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读与偏见:《巴拉达号三桅战舰》中的中国形象研究

2017-07-12 20:59高荣国
社会科学 2017年7期
关键词:中国形象俄国

高荣国

摘 要:与俄国众多描写中国的文献相比,俄国作家冈察洛夫的游记《巴拉达号三桅战舰》对中国的描写相对还是比较客观的。不过,冈察洛夫在其中依然暴露了其对中国的误读与偏见,并对中国社会发展方向做出了错误判断。在中俄关系已经进入新的历史发展时期、我国提出“一带一路”伟大战略构想的今天,深入分析俄国文献对中国的误读与偏见,挖掘其背后复杂的历史文化原因和叙述者的心理动机,对于我们探寻俄罗斯人对中国国家形象的认知过程,消除影响我国文化软实力提升中的负面因素,构建符合我国国家利益的话语体系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

关键词:俄国;冈察洛夫;《巴拉达号三桅战舰》;中国形象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7)07-0184-08

前 言

1852年10月至1855年2月,俄国作家冈察洛夫(И.А.Гончаров,1812-1891)以文学秘书的身份,参加了由海军中将普提雅廷率领的“巴拉达号”三桅战舰的环球航行,期间访问了欧、亚、非沿海各国,其中包括中国和日本。冈察洛夫于1853年12月在上海逗留22天,他因此成为第一位亲临中国并记录太平天国运动的俄国文学家。回国后,他创作了两卷本的长篇游記《巴拉达号三桅战舰》(1858年),下卷第二章“上海”记述了其在上海的见闻和风土人情。

冈察洛夫对积贫积弱的中国进行多方位的描写,对英、美帝国主义者在中国的暴行进行了谴责,并对中国人民的不幸遭遇给予了人道主义的同情。不过,由于在中国停留时间过短,行前对中国了解不够,特别是深受俄罗斯对中国集体想象的影响,以及“巴拉达号”远航的特殊使命等因素的共同作用,冈察洛夫对中国的误读与偏见也无所不在。长期以来,俄罗斯学者和中国学者对这些误读与偏见并未给予足够的重视,更没有深入挖掘其思想背景及其心理动机。事实上,虽然冈察洛夫对中国的态度比较友好,但他在解读中国社会时所出现的误读与偏见不仅是俄国社会种族主义想象力的结果,也是其文化殖民思想的真实表露。在中俄两国建立全面战略协作伙伴关系和“一带一路”对外开放战略稳步实施的今天,对160多年前俄国作家笔下的中国形象进行研究,既有助于我们分析中国形象在俄罗斯人眼中的历史变迁,也有助于我们认清西方文化精英误读中国的社会和思想实质,进而为当代中国塑造国家形象和构建国际话语权提供借鉴。

一、问题的缘起

19世纪中叶,西方列强竞相侵略东方各国,以期开辟自己的殖民地。此时的沙皇俄国在东方的势力范围有限,如何从海上开辟通往东方的航路,参与对东方各国的掠夺成为其外交、军事的当务之急。为了打破日本的锁国政策,窥探中国实力,并向世界列强示威,战舰“巴拉达号”开始了它的环球航行。1冈察洛夫的任务是担任普提雅廷的随行秘书,就笔者目前所掌握的资料来看,俄罗斯学者对“巴拉达号”远航的目的及冈察洛夫的游记基本上都是持肯定态度的。

俄罗斯冈察洛夫传记作者А.П.Рыбасов认为,“冈察洛夫出色地完成了这一职责,并且成了一位杰出的编年史艺术家和‘远航的歌手……从而使这次以和平为目的的与日本建立通商关系的远航所创立的英雄业绩名垂千古”2。俄罗斯文学评论家К.И.Тюнькин指出,“普提雅廷的远航真正的、秘而不宣的目的是与日本确立外交和贸易联系,后者是一个迷一般的‘滨海帝国,它顽固地抗拒与欧洲发生任何往来” 3。

