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 周思明
《欢乐颂》:自我生存逻辑的促狭与偏离
广东 周思明
小说《欢乐颂》以“都市五美”的现实遭际为话题,展开一幅触痛当下城市女性青年生存痛点的时代画卷。“都市五美”的生存境况折射着现代人的复杂人性、生存众相。其价值就在于打破某些虚构文学回避现实的乌托邦玄想;但与此同时,《欢乐颂》精神视野与文化格局的世俗与狭小,使之未能充分展示出女性独立自由的现代精神气象,因而也未能让小说人物在现实大地上真正站立起来。
《欢乐颂》 “都市五美” 生存众相 价值审视
一
小说《欢乐颂》某种程度上聚焦着我们这个社会的痛点和都市新生代女性的生存焦虑。小说围绕着“都市五美”的生存状态,代入新世纪青年所思所想、所忧所虑、所好所恶、所取所弃,从而引发了观众的思考。置身日趋激烈的人生竞争格局的都市青年,经由这样的文本阅读,可能会看见自己寻找幸福的一种路径;但与此同时,其对人们所赖以生存的社会之偏见,也可能因该小说的渲染而变得更加深化和尖锐。
《欢乐颂》所描述的五位都市女孩的生存境遇与幸福追求,最终并没有给当下青年受众带来阳光正面的希望。最刺痛人心的是,在安迪和曲筱绡这两位阶级地位显赫不凡的女孩面前,家庭出身低微的平凡女孩通常是被“建议”的,甚至是被“支配”的。可以看到,这组人物关系是有原罪的,因其“自上而下”的配置模式,对“普通人”怀有了那么点轻贱意识,甚至有用平凡女性凸显不那么平凡的女性“存在感”的嫌疑。
《欢乐颂》之所以具有较强的可读性和关注度,在笔者看来,并非因它在艺术上、思想上好到远超同类题材作品的程度,而在于它的确揭示了现实存在的一些问题,由此引发了受众注意力的聚焦。较之那些远离现实的魔幻、穿越、后宫、盗墓题材书写,这是该小说值得关注和讨论的理由所在。
二
小说《欢乐颂》中的“都市五美”,某种意义上隐喻着当下都市中居于不同阶层的年轻女性的价值取向:安迪是超级金领,财貌双全,头脑手腕俱备,高居当代都市社会的顶层;曲筱绡乃富二代,头脑活络,善用关系,正处于旭日东升的上升期;关雎尔则靠父荫进入了大公司,这位来自典型中产家庭的女性,年轻且平庸,想要“理想照进现实”,恐怕“同志仍需努力”;邱莹莹来自小城市中下层,挣扎求存,幼稚生涩,且能力有限,希望渺茫;樊胜美来自小镇的底层,是个名副其实的“小地方”人,更虐心的是,其身后还有“吸血”的父母兄弟,这让她身心疲惫,职场生涯度日如年。剧中我们看到,平等的友谊被分成三六九等,曲筱绡对安迪、樊胜美和关雎尔等人可以高高在上、颐指气使,而合租三姐妹针对富家女的挑衅,也只能逆来顺受,无怨无怼。这样的厚此薄彼,注定了《欢乐颂》不可能描述真正的现实。
22楼“五美”因为机缘巧合成了邻居,她们彼此因为阶层的不同,既有女人相轻、彼此看不惯而互相讥讽的一面,也有出于互补心态的互相扶持和彼此帮助的一面。当然,最有能力帮助他人的其实只有安迪和曲筱绡,她们是现代都市食物链的大鳄,其他“三美”则是因生活挤压、遭遇困窘、只能被动地期待强者救济的小鱼小虾。小说中每个人的生活轨迹和情感经历,均无法脱离其所属阶层的影响。樊胜美渴望嫁个有钱人,但命运跟她开了个玩笑:她所相中的“有钱人”,却原来也跟她一样是个“没钱人”;她纵然貌美如花、情商不俗,却无法通过婚姻使自己的阶层晋级。关雎尔暗恋着赵医生,但赵医生这种腿长貌帅的职业男,天生就是为曲筱绡这样的富家女准备的。至于奇点、包奕凡这类高端人士,更是樊、邱、关这样的女孩可望不可即的孙大圣般的云端人士。很多人认为《欢乐颂》是一部美学意义上的现实主义写实之作,但细读文本,不难发现其落脚点乃是纠结于对有钱人生活的艳羡膜拜。仅从这点看,小说似乎散发着一种不难嗅出的异味,显然不具备现实主义作品所应有的悲悯情怀。
