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之光

2017-07-12 17:33马勇
牡丹 2017年19期
关键词:小池张扬

马勇

01

在新店镇,冯庄算是妇孺皆知。新店镇有句俗话,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因为村子大,所以人口也就多。因为人口多,所以怪事也就多。

早几年,因为恋爱纠纷,一个外地小伙到冯庄女友家死缠烂打,结果没几天,村外稻田里就出现了他的尸体。据说是满身刀伤,又在稻田里泡了几天才被发现,以至于眼睛都被虾蟹吃掉了。县里的刑警队和镇上的派出所大费周章搞了一番深入调查,最后也没个具体结果。

后来又有一件事,冯庄北队一个叫冯连旺的中年人,午饭过后扛着锄头去玉米地,刚走到地头儿就遇到了一个炸雷,不偏不正刚好打在他肩膀的锄头上,结果冯连旺当时就变成了一团火球。冯连旺死后没几天,村里紧接着就又死了几个村民,其中有老的也有少的,有病死的也有摔死的,并且是多多少少都曾跟冯连旺有些过节的。大家都说,冯连旺年富力强遭此横祸,难免心有不甘拉人垫背。按照老规矩,必须立马挖开冯连旺的坟墓,刨开棺材让太阳暴晒七七四十九天,不然村里还会有人被冯连旺缠上。冯连旺的家人顶不住压力,真找了阴阳先生挖开了坟墓。这件事情再次轰动了新店镇,附近十里八村近乎全镇出动,陆陆续续全部赶到冯庄南边的山腰去看热闹。因为冯连旺是遭雷击丧命的,所以尸体也就被火烧得面目全非,尤其是黑紫色的皮肤和满口黄牙,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大家都想往挖开的坟边凑一凑看一看,但人群里不时传出妇女和孩子的尖叫声,导致只有几个胆大的敢靠近那么一点点,好像生怕棺材里的尸体会突然复活,迅速把附近的人拉进去一样。不过看没看到庐山真面目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都去了,而且都在绘声绘色地描绘焦尸的满嘴獠牙和全身白毛。这件事情再次让全镇的人对冯庄人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再拉近一点时间,就要说到冯庄南队的狗剩了。偌大的冯庄村里,疯疯癫癫、痴痴傻傻的人自然也不会少,北队的冯尿壶、冯长水,南队的冯狗剩、冯发财、杜花花等,仔细数数有十数人之多。狗剩原先也不疯,因为家穷人丑,总也娶不上媳妇,后来又病了一场,人就变的不太正常了。大家都说狗剩是因为没媳妇,生生给憋疯的。狗剩没被父母用铁链拴住之前,因为邻里纠纷,他用石头把邻居的脑袋给砸烂了。新店镇派出所副所长带了人来抓狗剩,反而被狗剩拎着粪叉追得满村乱跑。追到冯庄北队鱼塘边时,狗剩一粪叉过去,副所长当场就被戳翻在地,小腿血流如注。打那以后,村上再有村民报警,派出所基本上都是让村民到派出所接受调查,没人再敢轻易到冯庄了。

朱大成就是冯庄人,儿子没考上大学之前,他是出了名的懒汉。

02

列车刚哐哐当当地在夜幕里開过一站地,陆之光就开始有些心神不宁了。

从乘警队派班室领了枪弹及其他备品,陆之光就带着王大宇上了熙熙攘攘的站台。那里盛满了躁动的乘客和杂乱的行李。陆之光看了一眼,多是些进疆的棉农。陆之光目光扫过人群的时候,看到了人群后面安静站着的白小池。白小池一手自然下垂地拎着包,一手轻轻地扶着隆起的肚子,有些幽怨地站在站台上的花坛边儿上。那里,晃动的乘客要少很多。陆之光掏出手机看了时间,又环顾四周,没看到什么情况。他嘱咐协警王大宇多注意巡视,就挤过人群径直到了白小池面前。陆之光想摸摸白小池挺着的肚子,又觉得场合不太适宜,就忍住了。

白小池比陆之光小一岁,今年二十九,生着一张看不见岁月侵蚀痕迹的娃娃脸,依然一副在校大学生的模样。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白小池满脸都写满了不满意。她心疼这个男人,她知道这个男人压根就不适合乘警这份儿工作,平时坐几个小时汽车都会头晕上火,更别说这第一次出乘就是三千公里外的新疆了,回来必定又要大病一场。她也知道自己阻拦不了这个倔强的男人,但她还是跟过来了。她不放心。

白小池伸出双臂想抱一抱这个男人,但却迅速被陆之光用胳膊撑开了。看见站台上的人流开始往车上缓缓地蠕动,陆之光转身就走,走了两步想起一件事情来,就从口袋摸出一沓钱,回身塞进了白小池的包里,抬眼一看,原本就有些幽怨表情的白小池已经泪光闪动。陆之光没等白小池再说什么,快速回身挤进了蠕动着的人流之中。那是他这个月的工资,他知道白小池压根儿就不缺钱,但他作为白小池腹中胎儿的父亲,临走之前有必要为对方做点儿什么。

骚动的乘客们全部挤进车厢以后,陆之光没再回头,直接上了车。他走到餐车座位上,没来及摘下警帽挂上衣帽钩,就往白小池站着的那个花坛方向看,那里已经空空荡荡。王大宇穿着短袖制服满头大汗地走过来,坐到了陆之光对面的座位上。你很热?陆之光问,已经入秋好几天啦。王大宇表情有些痛苦地答,肚子有点疼,不过应该没事。陆之光让餐车服务员给王大宇倒了杯开水,多喝点儿热水。王大宇点了点头回应着。

窗外,那些晃动着的灯火渐渐少了起来。飞驰的列车,终究还是驶入了一望无际的黑暗之中,这也让那些坐在窗前独自看风景的人,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压抑和沉重。

见乘客基本都安定下来了,陆之光就让王大宇休息,然后自己朝着硬座车厢巡视。王大宇虽只是一名年轻协警,但有着近三年的值乘经验,算起来陆之光倒要喊他声师傅。走了一小时,陆之光才挤过两节车厢。他之前不清楚超员百分之二百是什么概念,但现在清楚了。陆之光站在车厢连接处擦汗时,列车到了全程十八个停点站中的第一个。没什么乘客上下车,但陆之光刚下站台,就看见不远处的车长王红站在一群人前面喊他。陆之光掏出手机看了时间,确认来得及后快速跑去,却看见几个乘务员正架着面目扭曲的王大宇。

陆警官,刚才我找一位医生乘客帮王警官看了,急性阑尾炎,耽搁不得,赶紧送医院吧,车站和医院方面我们这边已经联系好了。车长王红紧握着对讲机,有些着急地对陆之光说。

陆之光赶紧掏出钱包拿了银行卡给王大宇,又说了密码,嘱咐王大宇安心治病,队上的事情回头他去向领导作解释。

两分钟的停车时间很快就到了,陆之光刚回到餐车喝了一大口水,就看见两个背单肩包的中年男人朝他径直走过来。

同志你好,我们是代部检查组的,这是我们的证件,按照列车治安巡视规定,每隔四十分钟你们要巡视一遍车厢,但我们在那边卧铺边坐等了一小时,没看到你们这个乘警小组的任何成员巡视,这是督导整改意见书,请你签字。走在前面的男人递过来了两张警官证和一份制式表格,面无表情地对陆之光讲。

陆之光站起身,扫了一眼警官证,接过了表格。他做了一个请对方坐下的手势,见对方没有回应,只能站着解释了。他刚想开口,对方却紧接着说,这位同志,我们是督导检查工作的,只看结果,不问过程,只查问题,不听解释,你只需要签字就行了。当然,你有权拒签,不过我们会将这个情况备注下来。