2012年,美国佐治亚州州立大学斯拉夫学教授、冈察洛夫研究专家Е.А.Краснощекова在其专著《冈察洛夫的创作世界》中辟专章分析《巴拉达号三桅战舰》。她以“衰落文明的终结”为该节标题集中论述了冈察洛夫对中国的描写,认为冈察洛夫的主要使命是“获得未开化民族的信任,并使他们相信,‘我们来到这里并住下来对是为了给他们带来好处,而不是为了利益。。‘我们——指的是‘文明传播者和教导者,作家将自己也归入此列”4。

俄罗斯另一位冈察洛夫研究专家В.И.Мельник在2012年出版的专著《冈察洛夫》中指出,巴拉达号的远航主要是与日本建立外交和贸易关系,在当时,“海军中将普提雅廷的亚洲之行对俄罗斯来说是刻不容缓的事情”5。В.И.Мельник接着指出,冈察洛夫为俄日贸易协定的签订做出了杰出贡献,还高度肯定了他将西方文明(基督教文明)置于东方文明之上的做法。

关于《巴拉达号三桅战舰》的写作风格,俄罗斯作家Е. А.Соловьёв认为,冈察洛夫“坦率地述说自己的思想感情和感想,字里行间完全是切切实实的东西,没有半点虚构,完全是出自内心的自然言论,没有半句矫揉造作的空话” 6。

2017年6月,冈察洛夫诞辰205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第六届)将在冈察洛夫的故乡乌里扬诺夫斯克州召开。该州文化艺术部在会议邀请函中称冈察洛夫“不仅是俄国经典长篇小说的创始人之一,同时也是外交家、有威望的官员和俄国内务部出版审查委员会成员”。

由此可见,在冈察洛夫的祖国俄罗斯,出于民族情感和政治需要等因素使然,“巴拉达号”的东方之行被俄罗斯人视为正义之举。而且,由于冈察洛夫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本职工作,他也被视为外交家和有威望的官员。事实上,冈察洛夫将中国描述成衰朽的帝国形象(因循守旧、内忧外患、停滞不前),并提出用先进的基督文明(准确地说是东正教文明)拯救中国的论断,最能体现且满足当时俄国人(现代又何尝不是如此)的弥赛亚意识和大国沙文意识。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冈察洛夫对中国的误读与偏见很难得到俄罗斯学者的重视。

19世纪50年代初期的中国,积贫积弱,内外交困,是西方国家(包括俄国)社会精英眼中的反面形象,是“卑劣民族”的代名词。不可否认,与那些将中国形象妖魔化的同时代俄国知识分子相比,冈察洛夫对中国人民的勤劳、恭顺给予了较为正面的评价,对英帝国主义者在中国倾销鸦片、侮辱中国人的行径表示了愤怒和同情,这种态度是值得我们珍视的。同时,冈察洛夫作为俄国著名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常常令中国学人仰视。1此外,为揭示中国落后的原因,部分中国知识分子向来不惜将自己自蔽于西方中心主义的阴影之下。然而,自蔽也可,珍视也好,仰视也罢,我们都应该要正视冈察洛夫对中国形象的误读与偏见,揭示其背后的社会文化背景和叙述动机。不过,我国学者在这一方面做得很不够。

1962年,戈宝权先生在《文学评论》第4期发表题为《冈察洛夫与中国》的文章,对冈察洛夫的生平、在东亚的行程、在上海的见闻等进行了介绍。戈宝权在文章结尾指出,冈察洛夫在上海逗留的时间太短,不可能深入观察上海的社會与生活。同时,“由于他阶级出身和政治观点上有一定局限性,使得他没有可能正确地认识太平天国运动和上海小刀会起义的社会根源与重大意义……”2显然,戈老更看重的是冈察洛夫对中国社会运动的片面理解,有意忽视了他在游记中所表现出来的傲慢与偏见。

