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共此时

2017-07-10 23:11童树梅
民间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大龙大伙烧饼

童树梅

整个古城会制作老式草炉烧饼的,只有城北的老陈头一人。但最近大伙发现要吃到老陈头的烧饼有点难了,不知是什么缘故,老陈头开始限购,先是一人只许买五个,说是五路财神。时间不长却又变成事事如意,每人限购四个,大伙只好认了。谁知再然后又三阳开泰了,只许购三个,大伙也只好认了。可今天一大早急急去买的时候,却发现又有了新规矩:一,每人限购两个,说这叫好事不能太多,多了就滥了,成双就足够了;二,只许五十岁以上的人购买。

大伙一肚子诧异,有年轻人不乐意了,问:“陈师傅,您为什么歧视年轻人?”

老陈头头也不抬,一边忙活一边说:“不是我歧视,而是你们年轻人哪能吃出老式烧饼其中的味道。”

这话引得老年人频频点头。是的,上了年纪的人为什么爱吃草炉烧饼?不仅仅是它松软香酥余味绵长,更重要的是,像老歌一样,能从中品出少年乃至童年的味道,能回到那个化学制剂还没有大举侵犯的本色年代,能引发对往昔的美好回忆。这是岁月沉淀的味道。

有老者发话了:“陈师傅,这第二点我们还能理解,可第一点,每人限购两只又是怎么个说法?”

老陈头的动作明显不如以前快了,每擀一下面都得把全身重量压上去,再喘口气,听得此言愣了一下,然后轻叹一声,叹声里说不尽的寂寞和悲凉:“我老了,快打不动烧饼了,每人限购两个是让大伙都能尝到,只怕再过几天我连一只也打不动了……”

现场一下子安静下来,老陈头真的太老了,须眉皆白举止迟缓,一天天、一年年的,几十年来一直弯腰忙碌,且饱受麦草之火烘烤,以致腰弓如虾面黑如炭。而老陈头的儿子跟着父亲干了一阵后无论如何也不肯干了,现在都是电动烤箱和西式点心的天下,这纯手工的,既不时尚又辛苦,还烟熏火燎,赚不到大钱,谁还肯干?

这天早晨,在卖完最后一只烧饼后,老陈头一边捶腰,一边低头转身慢吞吞收拾家伙什。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然后一个苍老衰弱的老妇人颤虚虚地问道:“烧饼还有吗?”

老陈头听了略含歉意地说:“没有了,你来迟了。”说着话,掉过身,看到几个人簇拥着一个老妇人,老妇人伸手摸了摸草炉,那手指抖个不停,还探着头贪婪地嗅了又嗅,口中喃喃说道:“就是这炉子,就是这个味。我找到了、闻到了!”

然后老妇人抬起头来,两人四目相对,一起愣住了。

半晌老陈头说:“你是何、何明月?”老妇人吃力地点点头,说:“是我,这么多年了,想不到还能见到你……”

时光一下子呼啸着回到从前。那时候俩人是一对恋人,高大结实的陈大龙没有什么好送给明月的,除了香气扑鼻的烧饼,而明月最喜爱的就是他亲手打出的草炉烧饼,她总是吃不够,还在满地月光下,脸红红地说,她要吃一辈子烧饼。可是阴差阳错造化弄人,因双方父母不同意这门亲事,明月极度伤心之下跟随亲戚出国闯荡,从此天涯陌路,一直到今天。

白发如雪的老妇人说:“大龙,你知道吗,我身体越来越不行了,这次拼死拼活地回来就是想看故乡最后一眼,可是,一切都变了,不仅以前的街道、人变了,就连我想吃一样旧时的吃物都不可能了。我在海外做梦都想那些吃物。直到昨晚有人说起城北有草炉烧饼,我听了一夜没睡,可今天还是来迟了。”