三
有评论者在评价2015年国内的长篇小说时认为,这一年的小说无论在文学性上还是题材上都有很大突破,其重要表征“就是作家对当下的时代难题敢于正面书写或正面强攻”,而“时代难题”就是“与人有关的”“生存难题和精神难题”。此言在我看来,也适合于阿耐的小说《欢乐颂》。这部小说就是正面强攻“时代难题”的,至于是否攻克,中间是否剑走偏锋,就颇值得商榷一番了。小说对“都市五美”生存困境的描述,显然是想揭开这个表面繁荣的社会的另一面。《欢乐颂》昭示我们:历史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可是,挥舞于人世间的干戈,却从来没有被人们遗忘,仍然是一件常使常新的生存利器,一点都不比从前逊色。《欢乐颂》所描述的这一路拼搏,不是为了改变世界,而是为了被世界改变。
四
向往更好一点的生活,乃人性之必然。但是,在小说《欢乐颂》作者的笔下,张扬着这样的观点:想要过上稍好一点的生活,就必须放下道德和尊严,从“改造客观世界”向“适应客观世界”转变,从对理想的执着追求变为对现实的刻意迎合。在小说给定的现实语境中,我们看到,随着时间的年复一年,这种跨越阶层差别的障碍并没有变得越来越小,可能反而是越来越大。人们近几年越来越多提及的城乡差距、阶层固化等问题,小说作者不仅深信不疑,而且浓墨重彩地予以描述。这让我想起小说《田园诗》里孙卫东说过的一句话:“劳动改造人,但真正改造人的是人民币。”在人民币的改造下,当下社会道德、尊严的贬值是如此让人触目惊心。阿耐的小说美其名曰《欢乐颂》,但实在无“欢乐”可言,甚至让人读得从心底冒出一股寒气来。在这部小说中,作者已经从对这个时代“生存难题”,转向了对“精神难题”的正面强攻。但美中不足乃至不无遗憾的是,这种对于“精神难题”的正面强攻,由于高举“批判的武器”的作者缺少“武器的批判”,使得这场“正面强攻”显得软弱乏力,乃至观念暧昧。正所谓“打不着狐狸反惹一身骚”。
小说名为《欢乐颂》,但从阅读感受判断,其实它并不是一个能让读者欢乐起来的文本。何也?因为它不能给人以心灵上的抚慰和快乐。它冷酷而又紧张,传达的是作者对生活意义和生命本质等问题的误读,它缺乏对“心灵执望形态的大爱”体验与赞美。作者充满世俗和浅薄的叙说,不仅不能缓解当代青年对时代的距离感和不安感,还使他们感受到了生存的促狭与猥琐。事实上,人生的一切顺逆祸福,最终都决定于主体的人格状况、意志品质和道德境界:“一旦出现没有原则的政治、没有劳动的财富、没有道德的商业、没有人性的科学、没有奉献的信仰,社会就会变得复杂动荡,人心就变得浮躁、急躁乃至暴躁。人类的生存与死亡,全由人心支配,既不能怪大自然,也不能怨造物主。”作家丹增在其散文《藏狗》中批评道:“如今一些人对金钱的贪欲、权力的角逐、名利的争夺、地位的争吵,表现出的人性还不如狗性。”“80后”评论家杨庆祥指出,中国当代文学有“光”的作品还是太少了,一下子能把精神世界打开的那种“光”太少了。这就需要作家和批评家一点点地努力,把这个“光”创造出来。联想到20世纪90年代“新写实小说”的平庸黯淡与新世纪以来“狼图腾”的畸形文化现象,不难看出其对《欢乐颂》的潜在影响。