1982年,冈察洛夫的《巴拉达号三桅战舰》中译本由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译者叶予先生在译序中指出,“作者对勤劳勇敢的中国人民、残暴无情的清王朝和横行无忌的帝国主义分子都作了记载。作者还对看到的中国社会的弊端,发表了见解。当然,他在观察世界,分析各民族的发展历史和相互关系方面,也暴露了一些世界观上的弱点乃至偏见”3。首先需要指出的是,我们在《巴拉达号三桅战舰》中找不到一处冈察洛夫对中国人的“勇敢”进行描写的文字,因此译者在此有故意“抬举”冈察洛夫之嫌。此外,译者将游记作者的“弱点”与“偏见”仅仅归结为世界观层面似乎也过于笼统和模糊。

2002年,由汪介之、陈建华两位教授主编的《悠远的回想:俄罗斯作家与中国文化》一书中指出,在冈察洛夫“带有倾向性的观感中,同时包括了对中国文化的误读,对中国人和中国社会的偏见,以及过于明显的官方色彩”4。可以这样说,这段话十分简要、客观、全面总结了冈察洛夫对中国的误读与偏见问题。但遗憾的是,该书对于这一问题并未进行深入研究和剖析。

此外,我国一些研究者,诸如查晓燕的论文《“异”之诠释:十九世纪上半期俄国文学中的中国形象》(载《俄罗斯文艺》2000年S1期)、许宗元的论文《论冈察洛夫〈环球航海游记〉及旅游文学》(载《上海师范大学学报社科版》2003年第5期)、张建华的论文《近世俄国文献关于朝鲜的记载和初识》(载《史学史研究》2010年第4期)、高伟玲的论文《认识他者,回归自我:中俄文化交流背景下的鲁迅与冈察洛夫》(载《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科版》2013年第5期)等论文虽然涉及到冈察洛夫对中国的误读与偏见问题,但基本上都是一笔带过,缺乏深入探究。

2012年5月,对外经济贸易大学硕士生郝里娜撰写了题为《冈察洛夫<巴拉达号三桅战舰>中的中国形象研究》硕士论文,该论文第三章论述了冈察洛夫中国形象的建构模式、中国形象的具体内容,并从民族起源、弥赛亚意识和泛斯拉夫主义的角度分析了中国形象建构原因。但是,该论文对冈察洛夫的误读与偏见问题重视不够,更没有挖掘其背后的心理动机和叙述策略。

由此可见,我国学者在冈察洛夫对中国的误读和偏见这一问题上,基本上都是持比较宽容的态度,因此很少有人去关注或者研究这些问题。

综上所述,无论是在俄罗斯,还是在中国,学者们都没有正视冈察洛夫对中国的误读和偏见问题。众所周知,《巴拉达号三桅战舰》在俄罗斯至今依然是一本十分畅销的游记作品,冈察洛夫作为俄国著名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其在当今的影响力依然存在。1在国家提倡重新塑造中国形象和构建对外话语权的今天,很有必要对那些歪曲中国形象并企图对中国进行文化殖民的言论进行研究,以充分揭示误读背后的理论支撑和叙述动机,消除我国形象塑造和对外话语权构建中的障碍。

二、集体想象物:冈察洛夫误读中国的表现

法国比较文学家巴柔在“从文化形象到集体想象物”一文中指出,异国形象“是社会集体想象物的一种特殊表现形态:对他者的描述”2。我国学者孟华进一步阐述了巴柔的理论,认为集体想象物是“由感知、阅读,加上想象而得到的有关异国和异国人体貌特征及一切人种学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等各个层面的看法总和,是情感和思想的混合物”3。纵观《巴拉达号三桅战舰》中的中国形象我们可以发现,冈察洛夫对中国的认识基本上都是社会集体想象物的结果。

