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玉英
(厦门大学 人文学院,厦门 361005)
据秦楚用字之异考察复声母在战国秦楚方言中的留存
叶玉英
(厦门大学 人文学院,厦门 361005)
利用古文字材料研究上古音,应该先对古文字资料进行分期、分域。通过比较秦楚用字上的不同,可以看出楚方言比秦方言更保守。楚方言保留了成套的复声母,不仅有*Cr-、*Cl-型,还有*S-冠、*m-冠、*n-冠、*h-冠、*-冠和*-冠,而秦方言中的复声母却几乎消失殆尽。楚方言中的复声母大部分沿袭自西周雅言,但也有一部分来自楚地土著民族语言。
秦文字 楚文字 复声母 秦方言 楚方言
出土文献中的谐声字、通假字、异体字、双声符字等为上古音研究提供了丰富的研究材料。在以往的研究中,我们总是将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资料混在一起使用,这样只能构拟原始共同汉语,无法反映汉语共同语(雅言)及各方言在先秦时期的发展演变过程。古文字学界已经高度关注不同时期古文字用字与字词的关系。禤健聪《战国楚简字词研究》、陈斯鹏《楚系简帛中字形与音义关系研究》、魏慈德《新出楚简中的楚国语料与史料》、田炜《西周金文字词关系研究》、周波《战国时代各系文字之间的用字差异现象研究》、黄文杰《秦汉文字的整理与研究》、张显成与王玉蛟《秦汉简帛异体字研究》、刘钰与袁仲一《秦文字通假集释》等成果,为我们探索先秦时期汉语共同语和各个方言的形成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打下很好的基础。杨建忠在其《楚系出土文献语言文字考论》第四章“楚系金文通假字音韵研究”,将通假资料分为楚系独有和楚系、他系共有两组来分析是十分明智的。目前出土战国文献以秦系和楚系最为丰富,因此我们希望能从战国秦楚用字的差别探寻复声母在秦楚方言中的留存情况。
原始汉语有复声母已为多数学者所认同,但对于殷商时期有没有复声母,学界尚且存在很大的争议,更不用说战国时期秦汉方言有没有复声母这个问题。李存智在《上博楚简通假字音韵研究》中构拟的复声母只有*Cr-和*Cl-(她所构拟的双唇音*hm-、*sm-,舌尖音*hn-、*sn-、*hl-、*hr-、*hnj-、*snj-、*sl-、*sdj,舌根音*h-、*s-、*sgj-,我们认为也是复声母)。*李存智:《上博楚简通假字音韵研究》,台北:万卷楼,2010年,第280页。赵彤则认为楚简中的一些特殊的声母交替现象只是反映了汉语曾经存在复声母声母,但实际上战国楚方言中复声母声母基本上已经简化为单声母声母。*赵彤:《战国楚方言音系》,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年。那么,如何看待战国秦楚文字中的用字差异,已成为需要讨论的问题。以下我们以秦简和楚简中独有的形声字异体、通假字*由于谐声字的形成错综复杂,同谐声之字可以通用又是历代的用字习惯,故本文不采纳同谐声偏旁的通假用例。、双声符字、变形音化为材料,就复声母在战国秦楚方言中的留存及其性质进行讨论。
(一) 楚简形声字异体与秦文字的对应
(表一)
① 本文拟音为笔者所作,其中吸收了郑张尚芳和William H.Baxter,Laurent Sagart 的构拟系统中的部分观点。
② 表中“无”字表示没有对应的字形。
③ 《睡虎地秦简》简称“睡”,以下同此。
④ 参看范常喜:《新蔡简“咠祷”即“ 祷”说》,武汉大学简帛网,2006年10 月17 日,http: //www.bsm.org.cn/show article.php? id = 440;裘锡圭:《“东皇太一”与“大伏羲”》,收入《裘锡圭学术文集·简牍帛书卷》,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 年,第557 页。
(续表)
楚简形声字异体表明,战国楚方言还保留了系统的*Cr-和*Cl-复声母。相反,秦简形声字则反映出秦方言中*Cr-和*Cl-复声母已经鲜有留存。楚简和秦简中独有的通假资料也是如此。
(二)楚简、秦简独有的通假字*出于篇幅的考虑,以下通假字例每组仅引一个出处,但并非仅此一例。本字或借字同声旁的,也仅取一例。如秦简中“殹”通“也”的例子非常多,但我们只写了一个出处。楚简“”既可通“耦”,也可通“遇”。由于“耦”和“遇”属同一谐声偏旁,故我们只取其中一个作为例证。与*Cr-、*Cl-复声母
