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自有鸿鹄志,身逢乱世历风霜
人生旅途崎岖修远,起点站是童年。
阎肃于1930年出生,河北保定人。自古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从他写的那些军歌中不难看出,乐天派阎肃其实骨子里不乏慷慨悲歌之气概。他从小就痴迷还珠楼主的武侠小说,晚年对金庸、梁羽生、古龙热情不减,难免染上侠义之风。何况他本不缺“俠”的基因。
他的父亲叫阎襄臣,武功了得,年轻时曾骑马风驰电掣般跃过保定府的护城河,轰动一时,后来投军,官至骑兵团长。阎襄臣40岁那年解甲归田,娶了26岁的姑娘陈亚贤为妻。夫妻二人定居于保定东关大街经商。次年生下一子,取名阎志扬。
1934年,4岁的志扬被父母带进一所天主教堂。洋神父将圣杯中的“圣水”分三次倒在他的额头上,口中念念有词:“彼得,我以圣父圣子及圣灵的名义给你施礼……”经过“洗礼”,4岁的志扬就算正式入教了,并有了一个教名——彼得。
小彼得成了天主教徒,要说他从此有了信仰未免言之过早,毕竟他才4岁,全凭父母做主,由不得他。但此后少不了要跟父母去祈祷、念经、唱诗、做礼拜。
随着年龄的慢慢增长,天主教对他幼小的心灵起着潜移默化的影响。
教堂的洋气、壁画的逼真、教徒的虔诚、仪式的庄严、唱诗班和风琴伴奏那优美的旋律,给他留下了终生难忘的记忆。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北平、天津沦陷,战火很快烧到保定。年仅7岁的志扬随全家背井离乡,卷入了中国近代史上最大的一股难民潮,史称“举国大迁徙”。阎家老少沿平汉线南下,敌机轰炸,兵痞横行,难民塞途,饿殍遍野,可谓步步惊心。
那时,他父亲阎襄臣正当壮年,一身好功夫,又是行伍出身,走南闯北惯了,加上从军和经商积攒了不薄的家底,一路散财免灾,总算平安抵达江城武汉。喘息未定,战火又延烧过来。他们又随难民潮溯江西上,最终落脚陪都重庆。
这次逃难的经历,宛如《圣经》中的故事。童年的阎肃目睹灾难降临,他是否下意识地在胸前画十字,默默祈祷上帝保佑?他在晚年接受媒体采访时没有谈到这一细节,但他提到父母是虔诚的天主教徒。
教会将阎家安顿在重庆近郊的一所小院里。阎肃和他的弟弟志强庆幸终于有了一个家。大人们将房屋里外打扫干净,打开捆扎结实的箱包,将那些千里迢迢搬来的物件摆放停当。全家终于不用再受颠沛流离之苦,吃了一顿饱饭,洗去一路风尘,美美睡上一觉,准备开始新的生活了。
然而,他们的美梦被凄厉的防空警报声撕裂了,这种声音他们在武汉时就已经非常熟悉。
那是一个晴朗的清晨,如此“异常”的天气对于雾都来说简直是个噩梦,必然会招来日军飞机成群结队的狂轰滥炸。军人出身的阎襄臣机敏地抱起两个孩子朝简易防空洞奔去,阎肃的母亲动作麻利地跟在后面。
这次轰炸,日军除投放炸弹,还投放了大量燃烧弹,整个山城一片火海,数千人伤亡。
阎家老少人身安全未受损害,财产却没保住。阎襄臣半辈子的积蓄和全部家当毁于一旦。
经此劫难,阎家一贫如洗了。
令阎肃震惊的是平生第一次看到父亲阎襄臣哭了,他可是流血不流泪的好汉啊!父亲面对嘉陵江号啕大哭的一幕深深灼痛了他。
身处绝境的阎家又得到了教会的帮助。
嘉陵江南岸的慈母山有一所修道院,经一位教友引见,神父为阎家安排了住处,还让阎肃免费进入教会学校上学。
阎肃的母亲为报答神父的恩典,为修道院干些浆洗衣服之类的杂活。
那时阎肃的弟弟志强还小,无人照看,阎襄臣就抱着他每天进城去找工作,后来终于在一家旅行社谋到一份差事。干过团长、经过商的阎襄臣很快在乱世中站稳了脚跟,逐渐发迹,由襄理、副总经理升上去,最后当上了总经理。
阎肃穿上黑色教袍开始上学了。那所教会学校有很多洋神父,也有个别华裔神父,其中教国文的就是一位老秀才。
这位老先生只会“之乎者也”,甚至不会说白话文,饱读“四书五经”的儒学之士居然当了神父,也是一件奇事。阎肃深厚的古文基础就是这时候打下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拜这位老秀才所赐。
老秀才虽然当了神父,但教学方法还是老一套,要求学生先囫囵吞枣背会每一篇课文再说。这对聪颖的阎肃而言并非难事,老师要求背的课文,他全都滚瓜烂熟、倒背如流。他尤其喜爱背诵唐诗宋词,直至晚年仍能记住海量的古诗词,这套硬功夫使他终身受益。他之所以能成为“词坛泰斗”,他创作的歌词之所以极富唐诗宋词的韵味,追根溯源,就在这儿。
教会学校的课程只有三门——拉丁文、数学、国文。
那时天主教会规定念经必须用拉丁文。教会学校是培养神父的,学习拉丁文是最重要的课程。
教拉丁文的都是外国传教士。阎肃刻苦好学,加之天赋过人,拉丁文学得很好,深受那些洋人的喜爱。洋人喜欢跟他交流,于是他学会了日常的英语对话,甚至连洋人喜欢玩的桥牌,他也学会了。
在修道院,他是高材生“彼得”,放学回到家里,脱掉黑袍,他还是那个穷人家的孩子志扬。志扬放下书包,背起竹篓,一溜烟奔向江边,直到暮色四合,他准能背回一篓煤渣或柴火。吃完晚饭后,他还要帮着母亲做家务,照看年幼的弟弟、妹妹。尽管生活条件极为艰苦,他却没有耽误功课。
每次考试,他几乎都是满分。他在修道院学习了5年,其中4年总成绩名列第一。成绩第一的孩子可以获得上钟楼敲晨钟的光荣任务,那是教会学校奖励学员的最高荣誉。
每天清晨,“彼得”面对东方天际的那抹红霞,在神父庄重目光的注视下,很有节奏地一下一下拉动白色的钟绳,顿时悦耳的钟声向四野传播,教堂尖顶上的鸽群扑棱棱飞起,环绕着高高的十字架兜圈子。晨曦和露水,钟声与唱诗,万物处于宁静、和平之中,如果能永远这样,该多么美好啊!
此时的“彼得”小脸红扑扑的,兴奋异常,他觉得自己是离上帝最近的人。
修道院的学员们排着整齐的队列,向钟楼上投去羡慕的目光。在水井边浆洗衣服的母亲也会停下工作,欣慰地仰望长子优雅的敲钟动作,脸上洋溢着自豪。
但是,有一天清晨,当钟声响起时,“彼得”的母亲突然发现钟楼上那个孩子的动作不够熟练,略显笨拙,仔细一看不是“彼得”。一打听,原来“彼得”的成绩由第一名滑到了第三名,敲钟的荣誉自然旁落。
母親回到家里伤心痛哭了一回,责骂长子不争气,辜负了大人的辛苦抚育。阎肃自料难逃父亲的责罚,等到父亲天黑回家,他主动双手捧上棍子说:“爸爸,我错了,你打我吧!”