冈察洛夫在来中国之前对中国到底有多少了解,我们在冈察洛夫的回忆录、信件、作品或者评论中无法找到实据。但从俄罗斯学者的一些研究成果中,我们可以发现一些“蛛丝马迹”。例如,Е.А.Краснощекова认为,“有证据表明,冈察洛夫阅读了很多不同语种的关于日本的书,对日本民族心理的精神源头有所了解,他知道,日本民族心理是在一些古老学说(论语、佛教)和泛神论宗教(神道教)共同影响下形成的”4。同时,据《19世纪中期前的祖国东方学史》考证,冈察洛夫远航前收集了大量关于日本国家方面的书籍,同时他也“开始搜集有关满洲里和南西伯利亚各古老民族的信息,也包括蒙古人远征俄国和其他欧洲国家的资料。此外,他还搜集了有关朝鲜历史及其中国地理方面的材料”5。我们从《巴拉达号三桅战舰》中可以发现,冈察洛夫在环球航行之前阅读过俄国汉学家亚夫金(比丘林)的著作《中华帝国之统计与政治记述》(1842年),但他对该书的了解十分有限。也就是说,冈察洛夫在到达上海之前,对中国的了解是有限的、浅层次的,因此他对中国文化和民族的描述带有浓厚的“集体想象”色彩。

1853年12月5日,“巴拉达号”抵达长江入海口,冈察洛夫在抱怨拖船“孔夫子号”收费太贵时说:“品德高尚的哲学家孔夫子要是预见到以他名字命名的船如此盘剥来访船只,他会说什么呢?毫无疑问,他会大骂我们这些外来人。但谁知道,如果他在这家企业有股份的话,也许,他收双倍费用!”6这样一句看似玩笑的话,充分体现了冈察洛夫对孔子及儒家思想的极为不敬。因为在他眼里,儒家思想不仅“束缚了中国人的思想并麻痹了中国人的创造性” 7,而且使中国人养成了“重细事、逐小利的怪癖”8。

冈察洛夫认为,宗教信仰、民族精神和爱国主义是国家机器准确运转必不可少的动力,然而中国人连一种动力都不具备。因为 “中国人从来没有过宗教思想”1,而且“一位汉学家告诉我,中国话里甚至连祖国这个词都找不到”2。这也决定了“中国人没有国家意识,没有中央集权意识”3。

在冈察洛夫眼里,中国文明是东亚各国落后的罪魁祸首。中国人是东亚家族中的兄长,他把文明分给了自己的年轻的弟兄们,而这种文明“至今仍禁锢封锁亚洲东南大陆和日本列岛广大居民的伟力。” 4“中国的那种又幼稚又衰老的文明和鎖国体制,既传染了日本人,也传染了朝鲜人和琉球人。” 5

冈察洛夫不仅对中国文明或者民族的整体认识带有社会集体想象性,而且他对上海所见所闻的记叙依然没有摆脱社会集体想象的影响。究其原因,我们认为,冈察洛夫一直将中国人视为是“一群对和平劳动、贸易、文雅以及高度发达的精神文明充满敌意的人” 6。

在描写中国人的相貌特征时,冈察洛夫认为中国人具有“鞑靼人的特征”7。而且,中国的性格特征既“妄自尊大”8,又“对一切都麻木不仁,面部表情或者冷漠,或者专注蝇头细事”9。冈察洛夫极度贬低中国的学术,认为中国人崇尚的学术是“艰涩、呆板、陈旧和无用的学说,它们只会让人变得更愚蠢”10。而且,“学者只会学舌,成了咿呀学语的婴儿,只配成为没有学识但有健全头脑的百姓的笑柄”11。