陆之光拿着表张着嘴杵在那儿,不知该说什么。他摇了摇头,快速签了字还了表格。那俩人并未立刻走掉,而是转身面朝邻桌坐着的车长王红说,车长你好,我们是代部检查组的,如果车上还有铺位的话,希望能够支持一下我们的工作,安排两张卧铺。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软卧最好,硬卧的话最好是下铺。

王红站起身瞄了一眼坐在位子上低头不语的陆之光,诚恳而又客气地对那俩中年男人说,非常欢迎二位领导来帮助我们开展工作,不过您也看到了,这趟车上基本上都是进疆棉农和返校学生,铺位非常紧张,我们这边儿确实没有了,要不您看看陆警官那边?那俩人回头看了一眼依然低头不语的陆之光,对王红说了句不用了,悻悻地走了。

王红本想做件好事,给双方一个回旋台阶,不料双方都不买账,自己反倒夹中间了。她想对旁边坐着的这个年轻警官说点什么,但见对方似乎不想说话,就把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王红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年轻警官,看得出来,他是一个踏实本分不怎么爱说话的人,王红就想尽可能地支持一下他。

还真的是诸事不宜,陆之光摘了衣帽钩上的警帽,随便拍打了一下,戴在头上又正了正。他本想直接扭身继续到硬座车厢转转,突然又想起来应该给队上汇报一下王大宇和刚才那俩督察的事情,掏出手机一看,却没有信号,只能作罢。就这一个人值乘单趟都要跑三十多个小时又超员百分之二百的列车,别说四十分钟巡视一趟,四个小时巡视一趟都不能保证。陆之光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回身又朝拥挤不堪的硬座车厢方向巡视去了。

03

朱大成来县城捡破烂之前,冯庄来过一个算命的,朱大成第一个跑去算命,不过他已经提前声明,自己不会给钱。实际上,他也没钱给,自己穷得屁股还用瓦片儿盖着呢,哪儿会有钱给一个外人?冯庄虽然穷,但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是平房,或者是二层楼房,像他朱大成这样还住着两间破瓦房,屋里连个水泥地坪都没打的绝无二家,要不然他也不至于娶那个傻子花花当媳妇。朱大成觉得自己的穷困并不是他的懒惰造成的,起码不全是。这几年,冯庄年富力强的年轻人陆陆续续都去城里挣钱去了,但是朱大成没去。没人带他去。在这个几乎只有冯姓人的村子里,他一个外姓人完全没有机会进入主流人群。

算命的并不计较,他告诉朱大成膝下一子有武将之命,将来可成大事,并且会保佑朱大成今世不会有牢狱之灾。朱大成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

朱大成的宅子没有院墙,只有孤零零的两间破瓦房。东面一间窗户下面就是他和花花睡觉的床,窗户外面也就一米的距离,就是邻居张寡妇的窗户。夜里的朱大成,总是觉得眼前有团白白的东西在不停地晃动,这让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一连好多晚,睡不着的朱大成,总在半夜听到张寡妇那扇窗户里的动静,那是一种异常的动静,以至于朱大成每次听到动静都睡意全无浑身燥热。有一回,那动静刚开始,就被朱大成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了。他一个骨碌儿翻下床,摸索着出了门,又悄悄绕到张寡妇那窗户下面。朱大成很幸运,里面的窗帘居然留了一条缝儿。屋里,灯火通明,张寡妇浑身一丝不挂,白的就像刚从水里打捞上来的鱼,她那雪白的双腿,紧紧地盘在一个男人的腰上,她翘起的嘴巴微微地翕動着,像一只待哺的幼鸟。它蠕动着、扭曲着、起伏着、震荡着,发出啪啪啪的响亮声音。那男人微微后仰地站在床边,双手托举着张寡妇那跳动着的雪白屁股,满头大汗哼哧哼哧地咬着张寡妇那细长的脖颈。那是队长冯高峰。怪不得年年农忙,总会有村民帮着张寡妇白白干活儿呢,原来是沾了队长的光啊,朱大成想着。

看着冯高峰心满意足地系上裤腰带开门离开,朱大成感觉身体里有一团巨大的火焰正在熊熊燃烧。确信冯高峰离开后,朱大成踩着墙角儿的玉米秸秆垛,悄悄地翻进了张寡妇家院子。朱大成小心地把门推开一条缝儿,又把手指头伸进去轻轻拨动门后的插板,门吱吱扭扭就开了。朱大成看着一丝不挂地侧躺在床上熟睡的张寡妇,并没有饿狼扑食一样,而是脱了鞋,轻轻地躺到寡妇身后。朱大成的火越烧越旺,那寡妇的哼咛也越来越大。你这不要命的东西,咋又跑回来了?寡妇没回头,没睁眼,哼哼唧唧地说着。没听到回应,寡妇就转了身,一看居然是朱大成,抬起腿就是一脚,把朱大成踹下了床。朱大成也不气恼,他冯高峰能弄你,俺为啥不能?朱大成嘟囔着站起身。见寡妇面红耳赤不再说话,朱大成就又爬上床,闯进寡妇身体里。

朱大成并不贪心。从那以后,每隔半个月他才翻墙进张寡妇家一回,专挑冯高峰离开以后的时间,并且讲究速战速决。他不想也不敢跟冯姓人尤其是队长冯高峰起任何的正面冲突,但他也吃定了张寡妇绝对不会把自己和她的事儿说给第三个人。

04

挤过几节硬座车厢,陆之光看到了几波打牌的棉农,桌上也都散落着些五角一元的零钱,他提醒对方可以娱乐但不能赌博,对方也都笑嘻嘻地照办了。当挤到一群大学生模样的人群中时,陆之光忽然听到一个年轻姑娘喊,就是他,上新闻那警察,包养小三搞大人家肚子的那个,跟网上的照片一模一样。那姑娘说完,还晃动着手机,向周围乘客展示着手机里的内容。

还没等陆之光有所反应,原本嘈杂的车厢一下子安静下来。陆之光感受到了那份让人窒息的安静,还有那些盯在自己脸上的灼人目光。陆之光笑了笑,轻轻对那姑娘说,能让我看一下吗?那姑娘怯怯地试探着递过了手机。

那是一篇网帖,标题是《洛城火车站惊现警察与小三私会》,还配有五六幅照片。陆之光看清了,有他跟白小池四目相望的,也有白小池拥抱他的,还有他塞钱给白小池的。尽管是在夜里,但照片却都很清晰。陆之光苦笑了一下,没再仔细看内容就把手机还了。他继续穿过人群的时候,背后腾起一阵伴随着叫骂的嘈杂。陆之光的脑袋胀胀的,他拉低了帽檐,继续向前挤着。

很快,第二个停点站到了,这是一个大站,列车要停十五分钟。陆之光下到了站台,想起刚才一幕,有些哭笑不得。他又想起了雯雯,即便是在回忆里,雯雯也是那么的生动,多好的一个妻子啊。陆之光的心弦被什么扯动着。

陆之光在小站当驻站民警的第三年,他和雯雯举行了一场简单却热闹非凡的婚礼。作为全处范围内有名的优秀人民警察,陆之光的婚礼现场不仅有所长、教导员在,连公安处的处长、政委、主管副处长都去捧场祝贺。用所长的话说,这在全处历史上都是没有过的。说得陆之光差点落下泪来。可惜再坚固的堡垒也有垮塌的一天,幸福美好的婚姻,似乎永远只能呆在亲友的祝福声中,陆之光与雯雯也不例外。

