荧光与风眠

“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慕沉星目眦欲裂，“你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

“我……”随着肺部的空气逐渐被榨干，程耀觉得自己的身体正慢慢变得轻盈起来，如同一条涸辙之鲋。意识坠入深渊的前一刻，他的耳畔遥遥传来一句惊呼——

“程耀！”

世界旋即堕入一片黑暗。

涸辙之鲋

“你真的觉得，你能在冬季观星之前看完这里所有的书吗？”趴在书堆上伸手拍拍书桌后的程耀，翁小文善意地笑道。

从一堆天文书里抬起头，程耀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我……我试试看吧。”

兴许一个星期之前他还能信誓旦旦地拍着胸口说可以看完，可这一个星期下来，他却只觉得……宇宙果然浩瀚，天文学的书籍似乎也无穷无尽。

“小荧又不是因为慕沉星擅长天文才喜欢他。”翁小文一语戳穿他，“你不是慕沉星，就算变成天文学家也没用的。”

被人这样直白地戳穿，程耀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他想起那天看完电影之后借口有事而匆匆离开的霍思荧，那样匆忙的身影，与其说是离开，倒不如说是在逃避。

好吧，那个他心心念念了那么多年的女孩，其实根本就不喜欢他。

甚至于，如果他沒有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她大概早已忘了他吧。

所以面对这样令人沮丧的事实……才更要努力地刷存在感啊！所以既然冬季观星时慕沉星一定会去，那霍思荧就肯定也会去的吧！

“看你这么努力，我都有点儿不忍心告诉你真相了。”翁小文见程耀久久不语，以为他是在专心阅读，“慕沉星做了三年的星云社社长，‘非星云社成员如果想参加冬季观星的活动就必须通过笔试这条规定却是今年才加上的。”

程耀翻书的动作一顿。

“小学弟，你难道不觉得，慕沉星他有一些……太针对你了吗？”

程耀不置可否。因为事实上，翁小文透露给他的其他消息——霍思荧和慕沉星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甚至他们两个很可能还互相喜欢——也无不让他感到沉重。

但纵使是怀着这样沉重的心情，他还是神乎其技地通过了慕沉星为他“私人订制”的测试，并背着行囊义无反顾地上路了。

出发那天天气很好，一切如程耀所料，作为领队的慕沉星果真没有缺席，而作为跟班的霍思荧也……果真在帮他推轮椅。

脑补了一下自己一把抢过轮椅并将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慕沉星掀翻在地的画面，程耀顿时觉得心情好了很多。

但他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虽说是冬季观星，但很多人都是抱着玩一玩的心情出来郊游的，因而晚餐便也安排成了郊外的自助烧烤。可让他郁闷的是，为什么别桌都坐四个人，就慕沉星和霍思荧是两人一桌啊！

程耀拖着一把椅子来到慕沉星的面前：“没空位了，我能坐这儿吗？”

慕沉星低着头用热水将自己所有的餐具都冲烫了一遍，又慢悠悠地将霍思荧的餐具也如法炮制，良久，才悠悠问道：“我拦得住吗？”

程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行，那我就坐这儿了。”

抱着一大堆食材返回的霍思荧见到程耀后颇为惊喜：“好巧啊，竟然在这里遇到你，你也是跟着星云社一起来观星的吗？”

不待程耀解释，慕沉星就已笑出了声：“人家好不容易通过了测试，跟了你一路，你就这点儿反应？”

“我……”霍思荧顿觉十分尴尬，沉吟片刻，也不知该如何接话。

最终这顿晚饭，除了慕沉星，剩下的两个人都吃得十分不愉快。

程耀心里堵得慌，索性趁霍思荧收拾烤架时丢下一句“我带他去散散步”，便推走了慕沉星的轮椅。

慕沉星吓了一跳，勉强固定住轮椅时才发现自己和程耀已经远离了观星的大部队。他未及出声斥责，就看见程耀就地坐到自己面前，先一步开了口：“你到底看不上我哪一点？我改，行不行？”

触及程耀诚挚无辜的眼神，慕沉星张了张嘴，握住轮椅的手越收越紧，却说不出话来。

“你好像特别讨厌我。”程耀挠了挠头，“是因为思荧吗？但我对她其实……”

“你闭嘴！”

几乎是一瞬间，程耀来不及反应，就被慕沉星扑翻在地，死死地扼住了喉咙。

慕沉星的力气远比程耀想象的大。程耀下意识地挣扎，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挣脱慕沉星的双手。