用鞑靼人来形容中国人的面貌特征,这是冈察洛夫种族歧视的表现。众所周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俄罗斯人认为鞑靼人是素质低下、野蛮的民族。因此,在俄罗斯才有这样的俗语,“不请自来的客人比鞑靼人还坏(Незваный гость хуже татарина)”,据俄罗斯俗语词典解释,这句话就出于蒙古-鞑靼人统治俄罗斯时期。12又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就说过,“在欧洲,我们是鞑靼人;而在亚洲我们是欧洲人” 13。冈察洛夫认为中国人“妄自尊大”,这不仅与普提雅廷两次向清政府提出对俄开放港口和实行自由贸易遭到拒绝有关,同时也与中国人在俄罗斯人心目中固有的“傲慢形象”相关。冈察洛夫给中国人戴上“麻木不仁、见死不救”的帽子,既可以彰显中国人的劣根性,又可以反衬俄国人“基督式的高尚”。为了证明这一点,他似乎“毫不经意地”描写了一次中国人面对同胞落水却见死不救的事件,而“我身旁的波谢特热情好动,见义勇为,立即捞起了孩子”14。冈察洛夫认为中国人“专注蝇头细事”, 学说“一成不变”,其实是以一种杀人不见血的方式贬低了中国的科学、教育与社会制度。

冈察洛夫对在上海亲身经历的记述,既是体现其对中国集体性想象的表现,同时也是其精心选择的结果。毕竟,他深知自己对中国文明、民族民族精神的批判带有很强的主观性,可信性不强,有必要用“亲身经历”来进行印证。总体来看,冈察洛夫对儒家思想否定和对中国国民劣根性的放大,其目的是想从“文明基因”“民族基因”和“种族基因”几方面贬低中华文明与文化,以彰显基督教文明的优势。

三、误读与偏见的时代背景与思想特征

让—马克·莫哈认为,异国形象的描述可以分为“意识形态型”和“乌托邦型”两种。第一种类型指的是异国形象塑造者出于自身的需求从而维护和强化自身社会价值而对异国的妖魔化,是“从自身的起源、身份,自我在世界史的地位的观念去解读异国”1。第二种类型则通过对异国形象的相异性的浪漫化,来批判自身的文化,即“按本社会模式、完全使用本社会话语重塑出的异国形象就是意识形态的,而用离心的、符合一个作者(或一个群体)对相异性独特看法的话语塑造出的异国形象是乌托邦的”2。总体来看,冈察洛夫对中国形象的刻画更多的是属于意识形态类型,而这与其所处的时代背景及其思想倾向有着紧密的联系。

在19世纪中期的俄罗斯,斯拉夫派与西欧派围绕俄罗斯该走西方道路还是坚持走本国传统道路的问题进行了激烈的讨论。西方派坚持认为,西欧是俄国社会和精神的理想目标,他们坚信俄罗斯是西方文明的一部分,西方的道路代表着俄罗斯前进的方向。西方派为了证明其主张的正确性,选择了中国作为反面例子。在他们眼里,中国之“恶”在于中国人不相信宗教、社会观念固化、政府崇尚暴政和专制。西欧派认为,这是中国成为腐朽帝国的根本原因,于是“把中国和被视为俄国的社会和精神理想的发达西欧完全对立起来”3。而率先表明西方派对中国的根本态度的人是俄国思想家、西方派鼻祖恰达耶夫(П.Я.Чаадаев,1794—1856)。

1836年9月底,冈察洛夫的恩师纳杰日金(Н. И. Надеждин)在其主办的《望远镜》杂志发表了恰达耶夫的《哲学书简》中的第一封信,恰达耶夫在信中将东方中国作为反面例子,提出俄国应该向西方文明和西方文化学习,全面否定了俄国的历史和现在,引发了俄国社会思想的大论战。恰达耶夫因向俄国社会舆论发出了超常规的挑战而被沙皇尼古拉一世宣布为疯子,纳杰日金遭到流放,这就是当时轰动全俄罗斯的“恰达耶夫事件”。当时,冈察洛夫在彼得堡财政部供职,无论从关心恩师的角度,还是以“恰达耶夫事件”的影响力来看,他对恰达耶夫的观点是有所知的。

