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金刚
很小的时候,我家所住的房子后面应该算是有一个后园的。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记忆里,那个后园实在太小,巴掌大的地方,植满了卑微的花草和菜蔬,还有几棵粗陋的树木,时常也有一些残砖断瓦堆于一个墙角。这与我后来在一些文学经典里读到的后园大相径庭,所以把它称之为后园我终究是有些底气不足。
尽管如此,那个算不上后园的后园到底是我童年时最乐意去的一个去处。
从我家住的房子后窗向外瞭望,后园的一切尽收眼底。其实,那个后园,连同我们住的那所房子都不属于我家的,房子是我家租赁的,每月两元钱的房租。房子的主人是一个老太太,她原是一个老地主的女人,老地主早已作古,她只和一个女儿相依为命。她们住在北屋正房。我家住的房子正是这栋正房的西厢房。在我的印象里,老太太是一个安静而和善的老奶奶,母亲也一直让我称她为奶奶。
那些年,村里的地主们大都经常被批斗,那些场面的野蛮和激烈像定格的影像,至今仍贮存在我的大脑里。长期的被批斗、被专政,使得村里的地主大都成了惊弓之鸟,稍有风吹草动,他们便会胆战心惊。即使在平常的日子里,他们也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比如在路上,地主碰到了村人,他们便会自觉避于路旁,低头垂手,恭恭敬敬,一副大气不敢出的样子。但是,那个房东老太太和她的女儿却是例外,我从未见她们被批斗过。她们家的房子虽也大都分给了贫农,但村里仍将北屋正房和东西厢房留给了她们。平常,老太太在家做饭,伺候着一群鸡鸭,她的女儿和贫下中农一起下田参加生产劳动,在那个幽深的四合院里,她们过着和我们一样的日子。学龄前,我是不知道什么阶级成分的,觉得地主和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后来长大些了,上了学,读了高玉宝的《半夜鸡叫》,读了课本里的《收租院》,读了雷锋被地主婆刀砍手腕的连环画,便心生芥蒂,也心生疑惑,她们为什么会受到不一样的待遇呢。我曾问过母亲,母亲说,大概因为她们是开明地主吧。什么是开明地主,母亲没有说,我也没有问。所以至今,那个疑惑仍盘踞在心里,不得解开。
当然,这是后话。现在,还是让我进入那个一直静卧于心底的后园吧。
小小的后园里,植满了花草和蔬菜。花无名花,只是一些韭菜莲、小金莲、指甲桃,随处是星星点点的雏菊和蚂蚱花,嫣红的牵牛花覆满了一面院墙。盛夏时,墙角的两棵覆盆子还会挂起数枚弹指欲破的红果。菜畦里,茄子和辣椒点亮了一片小小的天空,小白菜、油菜和菠菜在这样的天空之下温暖地生长着。身处这样的地方,我天天会和我的昆虫和花朵朋友们一起玩耍,倾听它们的私语和歌声,一起悠闲地寻找钻进土里或躲进露珠里的朋友们的影子。我也偶尔会掸一掸身上的灰尘,在童年的缝隙里抬头看天。这个后园的天空的确不大,却是那么高远,就有白云变成了羊群,变成了村西湖畔的芦花,最后变成一个摇曳的梦,挂在蓝天之下。这个梦不是很大很饱满,它和那群沉没于一岸芦花的羊儿一起,一直驻留在这个小小的后园之上,很久很久……
