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慧瑛
女作家罗洪的一个世纪
沈慧瑛
1933 年春的罗洪
罗洪夫妇与钱锺书夫妇
今年 2 月 27 日,女作家罗洪以 108岁高龄离世,至此,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曾闪耀并震撼中国文坛的女作家全部作别世界。
我和罗洪有过一段交往,她和蔼可亲的大家风范令我终身难忘。罗洪是松江人,但与苏州颇有渊源,在苏州求学成长,第一篇作品发表在苏州人创办的刊物上,与苏州的关联自然离不开“档案”两字,苏州市档案馆馆藏教育档案里有着罗洪和她的先生朱雯的“青春留痕”。
2004 年,我在全面梳理馆藏教育档案的基础上,着手准备编辑《馆藏名人少年时代作品选》,此书收录胡绳、杨绛、何泽慧、费孝通、钱锺书、钱伟长、彭子冈等二十多位名人在苏州读书时期发表在校刊上的诗词和文章。这本书作为未成年人思想道德建设专项资金资助项目得以顺利出版,也是苏州档案部门首次挖掘档案文化的编研成果。回忆当年寻找名人少年之作的过程是艰苦而快乐的,由于每个人的知识储备是有限的,必须在了解名人的经历、曾用名等基础上才会有所收获,比如杨绛读书时用杨季康之名,彭子冈原名彭雪珍,姚自珍是罗洪的本名。说起罗洪,至今心中有一丝遗憾,编辑《馆藏名人少年时代作品选》时,并未收录她的文章。当年我辗转与罗洪取得联系,是为了收录朱雯的少年之作。朱雯先生(1911—1994)是著名的文学翻译家和作家,古典文学基础扎实,热爱文学创作,少年即暴得大名,得到曾朴与苏雪林的悉心指导和鼓励,1929 年年仅 18时就出版第一部短篇小说集《现代作家》,苏雪林为之作序。朱雯与杨绛为东吴大学的同学,《东吴年刊》(1929 年)上刊登了他们用中英文写的“东吴大学文理学院 1932 级”文章。朱雯在那期刊物上还发表了《醉花阴·思乡》《昭君怨·闺情》等八首词。第一次与罗洪通电话,就是征求意见,她一口答应我们收录朱雯的文字,并感谢我们所做的工作。
《馆藏名人少年时代作品选》出版后,各界反响很大,名人及其家属们对这本书的好评颇高。时隔不久,档案馆又开展每年的库房安全检查,清点档案案卷数量,当我检查到 1926 年《江苏省立二女师校友会汇刊》时,随手抽出,翻看到《各述家庭之状况》一文,眼睛顿时一亮,被一个叫姚自珍的名字所吸引,总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相识,或许是因为库房缺氧,大脑短路,竟一时想不起来她是谁。回到办公室,不经意间看到桌子上的《馆藏名人少年时代作品选》时,才恍然大悟,姚自珍就是罗洪啊。我立即打电话告诉她,她也高兴地说没想到,于是便寄文章的复印件给她,事后她回信说当时自己蛮“老茄茄”。她在《各述家庭之状况》一文中写道:
“我家在松城之西,余呱呱坠地,祖父母及父母均爱之甚。越年而祖母见背,斯时余茫然无知,故亦不觉痛苦。次年又生一妹,及稍长则颇相友爱。余甫五龄,我父亲自课读。翌年又得一弟,越一年,余入小学肄业。余年十一,祖父又弃余等而长逝,时余父任事于苏锡,故家中颇感寂寞。我父喜莳花,故于庭前遍种各花,每于三五之夜,辄集家人坐庭中,相对谈笑。我母缕缕述我辈儿时状况,我等或唱歌或讲故事,以娱亲心,其乐融融。余年十四,负笈来苏。今每忆往事,犹在目前。余当力求上进,以符二亲之期望,愿与弟妹共勉之。”