“你有什么资格来跟我说这种话！”慕沉星的低吼撕破了沉寂的夜色，“你到现在还在装无辜！不觉得恶心吗？”

“你……”程耀肺部的空气一点点地减少，慕沉星愤怒的脸庞在他的视线中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可与此同时，他却觉得自己脑海深处的某段记忆越来越清晰：“我想起来了，你是……”

那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记起的画面——一个身形瘦小却动作敏捷的少年和被少年护着的女孩，被手中握着金属棒球棒的自己和自己的那些“兄弟”围在一个角落里……

“我……真的……没有……”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来，程耀的话语已经破碎得难以成句，“不是故意……也不想……”

“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慕沉星目眦欲裂，“你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

“我……”随着肺部的空气逐渐被榨干，程耀觉得自己的身体正慢慢变得轻盈起来，如同一条涸辙之鲋。意识坠入深渊的前一刻，他的耳畔遥遥传来一句惊呼——

“程耀！”

世界旋即堕入一片黑暗。

夜色漫长

像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又像是时间裂缝里空白的一个短暂瞬间。

程耀醒过来时觉得头疼得厉害，他皱着眉打量自己所处之处，却像是被人剥夺了思考的能力，周遭环境也被定格成了一帧一帧的。

“听说削苹果的时候如果能一刀到底不削断皮，就可以许一个愿。”

只是下一刻，少女清脆的声音就将他逐渐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他一个激灵，回头时才发现霍思荧竟一直坐在自己身旁，还朝自己举着一个苹果：“你醒了？”

“我……”程耀敲敲脑袋，迟疑了一下才接过苹果，“我觉得自己好像失忆了……这是在哪儿？”

“在一个乡下的医院里。因为事发太突然，来不及把你送回城，所以就先安置在这儿了。”霍思荧解释道，“你是大脑缺氧太久了，还没缓过劲儿来。”

程耀的反应比往日慢了半拍，思索半天才惊魂未定地摸着自己的脖颈，低声自言自语：“他是真的……想要杀了我？”

霍思荧沉默良久，才缓缓道：“这件事我没有告诉指导老师，也没有告诉其他人。我想代慕沉星向你道歉……其实他这些年，情绪一直……”

“你和他都不需要道歉。”程耀打断她，“不是你们的错。”

霍思荧愣了愣，下一刻却见他翻身下床，穿上了外套：“病房里太闷了，陪我出去走走吧。”

时逾凌晨，山林之中一片寂静。

这家医院建在了山麓，往上再无灯光。夜色沉寂，周遭雾气氤氲，巨大的苍穹携着银河向下压，抬首便是满目的璀璨。

程耀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其实也……挺难过的。”沉吟许久，他徐徐开口，“我想起了一些特别不愉快的往事。”

“打架、斗殴，那个时候，我为了融入街头的混混团伙而不得不强迫自己变得和他们一样……”他微微一顿，“其实在很早之前……我就与慕沉星相遇过。”

霍思荧一怔，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

“他的腿是我打伤的。”程耀始终没有勇气去看身旁的霍思荧，他的每一句话都说得十分艰难，“为了一笔他不肯交出来的钱，也为了我能融入团伙、靠所谓的‘兄弟们活下去的心愿。所以慕沉星说得对，像我这样的人，本来就不应该活在……”

“不，不是这样的……程耀。”霍思荧出声打断他，却是在沉默良久之后，才露出一丝苦笑，“害他变成那个样子的人……是我才对。”

“他从小学习武术，所以我在去补习班的路上遇到拦路抢劫的人，就告诉他们……”跨越多年的时光，她仿佛看到那个时候的自己将慕沉星推出去挡在自己的面前，“我才不怕你们！”

“是我太蠢，是我太逞强，是我不管不顾地让他挡在我身前……”此时的霍思荧已哭出了声，“所以说……不配被原谅的人是我，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也是我。”

程耀在星空下久久地沉默着，看着心爱的女孩在自己面前落泪，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明明都是从未示人的旧伤疤，可重新揭开时才发现伤口竟从未结痂，而是长久地化了脓，带着岁月的沉重，一寸一寸地缠绕在回忆里。

“你不要……不要哭。”笨拙的话语和混沌的思维让程耀手足无措，他觉得自己很糊涂又很清醒，像是在一瞬间明白了许多事情，明白了霍思荧一心想要得到武術大赛的奖杯究竟是为了谁，明白了那日在医务室外慕沉星口中所说的不再追究的“三年前的事”究竟是指什么，也明白了霍思荧当年为何会突然离开武馆。