五
《欢乐颂》因在一定程度上触及现实的痛点引起不少受众的关注,但也在浑然不觉中走向了叙事的极端:小说在强调某一种世俗成功的同时,却否定了另一种更高境界的成功;在认同金字塔顶端的轰轰烈烈式成功的同时,否定了“小人物”们从社会底层经由奋斗取得的成功。小说中,小人物邱莹莹是一根小草,她稳定而健康的成长谁说不是一种成功?但该剧否定了她的“成功学”,邱莹莹的价值观颇有“奋斗”的色彩,但于部分读者而言,它难免被划入“绝望”和“虚妄”的范畴。《欢乐颂》对名牌的艳羡与讴歌,与《小时代》异曲同工,都是靠价格给人物贴上标签。但锦衣华服的包裹之下,却遮掩不住该作品的价值倾向:贫穷是原罪,拜金被认同,趋炎附势则是通向成功的不二法门。《欢乐颂》暴露出的问题,是把弱肉强食的森林法则、陈腐不堪的血统论、神秘吊诡的原罪论、封建落后的门当户对论等误当成现实生活、青年生活状态的全部。
因此,我们在小说中看不到对《老友记》的致敬,只能看到对《绯闻女孩》的模仿。这种世俗价值观念的传递,带给观众的不是现代女性的自尊、自爱、自强、自立,不是奋斗改变自己的励志,而是丛林法则的乖张,男性依附的懦弱,以及将幸福寄托在他者身上的梦呓。从这个意义上,《欢乐颂》更像是一部改换了时代背景、人物服饰、身份职业的现实版后宫题材小说。
小说《欢乐颂》对于现实人生的透视,对于都市女性的刻画,引起了不少读者尤其是年轻读者的共鸣,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此乃该小说的看点和价值所在。但其实在我看来,它也只道出了“局部的真实”和“碎片的真相”。如果从更高层面观察,该剧对于金钱、地位、成功的强调,似乎显得过于强烈和世俗,而对真情、友情的塑造却着力不逮,以至于将观众再次拉回到曾几何时被渲染到无以复加的“血统论”噩梦时代,这就是何以年轻网友读者看了以后会感到绝望、感伤的原因。
实话说,小说《欢乐颂》是一部类似《蜗居》那样的烙印着当代人“生存难题”乃至“精神难题”痕迹的写实性文本,其阅读价值就在于它打破了某些虚构小说回避现实的乌托邦玄想,将其美丽的面纱撕破,把不堪的社会促狭、人性复杂展示给人看。但与此同时,由于它的狭隘、单调、短视,就使得小说文本一不留神滑入20世纪90年代文坛盛行的“新写实”陷阱,以至于暴露了作者精神视野与文化格局的狭小与矮化,未能展示出生活辩证法和心灵辩证法的更大气象,也未能让小说中的人物在现实的土地上站立起来。
①吴丽艳、孟繁华:《面对我们时代的“难题”——2015年的长篇小说》,《小说评论》2016年第1期。
②周志强:《〈欢乐颂〉:自制主义的错乱逻辑》,《文学报》 2016年6月16日。
③④李建军:《我读丹增散文:一盏闪着慈悲喜舍光芒的油灯》,《中国艺术报》2016年6月6日。
⑤《关键是让文学“发光”》,《光明日报》2016年6月13日。
作 者:
周思明,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深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深圳市福田区作家协会副主席。研究方向为文学评论、影视评论、曲艺评论。编 辑:
斛建军 mzxshjj@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