罗洪出生松江,作为家中长女,自幼深得祖父母、父母喜爱,下有妹妹与弟弟,家庭和美融洽。她的父亲曾到日本读过两年大学医科,还翻译过有关医药方面的书籍。罗父留过洋,思想开明,又喜爱文学,家里有了不少诸如《红楼梦》之类的中外名著,罗洪自小“生吞活剥地读了一些”。从江苏省立二女师毕业后,罗洪回到家乡从事教育工作。热爱文学的她喜欢名为《白华》的旬刊,时在东吴大学读书的朱雯是负责人之一,于是她与编辑部联系订阅时,就与同为松江人的朱雯联系上。《白华》因经济问题而停刊,朱雯转而为《苏州生活》编辑文艺副刊,罗洪也将自己创作的三篇散文寄给他,请他指点。朱雯对其中一篇《在无聊的时候》评价很高,说:“我倒喜欢那篇《在无聊的时候》,因为其中很有许多是超脱的话,我有几个女友,也能写文章,可是写出来的文章,一望而知是女性的,全然不脱那付忸怩的体态,很有许多脱不出少女的风情。而你却别具天才,能把超女性的思想融入文章里,真使我佩服之至。”朱雯把这篇文章推荐到常熟人曾朴创办的《真善美》月刊上,这也是她第一次用罗洪之名发表的文章。她用罗洪的笔名纯属巧合,写好文章后,就想取个笔名,因为喜欢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的小说,就取个罗字,那天刚巧桌上放着画家洪荒的画册,便取个洪字,从此以罗洪行世。
因为文学,罗洪与朱雯开始频繁通信,彼此都有相见恨晚之感。朱雯在一封信中说:“知道你几年在苏州,而我亦差不多同时来的,却到今朝才得拜见芳颜。呜呼,老天之作弄人也亦云‘惨’矣。”他们的通信始终贯穿对文学创作的热爱与交流,恋情因文学而燃烧,也因文学而升华,可以说文学与爱情伴随着他们的一生。《恋人书简》见证了他们“从文学到恋爱”的浪漫旅程,收录了他们自 1930 年 3 月 4 日到 8 月 9 日的 109 封书信,五个月的时间里鸿雁密集,濒传于苏州、松江两地,倾诉着他们的文学梦想和思恋之情。苏州无疑成为他们的第二故乡,朱雯在信中经常说着苏州的好。朱雯、罗洪夫妇与钱锺书、杨绛夫妇之间也因与苏州与文学的缘分而结下深厚友谊,钱钟书曾在苏州桃坞中学读书、杨绛则在苏州完成小学中学和大学教育,钱锺书称罗洪为“真奇才”的女作家。2011 年,已届百岁的杨绛热情地为《恋人书简》题写书名,还给罗洪写了一段俏皮话:“你写得一手好笔,却要我出丑。我学着猪八戒说‘独把老猪出丑’。我的阿姨小吴见了我的字……不断 地 指 责 :‘ 太 死 ’‘ 带 草 点 行 么 ’‘ 太 呆 板了 ’‘ 字 大 小 不 均 ’,后 来 她 说 ,‘ 算 了 ,也 写不好了!’。你说气人不气人,你听了必大笑也。祝你一切都好。我今年一百岁了,你属鸡,一百又加一,你准比我长寿。”杨绛一语成谶,她确实比罗洪早走一年。罗洪也为时隔八十年再版的《恋人书简》留下了“青春留痕”四个字。青春,每个人都经历过的充满幻想、萌动爱情的美丽岁月;留痕,每个人在行走世界时留下的印迹,“青春留痕”回响着两个少男少女的青春咏叹调。1932年春季,罗洪与朱雯步入婚姻的殿堂,巴金、施蛰存、赵景深等好友参加婚礼。他们从文学知音结为终身伴侣,开始了六十多年相濡以沫的幸福生活。
婚后,朱雯和罗洪回到家乡松江,经岳父介绍,朱雯进入松江中学任教。他要求罗洪暂时不要工作,说“时间宝贵,应该投入到阅读、写作上去,同时要管理家务”,希望罗洪“不要沉在家务里,家务事应该请个人帮忙”。这样贴心周到的考虑,自然使罗洪大为感动,也激发了她的创作热情与才华,她的长篇小说处女作《春王正月》于 1937年由上海良友图书公司出版。在《春王正月》这部小说里,罗洪塑造了乡村大地主程之廉转型为民族资本家的形象,程从盗匪丛生的松江乡镇迁移到上海开设绸缎店铺,走民族资本主义的道路。之后他又投身投机市场,企图从买空卖空的交易中获得暴利,结果遭遇破产的命运。当他与另一个民族工业家合伙购买路边农田,企图开辟公路谋利,作最后一搏时,却被南京政府官员玩弄于股掌之中,输得一败涂地。作者以封建经济解体、民族资本主义抬头为时代背景,讲述程之廉转型的艰难与失败,描写了那些因程之廉绸缎店破产而导致损失的小市民储蓄户形象,对他们寄予深切的同情。这本小说还没有全面发行,怎奈抗战全面爆发,他们带着朱雯的母亲和妹妹及他们的三个孩子一路内迁。由于做好长期抗战的心理准备,他们不怕艰难险阻,“总是情绪昂扬,文思汹涌,只要停留下来,即使没有桌子,我们也会在木板上、手提箱上,书写起来。这段时间,写的都是散文。”罗洪的作息时间随孩子安排,孩子白天休息,她也跟着休息一会,晚上孩子入睡,她就开始写作。当年最小的孩子才半岁多,试想得克服多大的困难才能做到?没有对文学艺术热爱之情恐怕很难做到。罗洪夫妇从上海到长沙,又辗转到桂林,直至局势稍微稳定,重回上海。