他和她明明在那么久之前就相遇过。

可是他和她都忘了，只有慕沉星还记得。

他觉得自己有好多话想对她说，却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按在他的脖颈处，将周遭的空气都挤压得变了形。

“霍思荧，”又过了许久，程耀突然笑了，“我好喜欢你啊。”

夜风卷着雾气轻拂而过，带起一阵沁人心脾的草木香。时间像是被按了暂停键，霍思荧愣愣地红着眼眶，不知道该如何将话接下去。

“你知不知道？算了，你肯定不知道。我喜欢你好多年了，从你在武馆里冒冒失失地拜师开始。”顿了顿，他避开她投来的迷茫的目光，“这次在高中又遇见你，我本想找个机会跟你告白的，但是现在看来我把一切都搞砸了。真的，对不起……”

抿抿唇，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能……原谅我吗？”

她收回目光，不再看他，却也什么都没有说。

“好吧……”他只好把唇畔留下的苦涩都咽了回去，“那就……原谅你自己吧。”

与光同尘

“我想向你道别。”

高考前夕，程耀发动整个高一年级为高三的学长、学姐们写祝福语，心形的荧光贴在教学楼的大厅里贴满了整整一面墙。所以放假之后，他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清理墙面，回收那些祝福。

可刚清理到一半，却突然接到了霍思荧的电话。

他不由得一愣：“你说什么？”

“我要走了。”她顿了顿，“去德国，跟慕沉星一起。”

程耀有些恍惚地想起了运动会时慕沉星手中的那本德文小说，原来自那个时候起——或者说，从更早的时候起，霍思荧和慕沉星的人生就已经绑定在一起了。

她从来不需要一个多余的自己。

“很抱歉，我这边要处理的事情很多，所有没有时间跟你当面道别了。”想了想，霍思荧小心翼翼道，“我没有……没有怪你。”

程耀微微一怔。自年初的冬季观星之后直到高考结束，他都没有再见到过霍思荧。现在想想，与其说她是在故意避开他，倒不如说她是在保护他，以免他一直为过去的事自责。

“那天发生的事你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再追究，”见他一直不说话却又没有挂断，霍思荧只好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很感谢你，但也只能感谢你。”

听她这样说，程耀终于忍不住问出了那个他一直想问的问题：“你很喜欢慕沉星吗？”

电话那头的霍思荧似乎愣了一愣，才带着笑意地说道：“我明明比他小两岁却跟他同班，你没有想过原因吗？”

所以三年前她一心想要得到武术大赛的奖杯其实只是为了替慕沉星达成夙愿，所以三年前也只是因为慕沉星的一句“不要逞强”就让她突然离开了武馆，所以这些年来她那样努力地跳级也只是为了能待在慕沉星的身边。

程耀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许久，他有些不受控制地回道：“那，祝你……祝你……”

“祝你遇到那种特别棒的女孩。”霍思荧笑着打断他，“祝你以后遇到的女孩，能像你喜欢她一样喜欢你。”

程耀被说得有些无措，下意识地低头去看手上刚刚撕下的荧光贴，发现上面竟是自己的笔迹。望着那句老套的“高考加油”，他不由得轻笑：“那再见咯。”

“再见。”霍思荧柔声说道，随即程耀的耳畔响起了电话挂断后的忙音。

这声音在一片午后炫目的阳光里显得生硬而突兀，程耀却舍不得挂断它。

她走得那样匆忙，大概直到最后也没有发现，那整面墙的荧光贴用不一样的颜色区分开来，是一句“对不起”吧？

一个人在大厅里的椅子上枯坐许久，程耀有些自嘲地笑笑，终于放下了手机。

有风在下一刻穿堂而过，将他手上那张荧光贴吹了起来。

他微怔，旋即伸手去接，荧光贴翻了个面，将背面的字显露了出来。

字应该是后来才写上去的——

“To be yourself.”

落款是霍思荧。

午后的阳光温暖而炫目，自窗外投入后，在地板上晕开了一片柔和的光影。

程耀觉得他在最后一刻才真正明白了霍思荧的意思，她希望他能放下那些过往，希望他余生都有繁花相伴，能在岁月里与光同尘。

即使她没办法对他做出回应。

程耀在一片暖阳中怔愣良久，继而缓慢而虔诚地吻上了她的笔迹……

再见，我心爱的女孩。

希望余生再遇，我也已经变得光芒万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