意外的是脾气火爆的父亲大手一挥:“算了,知道认错就好,下次考好。”
“彼得”为什么没有考好呢?原来他迷上了演戏。
修道院除了念经、祷告,还有一个必修的功课是唱诗。
唱诗也是用拉丁文。“彼得”天生喜欢唱歌,也就成了唱诗班成员,还学会了古老的拉丁四线谱。因此,在唱诗班里,他会唱的宗教歌曲最多,唱得最好。
每到复活节、圣诞节等宗教节日,他们都会排练一些节目。
“彼得”的创作天赋由此萌芽,他自编自导了《圣女贞德》《天使与魔鬼》等戏剧。他的演艺生涯是从演反派开始的,在他自编自导的戏里,他给自己安排的角色是“魔鬼”。
孩子都有爱玩的天性,“彼得”唱歌演戏的时间多了,学习的时间就少了,功课受到了影响。经过父母的那次特别教育,他又重新振作,成绩很快恢复到第一名,敲晨钟的荣誉又降临到了他的头上。
“彼得”在修道院学习了5年,即将毕业。这个孩子是如此出类拔萃,教会准备送他去另一所高级修道院深造,甚至有送他去罗马教廷深造的长远打算,期望将他培养成在华布道的神父,甚至是红衣大主教。但他令教会大失所望。
这是阎肃人生的第一次抉择——脱掉修道院的黑色教袍,换上重庆南开中学的校服。这个抉择与他的家境发生变化有关。
他的父亲阎襄臣升职做了襄理,督建了新都旅社,生意比较红火。阎家的经济条件逐渐得到改善。寒暑假期间,阎襄臣会请一位从美国留学回来的青年当家庭教师,辅导几个孩子学习。这位家庭教师使阎肃的视野豁然开朗,他学会了许多教会学校不教的知识,明白了宗教不能救国的道理。
同时,这位教师意识到这个孩子天资聪颖,是块好料,搁在天主教会实在可惜。
阎肃晚年回忆说,他父亲有一位思想进步的朋友,劝说父亲让孩子们正儿八经上个学。这位朋友是不是那位家庭教师,阎肃没有说。
教会学校是免费的,如果阎家不是经济条件好了,恐怕还得依附教会学校。阎襄臣最终听从了朋友的劝说,决定全家离开修道院,搬进城里去住。
此时已是抗战后期,在中美空军的联合打击下,日军丧失了制空权,对重庆长达5年的战略大轰炸不得不终止。市区开始重建工作,许多疏散在郊外和乡间的市民陆续返回市区,这是阎襄臣督建新都旅社并由此发迹的历史背景。
阎肃显然积极响应了父亲的决定,他的目标是考取当时在重庆最好的中学——南开中学。
重庆南开中学是著名爱国教育家张伯苓创办的,与天津的南开大学和南开中学均属于“南开系”。日寇侵吞东北,制造“华北事变”以后,张伯苓就预见到天津迟早会落入日寇魔爪,于是开始部署南迁。1936年,他在重庆购地800亩,创建南渝中学。“七七事变”后,日寇炸毁天津南开中学,部分师生南迁到重庆与南渝中学会合,于1938年正式更名为重庆南开中学。
报考南开中学,对阎肃来说是一个严峻挑战。
尽管他是教会学校成绩最好的学生,但只学过拉丁文、数学、国文三门课程,考中学拉丁文没用,教国文的老秀才只教过文言文,白话文没教过。至于生物、物理、化学、历史、地理压根没学过。阎肃报名参加了南开中学办的暑期训练班,恶补功课。功夫不负有心人,仅一个暑期的临阵磨枪,他居然考取了南开中学。其中语文考了高分,数学也不错,总分超过了录取分数线,但偏科严重。那时高中分文理科,阎肃报考的是文科。
转学一事颇费周折。晚年他几次向记者谈起此事。有一次他说:
回想起我这一辈子,真的面临很多选择。最初的选择,是我离开修道院,去南开中学读书。去向大主教辞行,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他说我那么培养你,你还要离开,你应该做上帝的仆人。在修道院学习期间,我成绩一直很好。五年期间,有四年都去敲钟,要考第一才能敲钟的,那是一种荣誉。正因为如此,大主教很舍不得我。后来看我去意已决,他挥挥手,让我走了。
还有一次他说:
父亲到了城里,别人就劝我父亲让我正儿八经念个书。兄弟姊妹我是老大,当然还有两个妹妹先后夭折了。有一个活到三岁就死了。我说我这辈子很有可能当教父。当时我父亲就找了重庆教区的一个大头头,是个主教,中文名字叫尚可喜,告诉他,说我家这孩子不念了,想退学。那时,我毕业了,要把我送到重庆另外一个高级修道院深造。那一步要是走成了,说不定我就是主教,没准现在还是宗教的政协委员。那个主教非常生气,用法语骂了我三个钟头。他舍不得我,说什么下江人(长江下游上来的)不可靠,我们对你这么好,你却这么对我们。我们一心想把孩子培养成在中国传道的神父。但是,父亲很坚决,一定要带我走。最后结果是,他说:“走吧,走吧”。
这两次回忆稍有出入,一是阎肃本人“去意已决”,一是阎肃的“父亲很坚决,一定要带我走”。前者是阎肃本人的抉择,后者是阎肃父亲的抉择,父子二人的共同抉择也许更加符合历史事实。
阎肃就这样脱下了黑色教袍,跟被叫了十几年的“彼得”挥手告别了。
鲜衣怒马轻抛却,
俗子胸襟谁识我
2010年的一天,重庆南开中学迎来了他们的杰出校友——著名艺术家阎肃。可容纳800人的大会堂座无虚席,师生们兴致勃勃地聆听一位戎装老人的精彩演讲。这年,阎肃年届八旬,仍然精神抖擞,充满活力。他风趣地说:“这个舞台我可一点都不生疏,我在南开上学的时候常在这里表演,京剧、话剧、快板、相声,哈哈,我可是个文艺活跃分子。”
老人说:“在南开学习的那一段日子,学校自由的空气给了我太多发展的空间。全国有不少南开学子,只要一唱校歌,就算接上了暗号。”说到这里,老人鼓动全场人员一起合唱南开校歌:
渤海之滨,白河之津,
巍巍我南开精神。
汲汲骎骎,月异日新,
发煌我前途无垠。
美哉大仁,智勇真纯,
以铸以陶,文质彬彬。
大江之滨,嘉陵之津,
巍巍我南开精神。
老人对南开一往情深,他曾写过一首特别抒情的诗《南开忆——难忘的中学时代》:
“我问高山,我问大海,这一生哪段时光最愉快?啊,难忘的中学时代,在重庆,在南开……”
1946年夏天,阎肃脱掉了宽大的黑色教袍,穿上了鲜艳的南开中学校服,就像挣脱束缚的鸟儿,开始在无垠的天地间自由飞翔。
南开的师资力量非常强大。教地理的老师开口就是“我的老师竺可桢”。
果然是名师出高徒,这位老师满腹经纶,课讲得既生动又形象。阎肃对各种知识的学习欲望异常强烈,到了如饥似渴、如痴如醉的地步。
他后来回忆道:“我那时功课中等,不是名列前茅,数理化根本不行,底子就差。加上老师用英文讲课,我英文不行,拉丁文派不上用场,很难懂。
那三年,除了演戏、闹游行,就是读书了。可以说,高中那三年,我读了很多书,加上古文底子好,这个过程我觉得对我的一生起了很大作用。”
他刚从宗教教育转到正规教育上来,没有上过小学和初中,就直接上高中,基础薄弱,尽管学习很刻苦努力,但学习成绩再也没有像在修道院那样拔尖过。
他拔尖的领域是唱歌和演戏。
他对音乐如此热爱,加上在修道院唱诗班打下的基础,理所当然进入了南开中学的合唱团,并担任四声部部长。一个刚从宗教教育中解脱出来的青少年,求知欲望是非常强烈的,消化吸收能力也是惊人的。除了音乐课上教的徐志摩、黄志等人的歌曲,他什么歌都喜欢学,一学就会,尤其喜欢流行音乐。
抗战时期,上海各界人士迁到了重庆,他们把上海滩十里洋场的许多东西带到了雾都,其中就包括“靡靡之音”,如《夜上海》《如果没有你》之类的歌曲。几十年后,当港台流行歌曲随着改革开放大潮涌入中国大陆之时,阎肃并不陌生,早在新中国成立前的重庆他就耳熟能详。
令他着迷的还有好莱坞的电影和迪士尼的卡通片。半个世纪之后,他回忆说:“当时,校园里放许多美国大片,比如《出水芙蓉》《卡萨布兰卡》《北非谍影》等,影响很大,轰动一时,学生是观众的主体之一,那时票价比现在便宜得多。那时的翻译比现在好,名字非常讲究,比如说《六宫粉黛》,这么多年了还忘不了。”
当然,让他难忘的还有令人捧腹大笑的米老鼠和唐老鸭。
他从小就跟着父亲看戏,是个小“戏迷”,对中国传统戏曲的热情从来就没有消减过。对刚刚涌现的中国现代戏剧更是狂热追捧,郭沫若、曹禺创作的话剧,他一场不落,全部看过。
他后来回忆:“那时候是個中西、正反、先进与沉沦‘大杂烩的时代……这个杂,有个来由,当你十几岁渴望见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就进来许多不同品种的东西,都在我这里容纳了。这有很大关系,加上我又是什么都喜欢的人。古典音乐我喜欢,京戏我熟悉极了,川剧我很多剧本都能背。川剧的剧本很讲究文学性,我写词和那有极大关系,它是文白水乳交融,非常自如,让我受益匪浅。”
他因为喜爱川剧,全套的《川剧总集》看过好几遍,甚至不少戏能够大段大段地背诵。
他后来回忆:“南开业余文艺活动极为繁多,什么都有,我演戏的欲望在那得到了充分发展。我记得高一、高二写了个独幕戏,被评为暑假作业的展览作品,那是我的处女作。高二我就是文艺骨干分子了,招生啊,接待啊,都是我们做的。我是学校的业余文艺活跃分子,参加了学校所有的演出,演英文剧、朗诵、说相声、打快板、演话剧,就没闲过,还有唱京戏,都干过。”
他在南开三年,学校的所有演出,场场少不了他。仅有一次例外,那是根据《红楼梦》改编的一个剧叫《玉雷》,全由女生表演。即便如此,他也热心参与了这部剧的舞美。
除了唱歌、演戏,他的另一个爱好就是读书,什么书都看。他读了很多世界名著,如泰戈尔、莫里哀、莎士比亚、马克·吐温、杰克·伦敦、大仲马、小仲马等大师的作品,尤其喜欢俄国的文学作品,如托尔斯泰、普希金、果戈理的作品。那个时候,他还迷上了还珠楼主的武侠小说。他认为港台流行的新派武侠小说名家金庸、梁羽生、古龙等,无不继承了还珠楼主的衣钵。
有一次写作文,他模仿还珠楼主的风格描写打雷:“天边黑云翻滚,天际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突然一道惊雷掠过,‘咔嚓一声,整个天空为之一颤,好似倒挂!”结果被老师批了四个字——“何来怪词!”