朱雯继续在松江中学教书,而罗洪在照顾老人孩子、打理家务之外,依旧沉醉在文学创作之中,她说:“安排好家务,在这方面少花时间,以便有时间写作。这些位置不摆好,心里不会平衡,成果也出不来。”她统筹安排家务与创作,完成了中篇小说《后死者》,发表在钱君匋主编的《文艺新潮》上。之后又在柯灵主编的文汇报副刊上发表小说。罗洪是典型的内敛的江南女子,文静而秀气,理性而温厚,战争中失去了年幼的女儿,她经受磨难,在孤岛上海挣扎生活。作为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依旧不忘拿起手中的笔,观察生活,记录历史,刻画为衣食奔走的“芸芸众生”,有批评有颂扬,那部写于抗战期间的《群像》小说选表达了一个爱国女作家的爱憎分明、是非善恶。
1948 年,赵景深看到罗洪的《鬼影》《这时代》两部短篇小说集时,称赞她“描写的范围广阔,很多出乎她自己的小圈子以外……罗洪女士才是真正的小说家”,认为她的写作经历了“由拘谨到洒脱,由工笔到写意,由堆砌到白描”的过程,希望罗洪成为“中国的巴尔扎克”,写出更多的社会小说。罗洪的另外一个好友施蛰存在《罗洪其人及其作品》一文中评论她的小说题材在战前战后有所区别,但创作方法仍然一脉相承,评价她是一位“侧重于性格塑造的现实主义作家”,擅长用细致的笔调刻画人情世态,她的小说之所以成为一种“几乎接近自然主义的现实主义,正好说明了文如其人这一条古今中外的文学原理”。
罗洪因文学而与朱雯走到一起,她的一生似乎为文学而活。自从她发表《在无聊的时候》一文后,她的文学激情高涨,才思喷涌,一发不可收拾,创作了《春王正月》《孤岛时代》等三部长篇小说,中篇小说《夜深沉》一部,《逝去的岁月》《儿童节》等十二部短篇小说集,《流浪的一年》等四部散文集。其中《往事如烟》散文集是她与朱雯合著的作品,某种程度上是他们从文学到恋爱再到文学的见证。2009 年,罗洪创作了反映 1957 年反右运动的短篇小说《磨砺》,称其“老树新花,宝刀不老”一点不为过。
“我这个人一生一世就不怕淡泊,名啦利啦,不看重,无所谓。”,罗洪如是说。或许正是因为她的内心如此恬淡,其生命才如此绵长,跨越了一个多世纪。1930 年她在给朱雯的信中幻想未来的生活:“我们一起相对着写作,读书,以及做许多工作;余下的时间,一同漫游,任性作一切有味的事。我俩是同心同意,全不缺少一颗孩提的活泼的心,有各种兴致来使我们的生活有生气。”罗洪与朱雯实现了他们的梦想,平凡的家庭生活因文学而丰富多彩,相爱的人也因共同的志趣更加幸福,而今他们“双燕又还家”。
苏州是她难以忘怀的地方,她曾在给我的信中感叹因为年事已高无法再旧地重游。但她始终关心苏州的文艺工作,当得知陆文夫先生过世后,就来信询问《苏州杂志》的近况,便告诉她杂志已由女作家范小青负责,相信会越办越好。在一次文化活动时巧遇范小青,向她转达了罗洪对《苏州杂志》的牵挂。不久又收到罗洪的书信,说收到新出的《苏州杂志》,感觉还不错。她还对我的一篇所谓小说提出宝贵意见,肯定小说“叙述语言简洁清新,善于处理故事情节”,同时也指出其中某个人物“给读者形象方面的感受似乎少了点”。她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后辈的教导令我难以忘怀。如今罗洪带着一个多世纪的故事走了,再次翻阅她的书信,“见字如面”,斯人远行,唯有道德文章传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