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李力
风,女人,爱的自然主义——海飞小说《捕风者》读后
北京 李力
海飞的《捕风者》是关于20世纪40年代的抗日故事的小说。作品中虽人物不多,关系却如同纠缠的水草,混乱一团。动静之间,空间交替,蒙太奇随处可见,电影感极强。他将自己的“爱的自然主义”给予了三个不同的女人,在她们生与死的叙述中,展现了生命的叹息和疼痛。
海飞 《捕风者》 自然主义
初读《捕风者》,感觉它是一幅细腻生动的印象派画作。狭长的铅灰色的云,暗红色的毛线衣,闪着暗淡金光的金牙,蓝底白字的天下为公,掉进黄浦江里湿漉漉的夕阳,慕尔堂高高屋顶十字架的余晖温暖,无声信号箭鱼般划破墨绿的黑夜,女人发髻上无言的白花悲伤……光与色的描摹美妙如我在巴黎奥赛博物馆看到的莫奈花园,层次丰富,微妙多变。
但是别忘了风。捕风者,定当有风。
微风,吹皱一池春水。狂风,撕开黑色天空。海飞另一个20世纪40年代抗日故事,在上海徐徐展开——上一次,是我最爱的《向延安》。这一次,人物不多,关系却如同纠缠的水草,混乱一团:暗红的毛线衣为卢加南而织,穿在了程大栋身上。程大栋的金牙变作象征永恒承诺的戒指戴在苏响手上。苏响的名字刺在陶大春心上……真母亲,假妻子;亲兄妹,真敌人。曾经的两小无猜,如今的心事满怀。情敌也是救命恩人,夫妻最终相互背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混乱的时代就该这样复杂地胡乱混搭。
混搭的,还有声音。卢加南吹口哨的声音,鸽子振动翅膀的声音,上海清晨电车叮叮叮的声音,怀抱爱人照片的怀表在胸前走动的声音,凄厉的警报声音,还有,梅娘说,我来自大户人家的清晰声音,一起合成了复杂的风的声音。
风的声音,有时候,也是无声的。与曾经的哥哥现在的敌人相见后的苏响,“仿佛听不到了任何声音。她大部分的时间是眯起眼睛看着从天上漏下来的参差不齐的阳光。苏响的目光从天空中慢慢收回,然后她看到了街景,看到了霓虹灯和街上行走的各色人等,看到了各种咖啡店、商号、旗袍行、大药房,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上演着一场无声电影”。之后,一声枪响把苏响从无声世界里拉了回来,那是她第一次亲见死亡。
动静之间,空间交替,《捕风者》一如海飞的其他小说, 蒙太奇随处可见, 电影感极强。那日苏响从自己结婚场景中,神思逃离开来,飘渺于千里之外:那是江西一座不知名的山上,程大栋正在擦枪;那是梅娘家中,卢扬和程三思在唱《送别》;那是极司菲尔路76号,哥哥龚放用他喜欢的草书写下一个龙飞凤舞的字:毙!还有,家乡的太师椅上,父亲苏东篱,坐成一幅肖像画的样子……
光色变化,声音交响曲,画面蒙太奇……以上的一切,其实,都不是我最想说的。我最想说的,当然也是海飞最想说的,还是女人。女人也是一种风。
一个有风的黄昏,我们的女主人公苏响,这个无来处有去处的女人, 带着三个月的身孕来到上海。 “我不要你管”——她想管她的人,早已死了。那是丈夫卢加南。第一个春天,苏响爱上了假丈夫程大栋,她的身体完全打开,指尖发出嘀嘀答答的声音在风声中疯狂穿梭。初秋,律师陈淮安向她求婚。冬天,哥哥龚放被军统锄杀,鲜血流满白雪地。春天又来,梅娘带给苏响一粒金牙,那是第二任丈夫程大栋之死。这个春天的夜晚,她怀上了陈淮安的儿子。春夏秋冬,爱人更迭, 作者对变化的时间十分钟爱。“时间真的十分漫长,像是一滴水想要把这个世界滴穿那样漫长而遥远。”这不就是对时间的高速摄影吗?或者说,是对时间的大特写。我很喜欢贝拉·巴拉兹将特写镜头称之为“爱的自然主义”:“如果我们真正爱某种东西,就会非常了解它,对它的最小的细节也会赞赏地给予温情的关注。”