1. 楚简独有的通假字*楚简按内容分有两种类型:A类是反映楚人的社会生活,由楚人直接创作书写的,如文书、卜筮祷词记录、遣策赗书、签牌、日书、诗赋以及记录楚国历史事件的文章。这类简包括包山楚简,新蔡葛陵楚简,望山楚简,九店楚简,曾侯乙墓竹简,仰天湖楚简,长台关楚简,长沙楚帛书,夕阳坡楚简,上博四《昭王毁室》《昭王与龚之》,上博五《柬大王泊旱》,上博六《庄王既成》《申公臣灵王》《平王问郑寿》《平王与王子木》,上博七《郑子家丧》(甲、乙)《君人何必安哉》(甲、乙),上博八《命》《王居》《志书乃言》《李颂》《兰赋》《有皇将起》《鹠鷅》,上博九《成王为城濮之行》甲乙本、《灵王遂申》《陈公治兵》《邦人不称》,清华一《楚居》,清华二《繋年》关于楚国历史的部分。这部分楚简文字记载了很多楚国独有的职官名、地名、器物名、姓氏、月名、神鬼名、与卜筮祭祀有关的方言词、连绵词以及一些普通楚方言词。郭店简中的《老子》(甲本、乙本、丙本)、《太一生水》《五行》《缁衣》《鲁穆公问子思》《穷逹以时》《语丛四》 也被视为楚文献;B类则是传抄《周易》《尚书》等经典著作以及其他诸子类、史书类、兵书类、礼类、诗类作品。这类楚简虽经楚人转录,但在用字上与第一类有所区别,即有些通假字(含假借)沿用了底本,必须加以甄别。目前虽有一些学者对底本用字做过一些研究,但要彻底厘清B类楚简中的通假字的国别问题还需要大量的工作。因此本文所论通假用字不含此类。与*Cr-、*Cl-复声母
羕**las(包山简221) —殃*qla***表示雅言的读音,*表示战国楚语语音或秦方言。以下各组通假字例A—B中,A表示楚简和秦简用字,B表示楚语或秦方言中的某个词。A既可能是代表当时雅言的通用字,也可能是楚国人或秦国人各自造的新字。当A为当时各国的通用字时,A和B通假,意味着A字的雅言读音与B词的楚语或秦方言读音相同或相近;当A是楚国人或秦国人各自造的新字时,A和B通假,表明A和B在楚语或秦方言中音同或音近。A记录的也是楚语或秦方言。
盐**lam(清华六·郑武夫人规孺子8)埮**lam(上博四·昭王毁室3)——掩*qlam
歖**qh(上博五·弟子问17)—矣*Gl
巸**l(九店简·告武夷)——基*kl
巤**rup(九店简M56·25)—纳*nruup
2. 秦简独有的通假字与*Cr-、*Cl-复声母
殹**qliis(睡·法律问答99)—也*qleel
茝**klj(睡·为吏之道11)——改*kl
(三)秦楚简帛中的双声符字与*Cr-、*Cl-复声母
秦简中未见有与*Cr-、*Cl-复声母有关的双声符字。楚简则较多见,如:
(四)秦楚简帛中的变形音化与*Cr-、*Cl-复声母
1. 楚简中的变形音化与*Cr-、*Cl-复声母
2. 秦简中的变形音化与*Cr-、*Cl-复声母
蒲立本*[加]蒲立本:《上古汉语的辅音系统》,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91~118页。、李方桂*李方桂:《上古音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第88~91页、包拟古*[美]包拟古著,潘悟云、冯蒸译:《原始汉语与汉藏语》,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1~45、69~82、85~87页。、白一平*William H. Baxter, A Hand Book of Old Chinese Phonology, Trends in Linguistic—S.& M.64, Mouton de Gruyter, Berlin / New York, P.205、231-232.、郑张尚芳*郑张尚芳:《上古音系》,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27~228页。等学者,都构拟*S-冠复声母来解释谐声系列中塞擦音精庄组字与舌音端、章组、喉牙音的交替现象。楚简形声字异体显示战国楚语中有完整的一套*S-冠复声母:*sQ-、*sK-、*sT-、*sm-、*sn-、*s-、*sr-、*sl-,而秦方言则消失殆尽。
(一) 楚简形声字异体与秦文字的对应
(表二)
(续表)
(二) 楚简独有的通假字与*S-复声母
寈*skhee(上博八·兰赋5)—轻*khe
佥**skhlam(郭店简·老子甲5)—憯*skhlam
室**s.tik(郭店简·性自命出11)——节*stiik
绌**l’ut(楚帛书乙1)—缩*slut
戊**mus(上博七·君人者何必安哉甲1)——叟*smuu
囟**ss(上博四·昭王与龚之10)思**s(楚帛书甲)——使*sr
(三) 楚简中的双声符字与*S-复声母
*m-、*-冠复声母是用来解释同部位清塞音、浊塞音与鼻音的谐声关系以及鼻音之间的互谐现象。楚简形声字异体表明*m-冠、*-冠复声母比较丰富,*p-冠仅见一例。秦简仅1例。
(一) 楚简形声字异体与秦文字的对应
(表三)
①赵彤用*kw*>*p-来解释这一现象。参赵彤:《中古舌根声母字和双唇声母字在战国楚系文献中的交替现象及其解释》,《中国语文》2006年第3期。
(二) 楚简、秦简独有的通假字与*m-、*n-冠复声母
爾**mnjel(清华二·繋年89)—弭*mnel
枆**maaw(包山简277)—镳*mpraw
非**pl(郭店简·缁衣8)—微*mpl
秦简有一例,见睡虎地秦简《效律》42号简:“官府藏皮革,数(曝)风之。有蠹突者,赀官啬夫一甲。”吴振武认为“”即“穆”字,通“曝”。*吴振武:《古玺和秦简中的“穆”字》,《文史》第38辑,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6页。
