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锋?
媒介评论·审读评阅·现象研判(五篇)
主持人:刘丹凌
(西南大学 新闻传媒学院,重庆 400715)
主持人语:费·金斯伯格、里拉·阿布-卢赫德、布莱恩·拉金将媒体世界视为“人类学的新领域”,不仅因为媒介生产和媒介接受的发生地不断拓展,扩充了媒介实践的社会场域;还因为媒介实践本身越来越成为日常生活及其话语体系的建构性力量,影响着我们如何看待话语世界、政治境况、经济环境、国家情境、历史时刻、跨国流动等问题,以及这些问题与自身的勾连关系。换言之,在人类学视域中媒介的文化政治功能被重新发现。本期栏目的几篇文章,从总体上看均体现了这种关注和思考,如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汉语词汇的生态批评及生态预警研究”(14YJC740007)阶段成果《流行语滥用对精神生态的破坏》从生态批评角度分析了当代流行语对人们的精神生态造成的破坏及其对人们语言生活产生的影响、《公共事件中的网络评论分析与阐述》阐述了公共事件中的网络评论的必要性和作用,再如《新媒体视角下国学文化媒介奇观化现象探骊》以新媒体视角剖析了国学文化媒介奇观化现象及其文化建构,探讨这些问题力图促进我们进一步认识新媒介及传媒现象,拓展研究视野。
摘 要:滥用流行语是当前语言生活中比较常见的现象。不过应把热词和流行语分开,两者都被高频使用,但流行语是新词,没有收入到词典中,热词不是新词。流行语可以是词、短语或者句子,流行语的构式框填形式使流行语进一步扩散。马赛克流行语是语码混用现象,它们不合汉语交际习惯和使用规范。从生态批评角度看,当代流行语对人们的精神生态造成了一定的破坏,流行语滥用导致理性消解、品味低俗、阶层固化加剧、语言创造力降低等。
关键词:流行语;精神生态;破坏
中图分类号:H13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8122(2017)06-0036-03
一、流行语界定
近年来,一些媒体或研究机构陆续开始发布自己的年度流行语版本,这已成为公众的一件年度大事。例如《咬文嚼字》杂志最近5年公布的年度十大流行语:
2012年:正能量、元芳,你怎么看、舌尖上、躺枪、高富帅、中国式、亚历山大、最美、赞、接地气
2013年:中国梦、光盘、倒逼、逆袭、微××、大V、女汉子、土豪、奇葩、点赞
2014年:顶层设计、新常态、打虎拍蝇、断崖式、你懂的、断舍离、失联、神器、高大上、萌萌哒
2015年:获得感、互联网+、颜值、宝宝、创客、脑洞大开、任性、剁手党、网红、主要看气质
2016年:供给侧、工匠精神、小目标、洪荒之力、吃瓜群众、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葛优躺、套路、一言不合就××、蓝瘦,香菇
顾名思义,流行语的主要特征是流行,也就是广泛传播,郭熙给流行语下的定义是“某个时期在某些人中广泛流行的语言形式”[1]。“某个时期”意味着流行语具有阶段性,有一个从出现到集中爆发、病毒式扩散再到逐渐衰减的过程,到了衰减期,就慢慢地不再流行了。流行语大多数由某个新闻事件产生,在当今信息爆炸的时代,单个新闻事件的影响时间有限,流行语的流行时间一般在3个月左右。“某些人”意味着流行语的语域性,也就是流行语在特定地域或特定行业、特定群体中流行,带有方言或黑话性质。国家语言资源监测与研究平面媒体中心发布的“年度中国媒体十大流行语”,分综合类、时政类、经济类、文化教育类、科技类、体育娱乐类、社会生活类、民生类等,每个类别都有自己的“十大流行语”,就突出了流行语的语域特点。但有不少流行语并不限定或者很难界定流行范围,具有全民性,因此,区分语域并不是流行语的本质特征,《咬文嚼字》杂志就没有区分十大流行语的具体使用范围。
