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
“要四吨死猪,下个礼拜一 ——”肉贩子老陈忽地盯着他的脸,愕然,又不敢骇笑,只是咬着舌头问,“老卓,你的脸——怎么回事?”
精瘦黝黑的老卓,最近有点儿烦,连胡碴子长得如扎手的乱草也没工夫去刮刮,怕照镜子。
不知为何,最初是前臂、手,然后是脖子,还长到脸上去了——都是白斑,忽然之间,他的皮肤褪了色,不小心被漂染到似的,硬是变白了,先是圆点,后是块狀,逐渐向四周扩散。有相邻的,融合成不整形的大块。
本来老卓不以为然,以为过几天便好了,谁知这几天还长到了嘴角——绕着长,几乎环了一圈。
去了医院看,医生说不是过敏。
白斑侵蚀着他的皮肤和血肉。
这处不但温度比正常皮肤略高些,还冒汗,还愈来愈白。
看来并无停止发展之意,当然亦不会自行消失,老卓无奈又去找大夫。
村子里只有一家医务所,大夫小许是城里来的,刚念完专科,“嘴上无毛,说话不牢”。
小许问老卓:“最近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没有?”
“没有。”老卓答得很快,“一般的鱼呀肉呀菜呀,我吃什么家里人吃什么,可就只有我一个人这样。”
“有没有擦过什么药?”
“哪有?我一直在室内办事,还有空调,好好的擦什么药?”
“那可能就是遗传了。”
“这是他妈的什么怪病?”
小许解释道:“不是怪病,它学名叫‘白癜风’,又称白驳、白斑、白癣——”
“什么?一股劲儿的‘白’?”老卓眼中闪过惶惑,“能治吧?”
“诊断不难,可目前为止还没有治疗良方,即是尚未能有效治愈。”
“噢?我会不会变成‘白人’?”
“少数患者若不严重,一段日子后可自动消退。遗传者多是二十岁以前发病的,你也快五十了,所以应该不属于这类。”
“就是嘛,我都没听过老爸和爷爷长白斑的。”
“问题也许出在你身上。”小许皱眉,“病因有待研究。”
“小许大夫,你有治这病的经验么?”老卓不大信任,但也不能太过露相,“可有些药涂抹一下?”
“我给你一些白斑酊,是紫荆皮、川椒加入酒精浸出液,局部外用,忌食,擦在白斑处三十分钟后晒晒太阳。”
“唉,我干的就是见不得光——”
“什么?”小许诧异。
“冷藏库嘛。”老卓眼神闪烁地答他,“你以为什么?那么大声唬我一跳。”
“那你一个礼拜后来复诊。”
“我这阵子正忙着呢。”
“活是干不完的。”
老卓没答话。
近日忙的除了干活,还有生孩子。他来这村子七八年了。因为老婆超生了三个都是女娃,不得不出逃至此,靠着亲戚落脚。干粗活、搬运、种地,也养鸡,本来没什么赚大钱的机会,谁知他就在这里发达了!
生意红火了,他自然希望得个儿子后继香灯。财能通神,他千方百计搞到了“准生证”。
努力多年,老婆报喜了。
“日夜求神拜佛,给卓家生个儿子,给三花添个弟弟,才算功德圆满。”女人的心理负担很重。
对了,这阵子送她到江西娘家去——不想她在此地生,怕秽气。自己生意也忙,贩子隔三岔五来要货,应接不暇。谁料得在此当儿沾上这怪病?
堂堂一个老板,嘴脸白上一圈,成何体统?如何见人?
老卓是干什么的呢?
他是一个“卖肉”的,经营肉类批发生意。
小许大夫来不久,不清楚他的底,他也不告诉太多。因为他赚的是昧着良心的钱——他靠卖死猪死狗成了大款。
村子里养猪的农民多,哪家的猪得了瘟死了,都把尸体埋在地里,或扔到屋外了事。
最初,老卓到处晃悠乱钻:茅坑、垃圾堆、田边、废墟……捡便宜。把死猪搬回去,洗洗刷刷干净,又搬到集市上卖。七八十斤重的死猪肉,是白捡的钱。
后来,买卖做大些了,客路渐广,老卓骑着自行车四下收购死猪,来应付客人。
做顺了,县城里的订货来了,还有湖南、贵州,甚至广东,都有人要货,反而猪不够供应。
村里哪来这么多病死的猪?收购也嫌慢。养猪的人家,活猪是宝,养壮养肥了,可卖好价钱。
老卓灵机一动:投毒!
先用耗子药喂猪,猪死了,再以低价收购。
耗子药够呛,猪吃了都闹,不久就不明不白地归西——还来不及归西,老卓闻讯而至(根本他就是发讯者),给唉声叹气怨倒霉的农民开个缺德的价钱……
就这样,老卓在这穷地方大翻身。他不但盖了房子,拥有货车,还有加工作坊、冷藏库,还请了六七个工人,应付各方的贩子——“一条龙”服务。
一天还来了个老广,说:“老卓,我们广东人爱吃狗肉补身,你不如先卖我两三吨狗肉吧?”
“狗的货源比较紧,你老兄要,我保证三五天给准备好,不过得贵一点儿。”
“现在好多香港人到深圳吃‘三六’。‘香肉滚三滚,神仙企唔稳’,死狗活狗,客人吃了我們也不管了。多少钱一吨?”