雯雯生活在一个三口半之家,爸爸程云山是县纱厂的一个副科长,妈妈张秋娥是县化肥厂的职工,不过随着纱厂和化肥厂的先后倒闭,俩人终于都赋闲在家。雯雯还有一个叫程菲菲的妹妹,因为躲避计划生育的缘故,程菲菲自小就被寄养在乡下的大姑家里,大了以后才开始两边跑着住一住。雯雯家住县城东关的纱厂家属院里,那里原本还有纱厂的老厂房。纱厂倒闭以后,设备卖了,厂房卖了,就连地皮都卖了个精光,只剩下几排破旧的小平房家属院,终日翘首等待拆迁。

陆之光第一次到雯雯家时,就领略到了老泰山的不同寻常。当时雯雯和母亲张秋娥在厨房有说有笑地准备饭菜,狭小的客厅里只剩陆之光和程云山两人对坐。陆之光话不多,为了避免出现冷场的尴尬,就主动起身干点活儿让自己忙起来。陆之光端了盆子打水,又拿了抹布,想去擦拭桌椅板凳上的陈年老垢。不料刚开始,程云山就开口了,咋了小陆?嫌我家太脏不是?嫌我家破不是?陆之光一下子尴尬地停在了那里。吃过饭陆之光又拿了扫帚去打扫院子,程云山就叼着烟站在旁边说,小陆啊,你虽然是个乡下出生的娃娃,但好歹也算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扫地上的水能像扫树叶一样的扫法儿么?程云山说着,一把夺过陆之光手中的扫帚,认真地做了一次示范,看到没?要这样扫才行。

陆之光还是去打扫了厕所,那是一个面积也就一平米左右的小空间。陆之光蹲下时,通常是额头顶着前墙,屁股擦着后墙。他也不想打扫,免得落下嫌弃人家的罪名,只是那里实在难以下脚了:白色的蹲便池早已被黄褐色的尿垢裹了一层又一层,原本矿泉水瓶粗的下水孔,也被尿垢堵得只有瓶盖那么细了。陆之光很疑惑程云山为何每天的白衬衫平平展展一尘不染,却不能花几分钟时间打扫下厕所。耗费了八瓶洁厕液,陆之光才勉强看到了蹲便池的真容。他满头大汗地站起身时,发现厕所的灯居然也是坏的。他擦了手去检查电路,却被雯雯拦住了。你还懂电?雯雯惊讶地问,那灯泡都烧了五六年了,咱爸不会换灯泡。雯雯的话让陆之光哭笑不得。

陆之光偶尔也带着雯雯与岳父岳母一起到外面吃饭。有一回,陆之光在等待程云山和张秋娥到场的时候,提前点了饭店的招牌菜,结果程云山一坐下就不满意了。小陆啊,作为一名公务员,起码的礼貌应该懂吧,我不是说你哈,假如你在等一位领导赴宴,人家还没到场,你怎么能点菜呢?你知道领导爱吃什么菜呢?你看看你点的菜,四菜一汤,不讲颜色搭配也就算了,怎么连荤素搭配也不讲呢?三荤一素,满桌子都是油腻,让领导怎么吃?以后可不能这样。陆之光听得正发懵的时候,程云山一拍桌子又喊来了服务员,说你们这差不多也该是个星级饭店了吧?我这茶还没碰,为啥杯上就有手指头印儿了?卫生真是差!

05

朱大成是独自一人去县城捡破烂的,而且去的是没有同村人呆的另一个县城。自从儿子考上大學的那一天起,朱大成就暗暗发誓,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混下去了,他要换一种活法儿,他要挣钱供儿子读书。像他这样的家庭能走出来一位大学生,算是祖坟上冒青烟了。至于祖坟在哪儿,朱大成自己也不知道。

现在,朱大成不仅戒了酒、戒了赌,还戒了张寡妇。这对他来讲,没有哪件不是非常痛苦的,尤其是最后一件。朱大成跟张寡妇弄那事儿的时候,总有一种之前几十年白活了的感觉。不过让朱大成更痛苦的,还是儿子朱蛋儿背着自己的一番话。

朱蛋儿其实是有大名的,但因为生下来又黑又瘦,村里就有人开始喊他朱蛋儿,时间一长,还真没人记得朱蛋儿大名叫啥了,就连学校表彰优秀学生的家长会上,班主任念到朱蛋儿大名的时候,朱大成自己都是迷瞪了半天,才知道那是他儿子的名字。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一晚,朱蛋儿喊上村里几个同龄人,到镇上小饭馆里“喝兑壶”庆祝。“喝兑壶”是豫南一带的方言,意思是几个人一起兑钱下馆子喝酒,用时髦的话讲叫AA制。席间,几个年轻人不知怎的,就轮番开始抱怨自己父母,抱怨自己的家庭,朱蛋儿听着听着就嚎啕大哭起来。朱蛋儿说,你们别埋怨了,好歹你们不缺吃、不缺穿,俺有啥?俺在堂屋睡了十几年,床的这头儿是供桌,那头儿是灶台,床腿上还拴俩大山羊,上个高中吧,要不是因为在食堂兼职帮忙,连口饭都吃不上。这回考上大学,别说吃饭了,学费到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哩。

这些话传到朱大成耳朵里,还是在代销点的赌桌上。当时他的黑脸就红一块儿白一块儿的,他感觉自己的心被锋利的刀子扎透了,他决心换一种活法儿。临走前,他跟朱蛋儿说自己出去帮他挣学费了。没等儿子反应过来,他就背着编织袋出了门。他怕儿子看到自己眼里的东西,他朱大成的心也是肉长的。

到了县城的朱大成,并不着急开工。他先去寻摸了一个住处。那是一处待拆迁的废弃民房,里面已经住了一个捡破烂的老头。那老头挺热情好客,还分给了朱大成一个房子老主人丢下的大沙发垫子,软绵绵的,朱大成对这里的居住环境很满意。

安住脚跟的朱大成一连在县城晃荡了好几天,除了垃圾箱里那些个形态各异的饮料瓶瓶儿,还有一些整形美容专治男科疾病的小本本儿,朱大成再没捡到别的破烂。这让朱大成一度认为这个县城实在太穷,不然怎么会没人扔光光亮亮的铝盆子和花花绿绿的软被子呢。但他这种想法却没得到同屋老头的认同,老头笑嘻嘻地告诉他,捡破烂不能像他那种捡法,不然早晚饿死到街上。见朱大成很疑惑,老头继续慢悠悠地讲,只要是没人看的东西,都可以捡,这才是捡破烂的财路。朱大成明白了。

接着的半个月,开了窍儿的朱大成收获果然大了许多,他不光捡到了铝盆子和软被子,还收获了铜质的线缆,甚至是整箱的烟酒。变卖了自己的辛苦所得,朱大成拿到了将近两千块钱,他激动坏了。朱大成自己没有存放过这么多钱的经验,但这并不影响他藏钱的思路。他先把那些钱一分为二,再分别塞进袜子筒踩在脚底板儿,然后再勒紧鞋带儿,时刻都能感觉到那些钱的存在。只要脚还在,钱就不会少。朱大成很满意这个藏钱的方案。这可比放在那些坑人的银行里强太多了,朱大成非常得意。

朱大成是在一个居民楼下,捡人家晾晒的花被子时被抓的。说来也怪,朱大成就是对那些花花绿绿的软被子情有独钟。冯庄人盖的被褥多是用自家种的棉花打的,朱大成什么也不种,所以他家的被褥都是用不穿了的破旧衣服搅碎了做的,盖久了除了会臭,还会跟铠甲一样又硬又冷。朱大成喜欢那些花花绿绿的软被子,摸起来就像张寡妇那顺滑而有弹性的大屁股。张寡妇家也有那样的软被子,躺在那又软又香的被子里,就像钻进了棉花团儿一样舒服,每一个汗毛孔儿都透着带劲儿。

