐朽还是依然有效,我们都不能否认,文学至少让我们得以“抵抗人生的虚无”。那么,我们从叶弥的写作中能获得什么呢?
与“什么样的事,才能算是错事?”这个疑问同构的问题是:什么样的人,才能算是坏人?叶弥笔下真正意义上的“坏人”几乎没有,而真正意义上的“好人”也罕见踪迹。叶弥在小说中塑造了几个“远遁红尘”的僧人、道士形象,也有对佛、道抱有谜之幻想的凡俗众人,但细细读来却不难发现,僧人、道士和凡俗众人一样,其实只是处在不同的场所,心却都是尘世心。明月寺的住持夫妇只是躲避历史的灾难,花码头镇道观里的看门人报复性地惩罚利欲熏心之人,智修和尚是凶恶狡诈的小人,而看似超凡脱俗的清定也只是在等一个梦中的女人。“不负如来不负卿”的神话只是现实生活中的悖论,而以此推开,真正身处尘世的人们更无法用“纯洁”来形容。贪利逃票的中年男人、困境中抛弃丈夫的知青、见丈夫死而不救的妻子、表面大度其实也以己度人的大学老师、与母亲决裂至绝望的女儿……叶弥笔下的人物都不是“健康的”,生理或者心理,他们不能被称作坏人正如不能被称作好人,但,为什么非要做个“好人”呢?
比关注“好人”更让叶弥感兴趣的或许是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古人云,“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叶弥的小说中充斥着对“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的质疑和反思。孔觉民出于对车站女子的愧疚和感恩将自己的钱和做的事全盘托出,女子却为了一条鱼将他出卖;父亲与老冯推心置腹,老冯却将父亲骗得几乎倾家荡产;有心灵感应可以控制哥哥的双胞胎弟弟一心只想着让哥哥帮自己做坏事;喝茶时随口骂新政府的冯义三被一个老茶友举报;迷路了想被指引需要一个手机或者一百块钱作为信任的基础……“好时代”已经不再,如何要求“好人”永存?同样的,我们却不能说,“好时代”已经不再,“好人”便彻底消失,只是“好人”的意义在此时已经发生畸变。投机倒把的孔觉民为了无来由的信任放弃一切,冯义三为初相识的道士以暴力打抱不平,父亲为了一份相伴的温情终生感念一个骗子,混乱时代中偶遇的两个男人却在关乎爱情的大事面前握手言欢,苦苦等候多时的男人与“对的人”说完了能说的话便远遁江湖……“世界上有一种友谊,两人萍水相逢,结果却生死不渝”,这无疑是叶弥的友情观,更是对于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与相处的信仰。这也正是哈贝马斯苦苦追寻的“主体间性”与“交往理性”。哈贝马斯认为,克服现代的种种弊端,拯救人类的现代社会必须依靠人与人之间的普遍联系以及平等、公正的理性交往;而对叶弥来说,这种信仰同时超越理性,超越世人认为最重要的亲情,最刻骨铭心的爱情。这种思路与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为了这种友谊和相逢,“生死不渝”,更不必谈法律、道德,不必谈要做个“好人”。
冯义三每天早晨步行一个多小时,来回三个小时,“他有点钱,但不多;有点水平,也不多;有点智慧,也不多。以前他靠手艺吃饭,不觉得张皇。现在世界变了,他这个尴尬人四顾仓皇,只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喝早茶”,于是,在解构了历史、正确、错误、亲情、爱情之后,叶弥也为轰轰烈烈的尘世生活祛魅:并不在乎被大历史冲击,并不痛恨妻离子散,但在意萍水相逢的人被欺压,在意偌大的世界,有没有一个安静的茶馆。
不为历史中的受害者与施害者发声,也不清理历史;不为正确的与错误的事画线,也不评判对错。叶弥以冷峻的笔锋书写尘世的故事,可这冷峻之中饱含着不易察觉的“悲天悯人”,对人性深处的渴求与欲望,对人与人的信任与陪伴。并不是非要做个“好人”,只是要最基本的尘世温情。
①周扬:《文学要给人民以力量——在1980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发奖大会上的讲话》,《人民文学》1984年第4期。
②叶弥:《水晶球》,《混沌年代》,河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134页。
作 者:
杨庆祥,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樊迎春,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编 辑:
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