流行仅仅是流行语的表现,是否流行可以通过统计出现频率来判断,一定时期内的高频词往往是这一时期内流行的词。但流行语在本质上还有创新的特点,因为只有新鲜的“事物樣态”或者“行为方式”才能激发和维持民众的兴趣。流行语基本上都是新词或旧词新义,如《咬文嚼字》杂志历年发布的十大流行语中,“躺枪、点赞、逆袭、断舍离、神器、脑洞、网红、创客、洪荒之力、供给侧”等都是新词,“光盘、土豪、打虎、宝宝、套路、小目标、香菇”等虽然是旧词,但它们都有了新的含义,算是“旧瓶装新酒”。如果仅仅抓住流行这一表象,有些不属于流行语的热词也会划进流行语的范围[2]。热词虽然也是高频词,但它们无论词的形式或意义都没有创新,只是反映了一定时期内人们的关注焦点。国家语言资源监测与研究平面媒体中心发布的“2016年中国媒体十大流行语”中,有相当一部分只能算热词,如“国家安全、难民、民间投资、杨绛、欧洲杯、抗洪”等,这些词语都没有创新,虽然在媒体中出现频率很高,但只能算热词,不是流行语。
流行和创新是厘定流行语的两大原则,但这两个原则本身不太容易把握。是否流行可以通过测量词语的出现频度来确定,但词频统计的时间、范围和方法不同,得出的结果就不一样。并且,多大的频度才算流行,这也很难划定。词频可以通过计算机来处理,但词语是否创新,是很难让计算机来裁断的,这需要专家通过人力来决定。所谓“十大流行语”,不同的发布机构有不同的遴选标准,得出的结论不尽相同,而且,他们发布的“十大流行语”,与大众的语言感受也可能存在偏差。所以,流行语的界定有时候只能作模糊处理。
二、流行语的结构特点及易感人群
流行的东西一般具有轻简方便的特点,所以,流行语通常以词和短语为主,但句子也可以成为流行语,如“厉害了我的哥”“内心几乎是崩溃的”“撸起袖子加油干”“一言不合就××”“××的小船说翻就翻”“我可能××了假××”“皮皮虾,我们走”。流行语的结构形式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固定的,在使用过程中不改变流行语的形态;另一种是构式流行语,如“被××”“××门”“××秀”、“ ×二代”“××的不是××,是寂寞”等,其中的“××”可以被不同词语填充,构式中的“××”孽生形式使流行语获得更宽广的扩散范围。
从构成符号来看,流行语除了正常的汉字构词之外,还包括字母词如“out、duang、pk、no zuo no die”、数字词如“1314、555、7456、88”、杂糅词如“hold住、牛B、互联网+、大V”等。在普通话语码中夹杂英语语码、数字语码等,就像语言中的一块补丁,陈原用“语言马赛克”来指称这一语码混用现象[3]。马赛克流行语还包括日语词“欧巴桑、撒哟拉拉、卡娃伊”、韩语词“思密达”等,这些音译词不像“沙发、巧克力”等早已被全民认可并成为汉语词汇中稳定的一员,它们兴起时间不久,除了一些喜爱观看日剧和韩剧的年青人,很多人并不明白这些词语的意思。马赛克流行语也包括了“猴赛雷、港真、伐开心、肿么、捉急、蓝瘦香菇”等方言中的词语或方言读音的普通话词语,前几年流行的东北方言词语“忽悠”“嘚瑟”收入到了第6版《现代汉语词典》中,已经不是普通话中的马赛克了。
某个流行语集中爆发时期,会与一些传统词语恶性竞争,挤占传统词语的生存空间,这些传统词语在某个流行语不再流行之后才重新被大多数人使用,但对某些人来说,这些传统词语可能永远被某个流行语取代了,哪怕这个曾经的流行语以后再次说出来时会被人讽刺成“老土”。大多数流行语最后都被人抛弃了,只会留下一些语言的痕迹,让后人去研究这些词语在当时的意义,但也会有一些流行语进入到了汉语中的一般词汇甚至基本词汇中,不再流行,却被比较稳定地使用,比如收入到第6版《现代汉语词典》中的“雷人、山寨、草根、粉丝、闪婚”等词语。从人群来看,娱乐节目主持人、网民、年青人、大学生等最容易成为被流行语模因感染的宿主,一个人被流行语模因多次感染之后,他往往就是最好的宿主,如果没有流行语,他会觉得语言乏力,在某个流行语消沉之后,他会积极地去寻求新的流行语模因,主动要求被感染。
三、流行語滥用导致精神生态的破坏问题