这样的园子,也少不了蜂和蝶的来袭。它们却傻得可爱,和童年的我一样,没有你我的界限,没有阶级成分的隔阂,也不懂得嫌弃一个后园的狭小和卑贱。蜂是邻家的蜜蜂,它们住在另一个院落,和这里隔街相闻,那也是一个高大而深幽的院落,住着一户四世同堂的人家。平时蜜蜂们一群群地从那个院落里飞进飞出,飞到我的后园来,落在一墙的牵牛花上,或者落在一片菊花的头和肩上……傍晚,它们都要飞回到那个院落。我知道,那个院落的丁香树下,有一个蕴漫着甜蜜的大木箱子在等着它们的归来。就像我,早晨一头扎进那个后园,在那里痴迷地度过了一个白昼,傍晚,母亲的召唤,总会把我引领回那间点亮了幽暗灯光的小屋,然后,在一张缄封着温暖的木床上,做一个明天还会春暖花开的梦。
那些飞入后园的蝶,多是一种小巧素雅的蝶。它们只有五分硬币的大小,银色的翅膀被染上一些暗色的斑,如同这个世界的每一样事物。它们多是孤单而来,如同我。偶尔会飞来一双,在花朵上缠绵。它们总是频繁地来去匆匆,不似蜜蜂们的沉着和淡定,也不似蚂蚁、蟋蟀、甲壳虫和土元们会和我亲密接触并安于做我的好朋友。一开始我想去扑捉一只,置于手上,仔细看看它们翅膀上的乾坤。后来我发现,我的所有追扑都是徒劳,最后的结果只能是将它们赶向我的后园之外。好在蝶不会深记这些,它们也不会心生痛楚和敌意。对于蝶,生命里一切的过往,它们都可轻轻扇去。穿过后园里的一米阳光,我禁不住再次抬头看那一片嫣红的牵牛花时,蝴蝶们又一只两只地飞来了。这一次,我们互不打扰。我努力约束着自己的思维和手脚,至少是隔着一垄小油菜的距离,用眼睛远远地探知一只蝴蝶翅膀上的信息。我不打扰它们,它们却学我,也把后园当成了另一个家,它们飞抵得越多越发频繁了。后来想想,我们之间的互不打扰和隔空相望,这也是一种交流的方式,一种最美好本真的交流方式,而且,这也许是我和蝴蝶之间可以共存,可以相互感知,可以共享一个后园的花香的最好方式。
在后园里,土元也是我能够记住的最好的朋友之一。它们住在瓦石之下松软的土层里。用手拂去表层的干土,便会散发出泥土的气息。我喜欢闻那种特有的味道,它会让我想到母亲衣怀里的气息。再扒开浅浅的一层土,大大小小的土元会让我目不暇接。它们大如桃核,小如草芥,被突然暴露于阳光下,先是一阵莫名的集体无意识骚动,而后便会纷纷向土里钻去。我不理解,它们为什么不屑于这满园的阳光和花香,它们为什么不像一只瓢虫那样,将自己置于一朵花上,然后用阳光的色彩将自己打扮漂亮。它们总是蛰居于这幽暗的土地里,那里是它们最安宁最温暖的归宿吗?我捡一枚树叶,抓一只土元放于上面。它先是屏息静卧,而后开始慢慢爬动,它那小心翼翼的样子让我觉得十分滑稽和好笑。它爬过树叶,爬到了我的指上,而后爬到了我的掌心。我将它捧起来,置于眼前,和它轻声说着私话。此时,蒲公英飘过,榆叶儿自园外斜飞着落下,我真切地闻到了土元身上的味道。就在我和土元说话的时候,一只雄赳赳的大公鸡跑来,它竟在我的面前,以极快的速度杀死了一只最大的土元,并毫不犹豫地将它吞进肚里。然后,又有两只土元在大公鸡尖利的喙下悲惨死去。那一刻,我有些惊呆,然后便迅速捡一根树枝,我英雄似的奋力将大公鸡赶出园外。站在后园门口,我竟然看到,園外到处是许多鸡的存在,每一只都在引颈仰头,每一只都在窥视着这个后园的角落和隐私。返回时,我看到土元们还在努力向泥土的背后隐去。那一刻,我似乎懵懂地明白了,土元们为什么会选择一种潜藏于地下的生活……后来长大了,离别了后园,却还会常常忆起那只在我的掌上,在阳光下行走过的土元的味道。也常常会想,那应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呢?是泥土的味道,草木腐朽的味道,黑暗的味道,还是一种沉静于一切浮光掠影之外的味道?
