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全喜
那是个春天。春早嫁给老憨的第二天,就到村外的岗坡上挖了棵酸枣树,在家门口旁边挖个大坑,担了满满两桶水倒在坑里,等水渗完了,就把酸枣树栽下去,培上土,把四周用脚踩实了。她累得满头大汗,用手抹了把脸上的汗水,捋了捋刘海,看着齐腰高的酸枣树亭亭玉立在自己家门口旁,红扑扑的脸上满是灿烂。
这时老憨从家里出来,顺手就把酸枣树拔了,撇在了一旁,说:“门口栽棵酸枣圪针干嘛哩!不当吃不当喝,光等着扎人呀?”又从院里找到?头把酸枣树连砸带斩弄成了好几截。
隔天中午,老憨收工回家,远远地看到自家门口旁又栽了颗酸枣树,周围还垒起了一圈砖墙护着,心里的火腾地就又起来了,急步走上前,抬脚就要把砖围踹了,不想被从门洞里跑来的春早推了一下,四仰八叉倒在了地上,气得额头青筋爆出,嘴唇打颤:“你,你,你个臭娘们!”
街坊邻居围上来劝架,春早却噗嗤一声笑了,她弯腰拉起老憨,说:“恁大个爷们咋不经闹啊!”
老憨脸就红了,讪笑着跟着春早回家去。
酸枣树很快发芽,抽出许多枝条,茂盛的长起来。来年春天,春早请来个师傅把酸枣树齐腰砍了嫁接成了枣树。待到枣树长得攒过了门洞的房顶,果实累累压满枝头,春早的儿子志清也到了上学的年龄。春早把收获的大枣先分给临近的乡亲们尝鲜,再把剩余的大枣拎到城里卖了给志清交学费。
村里的人开始对春早刮目相看了,都说老憨这个憨小子找了个好女人。
又是个春天。那天,暖风习习,枣花飘香,春早坐在门旁的枣树下给老憨织毛衣,傍晌午的时候,一个老头走到了她跟前,说:“孩她娘,做中饭了么?我快饿死了。”春早抬头一看,见老头约有七十开外,眉毛胡子都白了,头发横七竖八长长的遮盖住了耳朵和面颊,像是生来都没理过发,眼睛呆滞,嘴角流着哈喇子,就知道老头精神不正常。春早停下手中的营生,站起身对老头说:“大伯,你饿了,在这儿等一下,我回家给你拿吃的。”说罢就回到家里,拿了张烙饼给老头吃。老头饿极了,三下两下就把整张烙饼吞到了肚子里,说:“孩她娘,孩子还没找到,咱还得去找啊!”说着,就兀自去了。望着老头步履蹒跚远去的背影,春早傻愣愣地呆立了许久。
秋天到了。春早家门旁枣树上熟透了的大枣红宝石般闪着亮光。趁星期天,春早把在城里读书的儿子志清和在外打工的老憨都叫回家采收大枣,又把左邻右舍喊来帮忙。一时间,春早家门前热闹起来。志清和几个半大小子有的爬到枣树上,有的站到房上拿了竹竿打枣,春早、老憨和邻居们则俩人一组张开包袱接从树上打下来的枣子,不一会儿,一树的大枣就收完了。装满了四个箩筐五个编织袋,估摸有三百多斤哩。春早就把早就准备好的一沓塑料袋拿出来,招呼老憨和志清装满大枣,分发给邻居们拿回家去。
这时,那个呆傻的老头又来了。他从箩筐里抓了把大枣,边吃边冲着春早说:“孩他娘,咱家今儿个打枣你咋不对我说呀,要不是赶巧回来了,还吃不上哩!
“哪里来的傻瘋子,滚一边去!”老憨吼起来了。
“傻疯子,快滚,快滚!”人们都在喊。
“嘿嘿,嘿嘿,”老头傻笑着说:“滚,滚!你们才滚哩,这是俺家,俺家的枣树。”老头从地下捡起一个枣树枝,追打人们,人们纷纷躲避着。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老头跌倒了,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变故突然,人们惊呆了。一霎时,鸦雀无声。
五婶出来说话了:“大伙甭怕,咱谁也不认得他,谁也没怎么着他,他自个来咱这儿,又吃枣儿又撵人打人,自个儿跌倒了,怨谁哩?要真出了人命,和咱们谁也没关系!”
“对对,和咱们谁也没关系!”众人异口同声附和着。
不想,春早从家里抱着被子褥子出来,说:“老憨,开拖拉机去!”
“春早干嘛呀?”老憨不挪步。
“干嘛,你说干嘛?救人呀!”春早急眼了。
老憨是个憨人,老大了还找不上媳妇,和春早结婚时有约在先,家里大事小情都得听春早哩。老憨乖乖的把拖拉机开来,春早把被褥铺在拖拉机车斗里,招呼大伙把老头抬上去,说:“五婶,麻烦你和大伙把东西给拾掇一下,帮着照看家门,俺们一家子得陪着去县医院了。”
老头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家在哪里,家里有谁。非亲非故,春早和老憨掏医药费为老头治病,精心侍奉个呆傻老头还无怨无悔。
志清写得赞美母亲的作文被老师推荐到省会的报纸发表了,新闻媒体纷纷报道春早无私救助失忆老人的事迹,也帮助老人寻找到了他的家人。
几个月后,春早收到了老头儿子寄来的一封信,感谢春早救了自己的父亲,说老人身体很健康,神志也比先清醒了,能认得人啦。信里也说了老人失忆的原因,早年老人领着女儿赶集时把女儿丢失了,老人找了女儿几十年,找来找去精神就不正常了。信封里有老人在自家门前照的一张照片,老人家门口旁也有一棵枣树,老人站在枣树下显得很安详。
春早一下子哭了,她有一个心结尘封了四十多年。她三岁那年,被一个陌生人抱走,后来就到了一个无儿无女的五十多岁的老两口家里。她不知道自己家在哪里,只模模糊糊记得家门口有棵枣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