鲁枢元将人类生态分为自然生态、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他指出人类精神生态出现了危机,比如“文化的滑坡、精神的堕落、情感的冷漠和人格的沦丧”,是由于现代社会发展出现偏颇造成的。王岳川也认为消费主义导致精神生态失衡,主要表现为“当代人整体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发生着深刻的变异”[4]。自然生态危机和社会生态紊乱也与人类精神生态的危机有关,人类精神生态的危机诸如道德滑坡、人性迷失、价值错乱、意义消散等在流行语中有所体现,并且,流行语打着时尚的幌子被人不断滥用,其对人类的精神生态破坏日益严重,一些严肃的社会问题常常在流行语中偏离了主题。从生态批评的角度来看,李金来认为汉语流行语是汉语生态批评的对象[5]。
1.无厘头流行语过度消解理性,使精神生态沙漠化。周星驰的一系列喜剧电影将无厘头文化郑重地呈现在大众面前,此后,反逻辑、荒诞恶搞、破坏规则、解构正统的无厘头精神在很多方面大行其道,无厘头文化本来只是底层民众的亚文化,现在却有登大雅之堂的趋势。“duang、打酱油、吃瓜群众、蓝瘦香菇、信春哥不挂科、你妈喊你回家吃饭、元芳你怎么看、哥抽的不是烟是寂寞、皮皮虾我们走”等的突然流行常常让人莫名其妙。“躲猫猫、俯卧撑、我爸是李刚、我反正信了”等语句虽然有新闻背景支撑,表现了民众对公权力滥用的质疑和对真相的渴望,但这些语句成为流行语,被人随意地挂在嘴边,其中的理性和质疑蜕变成了娱乐,社会矛盾在这些不痛不痒的流行语中不仅得不到实质的改变,反而被淡化处理了。
汉语一般通过意合法构词,组成词的字(或语素)之间有主谓、动宾、偏正、联合、补充等结构关系,意思一目了然。这一规则在无厘头流行语中常常被破坏,如“不明觉厉、人艰不拆、喜大普奔、十动然拒、地命海心、累觉不爱、细思恐极、男默女泪”等伪成语,“然并卵、冷无缺、醒工砖、我伙呆、细软跑、直膝箭、来信砍”等伪惯用语,它们都是对句子任意缩略而成的,语义艰深,很难直接看出文字之间的逻辑联系。如果任由这种生造词语的方法推行开去,恐怕人们在交流之前都不得不需要强调一句“请说人话”。
无厘头流行语擅长将各种不相干的元素混搭一起,以调侃、自嘲的语气消解严肃话题的庄重内核,拒绝理性,娱乐至上。有人说现在是一个缺乏信仰的时代,但不可否认的是,现在明显是一个造星的时代,各种网红此起彼伏,说明人们并不缺乏信仰。然而,大多数网红都只能红很短的一个时期,不用多久就被人忘记了,又说明人们的信仰找不到方向。广西南宁一男子失恋后录了一段视频,将“难受,想哭”用广西话唱成“蓝瘦,香菇”,竟然迅速无厘头地走红成流行语。人们以娱乐的心理围观别人的痛苦,是天性冷漠还是品格沦丧?如果说“难受,想哭”触动了生活中的一些痛点,但一句笑点很低的“蓝瘦,香菇”把本应理性思考的问题,演变成一场炫耀时尚的游戏。信仰如果过于浮浅,无厘头流行语将成为生命中难以承受之轻。
2.低俗流行语使道德滑坡,迎合社会的畸变心理。中国是一个礼仪之邦,很多人都明白“祸从口出”,因而设置了各种禁忌语。许多网络论坛、网站、搜索引擎等会通过敏感词过滤的方式,对各种禁忌语进行遮蔽处理,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网民在和网络管理机构的斗智斗勇中,创造出许多替代禁忌语的新词语,并迅速走红,让网络防不胜防。一些流行语的低俗主要表现在:
嘲讽和詈骂语。詈骂是情绪的宣泄,网络上由于匿名性的存在,网民更容易精神狂欢,一言不合就詈骂和互掐。网络詈骂语大多和不雅、不洁、不敬、不吉词语有关,“尼玛、你妹、BT、绿茶婊、狗带、土肥圆、矮穷锉、滚粗、我去年买了个表、蛋白质、恐龙”等詈骂语,或武骂,或文骂,或明显,或隐晦。
低俗流行语将粗俗当有趣,反映了使用者的畸变心理和道德滑坡,当它们在网络上流行的时候,一些传统媒体鲜明地表达了抵制态度。《咬文嚼字》在评选十大流行语的时候,就在“流行、创新”的基础上,增加了“文明”这一条件,“逼格、然并卵、小鲜肉、老司机”等流行语虽然很流行,但格调低俗,《咬文嚼字》没有收入,有良心的媒体应该以对社会负责的态度引领流行语的正确走向。
3.“×二代”类流行语突出阶层固化,彰显底层民众的绝望
