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新宇
一
凌晨三点。
大地一片漆黑,天空中连星子也不见半颗。阿蒙起身,行至镜子前,明明是干燥的六月,镜面却时而明晰,时而氤氲着一层雾气。镜中浮现出阿蒙憔悴茫然的脸。那脸,熟悉得令人生厌,又陌生得让人感到恐惧。
二
“你要在一号嘉宾和二号嘉宾过桥的间隙,‘不慎落水。动作幅度要大,水花溅得要高。到时候会给你特写。”
“可是导演,我有哮喘和严重的并发症。”阿蒙声细如蚊。
“你有哮喘?”导演两眼放光,“这样吧,小蒙,落水咱就不拍了,拍条儿你突然犯哮喘的!”
……
阿蒙按下冲水的摁钮,治疗哮喘的白色药片顺着一股小旋涡汇聚成一个点,然后在马桶里消失不见。
三
生活是一袭华美的袍子,爬满了虱子。
阿蒙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快被这些“虱子”吞噬干净了。
他感到恶心,恶心虚伪得像只木偶的自己,惡心说“真人秀就是最逼真的假人秀”的导演,恶心称颂“全民娱乐”并跟着一齐荒唐的媒体。
他不停地吐,甚至吐出了胆汁。
四
写有“患臆想症的女人”的字条已快被手心沁出的汗浸透了,阿蒙却仍杵在原地。他知道这档节目有个角色体验的环节,但没想到自己要去扮演一个女人。
他想退出,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阿蒙享受镁光灯的照耀,那时的他如同加冕的王。他不能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如今特立独行的人大都被雪藏,只有随波逐流者才能获得“成功”,他冒不起这个险。
镜中的“女人”双眸黑如墨、莹如水,面容清秀俊俏。阿蒙的扮相无疑是成功的,可他却惴惴难安,因为从这“女人”口中说出的话实在是诡异得紧:
“我们都清醒地活在梦里。”
“我们空有躯壳,无处安放灵魂。”
五
“仔细倾听你内心的声音,然后告诉我。”
阿蒙平躺在一张柔软的沙发上。眼前的心理医生身上有种特殊的馨香,让他感到莫名的心安。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他选择相信她。
“我很害怕,我每晚都做同样的梦,都在同一时刻醒来,我梦见自己是一个浮动的光点,像萤火虫,更像游魂,梦见自己全身赤裸或身着华服,皮肤快要胀裂般的难受……”
“停!”导演勃然大怒,“谁叫你改台词的?这条不算,重来!”
六
洗尽脂粉,亦卸去一身的伪装。
躺在床上的阿蒙想起了那个古老的威尼斯传说——戴久了的假面会与人脸融为一体。
他不禁自嘲地笑了。
他觉得领带勒得自己有些难受,伸手去解,却发现脖子上空空如也。
七
窒息感快要将阿蒙淹没了。
他大声呼救,但声音滞停在嗓子眼便不再前行。他转向四周,不远处,有个人将一团光亮攥在手里。那人身后是极高的玻璃罐,盛满了不知什么液体。阿蒙望见那人左手突然多出了一具皮囊,他迅速将光亮塞了进去,用导管连接了镜子。皮囊逐渐丰盈,假面逐渐盈润。
阿蒙低头瞥见自己的胸膛已被利刃划开,不见森森白骨,亦无血流成河,唯有墨绿色的汁液汩汩向外奔涌。
再抬头,那人已走到阿蒙面前,同制片人一模一样的脸。远处,剧场的灯被点亮,耳畔同时传来如潮的掌声和报时声。
凌晨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