我们采纳郑张尚芳的观点,构拟*h-冠复声母来解释晓母、书母与鼻音、流音的交替现象。后来变成晓母的拟作*hm-、*hn-、*h-、*hr-、*hl-,变成书母的拟为*hmj-、*hnj-、*hrj-、*hlj-。郑张先生还用*-冠用来解释船母、匣母的部分来源。楚简形声字异体表明战国楚语保留了丰富的*h-冠、*-冠复声母。秦方言不存。
(一) 楚简形声字异体与秦文字的对应
(表四)
(续表)
①赵彤认为这是战国楚方言中的鼻音声母很可能带有塞音成分的一个例子。参赵彤:《中古舌根声母字和双唇声母字在战国楚系文献中的交替现象及其解释》,《中国语文》2006年第3期。
(二) 楚简、秦简独有的通假字与*h-冠、*-冠、*-冠复声母
策**shreek(仰天湖简8)—折*hljeel
喜**hl(长沙楚帛书乙3)—凄*shliil
杙**lk(郭店简·穷达以时6)— 械*lks
寅**lin(上博九·邦人不称2)—郧*lun
腊**raap(望山简M1.37)—胁*laap
纫**nn(郭店简·六德31) —恩*nns
秦简中的例子很少,我们仅找到两例:
鼠**hlja(睡·日甲简32背叁)— 予*hlja
阅**lot(睡·为吏之道22叁)— 穴*lot
(三) 楚简中的变形音化与*h-冠、*-冠、*-冠复声母
将秦、楚用字情况分开讨论并加以比较之后,我们就能清晰地看到,楚简中有很多例证能证明战国楚方言有复声母的形声字异体、通假字、双声符字、变形音化。相反,秦简中与复声母有关的形声字异体却一个也没有,只有少数几个通假字、双声符字、变形音化的例子。我们认为形声字异体的造字时间、地域都很清楚,因而形声字异体所反映的语音现象是可信的。相反,由于假借字的材料很难分清始借时代和沿借时代,所以通假资料只能作为参考。也就是说,秦简中的通假字所反映的复声母不一定可靠。因此,我们可以下结论说,楚简所反映的战国楚方言还保留着相当完备的复声符系统,而秦简则表明秦方言中复声母几乎消失殆尽。楚方言中的复声母大部分沿袭自西周雅言,但也有部分来自楚地少数民族语言。
我们的研究还表明,利用古文字材料研究上古音,应该先对古文字资料进行分期、分域。只有这样,才能越来越近地了解汉语上古音、汉语上古方言发展演变的历史过程。
[责任编辑 罗剑波]
A Study on the Remain or Disappearance of the Consonant Clusters in the Qin and Chu Dialects in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 Based on their Differences
YE Yu-ying
(HumanitiesCollege,XiamenUniversity,Xiamen361005,China)
When the Ancient writing materials were used in the study of old phonology, it should distinguish the differences of times and regions in first. Comparing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Qin and Chu characters, this article shows the Chu dialect is more conservative than the Qin dialect. In the Chu dialect, there remained a set of consonant clusters. They was*Cr-,*Cl-,*S-crown,*m- crown,*n- crown,*h-crown,*-crown, and*-crown. However, these consonant clusters mostly disappeared in Qin dialect. The consonant clusters in Chu dialect mostly come from Xizhou common language, but partly from native language in Chu nation.
Qin characters; Chu characters; consonant clusters; Qin dialect; Chu dialect
叶玉英,历史学博士,厦门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
⌾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古文字异部谐声通假与上古音研究”(项目批准号:14BYY099)的阶段性成果。本文为2016古文字学与音韵学研究工作坊会议论文。在会上,郭永秉、周波、程少轩、范常喜、刘洪涛、野原将挥等先生都对本文提出了不少宝贵意见。在此一并表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