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夕里雪/
妈妈的十二封信躺在时光里
文/夕里雪/
此刻,你的身边有酒吗?有肉吗?如果有,那就好好坐下来,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旭子在电话里说这些恶心话的时候我在重庆。重庆是个好地方,整座城市都透着一股浓浓的诗情画意,让你站在高处,忍不住想吟咏一番。
而间杂在韵味之中的,便是一股浓浓的火锅味。正如某部电影所说:重庆的火锅店比街上的出租车还多。此刻我就坐在洪崖洞的一家火锅店里,看着眼前的九宫格大铁锅,里面密密匝匝的红辣椒翻滚沸腾,一股酥麻热辣扑面而来。
如果不是本应该坐在对面的那个人放了我的鸽子,此情此景,该有多么完美。
旭子不是个爱爽约的人,接了一个电话之后转身就跑的事他是第一次做。我虽然摆了一脸的通情达理,但心里依旧会怨。不过此刻听到这个木讷的人居然要给我讲故事,我决定暂时放下心里的埋怨,毕竟能让他违背约定,一定是个重要的故事。
好吧,我听。
这是旭子的故事,把时间推回到2015年,故事的开头,旭子在上海。江南烟雨勾人情丝,他的艺术家老师突发奇想,要做一次横贯中国东西的“特殊”音乐采风——从上海到新疆阿勒泰,不带任何现代通信工具,随行的仅有基本的录音和摄影设备。用老师的原话,“这是一次传统文化对于现代科技的挑战”。
旭子自是欣然随行,他兴致勃勃地收拾行装,制定路线,直到进入火车站候车大厅,才想起要给家里打一个电话。
可是手机已经扔在上海的老师家了,他只好用公共电话拨通了妈妈的手机。
我对旭子的父母一直知之甚少,只知道他爸爸是教育工作者,妈妈是医生,也许是父母受教育程度比较高的缘故,旭子一直处于放养状态,随他的天性喜好成长,只要他不为非作歹,父母从不过多干涉。我几乎未见过他与父母联系,好像他从离家读书开始,就一个人自由惯了。
但这次毕竟不同寻常,可能会有大半年的时间与外界“失联”,他终究还是要提前和父母报一声平安。
电话那一头的母亲和以往任何一次通话一样平静,只是在旭子讲述的间歇插进几个淡淡的“嗯”,最后在旭子即将挂电话的时候才说:你到了一个停留久的地方,可不可以给家里打一个电话?不用经常,只是想起来了,打一个就好。
旭子听得出母亲平静背后的担忧,他无法拒绝,点头说好。
然后他背上行囊出发。每到一座城市整顿休息时,旭子都会如约给母亲打电话。“妈,我到重庆了。”“妈,我在西安。”“到兰州了。”“在乌鲁木齐,刚下车。”“到阿勒泰了,快回家了。”……十几个电话,有时兴奋,有时匆忙,有时疲惫,但母亲总是淡淡地“嗯”一声,随意地打听打听他的食宿,不动声色。
这就是故事的前半段,浩浩荡荡,气势磅礴,历时九个月的旅程,跨越中国近十个省市,老师和旭子用异乎寻常的毅力完成了一次小小的奇迹。在这个奇迹面前,有关母亲部分的记忆是那么渺小,几乎可以说不存在。
故事的后半段被发现时,已经是2016年4月。2016年的春节旭子没能回家,想着爸爸的生日正好在中秋,干脆等中秋节再回去好了。于是我们约了五一去重庆,谁知道我前脚刚刚订票,这兔崽子后脚接了一个电话,转身跑了。
来这个电话的不是别人,是旭子的爸爸。
旭子的妈妈犯了心脏病,医院提出做搭桥手术,手术存在风险,要求家属同意。签字笔放到旭子爸爸面前的时候,他忽然犹豫了,手中的笔拿起又放下,他抬起头对医生说:“您等我打一个电话,毕竟她做事不听我的,我得听听另外一个人怎么说。”
作为与她相濡以沫多年的丈夫,他深知妻子的心一直系在另外一个人身上,他半分夺不回来,又不能争,不能抢。因为这个人,是他们的儿子。
旭子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武汉,陪妈妈做完了手术。住院观察的几天里,有一天父亲单位临时有事,要旭子替妈妈回家拿换洗的衣服。十几年从不进父母房间的他,笨拙地翻箱倒柜,却无意间发现了妈妈的秘密。
被尘封了小半年,有关那个故事后半段的秘密。
旭子发现了十二个快递包裹,寄往全国十二个不同的城市。按照时间顺序一字排开,刚好可以拼出他去年的路线图,收件地址和电话都是他无意间透露给母亲的住宿客栈,但收件人无一不是他的名字。
他坐在地上一一拆开包裹,寄出的内容形形色色,有腊肉干,有抗生素,还有冲锋衣。那个上午,他守着一地乱七八糟的什物,努力回想早已被抛诸脑后的与母亲的电话内容。
“妈,我到重庆了。没感冒,就是这边下雨了,有点咳嗽,没事。”
“妈,我在西安。这边的羊肉孜然太重了,吃不惯。”
“到兰州了,嗯,温差大,晚上特别冷。”
他一边回忆,一边回忆着母亲如何不动声色地从他嘴里套出住宿信息,然后戴着老花镜上网查询地址和联系方式。
他兴致勃勃地和老师踏上一场文化的朝圣,却不知道母亲追在他的身后,用九个月的时间写下十二封漫长的情书。
有人说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母亲的情书太短,短到没有起承转合,短到没有抬头落款,短到只剩下两个字,一笔一画地写在收件人栏里。
可惜旭子行色匆匆,来不及收到这绵长的情意。母亲的快递一件件寄出,又被一件件退回。
镇江,查无此人,退回。
重庆,查无此人,退回。
西安,电话错误,退回。
他无法想象,母亲接到那一个个退回的包裹时,该是怎样的表情——仿佛一颗心被全力地抛向他,却又被冷漠地轻轻送回。庆幸生活的安排,最终让他发现了这个秘密,让这个不懂事的大男孩,在这个晴朗的午后,守着十二封沉甸甸的情书,哭得不能自已。
故事到这里告一段落,旭子在电话那一头短暂地沉默下来。他问我在想什么,我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尽量不让他听出我哭过,说:“我在想啊,你回家之后应该不用什么钱吧,你看我一个人在重庆,是吧……我记得你微信绑定了银行卡,可以转账的,别以为你讲个故事我就原谅你放我鸽子这事。”
三言两语后挂了旭子的电话,我抬起头,凝望着眼前的长江。山城依旧美得令人沉醉,但此刻我竟然失去了停留的心情。我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妈,重庆的火锅太辣了,辣得我脑袋疼!这里天天下雨,一点都不好玩,我要回家,你给我包饺子,嗯,韭菜馅的……”
我们总是在追逐一些东西,十五六岁时追求爱情,于是写日记,寄情书,奋不顾身;十八九岁时追求自由,于是说走就走,勇往直前。我们耗尽前半生去追赶下一站的风景,所以总是看不到,在身后的那个人,用尽后半生的时间,只是为了追逐一个你。
沿途的美景虽然好,但是偶尔,也请你回头,给身后的那个人一次招手。
摘自喜马拉雅F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