海飞将自己的“爱的自然主义”给予了三个不同的女人。苏响,她是一个奇怪的母亲,和三个不同的男人,孕育三个不同的子女。她是一个狠心的妻子,折两朵小白花,亲手将爱她的人送进坟墓。她更是一个成长的革命者,她一分钟敲两百次键的手指如同飞翔的小鹿,一个个伟大的情报迎风奔跑。对于这个人物,我很矛盾。革命人物,在海飞笔下,有一种特有的矛盾感。那是一种身不由己的悲凉之感。国破家亡的危难时刻, 爱情飘忽如梦,生命轻如鸿毛, 小人物只能奋不顾身, 女人不是女人,无辜者不再无辜,他们都没有选择。也许吧。
相比硬心肠的苏响,我似乎更偏爱年华已逝、大大咧咧的梅娘。执着于大户人家出身的梅娘,身形发福的梅娘,抽小金鼠香烟的梅娘,原来,也是有男人的。在苏响失去第三个丈夫的同时,一朵白花也戴在梅娘的发髻上。马头熊,一笔带过的男人,令人为梅娘痛哭。
嗯,我是从舞女陈曼丽丽之死开始流眼泪的。“陈曼丽丽最后看到的是所有的星星,合并成了一颗最亮的星星。她觉得这颗星星肯定就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所以她轻声说,孩子。然后她慢慢闭上了眼睛。她觉得很累,但她还是看到了天空中一颗流星拖着一条尾巴划过黑色如缎的天幕。”这是小说里描述的最轻浅又最惨痛的一个女人。转瞬即逝。就像海飞说的:“她就像被激活的一颗星,在突然擦亮了天空以后,瞬间就谢幕了。”如果换作电影,那么表现她的镜头几乎只是一闪而过, 从来没有挽过男人胳膊的陈曼丽丽的生命,在20世纪40年代的上海街头,倏忽展开,倏忽破碎,美得像一场梦。
叹息与疼痛,就是这么来的。
海飞的文字中,诸暨是一个逃不掉的地名。它是西施的故乡,它是勾践的土地,它也是梅娘和海飞共同的“老子的地盘”。有着丰富毛细血管的捕风者,每一个细节,都血肉相连。1949年的春天,少了一只眼球的眼睛,手掌上没有手指的梅娘,依然忘不了她的书香门第。带着小金鼠香烟上路的梅娘,最终赢得了对手的尊重。行刑者陶大春说,你比秦始皇家的出身还大气。
其实,管它怎么生,要看的,是怎么死。
男人们,在对待死的这个问题上,输给了女人。
无论没有出现就已经牺牲的卢加南,还是有颗金牙齿淡淡放光的程大栋,作为革命者,海飞并没有着墨展开他们的献身与牺牲。他要刻意表现的,是大律师陈淮安、龚放,还有军统特务陶大春的死。陈淮安本不怕死,他在渴求一颗子弹,但他怕儿子没有爸爸,妻子没有丈夫,于是将正义牺牲给了儿女情长。杀人如麻却孩子气的苏放,他爱陀螺、洋娃娃,他想留却留不住的童真。他喜欢草书,最终,死得也极为潦草。号称随时准备死的陶大春,临死却不敢死。想起妻子陈曼丽丽果敢地吞掉衣领上的氰化钾,才明白,自己永远都不是陈曼丽丽、苏响和梅娘这三个女人的对手。因为她们敢死。
三个敢死的女人,带着隐秘的信号,划过墨绿的天空,如尖刀插进人的内心,在深夜,让我为她们大哭一场吧。
死亡,所有人的终点。敢与不敢是一条明确的分界线。
掩卷, 眼泪又涌出眼眶。想到这三个鲜活的女人或许是真的存在,而且,真的不在了,让我好心酸。但究竟是过去的她们的决绝赴死令人心酸还是现在的我的庸常令人更心酸,这要让我好好想一想。
幸好,我知道,死个人不可怕,国家死了才可怕。这才是海飞的中心。
幸好,我知道,还有孩子,孩子卢杨学会的第一个字,是风。
之后的风,应该与之前的不同。
作 者:
李力,中国传媒大学电影戏剧学院副教授,电影学博士。编 辑:
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