那时的中国社会正面临着巨大变革,大潮汹涌,八面来风。阎肃的父亲阎襄臣当上了旅行社的总经理,全家住进了带花园的大洋房,跻身上流社会。阎肃的人生可以有多种选择,但他没有选择当少爷,子承父业,继承家族的事业,也没有选择当学者或教师。
阎肃后来回忆:“时代大潮到来之时,我选择了做进步青年。那是个新思潮涌动的时代,当时我可以选择死读书、读死书,当个书呆子,但我没有。”
这是他人生的第二次重大抉择,他之所以选择勇立时代潮流,做一个进步青年,与一个人有关。
语文老师赵晶片发现阎肃有文艺天赋,就有意识安排他参加各种文艺活动,让他接触各种具有进步思想的文艺作品。他参加了一个叫“恒社”的文艺团体,在这里他听到了许多被国民党当局明令禁止播放的歌曲。
当雾都重庆的大街小巷“靡靡之音”在夜幕中飘忽,令人心生迷茫、萎靡不振之时,南开校园里却有另外一种音乐令人振奋,那是“山那边”传来的歌曲,如《山那边哟好地方》《二月里来》《兄妹开荒》《您是灯塔》《跌倒算什么》……如一股清泉注入干涸的心田,是那么解渴!阎肃很快就学会了这些歌曲,这些歌曲也在同学间悄悄传唱,很快一传十、十传百,大部分同学都会了。
他们还公开排演《黄河大合唱》,那种汹涌澎湃的激情、排山倒海的气势,令他们热血沸腾。从这些昂扬向上的歌声中,阎肃看到了中国的希望在“山那边”。
赵晶片老师还向他们推荐中国共产党创办的《新华日报》和鲁迅、巴金等进步作家的书籍。
在赵晶片老师的引导下,阎肃的创作开始具有革命色彩,比较有名的是小话剧《张天师做“道场”》和《升官图》。这两部剧都是阎肃编的,主题是讽刺蒋介石和国民党的政治腐败。他们排练好之后,就堂而皇之地在学校大礼堂公开演出,在师生中引起很大轰动。阎肃自编自演,角色还是反派,在《张天师做“道场”》中饰演国民党特务,在《升官图》中演警察局局长。他的出场总能引起观众的哄堂大笑。
在学生中有少数人是“三青团”分子,他们是国民党当局的眼线。突然有一天,赵晶片老师被警察抓走了。大家才恍然大悟,原来赵老师是中共地下党员。
这时候,内战愈演愈烈,国民党军队攻占了延安。同学们一直将解放区称为“山那边”。延安是解放区的首府,是照耀黑暗中国的明灯,延安的失陷令同学们对中国的前途和命运十分担忧。
中国人为什么要打中国人?国民党发动内战令国统区物价飞涨、民不聊生,直接影响了学生们的生活,许多家庭困难的学生吃不起饭。中共地下组织适时领导学生发起了一场席卷全国的学潮,他们走上街头游行示威,高呼“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的口号。
阎肃是这次学生运动的积极分子,刷标语、办墙报,游行示威走在最前面,带头呼喊口号。从那以后,他参加了所有的学生运动,而且是极为活跃的分子。
三年的中学时光,一晃而过。此时的阎肃虽然思想倾向进步,但还不是一名真正的革命者。
1949年夏天,他从南开中学毕业,考取了重庆大学。怀抱实业救国的理想,他选择了工商管理专业。
这时候,国民党在内战中连连败北,国统区的经济更是雪上加霜,通货膨胀程度令人发指。阎肃后来回忆:“当时,物价飞涨,我们拿一麻袋钱才能买到一盒火柴,就是说,你所有资产在一夜之间就成为零。四大家族横征暴敛。那种腐败程度是难以想象的,我们自然倾向于进步思想。”
他在大学仍然是文艺骨干,是相当活跃的人物,自然引起了中共地下党的注意,成为重点争取的对象。当时,几乎所有大学的学生会都掌握在中共地下组织的手里,重庆大学也不例外。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悄悄阅读了《共产党宣言》《新民主主义论》等革命书籍,终于明白了“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的道理。
夜晚,昏黄的灯光下,阎肃翻开《共产党宣言》,发黄的纸页依稀散发着淡淡墨香。他沉浸在这些阐幽发微的远见、鞭辟入里的论述里,一种高山仰止的敬意和故交相逢的暖意油然而生。正是这部旷世经典改写了历史,改变了世界,塑造了未来,也深深地改变了阎肃。
他参加了一系列的进步学生运动,成为中共地下组织的外围成员。像他这样一位富家公子,在两个阶级殊死搏斗的时刻,站在了为穷人打天下的共产党一边,实属难能可贵。
国民党已经失去了大部分江山,污泥浊水汇聚西南,妄图负隅顽抗。
重庆处于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中共地下组织的任务是在“第二条战线”,发动工运、农运、“学运”,瓦解国民党的统治,配合正面战线的解放军,迎接全国解放。
阎肃晚年接受媒体采访时说:“我不是在脸上贴金,当时历次的学生运动我都参加了,青年学子一腔热血。”
正因如此,国民党特务对阎肃的盯梢、跟踪是难免的。阎肃明知有特务尾随却不在乎,照样大摇大摆穿街走巷。特务想顺藤摸瓜,一举端掉中共地下组织的“窝点”,可是眼睁睁地看到阎肃进了带花园的大洋房。这样人家的公子会是共党分子吗?特务们怎么也想不通。
在重庆大学校园里,中共地下组织活动异常活跃,但国民党也在学生中发展了很多特务、眼线,甚至许多特务伪装进步,混入了中共地下组织内部。每次“学运”领导开会,研究、确定游行的时间、路线、口号、集会等细节,国民党很快就探知了内情。
袍哥是四川有名的帮会,重庆的大街小巷充斥着袍哥的支支脉脉。国民黨特务与袍哥相互勾结,不少特务是袍哥的人,袍哥的头目往往与特务头子拜过把子称兄道弟,因而袍哥成为特务镇压学生运动的帮凶。
当游行队伍浩浩荡荡在大街上行进时,突然就从某个小巷里横插进来一支吹吹打打的队伍,不是欢天喜地“迎亲”,就是哭哭啼啼“送葬”,有时“迎亲”“送葬”两支队伍还无巧不成书地碰到一起了。他们声称“吉时”不能耽搁,只能由学生队伍让路了。这样,游行队伍就被腰斩数段,甚至冲得七零八落。
学生们一眼就能看出是特务搞的鬼,可是一阻拦就起冲突,不阻拦人家照样找茬生事。什么“孝子”被撞倒了,什么“伴娘”被踩脚了,摩擦一起,马上就是一场街头混战。那些走卒从花轿或棺材里取出大棒,朝手无寸铁的男女学生身上猛抡。棒子上钉着钉子,像狼牙棒,一打血光四溅。
街道两边卖馄饨、吃馄饨的也突然抄出家伙,朝学生大打出手。这时候学生们才明白是特务和袍哥事先设了埋伏。不少学生惨遭毒手,甚至丢了性命。
阎肃后来回忆:“每次上街游行,我们都会遭到血洗。国民党特务对付学生可真有一套……只要想治你,人家就有办法。你不知道谁是特务,谁是袍哥。他却对你一目了然,你在明处啊。所以较场口血案,我们都经历了。
特务我接触过,国民党的特务,他是生怕你不知道他是特务,你要知道他是特务,他才好横行霸道,才好为所欲为,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那时候,我们吃大亏了。”
那时的青年学生血气方刚,有一股前仆后继的气概,不怕流血牺牲,更不怕被抓、被关、被严刑拷打。
阎肃的父亲对儿子卷入学潮,开始并未在意,后来发觉他是学生里的骨干分子,猜到儿子八成与共产党有联系,但也没有进行干涉,而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中国发生了历史的巨变,中华人民共和国正式成立,蒋家王朝已经被推翻,解放军正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大江南北。虽然蒋介石纠集残兵败将拼凑所谓西南防线,但正如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下。重庆的达官贵人竞相逃往台湾和香港。
阎家何去何从?阎襄臣举棋不定。他耳闻中国共产党的政策是劫富济贫,作为资本家恐怕是“革命”的对象,他颇有几分担忧。朋友帮他搞到了去台湾的船票,他因对蒋介石十分失望,发誓不去台湾。朋友劝他去香港,他想了想,觉得自己年过花甲,这件事应该由长子做主。
阎肃已经参加了共产党的外围组织,一直在暗中跟国民党做斗争,迎接解放军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逃亡?他说:“你们谁爱走谁走,反正我是不走。”阎襄臣寻思他是白手起家,也没干过什么坏事,共产党不会把他怎样,于是说:“那听老大的吧,全都留下,迎接解放!”