“得一万——”
“六千啦。”
“最少也得八千,要给找。我们肯定搞得好好的,你取货时便知道了。生意谈成了,我们是好朋友,长期合作的。”
最后以七千块钱一吨成交。
老卓心里偷笑。
死猪坏狗,他的门路多着呢。
病死、打死、毒死的猪狗,肉会发青,搁不住,很快变黑,长霉斑还发生恶臭,让人欲呕,难受得要窒息。
死猪死狗肚子这个地方最容易腐烂,一烂,滑潺潺,如膏如浆,提都提不起。
对付发青发黑的肉体,当然有窍门——这可是老卓的秘方。要不,他怎么可以年赚个二三十万?他的收购、加工、推销“一条龙”,又怎会声名大噪?
搞这门生意,除了心狠之外,手不须辣,却要巧。弄回来的死猪死狗全运至作坊。作坊中,中间有口烧着开水的大锅,左右各一个大水池子——都变成血池子了。
刚褪掉毛的尸体,铺满一地。经开膛剖肚,内脏、汁液、血污、大小便……堆放一旁,泛着黄黄绿绿的黯光。
肉,则已發青发黑——是的,新鲜的肉,红白分明,还带着光泽。老卓这些猪狗肉,做菜做包子馅,谁吃了谁遭殃。
但不管多么坏的肉,恶心得手一碰险成一摊,老卓自橱中取出了一瓶味道极其刺鼻的药水,抹上去,再用刷子起劲地刷刷刷,不消一刻,肉便处理得白白净净,再用尖刀把抹过药水的表层刮走,不但毫无腐烂痕迹,连恶臭也盖住了。
那是什么新奇药水?
“双氧水”。医院里用来泡尸体的化学物质,成了老卓卖肉的漂染加工秘方,生财工具。
“看,”他踌躇满志,“又是白花花的皮肉!”
当他这样自得的同时,一个工人朝他脸上偷看了一阵,又装作没事。
他知道,自己一走开,这批好事之徒便会把他脸上的“白癜风”当笑话一样传扬。他们一定会窃窃私语:“看,老板那‘白花花的皮肉’!”
老卓马上叱喝一声:“这几吨货得赶工,快打水。”
他们两人一组,取出一个个三十公分长的针管,接上水管,扎进猪狗的四肢和身体,猛一力压注水,肉便因水满而胀大,才一会儿,腿粗腰圆背厚。70%都是水,当然重。推进冷藏库里一宵,冻好了,便可出货。
“别躲懒!赶不出来误了单子,得扣工资——你,”老卓恨那工人多事,“排着队要来打工的多得是!”
唬得一众人噤若寒蝉,低头干活。
“一对一对儿,码得整齐些!”老卓吩咐。
肉贩子提货时,可以见到老卓办公室上张悬着的营业执照、经营证、卫生检疫证明……
搞这样的几张纸,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小财不出,大财不入——就是这道理。
大伙都心知肚明。
“老板,电话。”
他的秘书来作坊通知。
老卓濒行,还叮嘱一句:“多打点儿水!”回头问小秘,“谁来的电话?”
“是老板娘——”
老卓飞跑过去接听。一路上,他忐忑慌乱,心念:“小鸡鸡!小鸡鸡!小鸡鸡!……”
老婆在那头,嗫嚅道:“生了,是个男的。”
“哗哈!”老卓大喜若狂,“盼到了!盼到了!”
钱有了,生意红火了,三个女娃外添个儿子,才叫“锦上添花”!这胎若没有小鸡鸡,再超生,他也赌一局——幸好是个男的,放下心头大石。
自己也快五十了,谢天谢地……忘了困扰了近月的白斑,也忘了小许大夫和药。此刻最最最重要的,是他终于有一个儿子了。
“你放心在娘家坐月子。”他喜滋滋道,“我赶完这批货来看你们母子。”
母子?——不,看看自己骨肉才是真。
“我叫小秘订火车票去——”
“你……”老婆欲言又止,“不用急,过一阵子忙完再来吧……”
不想相見,不想揭盅。她有担忧,难言之隐。要不要告诉他?拖一拖吧?拖一天是一天——怎么说好呢?
孩子出生了,是顺产,母子平安,他哭声也洪亮,十分健康。只是,他好白,好白好白,全身皮肤都是白色。毛发白色,眼睛白多黑少,虹膜透明,脉胳膜无色素,连眼睫毛也是白色的。
母亲恐惧起来,打他、捏他,不管怎样,他疼得凄厉地号哭,红印子消失,依然是白花花的皮肉,好像连血也被漂白了。
大夫也吃了一惊。
她接生二十多年了,这病况是罕见的——不过,是有这种病的。
大夫勉定心神,以专业常识来开解道:“这是一种不常有的病,唤‘白化病’——孩子先天性缺乏酪氨酸酶,以致黑色素合成发生障碍,泛发性白化。”
“什么‘白化病’?这辈子听也没听过!”抱着软绵绵柔弱地沉睡怀中的婴儿,母亲喃喃道,“作了什么孽……”
大夫让她作好心理准备,道:“他成长期间畏光,皮肤对光高度敏感,日晒后极易发生皮炎,甚至失明……”
那是说,他们那先天性代谢异常的缺陷儿,一辈子不能见天日!
母亲的泪淌下来。
老卓不知道真相,他的心已飞去了。一个礼拜,或十天后,老来得子的他,便能看到他的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