朱大成正往自己编织袋里塞那条花被子时,突然冒出来的一群人呼呼啦啦就打过来了。一开始朱大成吃不住疼,哎哎呀呀地喊叫着,后来他就开始笑了,还真让算命的说对了,自己出来挣钱这个路子走的很对。但他的腿还是断了,一连在那张破旧的沙发垫子躺了两三个月,朱大成才感觉腿终于是自己的了。同屋捡破烂的那老头见他可怜,就问朱大成有个正经挣钱门路去不去。朱大成说去,他想挣钱。老头说,只要肯出力,一季儿下来能挣万把块钱,现在正是要人的时候。如果朱大成愿意过去,他可以给那边儿的熟人打个招呼。朱大成一听激动得快给老头喊亲爹了。后来朱大成才知道,那确实是个正经的挣钱门路,去新疆帮人揪棉花。这个不难,有手有脚,不憨不傻,都能干的来。朱大成拿着老头给的地址,再一次踌躇满志地出发了。

06

陆之光一说到自己的那个岳父,雯雯总是咯咯笑个不停。你这金龟婿才感受几天啊,我都习惯二十多年了,你以后慢慢就习惯了。你要学会爱屋及乌喔。这是程雯雯对陆之光讲的最多的话。

好在他们并不跟我们一起住,陆之光庆幸着。他和雯雯结婚以后,在县城西郊一个小区租了套两居室,虽然屋里没有装空调,但这并不影响小两口的幸福。关键是那套两居室的租金实在太便宜了,陆之光和雯雯都觉得自己捡到了宝。陆之光在警务区上班的时候,是连续上班二十二天,剩下的八天则连续休息。休息的时候,他就鼓捣着好吃的好喝的,给雯雯送去她任教的学校,或者就摆满自家餐桌,吃完饭俩人还能趁机甜蜜甜蜜。但这幸福并没有延续太长时间就开始土崩瓦解了。

没多久,纱厂家属院终于开始拆迁了,安置房没建好之前,程云山和张秋娥就暂时没了住处。雯雯就跟陆之光商量着要接父母一起住,陆之光起初是反对的,但经不住雯雯软磨硬泡,加上想到自己每个月也就在家住一星期左右,勉勉强强同意了。

四人同住的第一次矛盾,发生在陆之光和岳母张秋娥之间。陆之光跟雯雯商量着要安一台空调,在讨论安装位置的时候,雯雯说安这面墙好,陆之光说安那面墙好,不料一旁的张秋娥插话了,买回来想安哪里安哪里不就完了!陆之光说,这个要根据空调外机位置和墙面预留孔位置安装才行。不料张秋娥突然哭起来,一连两顿水米不进。程云山发现张秋娥不吃饭的时候,就问出了原由,给上班的陆之光打电话,批评陆之光不懂得尊重岳母。陆之光没有多说,一个劲儿地检讨。

四人同住的第二次矛盾,还是发生在陆之光和岳母张秋娥之間。其实原本并没有陆之光什么事,雯雯跟母亲张秋娥讨论纱厂某职工儿子硕士研究生毕业后就业的事情,说到研究生毕业以后包不包分配的时候,母女俩人意见出现了严重分歧。雯雯说,现在都啥年月了,博士还不分配呢,哪里还有硕士毕业包分配的好事儿?张秋娥说,你个女娃娃知道啥?肯定包分配,不然谁还愿意多花钱多读几年破书?不信你打电话问问小陆!雯雯就给陆之光打电话,开着免提让陆之光最后裁决。

小陆警官,我请教一个问题哈,现在的大学生,从本科到硕士再到博士,还包分配不?

现在哪儿有包分配的啊?陆之光一边巡查线路一边回答雯雯。他还想补充一句,其实极少数的定向委培生,还真能勉强算是包分配的,但没等他补充,电话那头儿就传来了啜泣声。

怎么了这是?陆之光有些不明就里。

不说了,咱妈又哭了。雯雯说完就快速地挂断了电话。

在陆之光的记忆里,类似的场景还有很多,但让他最不能忍受的,是张秋娥进门不敲门的习惯。陆之光和雯雯租住的两居室只有一个阳台,也是全家唯一能晾晒衣服的地方,还在陆之光和雯雯的卧室里。张秋娥并不管屋里有没有人,通常直接推门就进去晾晒衣服,这让陆之光着实难以容忍,好几次都是听见门声赶紧抓了被子往身上盖。次数一多,陆之光感觉自己都神经了,不管在哪里睡觉,一听到门上的动静就浑身发抖。

有一次雯雯和陆之光在卧室绊了几句嘴,两人嗓门都大了点儿,结果张秋娥一下子撞开门冲进来,对着赤条条的陆之光就骂,咋啦,你还想打俺闺女?我可告诉你,门儿都没有!陆之光一下子傻住了。他后来看了看门,发现卧室门已经被张秋娥给撞裂了。真的是门儿都没有了,陆之光哭笑不得。

站台上响起叮铃铃的声音,陆之光上了餐车坐下来猛灌几口已经放凉的开水,却又被呛得连连咳嗽。他放下水杯,继续让记忆肆意游走。雯雯家是有很多亲戚的,但陆之光一个也没见过,就连在雯雯的婚礼现场,陆之光也没看到除女方父母外的任何亲戚,雯雯健在的奶奶爷爷姥姥姥爷也没到场。雯雯没说过原因,陆之光也没问过,因为从岳父岳母住进他和雯雯的小屋起,陆之光就不难发现原因了。陆之光从来没听程菲菲喊过爸妈,倒是听到过一次激烈的争吵。程菲菲激动地对程云山吼着,我不管,雯雯结婚你们给多少嫁妆我结婚就要给多少,少个铜板都不行!程云山和张秋娥一反常态地沉默了。

陆之光终究还是爆发了,就像是一瓶被人用力晃动了许久的啤酒,在打开瓶盖儿的一刹那,它喷涌如柱地冲破了牢笼,奔向了自由,源源不断地,再没人能将它收回瓶子里。

大堤的溃垮,往往是源于小小的蚁穴。陆之光爆发的导火索也可以算是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起码,在雯雯和他的爸妈看来是这样的。但陆之光偏偏就没能忍住。起因是因为一瓶红酒。那是处长送给陆之光的,处长对陆之光讲,这可是我儿子从法国带回来孝敬我的,人民币可值一千多块呢,好好保管,等你和爱人结婚十周年纪念日的时候,可以拿出来品鉴一下,也不枉费我这主婚人的一番心意了。陆之光感动着接过了酒瓶。为了妥善安置这瓶意义非凡的红酒,陆之光特意买了只酒架,将那红酒摆在卧室书柜最上面的一格,每次回家都不忘用毛巾轻轻拂去上面的落尘。可那一次夜里回家,陆之光只看到了那只空空的酒架。他迅速找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结果一无所获。程云山和张秋娥回来后,陆之光赶紧问是不是见过书柜里的那瓶红酒。

哦,你说那瓶儿破酒啊,见了。程云山风轻云淡地说。

酒在哪儿呢?陆之光有些着急,一种不祥的预感涌出。

喝了。程云山风轻云淡地说,早上我和你妈遛弯回来有些口渴,家里也没开水了,我和你妈就喝了。你还别说,这洋玩意儿瓶子还真不好打开,我用菜刀废了半天劲儿,才把那瓶口儿敲碎,也不怎么好喝,不如白酒,不如白酒。程云山重复着。