阎肃后来回忆:“我能从宗教教育中解脱出来,进而信仰共产党,其实是一种必然。抗日战争爆发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小学生,我的童年是在‘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中度过的,民族的危亡感像低气压一样沉重地压在我们这一代中国人的心头。作为一个少年,我充满感情地阅读了自鸦片战争以来的历史典籍,心中好像压着一块石头,我们这古老的国家什么时候才能扬眉吐气啊?所以,我选择跟共产党走就是这种必然。”
剑胆琴心浴烽火,
肯使江山付劫灰
1949年11月29日夜晚,刘邓大军的炮声震撼了山城重庆。蒋介石从林园官邸乘汽车匆忙逃往白市驿机场,他登上“美龄”号专机,原本准备在飞机上过夜,待天亮再起飞。听说共军已逼近机场,他凌晨3时下令起飞,匆忙逃离了重庆。
30日上午,重庆各界群众鸣放鞭炮、挥舞彩旗欢迎解放军入城。阎肃和他的那些能歌善舞的大学同学更是欢天喜地,纵声高歌:“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他们盼望已久的时刻终于到来了,雾都重庆仿佛云开雾散,突然晴空万里。
重庆一解放,中共地下组织开始公开活动。阎肃转为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团员。他是大学里的文艺骨干,参加了青年团的各种宣传活动,异常活跃,同时受到西南團工委的关注。
1950年5月,中共中央西南局在重庆开办了一个规模很大的暑期学员班,学员是来自重庆各大学和中学的学生。经过暑期培训和考试,有的人取得了赴苏联和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留学的资格,有的人取得了转学清华、北大等名校的资格。
阎肃是暑期学员班大专文艺部副主任,主任是西南团工委派来的。阎肃根据上级指示,积极组织学员开展业余文艺活动,他的才华和工作热情深受组织赏识。暑期培训即将结束时,团工委组织部正式找阎肃谈话:“你是否考虑不念书了?西南团工委要成立一个青年艺术工作队,准备下乡宣传‘土改。”
阎肃又一次面临人生的重大抉择,参加艺术工作队就得中断大学学业,可能还会危及尚不稳固的初恋。
当时,家里给他介绍了一门亲事,对象是重庆交通局局长的千金,官商联姻,也算门当户对。姑娘叫李效兰,才貌双全。旧社会视“戏子”为下九流,谁会放弃大学不上,去当什么“戏子”呢?确实叫人想不通。阎肃的同学不是留学,就是上了北大、清华等名校,都走了。李效兰也考取了北大。
阎肃偏偏做出了令人意外的决定。
他后来回忆:“说老实话,我还真愿意。我当时学的是工商管理系,我想当厂长,想实业救国,共产党就是依靠工人干革命的。我想,干脆搞宣传也挺好。”
阎肃毫不犹豫地服从了组织的安排。组织还给他布置了一项任务,动员有文艺特长的学生,把队伍给拉起来。他毫不含糊,答应立即“招兵买马”,拉队伍。
他在大学是最活跃的文艺骨干,同学中间谁能唱、谁能演、谁能舞、谁能吹拉弹奏,他一清二楚。他把这些人召集起来,动员他们参加青年艺术工作队。他把丑话说在前头:“这是干革命,以后的日子是艰苦的……”
可是谁都不怕艰苦,没有一个人退出。于是一支文化素质较高、艺术水准也不错的队伍就拉起来了。
就这样,阎肃放弃了大学生活,放弃了实业救国梦,也放弃了初恋。
阎肃和李效兰分手后,再也没有见过面。阎家在新中国成立前照过一张全家福,里面就有李效兰。只有通过这张照片,阎肃才能勾起对那段朦胧初恋的淡淡记忆。
阎肃能做出令常人无法理解的抉择,固然与他热爱文艺有关,更重要的是他的组织观念之强超乎常人。从1950年的暑期开始,他把自己完全交给了组织,一辈子恪守这样一个信念:组织需要我干啥就干啥,小我服从大我,没什么讨价还价的。
他追随二野部队上山下乡,发动群众,建立乡村政权,进行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这是动摇几千年封建统治根基的一次大革命,斗争异常残酷激烈。
那时国民党的残余武装、惯匪、封建会道门、地主武装等各种旧社会遗留的残渣余孽,拼死抵制“土改”,对其进行疯狂反扑。当时,新生的红色政权将这些残渣余孽统称为“匪”,剿匪和“土改”是同时进行的。
不少刚参加革命的青年学生一旦落于匪手,结局一般都会非常悲惨。
阎肃参加了两期“土改”,因他是青年艺术工作队的骨干,被任命为“土改”工作队的副秘书长。
四川有很多著名的小吃,涪陵榨菜、郫县豆瓣酱之类可谓名扬天下。
阎肃参加“土改”蹲的那个点就是郫县豆瓣村。
这是1950年下半年的事。这次深入农村搞“土改”,是他第一次直面中国的“三农”问题,使他对农业、农村、农民有了近距离观察的机会,着实体验了一把农村生活。许多农民形象深深刻在他脑海中,成为他日后创作农村题材、塑造农民形象的素材。
50年后,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我是‘土改工作队的副秘书长。秘书长忙得要命,他不在,事都堆到我这了。是‘土改工作队,在四川,在成都郫县,后来写《刘四姐》,写农村那一套,都在这,所以说生活不欺骗你就在这。”
当阎肃在豆瓣村开展“暴风骤雨”般的“土改”时,朝鲜爆发了战争,战火很快烧到了鸭绿江边,中国政府做出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决定。“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这首志愿军战歌风靡全国。阎肃有事没事哼唱这首歌,感觉特别提气,有一种鼙鼓催征的效果。没想到,有一天他真的会唱着这首歌“跨过鸭绿江”。
这是1953年上半年的事,阎肃随西南青年艺术工作队去朝鲜慰问演出。
此时,战争已经接近尾声,经过两年多的战火摧残,朝鲜满目疮痍,到处是断壁残垣,城市化为一片焦土,桥梁断裂,公路上到处是弹坑,山头上的草木像被剃过一样,光秃秃的,矗立着几根烧得乌黑的树桩,这是美军飞机轰炸的“杰作”。这宛如人间地狱的惨况,使阎肃想起当年日军在重庆大轰炸时的情景,一股对侵略者的仇恨之火油然而生。
阎肃主动要求打前站。到了部队,他先去摸底采访,了解这支部队有哪些光辉战绩,有哪些战斗英雄,有哪些英雄壮举,然后将这些英雄人物典型事例编成节目。有一套现成的模板,旧瓶装新酒,曲调是一首朝鲜民歌,结尾是“嗷,嗨呀”,唱词是新编的。比如:“张东海啊,打掉了美国一个加强排啊,嗷,嗨呀……”或者“三班有个李晓明呀,打起仗来真勇敢啊,嗷,嗨呀……”
这种节目演的是本部队熟悉的人和事,因此大受欢迎。每次演出,战士们山呼海啸、欢声雷动。
还有一个舞蹈也非常受欢迎,名叫《侦察兵》,阎肃还是演反派——滑稽的美国兵,他的出场总能掀起高潮。
除在志愿军部队慰问演出,他们还经常去朝鲜人民军部队慰问演出,连带慰问驻地附近的老百姓,因此学会了很多朝鲜歌曲。艺术工作团也是走到哪编到哪,现编现演,总是“中朝人民团结紧啊……”这么几句。他的发音虽然不准,但朝鲜人能听懂。
半个世纪后,阎肃随总政代表团去朝鲜访问,故地重游,那些沉睡在记忆深处的歌曲一下子被唤醒了,一股脑全冒了出来,他走到哪儿唱到哪儿。负责接待的朝鲜人很惊讶,没料到这位中国老军人能唱这么多朝鲜歌,发音很纯正,全是金日成时代的老歌,有《游击队之歌》《人民军之歌》,还有民歌。双方距离马上拉近了许多。
阎肃第一次去朝鲜,将近3个月,经常遭遇美国飞机的轰炸。防空警报一响,他们马上往树林里钻,或趴到弹坑里,或就地卧倒。深入前线演出,条件很艰苦,伙食就是一把炒面一把雪。尤其是“三八线”一带,冒着敌军炮火的威胁,从一个阵地转移到另一个阵地,钻入坑道和“猫耳洞”,每天要演两三场。他们的慰问演出鼓舞了士气,也提升了演员们自身的勇气。