在后园,当一个孩子正长久地沉静于一朵花,一只昆虫的低吟和私语时,一个老人,正在为一垄蔬菜的生长而忙碌着。他就独自住在后园里,一间低矮的小屋是他的蜗居。屋内陈设极简陋,却总是郁结着麦秸和草木的气味。听大人们说,他是外乡人,原是房东老太太家的觅汉(旧社会富人家的长工)。解放后,不知为什么,他不愿离开老东家,便独身一人仍住在这里。后园里,那些花草是房东老太太和我母亲一起种下的,那些蔬菜是他种下的。
他在为菜畦浇水。水是他刚从街头的井里提上来的,一桶井水在阳光下更加清澈。那时,后园之外,一条街甚至是一个村庄都在刮着一场声势浩大的风暴。唯独那一口水井,风暴的触手还抵达不了它的深度。所以很庆幸,一个村庄还能够拥有一口水井的清宁和洁净。白天,村里的人在一场风暴里滚爬了一天,晚上,还能够喝一口井水,清润一下焦躁的心肺。夜深人静时,还能提一桶井水,偷偷清洗一下满身的尘嚣。我不愿去风暴肆虐的大街上,我还小,也没有人逼我去。我只是听母亲说,大街上的牌坊已被刮倒了,牌坊上皇帝题写的匾额也被风刮成了碎片。要知道,那牌坊已是在街上矗立了六七百年,六七百年的风都没有把它刮倒,这一场风,怎么就将它刮成碎石残片了呢?母亲还说,村东一家地主住的房子也被刮倒了,从顶棚上刮下来许多发黄的字画,装了满满一驴车呢。这事我是知道的,那天,就有一个邻家小孩来找我,说要约我去看火烧“四旧”。我自小不喜欢玩火,就不愿去,那小孩自己就精神亢奋地跑去了。我也不清楚为什么,我宁愿独自呆在我的后园里。
眼前的水桶,太阳在里面闪耀着粼粼的光芒。当我专注于一桶水的清光焕发时,老人正在为一棵紫茄拿去一只蠕动的肥虫。菜畦虽然狭隘,又有几只菜虫的咬噬,但这并不影响各色的蔬菜努力生长的意念,它们都把各自的枝叶或果实伸展得油亮而舒坦,它们不愿辜负光阴,也不愿辜负一个老人为它们流下的汗水。当他满意地顶着一头阳光离开菜畦时,他的烟斗又被点燃起来。我看到,他身上的衣裳有好几处闪眼的补丁,那些补丁倒是被缝得细致而紧密,如同几只瘦蛾紧贴于一株枯老的树干。他深深吸一口烟斗,又长长地呼出,犹如炊烟,暗香而温暖。我喜欢这个后园,喜欢闻花草和泥土的香,也喜欢闻那一杆烟斗飘出的烟火味。只是他却从来不苟言笑,平时一杆长烟斗是他唯一的朋友。我天天在园里,他却很少和我说话,偶尔说一句,也大都是:那油菜(或者白菜、菠菜)长成了,去叫你妈,还有你房东奶奶来拔一些吧。说完便不再言语。在我的意识里,他是极孤独和神秘的。我极想接近他,却又慑于他的神秘,目睹他的神秘,却又更想接近他。
那一个早晨,牵牛花绽开了很多。它们盛开的季节,喇叭似的花朵,每天都在向一个后园播报一些季风裹来的讯息。那天,红色的喇叭挂满了一面墙,那声音依旧潜行在光阴里,却是有些激昂和弘大。那时,就有人影子似的飘移进了后园。平时,后园是没有外人会来的,唯有那天是个例外。还好,影子似的他们没有在阳光朗照的后园里逗留,他们径直钻进了小屋。在窗下,我听到了他们的说话,我相信,站在高高的葫芦架上的蝈蝈也听到了,因为它骤然停止了歌声。小屋内的说话声气势汹涌,一间小屋好像装不下这样亢奋的声波,便急急地将它们从一扇窗口送出去。语言也是有模样的,是的,那些话语从窗口横冲出来,在我的目视里是如此桀骜不驯,竟都是一些关于老地主和房东老太太过去的事情。那些久远的事情我自然不明白。我也不懂,他们为什么要如此不逊地谈论别人的事情。我只听到那些人的聒噪,却没有听到他说一句话。隔窗而看,他一直不说话,脸色变得发乌。末了,那些人要走,一个人恨恨地说道,你活该就是一个觅汉命!他猛地站起,说一句:你们说的那些都是没有的事。声音很响亮,戛然而止,然后他便再无一句话。