陆之光想到了自己四处寻找红酒时,厨房四壁上那些个暗红色的斑渍,居然是程云山打碎紅酒瓶时喷溅上去的。而几乎就在同一瞬间,巨大的愤怒,也要从另一个容器里喷涌而出。

07

从陆之光第一次到硬座车厢巡视起,他就被一双眼睛观察着,那眼睛的主人就是朱大成。陆之光从朱大成身边挤过去的瞬间,朱大成就开始关注这位年轻的警官。朱大成看到了他认真巡视车厢,听到了他好心提醒乘客看管好行李以及客气劝阻那些赌徒。朱大成对陆之光有种异常的亲切,假如拿那花花绿绿的软被子跟这天蓝色的挺拔警服放一起任他挑,他朱大成必定毫不犹豫就选后者。

朱大成之前很害怕穿警服的,生怕某天突然被穿警服的捉了去喝稀饭。喝稀饭,是他们那里对蹲监狱的另一种称呼。但是从儿子朱蛋儿考上大学以后,朱大成就不再害怕穿警服的了。因为,他的儿子马上也有那样的警服了,朱蛋儿考上的是全省唯一的一所警校。听村上人说,警校的学生从入校第一天开始,就会天天都穿着警服上课的。不仅如此,那些警校学生在上课前、吃饭前,都是要穿着警服集合起来唱歌的,这让朱大成感觉穿警服的人,都是很有规矩的。

看着眼前这个工作认真、年轻帅气的警官,朱大成仿佛看到了儿子朱蛋儿将来当警察的样子。这警官多精干、多帅气啊,根本不像村里的、镇上的那些个当官的家伙,一个个吃的肥头大耳,就像张寡妇家猪圈里怀了崽儿的大肥猪一样,满头满脸满身都写满了贪污腐败。胖就是腐败,不然他朱大成为什么就一直吃不胖呢?

哎哎哎,让着点儿,都把脚挪挪,别踩着我鞋。一个高个子年轻人一手举盒生日蛋糕,一手扒拉着人群试图通过那里。可他踩到了朱大成的脚面,朱大成看那年轻人不像善茬儿,就忍着没出声,不过并不妨碍他在心里暗骂这个让他疼的小青年。

高个子年轻人挤过人群,到了餐车,还坐在了陆之光对面,两人开始简单地交谈什么。朱大成想走过去近距离听听他们的对话内容,可是他刚刚挤到餐车门口,就被餐车服务员挡住了去路,他一不吃饭二不买茶座三说不上来正当理由,服务员就没有让他过去。他就站在门口儿那么不远不近地看着。他看到那年轻人先后掏出了个黑皮小本本和手机给那警官看,至于双方在说些什么,他一句也听不到。不过从那警官的表情来看,背对自己坐着的这个高个子年轻人好像有些来者不善,貌似是来找事儿的。看了一阵,朱大成发现那警官居然把自己的手机交给了那个高个子年轻人,最关键是他还把一直别在腰里的手枪也一并交了。

这让朱大成疑惑了,能让警察交了手枪和手机的人得是多大的官啊?怪不得人家敢在火车上大呼小叫让别人别踩到他脚呢,怪不得人家刚才踩自己脚踩得那么疼呢。在朱大成的印象里,警察可是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的大官,要不然怎么总听收音机里广播这个大官被警察带走那个大官被警察带走呢。

都白打了,俺四个K,都麻利给钱,可算让俺也赢了一把儿,哈哈哈。朱大成被身后车厢连接处的叫声打断了思路。

别慌么,都说一物降一物,今儿就让你见见,俺这儿有四个A呐,哈哈哈哈。另一人声音虽然低沉但却也更加张扬。

妈的,你咋能把把儿都赢钱?再这样俺可不打了啊。四个K却输了牌的男人很不满意。俺去解个小手,得壮壮手气了。

朱大成正准备回身继续观察那警察,却被人用力拍了肩膀,一阵疼痛也迅速集中到了被拍的肩头。老乡,你帮俺起把儿牌,俺尿个尿就回来,谢谢了啊。四个K的男人对朱大成说着。

朱大成有些生气就想拒绝,但看到剩下的那三个赌徒望着自己示意自己坐下,一下子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了。蛋儿啊,你也看到了,爸爸戒赌了,这次不算赌,爸爸只是帮咱们老乡起一把牌。朱大成挤到车门一侧的位置盘腿坐在地上,开始起牌。居然前四张牌就起到了大小王,朱大成暗想,奶奶的,打了半辈子牌,戒赌了才起到俩王,这该叫点儿正呢,还是该叫点儿背呢?

正当朱大成得意于手中的好牌越来越多时,却遭遇了抓赌的警察。他们手里的扑克牌、面前散落的零钱、身后的行李、钱包里的身份证和火车票,一下子统统都被抓赌警察搜罗了去。

朱大成心里刚刚升腾起来的那阵得意,瞬间土崩瓦解。

08

陆之光浑身觉得不自在,他总觉得车上有一双亦或是两双眼睛,在观察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可每当他回过头去试图发现些蛛丝马迹时,那眼睛就又悄无声息地隐匿到了拥挤不堪的乘客之中,就像一滴水滴到了干瘪的海绵上一样,瞬间悄无踪迹。

他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会跟纪委的人有任何瓜葛,但现在公安处纪委的张扬,这个高个子年轻人正坐在自己对面。陆之光之前并不认识张扬,但他看过了对方的警察证,没有问题。按照张扬的说法,他是在去外地给女朋友庆生的半路上,被组织上临时安排来调查陆之光个人问题的。为这事儿,张扬表示出了极大的不满,但谁让自己刚好就在列车经过的城市呢。

陆之光被张扬收去了配枪、子弹、警察证,以及手机。按照这个刚刚二十出头比自己还小七八岁的年轻人的说法,对陆之光被网络曝光的不正当男女关系等生活作风问题,公安处党委高度重视,主要领导已经专门召开会议讨论如何应对网络舆论的问题,而他也是受公安处纪委安排开展全面调查工作的。为了顺利推进调查工作,他有权先期停止陆之光目前的一切职务,并严密关注陆之光的任何异常言行,陆之光能做的就是主动地积极地配合调查工作开展。期间,他还让陆之光看了手机里陆之光被炒作得沸沸扬扬的那些内容。包括洛城市公安局紧急发出的一则说明,大意是感谢广大网友监督洛城公安工作,洛城市公安局正迅速核查被曝光警察的具体情况,一旦查实,必将严惩不贷。

其实张扬没来之前,那些内容陆之光已经看过了,是车长王红给他看的。那篇网帖除了配图还有一大段文字,文字结尾还罗列了若干证据印证,前面几条都是对文章配图的解读,第一条是白小池拥抱他的,并且很明显是逾越正常男女关系的那种拥抱;第二条是白小池挺着的大肚子,不是一般关系没有哪个孕妇会跑到车站那种地方;第三条是陆之光塞了一大卷钞票给了白小池。文章分析,以上三条基本上可以判定这是一个警察与小三私会的画面,当然最后还有一条关键证据,那就是文章所说的,据内部人士透露,图中男警的妻子姓程,絕非图中出现的女子。这就形成了男警与小三火车站私会的完整证据链条了。陆之光看了跟帖评论情况,跟帖的网友居然高达数万人,并且近乎全部的人都在一边倒地骂自己。在那时,陆之光还坚信这只是他的私事,与工作无关,直到对面这个年轻的纪委干部说要停止执行他的职务时,陆之光才真正产生了恐惧,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他不清楚停止执行职务跟开除公职有多大的关系,但他感觉两者已经非常接近,而他是那么钟爱这一身天蓝色的警服,即便是在跟雯雯分开后那段痛不欲生的日子里,他都在废寝忘食地工作。他对自己的这份职业的感情是相当复杂的,假如他真的被开除了,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老家那些亲友们的目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白小池。如果说他不眷恋这份职业,他就不会心甘情愿地在那个人迹罕至的小站警务区一呆就是几年;如果说他不眷恋这份职业,他就不会在调离小站警务区前,连续两次放弃了能到省城工作的绝佳机遇。那时候的陆之光为了能尽快离开那个伤心地,一边向公安处递交了调离申请,一边还去省城参加全省和省会的公务员遴选,结果前后两次考试都顺利通过了,一个岗位是省商务厅办公室,另一个则是省会农委办公室,但经过痛苦抉择,他还是选择了放弃,还是选择了等待调离申请的结果。人生就这么奇怪,你想走的时候未必有路,你不想走的时候未必能留。