阶层固化是一种滞化的社会流动,一方面表现为代内的水平流动而非垂直流动,另一方面表现为代际间向上流动的异常艰难。处于社会中下层的青年群体在向上流动过程中遭遇困境,即使通过后天努力,他们也无法改变糟糕的人生际遇[6]。一些流行语反映了社会上阶层固化的现象,如“官二代、富二代、星二代”以及“农二代、贫二代、拼二代”等“×二代”“高富帅、白富美、土豪”与“矮穷锉、土肥圆、屌丝”“蚁族、房奴”和“房姐、房叔”等。阶层固化首先表现为阶层鸿沟,王健林所说的年轻人的“小目标”是只先挣一个亿,“小目标”这一不接地气的词语迅速引起了大众的吐槽,“先挣一个亿”让众多的“搬砖”族情何以堪。阶层鸿沟不可怕,可怕的是阶层固化之后难以改变身份的绝望和无力感,“×二代”“我爸是李刚”证明了“拼爹”的重要性,只因为“恨爹不成刚”,底层青年由于缺乏可用资源,不管如何努力,都难以改变身上的阶层烙印。
面对无法弥补的阶层鸿沟和社会不公,处于弱势阶层的草根,只能以调侃、自嘲、无奈和悲愤的语气,称呼自己是“屌丝”。但是,一句“土豪,我们做朋友吧”,说明屌丝阶层的年轻人在怨恨、仇视土豪的同时,又流露出对土豪阶层的攀附、艳羡和垂涎。一句“小目标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说明“搬砖”族不甘心平庸,只是“小目标”更接地气,比如数学考100分、先瘦他70斤、找到一个女朋友等。“屌丝”一词尽管不雅,却让人趋之若鹜,越来越多的人拿它作身份标签,甚至连商界大佬史玉柱、文艺明星韩寒也自称“屌丝”,使得一场即将兴起的阶层革命,起了声势,却悄然化解于流行语的造词游戏之中。
4.少数语言精英创造的流行语扼杀了群众语言的创新精神
流行语在产生之初,通常有专门的含义,但随着使用频率增加、使用领域扩大,流行语的语义不断泛化,意思越来越模糊,有些还转变为构式流行语,可以随意填充。语义泛化之后的流行语,意思有时很难明确地讲清楚,以前必須作各种精细化表述的内容,现在都可以装在同一个流行语的篮子里了。比如“点赞”一词,语义涵盖了“认可、称赞、惊叹、喜爱、支持”等,即便放在具体的语境中,也不好明确地说出是哪一种意思。后来“点赞”的次数多了,仅仅是朋友圈的一种礼貌形式,有时并没有实质内容,甚至伤心事、糗事、灾难新闻也有“点赞”。再如“我也是醉了、你懂的”等流行语,时常夹杂在人们的聊天中,但真正想要表达什么意思,无论是说话人或听话人恐怕都难以明白。有些人说话写文章,不愿意深思熟虑地找词,又需要用流行语来标榜潮流,便脱口而出几个流行语,也不管是否准确贴切。流行语滥用之后,表达的同质化现象日益严重,人们遣词造句和精确描述的能力越来越差,甚至丢掉了流行语,都不知道怎样说话了。
创新是流行语的内在,流行语之所以能流行,也在于它具有表达新奇的效果,但如果大家都千篇一律地用同一个流行语,人们很快就会审美疲劳,于是代替旧流行语的新流行语诞生了,如前几年表示事不关己的“打酱油”现在已然被“吃瓜群众”给代替了。能创造或引领流行语的人是语言天才,但人云亦云鹦鹉学舌的人是庸才或蠢才,少数语言精英的创新扼杀了多数人的语言创新。流行语更新太快,人们只来得及学习流行语,并养成了依赖流行语的惰性,又怎能想到更多的表达形式?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提出要向人民群众学习语言,但是,现在的群众语言如果都流行语化了,群众语言也缺乏创造力。因此,流行语以创新的名义出现,最终却扼杀了创新。
参考文献:
[1] 郭熙.中国社会语言学[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9:115.
[2] 崔蓬克.当代汉语流行语概念的再界定[J].当代修辞学,2012(2):27-31.
[3] 陈原.语言和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17.
[4] 朱鹏杰.中国“精神生态”研究二十年[J].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5):45-52.
[5] 李金来.以言废义:当代流行语的生态批评观照[J].社会科学家,2016(3):50-54.
[6] 敖成兵.“土豪”流行语背后的青年阶层固化现象检视[J].中国青年研究,2014(9):71-76.
[责任编辑:思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