冈察洛夫骨子里是一位坚定的西方主义者,其社会主张的思想源头就来源于恰达耶夫。虽然谨小慎微的个性及政府官员身份决定了他不可能公开宣称恰达耶夫对自己的影响,4但这种影响实际上是存在的。例如,В.И.Мельник指出,“在冈察洛夫将基督教理解成文明之创造力量的尝试中可以找到其与恰达耶夫思想的重合之处”5。 Е.А.Краснощековая也认为,“在《巴拉达号三桅战舰》中所体现出的冈察洛夫的历史哲学观中,可以捕捉到恰达耶夫思想的回声”6。

恰达耶夫认为,德国是欧洲文明的代表,而中国则是东方文明的代表,俄国生活在德国与中国之间。恰达耶夫对中国文明是持否定态度的,例如他论述东方文明的落后时,将中国定义为“迟钝而停滞不前”国家,中国古代的四大发明虽然促进了人类的发展步伐,但对中国文明却没有促进作用。恰达耶夫为此连提出5个问题来进行说明,“它们对中国起了什么作用呢?中国人完成了环球航行吗?他们发现了新大陆吗?他们是否拥有比我们在印刷术发明之前所拥有的更为广泛的文献呢?在残酷的战争艺术里,他们是否拥有像我们的腓特烈和波拿巴一样的人物呢?”1

像恰达耶夫一样,冈察洛夫将以中国为代表的东方称作是“一片枯竭的土地”,而将欧洲视为繁荣发达之地。例如,他在《巴拉达号三桅战舰》描写东亚国家的落后面貌时感叹说,“您回想一下吧,当这儿陈旧的液汁腐败发臭时,有多少新的因素汇集于我们那块狭小的欧洲大陆,有多少鲜活的血脉喷张,吸收了众多新鲜和朝气蓬勃的血液?”2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冈察洛夫在长篇小说三部曲《平凡的故事》《奥勃洛摩夫》和《悬崖》中将其心目中理想人物阿杜耶夫、希托尔茨、图申均塑造为具有实干精神的资本家就不足为奇了。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几位人物都游历过欧洲,其中希托尔茨还有一半的德国血统。

恰达耶夫极度推崇基督教文明,在他看来,只有在基督教大家庭中的民族身上,才可以发现“现代社会的独特特征……正是在这里才有可持续发展和真正进步的因素,该因素将西方与世界上其它一切社会制度区别开来,一切伟大的历史教训都隐藏于此”3。恰达耶夫进而指出,欧洲文明是世界文明的火车头,天主教教义是推动落后的基督教地区及东方落后国家的精神理想。如果不以欧洲为典范去发展,这些国家就不可能获得真正的文明。

冈察洛夫是认同恰达耶夫将基督教视为拯救一切落后国家的神奇力量的。他在《克拉姆斯科依的画作“荒原中的基督”》一文中表露过这一思想,“除基督教文明之外,不再有任何文明,所有其它宗教除了给人类提供黑暗、愚昧、无知和混乱之外,无法提供任何东西” 4。所以,冈察洛夫认为,欧洲文明要帮助中国走出历史死胡同,“只有打着基督教文明的旗帜,他们的成功才有希望——而这一点确实是意义重大” 5。因此,新教教徒采取的“以贸易为开始,但最终却以宗教结束”的方案最适合在中国推广基督教。6

冈察洛夫作为随船秘书,虽然他的身份是作家,但是有一点我们不能忽视,那就是他的游记也得要为巴拉达号的此次航行做一定的舆论准备和正面宣传。这正如冈察洛夫在回国20年后回忆乘坐巴拉达号远航的经历时所说,“实际上我不是去旅游,而是出航‘完成指定的公务,我的履历表上注明的是:‘在向我国之美洲领地航行期间,任海军中将秘书之职” 7。我们认为,普提雅廷率船队远航的目的是对日本进行“经济侵略”,窥视中国的实力。因此,为远航制造舆论应该也是其“公务”的一部分,因为“如果能证明东方人是懒惰的、淫荡的、残暴的、混乱而无法自理的,那么帝国主义者就可以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的入侵与统治是正义的” 8。否定日本文明的精神源头中国文明,不失为“一箭双雕”之举。