由于阎肃能说会道,极富感染力,因此成了朝鲜战场的最佳“引苦员”。“诉苦”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开展政治工作的一个“法宝”,每逢战前动员,就要拿出这个“法宝”,引导战士控诉“三座大山”(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对劳动人民的残酷压迫,激发战士对阶级敌人的刻骨仇恨。
他的保留节目是“瞎老妈”的故事。阎宇在《我的爸爸阎肃》一书中有一段很传神的描写:
“瞎老妈苦啊……”在听到爸爸一上来这句沉重的叹息时,本来还放松着的战士们立刻肃穆起来。爸爸接着讲:“瞎老妈原来有三个儿子,但不幸的是,在那万恶的旧社会,大儿子在抗日时被日本的炸弹炸死了,瞎老妈哭啊,哭啊,哭瞎了一只眼睛……后来,二儿子出去扛长活,回家的路上又被国民党反动派抓了壮丁,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瞎老妈哭啊,哭啊,两只眼睛都哭瞎了。就剩下个三儿子相依为命,可万万没想到,老三也……”每当讲到这儿,战士们也都开始痛哭流涕了,并相继高呼口号:“打倒……!”“打倒……!”爸爸完成任务了,又转到下个连排“引苦”去了。据说,爸爸是最受欢迎的“引苦员”。
战士们怀着对美帝国主义的刻骨仇恨冲上了炮火连天的战场。一仗下来,一个连往往损失一半兵力。看着一具具遗体被担架抬下来,想起昨晚他们观看演出时那一张张笑脸,阎肃心如刀绞。
战争的残酷深深刻在他的脑海中,他一辈子忘不了上甘岭上的那棵树。
据守那个山头的是志愿军的两个连,美军投掷了190余万发炮弹和5000多枚航空炸弹,把山头削低了两米,土石被炮火炸松一米多深,整座山变成一片焦土。唯独那棵树劫后余生,树干只剩两米高,就像被砍了头,斫去了四肢,又经过了火刑,可是它居然没死,冬去春来,又发出了新枝绿叶。
这是上甘岭上的一棵树,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顽强的生命!阎肃非常严肃地与它合了一张影。
阎肃第二次去朝鲜,战争已经结束,但双方仍在“三八线”两边对峙,依然能闻到硝烟味。
有一天,他们翻山越岭去部队慰问演出。当翻过一座山头后,他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只见漫山遍野全是墓碑,那种墓碑高二尺、宽尺余,上方雕刻一颗红五星,碑上刻着烈士的姓名、年龄、职务、所在部队番号,不少墓碑连名字都没有。墓碑横成行、竖成列,像一支整齐列阵准备接受检阅的部队,一律面朝祖国的方向。
阎肃在碑林前久久伫立,心中涌起一股悲壮之情,嘴里反复念叨着:“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这些埋骨异国的有名或无名的烈士,他们为了祖国人民和朝鲜人民付出了年轻的生命,自己还有什么不能付出的呢?
回顾两次去朝鲜慰问演出的经历,阎肃坦诚地说:
说实话,这对我后来的创作有教育和启迪。比如我写《天职》,羊鸣谱曲的,“当我们呐喊着奔向战场,哪有那许多儿女情长……眼睛里飞舞的是雷、是火、是钢”,脑子里马上有抗美援朝的印象。上甘岭那樹我还有照片,我去过。我写《军营男子汉》也是这个道理,这段生活不是白体验的。搞创作,主要是要有感受。后来有一次,抗美援越有可能去,但没有去,珍宝岛也没有去成。到朝鲜是对一生都有好处的一次体验。
血沃红旗心如铁,
投身军营即为家
从朝鲜战场归国后,阎肃又面临人生的第四次抉择:他所在的青年艺术工作队,要由西南团工委转隶于西南军区,纳入军队编制,意味着他要穿军装了。俗话说“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不过这是老皇历了。阎肃所处的是一个崭新的时代。
1953年,朝气蓬勃的新中国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抗美援朝取得了伟大胜利,世界头号强国美国纠集17国组成的“联合国军”,被中国人民志愿军从鸭绿江边赶回到“三八线”,被迫在停战协定上签字。志愿军打出了新中国的威风,使新中国在世界的威望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国人充满了自豪感。
这一年阎肃的个人成长史具有非凡的意义,他参了军,入了党,当了模范。当再次面临人生抉择之时,他又一次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服从组织安排,穿上了军装,成为人民解放军的一员。穿上崭新的军装,右手握拳,面对军旗庄严宣誓。他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个神圣时刻,也从未忘记《军人誓词》。
他后来说过“平生最爱是军装”的大实话。穿上军装,参加国宴不嫌俗,参加劳动不嫌雅,可谓雅俗共赏。这一年,他23岁,是一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岂料军装一穿就是整整63年,直到86岁,一身戎装躺在鲜花丛中,向人间告别。
经过“土改”阶级斗争和抗美援朝战争的洗礼,阎肃在政治思想上成熟了许多。他满腔热血,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工作积极性、主动性更强,受到广泛好评。穿上军装不久,他就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这又是一个神圣而庄严的时刻,他用自己一生的言行举止切实履行了入党誓言。
入了党的阎肃更加严格要求自己,什么工作都抢着干。当时,上级要求每位文工团成员都要“一专、三会、八能”,除了自己最擅长的专业,还要触类旁通,掌握其他表演技能,成为多面手。这对多才多艺的阎肃来说不是难事。
在舞台上,他唱歌、跳舞、说相声、打快板、演反派……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同时,还要兼任舞台监督、拉幕布、催场等,最麻烦的是看护那几盏宝贝汽灯。
那个时代缺电,下部队巡回演出,舞台照明全靠这些娇贵的宝贝。阎肃格外小心,生怕汽灯一灭,全场一片漆黑,非演砸不可。
他后来回忆说:“当时我管照明,自己就琢磨怎么能做好。当时舞台照明用的是汽灯,里面有一个石棉的灯罩,就像从一个椭圆形的灯泡辐射出里面很强的光。这个灯罩有一个特点,油气会凝固在上面,烧一次就灰了,轻轻一碰就碎。为了节约成本,我就想让一个灯罩多用几次。我弄了一个盒子支撑着灯罩,让它四面不着地儿,把中间的口焊住,让空气流动,避免了油气附着。然后,我走到哪儿就抱着这个灯罩,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它。这样,一个灯罩在我手里可以用到七八次。”
事情不管大小,他都用心去做,开心去做,自得其乐。拉大幕,他拉得比别人讲究;跑龙套,他跑得比别人认真;点汽灯,他把汽灯当眼睛一样爱护,一年演出几百场,从没熄过一盏灯。
1953年6月2日,阎肃获得了他参加革命以来的第一个荣誉,被评为西南军区文工团的先进模范。这一天,他胸戴大红花与全团同事合影,既兴奋又紧张。
他一生获得的荣誉有多少,自己也记不清了,但对这次“开门红”记忆犹新。他说:“这是我第一次受那么大表扬,全团八九十人啊!我一生虽然得过很多奖,但最为看重的就是军队和党组织给的奖,所以那一年我是双喜临门,既被部队评为模范,又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
他是天生的乐天派,爱说、爱笑、爱闹、爱讲故事,他走到哪里,哪里就一片欢腾,因此人缘很好。当然也有人对此看不惯,于是就给他提意见:整天嘻嘻哈哈,不太严肃。
阎肃想改掉这个缺点,于是改名,不叫阎志扬了,叫阎肃,时时提醒自己要严肃。后来的事实证明,改名的效果并不佳,果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阎肃还是“不严肃”。