对于那天的事情,我一直不明就里。只是我完全感觉得到,那天以后,他,还有房东老太太,都很少走出这个三进院落的高大门楼了。
只有小小的后园,在四面劲风的包围里,它仍旧绽开着自己的花。的确,它实在是一个合宜于天地之道的好地方,它只将阳光和清风,还有四季的禅语源源不断地援引而来,外面的风暴它从不接纳。是的,房东老太太很少走出大门了,但那个后园,她却还会时常进入。她不太关心蔬菜,也不像我一样关心昆虫。她和我年轻的母亲一样,喜欢侍弄那些能够绽放的花木。只要有些阳光,花朵们的日子依旧红红火火,阳光里,它们通常把自己的脸颊晕染得艳丽而娇媚。那天,大概也是早晨,就有一只黄莺在高大粗拙的枣树上鸣唱。平时,在后园的树上鸣叫的,大都是些毫不起眼的麻雀或嗓音粗粝的灰喜鹊。那个早晨,很难得,有了一只黄莺的光临。
那个黄莺抵临的早晨,房东老太太依旧是打扫院子,喂鸡喂鸭,烧火做饭。然后,她走进了那个早已站定了一个孩子的后园。她在黄莺的歌声里为花草松土,揪掉一些泛黄的叶片。偶尔,也像我,会抬头看天。天上,依旧是散漫的一片芦花,还有出没于芦花里的羊只。她也和我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问我一些简单的字的写法。那时,母亲已教会我不少字,比如“毛主席万岁”、“我爱北京天安门”、“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小兵”之类。房东老太太便夸我聪明。她说,人这一辈子,要紧的是要学会写“天地人”这三个字……我自然是莫名其妙,我说这三个字我也都会写呢。她不再回答我,却揪一个指甲桃花瓣,捻破,花瓣将她的手指染红。她说,你看,像不像胭脂?胭脂我没有见过,所以我无从回答。她又说,你要是女孩子,我就可以把你的指甲染红了。
那天,松土之后,房东老太太喊我一起进入她的屋子。她从一个小木箱里抓出一把红枣,装进我的兜里。她说,你认得那么多字,这是给你的奖励。当我坐在门槛上开始吃枣子的时候,老太太却拿出一本书,竟坐在椅子上读起来。我十分惊奇,我从未見过一个小脚老太太也会读书。那书极古旧,发黄的书页像经年的窗棂纸,上面拓满烟火的印记。她低头看书,脸上架一副老花镜,那模样极像我的姥姥做针线时的样子,却比我的姥姥更从容更优雅。
我问,奶奶你怎么就认得字啊!你在读什么书呢?我知道,我的姥姥也有一副老花镜,只是我姥姥戴上老花镜时,只会做针线活,她是从不会去拿一本书读的。母亲说,姥姥没上过学,一个字也不认识。
哦,这是极好的书呢,你长大了,也要读的。她回答我,她的眼睛却未离开书页,镜片之后的眼神更加安宁而慈祥。她还说,你上学后可要好好读书,读好了书,将来到大地方去……我问,大地方是哪里?她说,哦,大地方就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她又轻轻掀过一页。后窗透进后园的微光,还有鸟鸣,开始在她的头顶萦绕。那一刻,我分明觉得,有一种气息,很温馨,也很悠远,自那书页里向我散漫过来……
只是,令我不解的是,那天我要离开房东老太太的屋子时,她嘱咐我一定不要把她看书的事情说给别人。我问,我可以告诉妈妈吗?她沉思片刻,说,不要!