冈察洛夫对中国形象的描述到底对俄国知识分子产生了多大影响,目前我们对这个问题不得而知。但是,冈察洛夫在其游记中所持的观点,在俄罗斯宗教哲学家В.С.Соловьёвь那里几乎可以找得到它的直接翻版。后者在1883年撰写的一篇名为“古代世界的东西方——基督教的历史地位”中写道,“东方文明从对超人原则的从属出发,制定了自己的确定的道德理想,其基本特点是对最高力量的完全服从。不难看出这种道德的消极方面:奴颜婢膝、因循守舊和冷漠无情。对传统和古风的依恋蜕变成了闭关自守和停滞不前”9。在这里,В.С.Соловьёвь还专门加了一个注释:“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东方文化最纯粹的典型是封闭的和停滞不动的中国:但正因为如此,中国文化没有进入人类的一般历史,因为历史是运动的。” 1

因中国“对最高力量的完全服从”而导致的“奴颜婢膝、因循守旧和冷漠无情”,“ 对传统和古风的依恋蜕变”导致“闭关自守和停滞不前”,最终使得“中国文化没有进入人类的一般历史”。从这里可以看出,冈察洛夫对中国的描述与В.С.Соловьёвь的逻辑思维是一致的。这充分说明上述观点是以文明人自居的俄罗斯人固有思维的结果,这种思维习惯在很长一段时期内一直在左右着俄罗斯人对中国的认识。

结 语

冈察洛夫对中国的误读与偏见,绝非仅仅是其个人阶级观或者世界观层面上的误判,而是俄国社会集体想象的结果。因为“在19世纪以俄罗斯为中心建立斯拉夫大帝国这种结构强烈的自我意识逐渐左右了俄罗斯对中国的想象,即在俄罗斯的想象中中国乃是落后、野蛮地所在,因此要以属于开化的基督教世界的俄罗斯的或者欧洲的文化来改造它” 2 。

冈察洛夫环球航行线路与我国提出的“一带一路”路线基本上是重叠的,因此,在中国提出提升国家文化软实力的今天,大力实施“中国文化走出去”战略是必要的,但如何纠正他国塑造中国形象时出现的误读与偏见,对于我们重塑中国形象,构建符合我国国家利益的话语体系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

Misunderstanding and Prejudice: Study on Chinese Image in 《Frigate “Pallada”》

Gao Rongguo

Abstract: Russian writer Ivan Aleksandrovich Goncharov describes China relatively objective in his travel note 《Frigate “Pallada”》 compared with many other Russian literatures. However, Goncharov still exposed his misunderstanding and prejudice against China in this note, and made a wrong judgement to the direction of China's social development. In that Sino-Russian relations has entered into a new historical development period and China has put forward the great strategy of "The Belt and Road" initiate, this paper deeply analyze the misunderstanding and prejudice against China in Russian literatures and dig the complex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reasons as well as the narrator's psychological motivation behind the misunderstanding. It is of great academic value and practical significance to explore the Russians cognitive process of China's national image, to eliminate the negative factors which affect the promotion of China's cultural soft power and to construct the discourse system in line with our national interest.

Keywords: Russia; Goncharov; 《Frigate “Pallada”》; Chinese Image

猜你喜欢
中国形象俄国
七颗钻石
美国保守主义权势集团对杜鲁门政府对华政策的影响
东方主义在大正日本文学中的探讨
西班牙媒体眼中的中国形象
19世纪中后期东西方画报中的晚清中国镜像
俄国戏剧舞美特点初探
从香港恐怖片看中国内陆形象的演变
讲好中国故事:政府对德传播媒体该怎么做
19世纪末20世纪初俄国工业垄断资本与国家
哥德巴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