阎肃的本职专业是唱歌,他嗓子好,擅长唱低音,一直担任四声部部长。
1954年,西南军区在成都举办了一个声乐训练班。阎肃有幸参加了这个训练班,因而得到了系统正规的声乐训练,这对他日后的创作大有禆益。
除了唱歌,他还热衷于演舞台剧。在独幕话剧《他回来了》中,阎肃饰演主角“石头”。石头是一名被国民党军队抓去的壮丁,趁机偷跑回家,为躲避追捕,藏进自家的面柜里。可是柜中恰好藏着一个小偷,小偷偷了一只烧鸡。正饿肚子的石头就和小偷争抢烧鸡,你啃一口,我扯一块,搞得二人满头满脸全是面粉,极为滑稽,逗得观众捧腹大笑。
这是阎肃难得出演的正派角色,每次演出他和那个“小偷”都有烧鸡吃,这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是多大的福利啊!馋得其他演员央求他们嘴下留情,别全吃完了,留点给大家打牙祭。
他最拿手的还是演反派角色,往往能抢戏,博得观众的满堂喝彩。
他晚年回忆:“我在话剧《爱国者》里演伪村长蒋三宣。蒋三宣劝一个老太太投降当汉奸,被老太太怒斥。当蒋三宣灰头土脸要走时,有一句台词是‘老太太,那我可走了,这意思就是你等着吧!我带着诙谐、有点儿冷笑的情绪说了这句词,台下‘哗的一声,有笑声有掌声,我当时好得意。临出门我又回头说了一句‘老太太,我可走了,底下又一阵叫好。
于是,我又绕到了窗户口冲着老太太再来一遍。一句台词说了三遍,三遍语气重心还不一样,戏里面可没这个。下了台,导演的鼻子都气歪了,说我‘胡闹。当时的主演也不干了,说我怎么那么多话。这就是我当初年轻不懂事,好出风头犯的错误。”
1955年4月,随着西南军区建制撤销,西南军区文工团也一分为二,一部分归新成立的成都军区,一部分归空军。阎肃调入了空政文工团,从山城重庆,来到了古都北京。
空政文工团有着光辉的历史,他们曾经高歌远航、引領时代,他们曾经以艺为枪、为兵服务,他们曾经誉满全国、桃李天下。一直以来,爱兵、写兵、励兵是几代空政文工团人矢志不渝的追求。这支特殊的部队,其红色情怀、社会担当、历史价值、现实意义均毋庸置疑、无可替代。
那时的空政文工团有六百多人,下属歌剧团、歌舞团、话剧团、军乐队。
阎肃还是在合唱队,担任队长助理兼四声部部长,同时任团支部书记、党支部委员。
回顾当时盛况,阎肃自豪地说:“团长是黄河,政委是陆友,都是三八式老干部,副团长全是音乐家,文工团在北京盛极一时,威风八面。”
他们经常去中南海为党和国家领导人演出。阎肃第一次去中南海春耦斋,看到几位国家领导人,非常激动。为了纪念这次“不平凡”的演出,他将门口一盆万年青的叶子摘下一片,悄悄带回家。以后去得多了,习以为常,心情平和了,也就不再偷偷摘叶子作纪念了。
在空政文工团,多才多艺的阎肃尽情施展着自己的才华,除唱歌之外,说相声、自编自演街头活报剧,深受观众的欢迎和领导的赏识。
那时的空政文工团配合形势,演出任务非常繁重,在首都文艺界影响很大。阎肃非常关注时事政治,对组织上下达的宣传任务毫不含糊,领导说要配合外交斗争,他就以笔作枪,射出一梭梭子弹。
如时任美国总统的艾森豪威尔访问东京,企图重新武装日本。为配合“反对美帝侵略,坚决解放台湾,保卫世界和平”宣传周,阎肃创作了街头活报剧《瘟神东游记》。为了配合外交斗争,宣传外交政策,阎肃还创作过《要古巴,不要美国佬》《非洲的黑孩子》等。
阎肃创作的题材涉及面非常广泛,从外交斗争、国内政治到本单位的小事,都可被他编成节目。有一次空政领导批评有些人没有责任心,阎肃马上据此创作了一个相声《大家负责》。
有一次,阎肃到中山公园看到几个“红领巾”正在宣传爱国卫生。他上去大着嗓子干咳了半天,突然“呸”的一声,朝地上吐了一口痰。“红领巾”十分气愤:“你这个同志太不文明,请你擦了!”阎肃满不在乎地说:“多少钱?”“红领巾”说:“五毛。”阎肃掏出一元钱,拍给“红领巾”:“给你一块!”说完仰着头,动作夸张地干咳起来,又响亮地朝地上“呸”了一口。围观的群众愤怒了,将他扭住,要送往派出所。这时阎肃的刁蛮之态转为一脸和蔼,朝地上努嘴道:“你们看,哪有痰?”大家朝地上看,才发现,有雷声,没雨点。这时,那几位“红领巾”转怒为笑:“演戏呐,演戏呐。”原来“红领巾”是空政文工团的小演员化装的。
这是阎肃自编自演的街头活报剧《不要随地吐痰》,由于演得太逼真,差点惹来麻烦。多年后他仍对这出戏津津乐道。
1958年,“大跃进”的号角吹响中华大地,报刊、广播等各种媒体都在宣传“超英赶美”“大放卫星”。军营内的阎肃看到全国形势一片大好,眼看就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了,就琢磨着如何讴歌这一大好形势。
他对部队食堂一向抱有好感,这时广大农村正在大办公共食堂,于是由此及彼,有感而发,写了一首歌词《公共食堂好处多》。这种配合形势任务而脱离实际的应景之作,当然不会有生命力。“大跃进”很快带来了大饥荒的严重后果,农村的公共食堂办不下去了,阎肃的这首歌也就唱不下去了。
这首歌还不能说完全没有真情实感,他一辈子对部队的大食堂情有独钟,几十年如一日。他曾对儿子阎宇说过:“除了我妈和你妈做的菜,其他的,甭管是什么大酒店啦,餐厅啦,我都觉得不如我们食堂的伙食好。”
“大跃进”时期,他还写过歌词《把总路线的红旗插遍全中国》、数来宝《歌唱总路线》等。这些作品显然是出于政治宣传的需要,有时代的局限性,今天看来多少有些幼稚,但在那个“左”倾文艺思潮盛行的时代,阎肃也概莫能外,这是他成长过程中绕不开的一段路。
1958年,軍队开展“反教条主义”斗争,提出了“打倒奴隶思想,埋葬教条主义”的口号。阎肃根据这一形势的需要,创作了一部街头活报剧《破除迷信》,塑造了四个人物,来讽刺教条主义的四种表现。
阎肃晚年回忆说:“一个叫古胜今,就像老夫子,大胡子,戴眼镜;一个叫洋越汉,就是崇洋媚外,一身西装,整个一假洋鬼子;一个叫崇权威,就是对权威唯命是从;一个叫全凭书,就是教条主义,什么时候都得翻书。这四个人就围绕考证一个东西,说来说去,都说不到一块去。最后,一个‘红领巾告诉他们,这很简单,就是水稻插秧机。这个剧的宣传效果很好,那时候中央提出就是要破除这四样,不要唯书,不要唯洋,不要唯古,不要唯权威。这个当时配合演出,不知道演了多少场,到处巡演,特别好玩,我演的是古胜今。”
这出戏情节生动、妙趣横生,在天安门、中山公园等公共场合演出,非常受欢迎。
同样在1958年,阎肃创作了他人生中的第一部歌剧《红色飞行员》,他既是编剧,又是导演。但这部剧没火,反响平平。
酷爱舞台艺术的阎肃,业余创作了种类如此繁多的作品,终于给自己带来了“烦恼”,组织上发现了他的创作才能,要让他去搞专业创作。从台前走向幕后,他面临人生的第五次抉择。
阎肃内心非常纠结,他晚年多次谈到当时的矛盾:
“我那时候业余写了许多东西,只要有运动,有活动,需要宣传的,我就写,写一个表扬一个。然后,领导觉得我能写,人也挺机灵,创作组也需要人,就把我调到了创作组。我坚决不干,平时演戏虽然也没演过什么好人,演过老头,演过傻子,演反派演得最多,都是穆仁智之类的。演戏在台上也是尽撒花,基本上我都能抢戏。比如你是主角,我就能把你的戏抢了。下部队演出,我还说相声,我一说相声还老返场,六七段下不来,而且多是现编现演,挺受欢迎的,我还老受表扬,受嘉奖。所以,我就不愿意到创作组,去了,要是完不成任务,就嘉奖不了了。过去我会指责别人这写得不好,那写得不好,现在轮到别人指责我了,可不愿意了。”
“到了1959年,文工团领导说你别演戏,搞创作吧。我一百个不愿意,我闹情绪,我说在台上多过瘾啊。我在台上还挺受欢迎的。我业余写一个,成功一次,表扬一次,嘉奖一次。现在让我专业搞创作,我特烦恼。”
“当时,我老大的不愿意。一是因为我喜欢舞台,爱出风头,是舞台上非常棒的演员,爱演戏、爱琢磨戏,不愿意离开舞台;二是感觉专业搞创作压力大,写不好要挨板子了。”
领导见他闹情绪,于是拿出“法宝”:“不干不行,这是组织决定。”
阎肃没脾气了,立即表态:“党叫干啥就干啥,坚决服从组织安排!”