村庄里,一场一场的风暴终归刮得没有劲头了。在风暴像一个调皮的孩子一样再也睁不开疲倦朦胧的眼睛时,我的后园又升起一片花语缭绕的梵音。
我照例会每日来到我的后园,听鸟鸣虫吟,看花开花落。牵牛花已是将一些蔓叶伸展到一墙之外,它的花朵安静地朝着光明打开。覆盆子将它仅有的莓果高姿态地挑起,然后再染上些风姿绰约的颜色。蝴蝶还是一只两只地来。蜜蜂的飞临也还是一拨一拨。昆虫们将园内的秘密带到外面,也会将外面的消息带进园里。
飞来的蜜蜂是越来越多了。我知道,街那边的那个院落里,蜂箱又增加了一个。当我开始好奇地专注于一只蜜蜂的时候,我发现,原来在花朵之上,蜜蜂是不会停下它的翅膀和脚步的。我还看到,一只蜜蜂突然跌落下来,它努力了好几次,都没能再次飞起来,最后只好将自己的身躯蜷缩在尘土里……一只蜜蜂就这样,奔波劳碌了一生,完成了它的使命,属于它的季节就弃它而去,它就在一朵花下落地而亡。而那些健壮的蜜蜂,照样在光阴里不停地振翅,在花丛里不停地寻寻觅觅,照样在重复一只落地而亡的蜜蜂的生命轨迹。
在后园,一个孩子就这样将自己混迹在花草、昆虫,以及阳光和鸟鸣里,时常就像云朵里飘落的一只小羊,心无旁骛地虚度着光阴,不懂得留恋那些被掷于身后却开成隐秘花朵的蹄印,也不知道珍视那些流淌在眼前的芳菲。
转眼,我就到了要上学的年龄了。那年,父亲终于在别处盖了一栋新屋,我们终归是要搬家了。搬家那天,大人们都在忙忙碌碌,我最后一次来到后园。我捡几粒牵牛花的种子,还有几只蜜蜂的尸体,一起埋进后园的土里……
新家的房子是宽敞的,有一个干净的院落,还有几颗树,只是没有了后园。
后来上小学了。课本极简单,它自然满足不了一个孩子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心,所以除了学习课本,我也喜欢读一些书。类似于《高玉宝》、《欧阳海之歌》、《海岛女民兵》、《向阳院的故事》那样的书,我读了一些,便似是而非地知道了阶级的存在和差别,就对地主怀了一种莫名的敌意。那时,村里已看不到批斗的场面,社员们都在坡里战天斗地地整修大寨田。地主们却仍是被专政的对象。学校里,街道上,批判封资修、走资派的漫画和标语一茬接着一茬。在街上,常常还会碰见房东老太太,她的面容仍旧温暖而慈祥。只是一想起她的身份,我便会在心里生出芥蒂。每每,她走在街上招手唤我,很亲热的样子。我却一扭头,飞也似地跑开了。
再后来,已是十几年之后。大学毕业那年,我回到村里。走在街上,竟又遇见了她。那时,地主早已摘掉了帽子,她也已是耄耋之年。我刻意走近她,和她打招呼,喊他奶奶。她拄着拐杖看我,说,你这年轻人是谁家的孩子啊,我怎么没见过呢。我便对她说我是谁,我还问她那个后园还好吗。可她耳背得厉害,已是听不清我的话语。我便陡生了一些遗憾和惆怅。最后,她终究撇下我蹒跚而去了。
驀然回首,我的村庄依旧立在一片黄土地上。过往的脚印永远纷繁而匆忙,践踏着这片永远凹凸不平和风雨无常的土地,连这条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也已变得沧桑而瘦骨嶙峋。在这样的土地上,一些卑微的人扶住了一个村庄,使一个村庄不至于在大风中倾斜而倒。在这样的村庄里,一个卑微的后园曾经给予一个孩子温暖和力量。而仅仅十几年之后,村庄尚存,一个后园却不知所归。或许,它正站在我的背后,而我却无从再寻它而去,如同我无从找寻我背后的昨天。
许多年之后,我在离后园很远的地方,以一只蜜蜂的姿势呈现。我常常还会在生命的缝隙里抬头看天。我看到,在村庄之外,在城市之上,天上的云朵也还在时时变幻着形象。或许是天空变大了,那些幻形,便不只是芦花和羊,竟还有狼的模样。羊和狼的形象被天上的云朵轮番变幻着,不甘懈怠,也不愿停下。而我,更象一只倦飞的大鸟。常常,我会躲在一个城市的一隅,慢慢梳理自己渐以蓬乱的旧羽。我发现,遗失的童年岁月竟然像一根孔雀毛那样,斜插在一个悠远的早晨的肩上,一直在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