哎哎哎,我说哥们儿,你也别发愣了,如果我是你,我这会儿就去找个卧铺美美地睡上一大觉,该死屌朝上,再说了,早知如此你又何必当初呢。对面的张扬打断了陆之光的思路,你就先坐这儿,帮我看着蛋糕,我去趟厕所。对了,你跟车长说一声,给我安排个软卧,这一路奔波给我累得不像人样了。张扬起身,又把从陆之光那收来的东西,一股脑塞进了自己的单肩包里。

那个……陆之光想提醒下这个年轻人务必保管好枪支。

你就别操那个心了,看好我蛋糕就行了。我都说多少遍了,没让你开口之前,你一个字都不用说,该你说话的时候,我会让你说的。张扬最后才把陆之光交出的配枪放进包里。截至那时,陆之光都没机会解释半句自己跟白小池的关系。现在,陆之光就看着面前的那个精致小巧的蛋糕盒子,无奈又无语。

倒霉的朱大成等三人就是在张扬上厕所的时候被捉住的,他们被张扬带到了餐车。看着张扬丢在餐桌上的扑克、车票、零钱和火车票,还有一旁站着的几个棉农模样的乘客,陆之光已经知道了大概,他本想说简单批评教育一下算了,也算不得赌博的,但一想到张扬根本不让自己多说半句话,就又咽回了肚子。

你,往前站,叫什么名?张扬摇摆着手掌召唤朱大成。

警察同志,俺没赌,俺就是帮一个老乡起一把牌,他们能给俺作证。朱大成指着背后的另外三个人,可是那三个人都没敢说一句话。被抓的时候,朱大成看到了张扬晃动的警察证,他也因此知道原来这个没穿警服的年轻人,居然也是一名警察。

大白天骗鬼呢,人赃俱获,你还想抵赖?张扬不以为然,给我站直溜点儿,腿脚不好啊,铁拐李可不会赌博,我可告诉你,你这叫负隅顽抗,对抗调查懂不?我再问一遍,你叫什么?

警察同志,俺身份证上有名字。朱大成声音有些颤抖,他朝着餐桌上躺着的身份证努了努嘴,又怯怯地望了眼张扬。

你哪那么多废话,我问你叫什么?张扬嗓门大了很多。

俺叫朱大成。朱大成搓着满是汗水的手战战兢兢地答。

啥玩意儿?猪大肠?你怎么不叫猪尿泡儿?张扬乐了。

张主任,要我看不如算了,教育一下让他们走吧,都是进疆的棉农,也不容易。坐在一旁的陆之光没忍住,他尊敬地称呼这位年轻的纪委干部,虽然他也知道对方并不是什么主任。

哎哎哎,我说多少遍了,搞清状况,搞清身份哈,你已经被停止执行职务了,再说了,小赌就不算是赌了?就你这样的工作状态,怎么混进公安队伍的?纵容违法犯罪,就是不作为,也是违法犯罪,你知不知道后果?张扬显然很不满意陆之光的建议。他似乎已经迅速适应接替陆之光执行职务的这个角色了。

陆之光被吼了一通,脸红脖子粗地坐在那里再不言语。

09

列车哐哐当当地飞驰着,像不知疲惫地奔跑着的夸父。它驶出了漫长的黑夜,进入了短暂的白天,但很快却又别离了那短的几乎无法发觉的光亮,再次披上了一望无际的漫漫夜幕。

朱大成终究也没解释清楚自己只是帮人起牌并未参与赌博的问题,好在这个年轻的便衣警察似乎并不打算深究,因为他既没说要罚款,又没说要拘留,只是给朱大成他们几个每人分配了几节车厢,任务是一旦发现有赌博的乘客要迅速制止,如果他随后过去检查发现还有赌博的,那就要找他们四个说说事了。

为了顺利完成任务,及时拿回押在警察手里的车票和身份证,几个棉农领了任务,迅速到各自分配的车厢忙活去了。

哎哎哎,我说陆警官,看到没,这才叫工作,这才叫一切依靠群众,一切为了群众,你们啊就觉得自己年龄大了点儿,经验多了点儿,就一点儿学习的积极性都没有了,这哪儿是干好工作的状态呢?这哪儿是人民警察的标准呢?

陆之光不知道该回应些什么,就继续呆坐着沉默不语。

好吧好吧,我看你呀也是不怕开水烫了,走,去车长安排的软卧去,对你个人存在的作风问题,我要开展调查,这里不合适,也算保护下你的个人隐私吧。张扬拎起蛋糕站起身来。

朱大成任务进行得还比较顺利的,每看到一波正在赌博的,他就慢慢地凑过去,轻轻地对对方说,老乡,别玩了,警察马上就过来抓赌了。这一招儿是朱大成在过来的路上想到的,他没告诉那其他三个人,谁让那三个家伙不帮自己作证呢。朱大成这一招儿真的屡试不爽,但就在最后一张赌桌边上,他失算了。

你算个什么东西?猪鼻子戳根儿大葱就想装大象?轮得到你来提醒老子?俺告诉你,警察来了俺也不怕,俺这叫打牌娱乐,一不犯法二不扰民,怕啥?老子尿尿的时候早看见你在那忽悠别人了,你给俺滚蛋,一脸穷酸相,还冒充大瓣蒜,想糊弄老子,趁早回你娘胎再造一回。正打得尽兴的一個光头破口大骂。

朱大成傻了,他感觉满身的血都在飞快地往脑袋上涌,他想拿刀砍人,但他没有刀;他想暴打对方一顿,但他也知道自己打不过人家。一阵哄笑声中,朱大成灰溜溜地逃离了那里。

朱大成顺着餐车服务员的指导,才找到那名押着自己车票和身份证的警察的包房。回来的路上,他还看到其他几个牌友,正在面红耳赤地跟一些打扑克的人争论着。朱大成敲了半天门,确信没有动静后,就试着拉了把手,结果门真的开了,里面一张下铺上放着一盒蛋糕和一个肩包,但空无一人。朱大成想坐下来等,但又害怕弄脏了床褥,就慢慢退出去关了门守在门口。

人跟人比较还真是不一样哩,都是警察,这年轻警察真是坏透了,跟那个帮自己说好话的警察怎么就那么大差距呢?俺一个平头老百姓去妨碍别人打牌,被骂那是轻的,万一对方打了自己,那不还要受疼么?一想到自己刚才被骂得狗血淋头,朱大成就脑袋发胀、浑身发抖,虽然他在村里没什么脸面,但出了村子他终究还是个要脸面的人。而此刻,他的压抑、愤怒、耻辱,都需要一个宣泄的机会。

朱大成等着的时间里,张扬正带着陆之光在另一边的车厢处理一起纠纷。纠纷的原因很简单,一个乘客离开座位去了趟厕所,旁边的乘客则穿着鞋踩在他的座位上,去取行李架上的行李。结果上厕所的乘客回来看到了座位上的大脚印,就破口大骂。俩人的唇枪舌剑就拉开了大幕。其他乘客见状担心俩人打起来殃及池鱼,就赶紧去找乘务员,乘务员又赶紧去找陆之光。刚到软卧包房的张扬就带着陆之光,着急忙慌地赶了过去。张扬本想代表警察迅速制止这起纠纷,结果在双方激烈的骂战当中,他根本没有插句话的份儿。谁会理他一个身穿便衣的毛头小伙儿呢。

面对双方斗鸡一样剑拔弩张的局面,张扬扯了扯陆之光的裤兜,哎哎哎哎,该你说话的时候你怎么又装起哑巴来了?