阎肃就这样恋恋不舍地告别了舞台,不情不愿地走上了专业创作的道路。这次抉择与前几次不一样,前几次都是组织安排与个人愿望相吻合,所以他很痛快,这一次他保留了个人意见,无条件地服从了组织安排。
这就是阎肃,一个组织观念特强的人,一个“小我”永远服从“大我”的人。
咬定青山不放松,
任尔东南西北风
告别演员生涯的阎肃,对于如何从事专业创作一头雾水,空政文工团的领导让他先下部队去体验生活。
从1953年穿上军装后,阎肃经常下部队演出,也经常采访官兵,搜集素材,创作相声、数来宝之类的节目。抗美援朝时期也经常深入部队了解英雄事迹,创作鼓舞士气的节目。这也算是体验生活,但那时阎肃并未全身心融入部队,没有真正成为部队官兵中的一员。
这次下部队情况不一样了,行政、组织、供给关系全转去了。阎肃问什么时候回来,领导回答:“你安心好好当兵,我们什么时候要你再说。”
阎肃心想:“这下完了,告别文工团了。”
1959年春节刚过,他就同作曲家羊鸣、姜春阳一起下到广东沙堤一个飞机场,在机务中队当起了机械师。阎肃本想3个月就能被召回北京,没想到遥遥无期。
这次当兵时间有一年多,他真正完成了从演员到合格军人的蜕变,这无疑夯实了他后来军旅创作的基础。
1960年,他回到空政文工团,组织上开始给他张罗找对象的事,团长黄河亲自当红娘,牵线搭桥。他开始与李文辉鸿雁传书,到1961年终于修成正果,二人结婚了。
新婚燕尔,阎肃请了20天假,除去来回路上耽搁的2天,他在河北涿州新娘子的宿舍闭关18天,伏在炕沿潜心创作,于是一部惊世之作诞生了,这就是后来红遍天下的歌剧《江姐》。
当时的空军司令员刘亚楼高度重视这部剧的创作,指示要精雕细琢,以期一鸣惊人。经过两年多的作曲、排练,到1964年9月4日公演,果然一炮走红,感动了无数观众,也惊动了国家领导人。阎肃因此受到毛泽东主席的接见。
那个年代受到毛主席的接见是何等荣耀!就在那次接见中,阎肃认识了江青。江青是毛主席的夫人,她是演员出身,演过话剧和电影,曾在延安鲁迅艺术学院任教,新中国成立后在中宣部负责文艺工作。
江青从1963年就开始抓“样板戏”,按她的一套理论打造“革命现代戏剧”,已经推出了京剧《红灯记》。《江姐》虽然红遍了大江南北,但并不入江青的“法眼”。
1964年12月中旬,空政文工团所属歌舞团团长牛畅被江青召到中南海。
江青传达了毛主席对《江姐》的意见,说不应该让江姐死,应该让双枪老太婆带领游击队把她救出来。江青也谈了她本人的意见,说小说《红岩》突出的是工人阶级,而歌剧《江姐》和电影《烈火中永生》突出的是小知识分子,立意不好。她对音乐也有意见,说《江姐》用南方的小调,缠缠绵绵,悲悲切切,能反映革命先烈的精神吗?应该用河北梆子,唱起来高亢、激昂。
最后江青让牛畅回去传达她的“指示”,终止《江姐》在南方的巡演。
江青虽然对歌剧《江姐》不满意,但对阎肃的才华还是赏识的,说她准备搞一个京剧《红岩》,让阎肃担任编剧。
江青的“指示”并没有得到执行。牛畅整理了一个谈话纪要呈报上级,空军政治部副主任王静敏不满地说:“南方音樂有啥不好?南方也有几亿人,难道不要了?”后来王静敏的这些话,在“文化大革命”中成为反对江青的一大罪状。好在这时候江青的政治地位还不高,她的“指示”受到了抵制,没有向下传达。正好周恩来指示空政文工团要创作“援越抗美”题材的作品,牛畅便带着几名创作人员去越南前线,采访高炮部队去了。
歌剧《江姐》继续在南方巡演,继上海、广州演出之后,于1965年3月抵达武汉。这时,毛泽东正在武汉视察,下榻武昌东湖宾馆。
一天,《江姐》的女声领唱刘素媛演出刚结束,被召到东湖宾馆。
从1958年开始,刘素媛经常到中南海演出,与毛泽东很熟悉。毛泽东经常通过她了解文艺界的情况,也通过她口头传达一些看法和指示。这次在东湖,她兴奋地反映了《江姐》一路巡演,观众好评如潮、盛况空前的情况。毛泽东很高兴,再次赞扬《江姐》是一部好戏。
刘素媛从武汉传来的消息,扫除了王静敏和空政文工团领导心上的阴云。他们虽然顶住了江青下达停止《江姐》巡演的压力,但心里还是忐忑不安,毕竟她是毛主席的夫人。这下好了,毛主席本人的指示来了,就像赐了一把“尚方宝剑”。
岂料江青并不善罢甘休。究其缘由,除了《江姐》不入她的法眼之外,再就是抢了《红灯记》的风头。当时,江青抓的第一部“样板戏”《红灯记》也在南方巡演。尤其在广州时,两部戏同时上演,江青认为这是唱对台戏,跟她公开叫板。她多次打电话给空军政委吴法宪:“你们那个《江姐》该停演了!你们的风头出得够多的了,该刹车啦!”当时,空军的“一把手”是司令员兼党委书记刘亚楼,这部戏是刘亚楼亲自抓的,吴法宪不敢得罪江青,但可以推脱责任。
1965年5月,首任空军司令员刘亚楼英年早逝。吴法宪接任司令员,当了“一把手”,他再也无法推卸责任了,于是下令《江姐》停止巡演。
当时剧组正准备从武汉去西安,已经打点好了行装,突然被叫停。歌剧《江姐》不仅被禁演,还遭到了批判。因为其中有“二十年后看世界,知是谁人坐天下”的唱词,被人揪了“小辫子”,说是梦想变天、反攻倒算。
《江姐》成了“大毒草”,作为编剧的阎肃自然在劫难逃。阎肃的小弟阎志刚回忆:
“文化大革命”初期,我去大哥家,只见满屋子都是标语,写字台、椅子、被子、枕头上全是。大哥别说睡觉了,就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因为这些标语口号是不能有一点损坏的,否则就会被戴上“现行反革命”的帽子。看到这幅情景,我哭了。大哥倒很乐观,还安慰我说,会好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阎肃虽然表面“很乐观”,其实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他已听到“发配”北大荒的风声,怕因此牵连妻子和孩子,于是向妻子李文辉提出离婚,说如果能够活着回来再复婚。但李文辉让他很感动,说:“别呀,你就是发配到北大荒,也得有人给你做饭啊!”
阎肃的人生跌入谷底,眼看就万劫不复,岂料峰回路转。
有一次,空政文工团的演员在一个联欢会上见到毛泽东。毛泽东问他们最近忙些什么,他们说:“在开展‘四大,还在批《江姐》,有人说它是大毒草。”
毛泽东沉吟片刻,说:“我看《江姐》不是大毒草。”
这话迅速传回空政文工团,一直抬不起头的阎肃顿时扬眉吐气。他也贴出一张大字报,上书:“最高指示:《江姐》不是大毒草!”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前文说过,《江姐》不入江青的法眼,但江青还是器重阎肃这个人才的。
从1964年年底开始,阎肃就已经参与了江青改编革命现代京剧《红岩》的计划,这时候的江青如日中天,要正式借调阎肃。
有一天,江青到空军“视察”,专门到阎肃家里来看望,还握着李文辉的手说:“一定要照顾好阎肃同志的生活。”江青亲顾“茅庐”,虽然没有一而再、再而三,但礼贤下士的功夫还是做足了。她请阎肃担当改编京剧《红岩》的重任。
一向组织观念超强的阎肃,立即表态:服从组织安排。于是江青找到吴法宪,迅速办好了借调手续。
这样,阎肃穿着军装到北京京剧团报到,在“中央文革小组”的直接领导下,从事“样板戏”的创作。
阎肃被任命为北京京剧团创作组组长,他的手下全是京剧界大师级的人物,如李少春、关肃霜、张君秋、张春华、李紫贵、郑亦秋等,不过大都被戴上了“右派”的帽子。
一天,江青交代让他与著名作家汪曾祺合作创作一个剧本。阎肃表态:“我一定和汪曾祺同志好好合作。”江青立即纠正:“他不是同志,是‘右派!”
那是个造反夺权的年代,大批打过江山的老干部被打倒,很多“文化大革命新贵”一夜间登上了高位,时人谓之“坐直升机”。阎宇在《我的爸爸阎肃》一书中说道:
能被毛主席亲切接见过几次的,能有几人呢!因此,爸爸成为炙手可热的人,也属正常。一些领导更加关心他,后来有的报刊曾报道说,爸爸在“文化大革命”中,曾帮林彪夫人叶群改过诗,等等,我想应该也确有其事吧。因为爸爸不仅是剧作家,更是一名军人,执行命令是他的天职。
“学而优则仕”是中国知识分子根深蒂固的传统思想,多少人梦想当官,
多少人盼望有当官的机会。当机会降临在阎肃头上时,他该如何抉择呢?