白头翁似的老陈头眼内满是怜惜,说:“面都用完了,那面是老肥发的,要一夜的时间才能发得起来,现在一时半会儿哪能有?”老陈头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声音一下子大了起来,像下了天大决心似的,说:“明天吧,从明天开始,我天天打烧饼给你吃。”老妇人听了眼内光芒闪动,但只一闪就黯淡了,摇摇头,失神地说:“不行啊,我明早六点就要走了,儿孙们全在那边等我哩,我真的身不由己,这辈子注定是个孤魂野鬼了。”

老陈头咽喉干得厉害,喃喃地说:“这么说你明早来吧,我一定给你打烧饼。”

老妇人双眼满是渴求的目光,让人不忍直视,说:“可我要一百个啊,听说你限购……”

老陈头一愣,问:“你要这么多干什么?”

老妇人凄然一笑,说:“大龙,你看我这样子还能活多久?我恐怕最后的日子里也只有这些烧饼能给我一丝安慰了。我会慢慢吃的、慢慢回味的,因为它有家乡的味道,有童年少年的回忆……有年轻时恋爱的味道!它会告诉我,我也是个有根的人。还有,我要让我的儿孙们都尝尝,告诉他们,这才是正宗的故乡气息……”

大伙侧过脸去不忍听,老陈头慢慢伸过手,两双长满老年斑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一时无言,良久老陈头说:“我为你破个例,一百个,明早来取,一言为定!”

第二天一大早,一行人急切赶来,不见草炉柴火旺,不见老陈头弯腰忙,却见老陈头的儿子静静守候在门前。

老陈头儿子的身边有一个大大的草捂子,就是那种用麦草织成绳再编成的圆盒子,这是老早以前人们用来保温的。老陈头的儿子说:“姨,我父亲一再嘱咐,一定要用草捂子保温烧饼,父亲说草捂子除了能最好地保留烧饼的味道外,还能带给您最美好的回忆,因为这样的草捂子太古老了,整个古城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姨,这里面是整整一百个烧饼。”

老妇人看到草捂子激动得一阵恍惚,好似当年大龙在寒冷的冬天为她保温烧饼……

她忽然瞪大眼睛:老陈头儿子的左臂上赫然套着一个黑袖章!男左女右,左臂上套黑袖章,一定是走了男性长辈。

老妇人惊恐万状地問道:“你父亲呢?”

老陈头儿子再也撑不住,低头双手掩面,说:“我父亲三点就起床打烧饼,谁劝他他就骂谁,也不让任何人插手,硬撑着打完最后一个时,父亲走了……”

老陈头儿子又说:“姨,我父亲让我告诉您一件事,这一百个烧饼全是用老肥发的酵,都按旧法反复折擀十道,一道不少,最后用木铲子从炉子里铲出来,父亲说用铁铲子会沾上铁腥味,说您最不喜欢铁腥味。一句话,全用老法子打成,他说这是为了让您牢牢记住最纯正的家乡味道……”

在场的人心里堵得厉害,老妇人好半天才开口说道:“请带我到你父亲面前。”

按古城丧事风俗,老陈头此时已穿上寿衣,静静地躺在门板上。老妇人取下盖在老陈头脸上的草纸,老陈头像是在熟睡,一脸的安详,似乎刚刚了了一件大大的心事。老妇人认真端详着,然后深深三鞠躬,抬起头,整个身子微微颤抖,悲怆地说:“大龙,我不单为你哭,也是为我哭,你走了,我再也吃不到草炉烧饼了,我也断了一份牵挂好多年的念想了。”

老陈头下葬的第二天早上,草炉准时点着了火,老陈头的儿子挽起袖子干了起来,传承已久的美食,老一辈人的回忆、异乡人魂牵梦绕的故园之恋,不能断。他年轻力壮头脑敏捷,手艺得父亲真传,且又有创新,生意红火极了,以至于闲暇时不止一次遐想:要不要开个分店啊?

这天正筹办着分店事宜,意外收到一张明信片,注明陈大龙收,是从海外寄来的,上面写道:“大龙,我马上也要到另一个世界了,在那里我们相会罢。我依稀记得有这样两句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真美!何明月绝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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