陆之光看了一眼张扬,并不说话,就那么站着。等那俩对骂的乘客稍一停顿的间隙,他迅速走上前去拨开二人,并用自己胳膊擦净了座位上的那个大脚印。二位请坐,陆之光言简意赅,面无表情,却掷地有声。当他起身的时候,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叫好声和鼓掌声。刚才还吵得面红耳赤险些大打出手的俩人,此刻却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一下子默不作声了。

朱大成处心积虑地对回来的警察撒了谎,他对那名便衣警察说自己已经圆满完成了任务,不信的话可以随时检查,绝对没有赌博的了。张扬没有心思再跟猫逗老鼠一样耍着他玩儿,从裤兜掏出那些车票和身份证,找出来朱大成的那份丢给了他。

谢谢警察叔叔,谢谢警察叔叔,朱大成千恩万谢地点头哈腰。刚准备立马走开的他,居然还打了个异常响亮的饱嗝。

真是让人反胃!张扬听见那嗝声,很是厌恶地对着朱大成那有些一瘸一拐的背影说。

没想到真的是高手在民间啊,看来,你这多吃的几年米饭没白吃。张扬再次坐进软包,软软地靠在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上,陆之光也跟着进来了,可他对张扬的话并未作出任何回应。

忙了大半天,还真有点渴了,你去找餐车要点饮料和水果来,让我备好笔墨纸砚,准备好调查陆之光同志的个人作风问题。张扬一边去摸床上的单肩包,一边没抬眼地对陆之光讲道。

陆之光依然默不作声。他摘了帽站起身,开了门往餐车走,到了那儿之后,一屁股坐到他之前坐的那个位置上。良久,他都一动不动,仿佛城市街边展示行为艺术的人体雕塑。窗外,到处都是乌漆墨黑,那应该是一望无尽的戈壁了。陆之光觉得自己的警察职业,也慢慢进入了那片一望无尽的漆黑戈壁。那里,没有生命,没有希望,没有活力,没有边际,只有死寂和黑暗。

陆警官,陆警官,你们领导在软包那找你呢。王红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拍了拍陆之光,一副有些着急的样子。

唉,杀头还要给碗酒喝呢,这倒好,连个喘气儿的时间都不给。陆之光不无郁闷地站起身,他想着张扬一定是渴极了,就催着餐车服务员赶紧给取了两罐饮料,又洗了一盘苹果一并端过去。餐车服务员跟在陆之光身后快速地走着,结果二人还没有走到包房,就被张扬在半道儿给截下了。张扬神情异常紧张地扒到陆之光肩膀上,明显带着哭腔地对他说:

哥,枪丢了。

10

其实陆之光认识白小池的时间,比他认识程雯雯还要早一些。陆之光读初中的时候跟白小池同班。那个时候,陆之光的课桌抽屉里,隔三差五都能突然冒出一枚煮鸡蛋,又或者是一瓶健力宝。后来陆之光考上了县一高,而白小池考上了市一高,全家人也搬到了市里住。陆之光刚到一高上学不久,白小池就跑去一高找他,并提出让陆之光也到市一高就读,转学的事情她可以求她爸帮忙安排。陆之光回绝了她。他们之间落差太大了。对陆之光来讲,白小池就像是天上的月亮,自己只可以也只能够远远地欣赏,倘若没有自知之明地试图接近,那结果必然是猴子捞月。

读大学的时候,为了挣钱,陆之光还去建筑工地做了一段时间民工。期间,他接到过一次白小池的电话,白小池知道他在干什么后,心疼地哭着对电话大吼,你别干了,我养你。你要嫌弃我用了我爸的钱,我休学打工养你。陆之光却直接挂断了电话。

陆之光考上警察不久,又一次接到了白小池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儿的白小池异常兴奋,她告诉陆之光自己考上了首都一所大学的研究生。陆之光却只淡淡说了一句,知道了。再后来他跟雯雯恋爱的时候,白小池还到小站警务区找过他一次,结果陆之光直接闭门不见,他不想让当时的雯雯知道这件事情,也铁了心要和白小池划清界限。天鹅终究是天鹅,土鳖终究是土鳖,不一样的命运,不一样的轨迹。只是他不知道,天鹅不光只是在天上飞,土鳖也不光只是在土里爬,天鹅和土鳖还是有机会存在交集的。机遇会让貌似毫无瓜葛的两种人绑在一起的。

陆之光跟程云山的那次激烈争吵,也引发了他和雯雯感情史上一次最为强烈的战争。那一晚,陆之光没有回家,而是在一家小酒馆喝了个烂醉。陆之光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他是被疼醒的。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孙悟空,被如来压在了五指山下,他想动,却动不了,尤其是他的一条胳膊,被山石压得死死的。他努力抽动那条被压着的胳膊,却始终抽不动,他的胳膊被压得又麻又疼,结果就疼醒了。陆之光一睁眼,就看见自己怀里躺着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那女人紧紧依偎着他,她的头正枕在自己的胳膊上。那女人居然是白小池。跟程雯雯的伶俐不同,白小池始终带着一种淡淡的恬静,就像缓缓的溪流抚摸着河底的石头。

陆之光原本是愤怒的,可白小池接下来的一番话,却让他一下子痛不欲生。白小池说,你不用生气,也不用害怕,我知道你和程雯雯已经离婚了。白小池说着,从枕头下面摸出了一张证书,又在他眼前晃了晃,那是他和程雯雯的离婚证,他一直都揣在自己的口袋里的。

陆之光一把夺过证书,一大串的问号充满了他的脑袋。白小池却又接着说,别问我怎么知道你离婚的事,也别问我怎么知道你在哪儿喝酒的,更别问我怎么带你来的这里。你只需要知道,你们租的那套房子是我爸的,你们隔壁的邻居是我最好的大学闺蜜就好了。这都不是最关键的,白小池话锋一转,阿光,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你要做好思想准备。白小池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你前妻在你们离婚的第三天上午十点半,已经跟别人结婚了。

陆之光感觉自己瞬间被一道晴天霹雳击中了。他马上拨通了雯雯的电话,结果拒接。他又撇下白小池想去找雯雯當面问清。结果真的跟白小池讲的一模一样,在程雯雯的再婚问题上,程云山和张秋娥安排的非常圆满妥当。陆之光感觉自己的身体猛地被什么掏空了,只剩下躯壳。他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

因为一瓶红酒的事情,陆之光跟岳父程云山大吵了一架,回家后的雯雯又跟陆之光大吵了一架,以至于雯雯一气之下跟他提出了离婚。说到这个字眼的时候,两人都愣住了。不料一旁坐着的张秋娥插话,都别吵了,明天就离,谁离了谁不活啊。

实践验证了张秋娥的话,谁离了谁都能活。

陆之光在随后的一年时间里,都是在拼命的工作中度过的,他怕自己一停下来就会再次陷入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之中。他整整一年时间都呆在警务区,除了两次到省城参加考试,一次到洛城向公安处递交调离申请。他想离开这个让他痛苦的地方。