一天,一位上级领导找阎肃谈话,传达“首长”的指示,要调他到中宣部委以重任。
阎肃思考片刻后,慎重回答:“我不是当官的料,还是搞创作更适合我。”
阎肃就这样拒绝了“首长”的好意。
后来,又有一次,上级领导找他谈话,说“首长”想调他去文化部,甚至以跟不跟“首长”一条心相胁迫。这次阎肃摆出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我舍不得脱掉这身军装。”
他在晚年接受媒体采访时说:“‘文化大革命期间,我被借调到国家京剧院写样板戏。当时江青拉拢我,派人和我谈话,让我调到中央宣传部工作。甚至讲出了‘不去就是不跟着领导闹革命的话。当时,我一方面觉得自己就适合搞文艺,不是当领导的材料;另一方面,也舍不得这身军装。”
事后看来,阎肃的选择是富有远见的。
阎肃在人生的重要关口,为何能做出正确的抉择?他后来回忆说:“我觉得人要活得本分,别贪。始终没有越雷池一步,什么送寶书、表忠心,我离得远远的。”
就这样,守本分、无贪念的阎肃以“我舍不得脱掉这身军装”为由,抵挡住了高官厚禄的诱惑,虽处于风口浪尖,最终安然度过了十年“文化大革命”的动乱岁月。
1976年1月8日,周恩来总理逝世,举国哀痛。“四人帮”倒行逆施,禁止国人举行悼念活动。一向本分的阎肃却干了一件“出格”的事,他在创作组的办公室设了一个灵堂,引得全京剧团的人都来祭奠。有人指责阎肃“私设灵堂,党性不强”,大家都为他捏了一把汗。
喜欢掉书袋的阎肃,搬出了“老三篇”作挡箭牌:“主席说了,‘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他是总理啊,怎么就不能悼念?”这是毛泽东在《为人民服务》一文中说的,原文是:
今后我们的队伍里,不管死了谁,不管是炊事员,是战士,只要他是做过一些有益的工作的,我们都要给他送葬,开追悼会。这要成为一个制度。这个方法也要介绍到老百姓那里去。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使整个人民团结起来。
在那个年代,几乎人人都会背诵“老三篇”,所以大家对毛泽东的上述言论耳熟能详,加上阎肃一向人缘很好,因此逃过一劫。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随着“四人帮”被粉碎,“私设灵堂”一事被人说成是敢于抵制“四人帮”倒行逆施的义举。阎肃回忆说:“这个事后来成了我一个最大的优点。”
尽管如此,他在“文化大革命”后还是受到了冲击。一天,9岁的儿子阎宇放学回家,看到京剧院张贴了一张大字报,标题是《向阎肃同志猛击一掌》。阎宇回忆道:
后来有那么几天,爸爸难得的经常在家看书,整理些资料。后来才知道那是在接受所谓的审查。个别人想当然地认为,“文化大革命”期间爸爸那么受重用,又参与了多部样板戏的创作,肯定应该有些问题。
一荣俱荣,一毁俱毁,这都快成了中华民族特有的思维习惯了。
阎肃清清白白的历史,经得起任何审查,最终组织上做出了结论:阎肃在“文化大革命”中没有问题。
不久,北京京剧团推出了现代京剧《红灯照》,这是“文化大革命”后第一部名震全国的历史剧,华国锋、叶剑英、李先念等党和国家领导人观看后给予了高度评价。这部剧是阎肃和吕瑞明联袂创作的。
此时,阎肃借调到京剧团已经11年,他又面临人生的一次重要抉择。
空政文工团决定复排歌剧《江姐》,要求阎肃归队。京剧院领导舍不得放走这个难得的人才,于是找他谈话,只要他答应把关系正式调到京剧团,马上分一套四居室的楼房给他居住。
阎肃回家与李文辉商量。他说:“这时,我老伴的态度发挥了很大作用,她明确表示不支持我脱军装,坚决要求我回空军。因此,我下定决心,回空军。”
阎肃又一次选择了军队,在借调地方11年后,终于归队。
他后来多次说:“我从参加革命以来,什么都可以放弃,但唯有这身军装最难舍弃!”
桑榆虽暮铺霞光,
寒花晚节傲梅香
1977年,47岁的阎肃回到空政文工团,回到了火热的军营。那时有一句很流行的口号:“把‘文化大革命失去的损失夺回来!”他离开部队11年,一旦归队,又找回了热血军人的感觉,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出去。
这时他年富力强,精力充沛,不知疲倦。但随着岁月的流逝,他逐渐步入“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古稀”,“八九十耄耋”,而他浑然不觉,仍然觉得自己永远年轻,永远不会衰老,永远要为部队工作,因而永远不会退休。直到他85岁,终于累倒在工作岗位上。
2015年9月14日晚,阎肃住进了空军总医院,直至2016年2月12日病逝。从他病危开始,直至离世之后,关于他退不退休的问题在互联网上引起过广泛争论。
对于最高服役年龄,军队是有严格规定的,到了年限必须退休,如师级干部55岁、副军级58岁、正军级60岁、副大军区级63岁、正大军区级65岁,具有高级职称的技术干部和文职干部退休年龄是60岁。当然特殊情况可以例外,如中央军委委员可以超过65岁,有特殊贡献的专家可以延缓退休。
阎肃属于有特殊贡献的专家。
1990年,阎肃年届六十,到了退休年龄。空政文工团政委张玉娄看到别的单位将个别老专家的退休年龄延长到63岁,于是提议让阎肃暂缓退休。
对于年轻时就“一举成名天下知”的阎肃来说,早就功成名就,是颐养天年,还是继续工作?当张玉娄征求他的意见时,他还是那句老话:“服从组织安排。”
这时候的阎肃身体好,觉得有使不完的劲,让他继续工作正是求之不得。
但令张玉娄意外的是,他本人退休好多年后,閻肃仍然没有退休,这一暂缓竟然无休无止。
2001年10月,阎肃71岁了,组织上专门给他下了一个“暂缓退休”的命令。
此后14年,再也无人过问他退休的事。阎肃本人似乎也没觉得有退休的必要,仍然同年轻人一样忘我地工作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并不知道其实退休命令已经下达了。
当阎肃处于昏迷之中时,无数忠实“粉丝”纷纷为他祈福。中央电视台《艺术人生——温暖2015》特别节目有一个环节是为阎老祈福。空政文工团领导透露:“阎老退休的命令已经下达,因为当时他正在忙‘9·3阅兵的晚会,没有来得及举行退休仪式,因此也没有正式通知他。这也达成了老人家的心愿,直到昏迷前,都不知道自己已经退休,还是以一个战士的心态站在岗位上。”
阎宇认为这是个好事,因为“父亲最怕休息,最怕闲着,一工作就焕发了青春”。
阎肃为什么这么拼命?
他说:“空军培养了我,这是真的。前有刘亚楼,后有许司令、邓政委,都尊重艺术、重视文化,培养和造就了一批人才,我是其中之一。空军领导这么重视文化,这么重视我们搞文艺工作的人,而且在用人方面这么有魄力,我80岁了,还没退休,还在职,在全国也找不出第二个了。组织上这么培养我,这么信任我,我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干?士为知己者死!”
“士为知己者死”,这是饱读诗书的阎肃的肺腑之言。空军历任司令员、政委都非常器重阎肃,阎肃视之为知遇之恩。
2000年5月,阎肃70大寿,空军首长非常重视,一大早就登门祝寿,送去一个大花篮。当天上午空政宣传部、文化部专门召开茶话会,不少领导发言褒扬阎肃的功绩。阎肃非常感动,发言时指着阎宇说:“那是我儿子,他写过一首歌叫《彩虹》,里面有两句写得很好,‘我带来的太少,带走的太多,正如我现在的感受。”
2010年5月,阎肃80大寿,他家更是贵客盈门。一大早,首先是空军政治部领导前来看望,对阎肃说:“您最低指标要活到100岁,力争120岁,咱这是保一争二,再写红歌20年。”
其后是空军司令员和政委登门向阎老祝寿。
首长的重视,体现了组织的关怀,阎肃甚感不安,他感慨地说:“没有部队,没有组织,就没有我的今天!我觉得我所做的一切远远不够,而组织上对我的照顾太多了。”
德艺双馨的阎肃获得了广泛赞誉,他被称之为“词坛泰斗”“国宝级艺术家”。对于如此高的评价,阎肃并不认同,他说:“其实我也就是年龄大、经历多,再就是身体好、能干活、听招呼,组织上一声号令,我就去冲锋陷阵了!”
80多岁的老人,仍坚持与儿孙辈们一起加班加点,经常深夜才回家,有时甚至加班到凌晨两三点。
熟悉阎肃的人都说他腿勤、手勤、眼勤、脑勤。有人问他:整天东奔西跑、起早贪黑,累不累?想没想过“罢工”?
阎肃沉吟半晌,认真地说:“组织上交给的任务,我一定会尽力完成;其次,我这个人仗义,经常是抹不开情面,那么多年的老朋友了,人家请你帮忙,能不去?不管帮忙、帮闲,浑身是伤也得往上冲啊!”
他仰天哈哈一笑,颇有“江湖老大”的风范。他接着说:“其实,他们不把我当80岁的人,都觉得我年富力强!不过,话说回来,我是能干就干,这其中也有很多乐趣的,创作有快乐,更有成就感,特别是灵感乍现的那一刻,简直太美妙了……”
这就是阎肃永不退休的秘密,体现了一个战士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的拼搏精神,体现了“士为知己者死”的悠久传统,更体现了一个共产党人为理想奋斗终生的铮铮誓言。
责任编辑/周武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