在那度日如年的一年里,白小池就那么一直陪着他,给他做饭,为他洗衣,甚至陪他一起到线路上,就那么日日夜夜来来回回地走着。

11

丢了?陆之光瞪大了眼。

丢了。张扬哭丧起了脸。

你别吓我,我胆子小。陆之光试图让自己稍微轻松些。

哥,我……张扬举着一只手想打自己耳光,但停住了。

陆之光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假如那支枪落入了不法分子之手,那可是要脱了警服穿上囚服的。

怎么丢的?在哪里丢的?多长时间了?陆之光强制自己保持冷静,但他还是明显感觉到了自己脑门上的汗在往外冒。

就刚才我摸包的时候,其他东西都在,就枪和子弹没了。张扬险些就要哭出来。

之前那包你不是一直都随身带着的么?是不是掉床底下了?陆之光问,他多么希望张扬只是跟他开了一个大玩笑。

没有,之前那俩乘客吵架的时候,我着急带你过去,一着急就把包落在了包房,这包房里里外外我翻三遍了,哪儿都没有……张扬继续说,我还找了负责软卧车厢的乘务员问了,她说没看见有什么人进过这间包房,陆哥,你说这可怎么办啊?

张扬看到陆之光沉默了半晌不说话,就一边抹眼泪一边试探着问,陆哥,要不,你把这事儿,先担下来?你知道,我爸在机关好歹也是个副处级,回头公安处真要处分你的时候,我一定让他帮你说说话,我也不会让你吃亏的,我会补偿你……

陆之光诧异地问,可是我的枪和弹夹,还有警察证,都按照组织的要求被你没收了啊,我只是一个被调查对象,这种情况我怎么担?陆之光没有落井下石的意思,他是真的疑惑了。

停止执行职务……其实……应该是督察上的事情,张扬吞吞吐吐,陆哥,其实你的事情还没到那一步,公安处党委确实研究了你被网络炒作的问题了,但你值乘的这趟列车严重超员,加上辅警王大宇半路生病下车了,你这边儿肯定人手不够,人事科了解到我刚好能赶上这趟车,就让我来帮帮你,纪委方面也嘱咐我多留意你的言行,以免网络炒作的问题进一步扩大,方便的时候就提前了解你的一些情况,之前是我想吓唬一下你……张扬絮絮叨叨却又底气不足地说,他低着头,害怕看见陆之光的眼睛。

你这个混蛋。陆之光眼里闪了闪愤怒的亮光,他想冲上前去,狠狠地给这家伙一记大嘴巴,但他看到张扬那副欲哭无泪的可怜样儿,他就又心软了。

车又开过了一站。再过几个小时,列车就到终点站了。

陆之光喊来了王红,王红一听也吓得不轻。陆之光的意思是,让王红帮忙组织车班的一切能组织的人员,每两至四名人员,分别负责一节车厢,要对全部乘客人身和行李进行安检,这个过程既要迅速,又要细致,还要尽可能文明礼貌,不能引发矛盾,毕竟现在是半夜,大家都在休息。厕所、垃圾箱、后厨、乘务员工作间,所有地方、所有角落,都要进行地毯式搜索。为了不引起骚乱,就说列车终到前的例行检查,绝对不能提枪弹两个字。他的提议很快便得到了王红和张扬的支持。希望能在终点站之前,顺利找回那把枪吧。陆之光呆呆地望着窗外,那里,依然是黑漆漆一片,这真是一次糟糕至极的出乘经历。

实际上只用了一个半小时,车长那边就查完了,一无所获。看着又开始抹眼泪的张扬,陆之光说,打电话向指挥中心报告吧,没办法了,也没时间了。张扬只是一个劲儿抽泣。电话还是陆之光打的,电话直接转接到了主管副处长那里,副处长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好容易骂完了,副处长说,从现在开始,你们配合车班再进行一次拉网搜查,不能放过一个可疑人员、一件可疑行包、一处遗漏角落,就算把车拆了,也务必把枪弹找回来。我这边紧急联系那边公安处组织警力在终点站接应一下,让他们再搞一次出站安检,要是还找不到的话,你们俩就听后处理吧!

挂了电话,陆之光对车长转达了自己领导的意见,车长叹了口气,好吧,只要能找到东西,我们车班一定全力配合。

天空,出现了鱼肚儿一样的斑白。列车吼叫着缓缓驶进了站台,乘客们又开始了骚动,他们爬高上低地准备着行李准备下车,或开始一段全新的旅途,或开始一段全新的生活。他们用一样的躁动,表达着各自不同的兴奋。终点站终于还是到了。

陆之光、王红、张扬,三个人静静围坐在餐车旁。望着越来越近的站台,还有站台上那些站的整整齐齐的全副武装的等候已久的警察,谁也不愿开口打破三人间那不约而同的沉寂。

都下车吧,陆之光先开口了。他背起自己的大挎包,又抱起了那些杂七杂八的出乘备品,独自开始往车门口走着。他知道自己一下车可能就会被带走调查了,他的第一趟值乘任務就这样结束了,他的警察职业生涯可能也会就此玩完了。但此刻的他,还是要往前走的,不管前面等待他的是怎样一条糟糕的路。

熙熙攘攘的人群,在等候着的那些警察的疏导下,正拥而不乱地出站。下到了站台的陆之光知道,出站口那里还会有更多的警察等待在那里。张扬和王红也跟着陆之光下到了站台。

对面正缓缓走过来几个穿便衣的中年人,应该是来调查我们的吧,陆之光猜测着,该来的总会来的,他该勇敢面对。

啪嗒,背后传来一声东西掉落地上的声音。哎哎哎,怎么走路的,没长眼睛啊你!那是张扬的声音。陆之光回头看到了地上张扬那跌落的蛋糕盒子,旁边还站了一位惊慌失措的姑娘。陆之光记得那个姑娘,就是她用手机让陆之光看到那条自己被网络炒作的网帖的,应该是一名返校的大学生吧。陆之光判断。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那姑娘像被张扬吓到了。

没事,你走吧。陆之光一边安慰这个被吓坏了的姑娘,一边弯腰去捡地上的蛋糕盒子。盒子已经摔烂了,陆之光一拿起来,那盒子就彻彻底底打开了。陆之光发现,蛋糕的奶油层居然没有了,只剩下黄色的底胚,并且那底胚也是裂开的,像被人刻意掰开的。陆之光连同蛋糕盒子一起慢慢放到地上,又缓缓地扒开蛋糕底胚,一个黑色的东西慢慢出现了,那是一把枪和两只弹夹。陆之光快速验了枪又数了子弹,枪完整无缺,弹颗粒无损。

天已经大亮了,车站上方晴空万里。站台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他们匆匆忙忙地来,又匆匆忙忙地走,似乎用尽所有力气去追赶或者去逃避,自己那匆匆忙忙的一生,永无停歇。

陆之光起身将配枪重新放回腰间那空着的枪套时,一道亮光刺中了他的眼睛。朝着那亮光的方向,在列车尾部的站台上,陆之光看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她一手自然下垂地拎着包,一手轻轻地扶着隆起的肚子,就那样安安静静地站着,就像与那光与那车融为了一体似的。她的背后,一轮金灿灿的朝阳,正在不露痕迹地冉冉升起。那是白小池。她还是跟过来了。

清风吹过,白小池肩头的长发开始翻飞。陆之光踩着那铺了一地的金色的光芒,顺着岿然不动地躺在站台旁的列车,朝着长发翻飞的方向阔步走去,仿佛是走向了那轮金色的朝阳。

责任编辑 王小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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