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遥
一
车松大汗淋漓从城市花园售楼部挤出来时,手里提着的那把空心菜已经是蔫头耷脑。看看手里的空心菜,再抬头望望灰蒙蒙的天空,心跟手里提着的空心菜一样,也蔫成了一团。
天是阴天,让人沉闷得透不过气,热气象地上长出的草,一根根在摇晃,晃得眼睛有点迷瞪。售楼部门前的两个台阶差一点让车松一步踏空,要不是手脚灵泛,就要在门前摔个狗爬屎,手里的空心菜却已丢出了老远。
“我操,人要背时,跨步台阶都要欺负。”车松狠狠地往台阶上吐了口唾沫,上前捡起地上蔫了的空心菜,夹到停在售楼部门前自己的破自行车后衣架上,转过身来,面对售楼部,一脸的惆怅和懊丧。
车松买回家的空心菜蔫了。其实,一把空心菜,不值几个钱,蔫了也就蔫了,没必要借题发挥,大势炒作。可是老婆梅花看着那把焉了的空心菜对车松开始了无休止的数落。这婆娘嘴碎,逮着一点小事便要没完没了。结婚快七年了,梅花什么都好,就是嘴碎,让车松难以忍受。结婚头两年,车松性急,碰到梅花数落,便忍不住吼两句,结果小两口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磕磕碰碰,直到儿子天天出生后,车松才收了性子,碰上老婆嘴碎的时候,便做起闷葫芦。很多时候,梅花的数落没有了对手,一阵子后,感觉无趣,便也就偃旗息鼓。
可是今天,对着那把蔫了的空心菜,梅花的数落没有了结束的意思,并且开始上纲上线:跟你快七年了,没讨着一日好。你就是个没本事的男人,我带着天天跟你住这个破地下室,人都要发霉。明天我就带天天回乡下去。
看看一家三口吃喝拉撒睡租来的二十多平米地下室,车松的心越发懊丧,焉了头,仰身在墙角的床上,两眼空濛。
“说你没本事还不认账!”梅花一边拿了蔫空心菜择摘一边唠叨。“命里只有七斛米,走遍天下不满升。当初在乡下守着老房子当个教书匠多稳妥,偏你心高,以为几个臭文字就可以来城里显摆。这不,三四年了,还是机关一个小跑腿的,混得是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
梅花其实有水平,当初是老家村小的代课老师,说起话来胜过巧嘴八哥,能把歪理说成正理。论讲理说辞,十个车松也不是老婆对手,偏偏今天车松占不着理儿,只得蔫了头仰在床上。
如果到此为止,梅花的唠叨可能会结束,偏偏车松憋不住气,嘟囔了一句:房没买到,去迟了一步,被别人买去了。
梅花一听,马上来了火,蹭的一下,就戗到了床前,手里拿着根蔫了的空心菜,脸上已无血色,圆睁了俏眼:你怎么这样没本事!昨天跟售楼小姐说好了的,今天去交一万块钱押金,签购房合同,眼看到手的房子飞了。你是成心不买的吧?
买一套属于自己安身立命的房子,是两口子三年来梦寐以求的大事。为了节省家庭开支,只得每天吃素,结果一家三口吃得脸发绿,嘴里寡淡得出了鸟。昨天,趁周五可以偷偷早点下班的空挡,两口子约好骑着破自行车四处寻找,最后才在城市花园售楼部相中了一套八十多平米的新房,签购房合同的时候,售楼小姐问两口子交一万块钱押金,一摸身上没有带钱,只得跟售楼小姐千叮咛万嘱托,明天来交钱签合同。晚上回到家,想着即将拥有自己的新房,两口子激情高涨,哄儿子天天早早睡下,夫妻俩一遍遍温习起了久违的功课,老婆有性趣,老公便极力配合。结果早上起得迟了,等车松揣了一万块钱赶到售楼部时,里面已是人头攒动,昨天相中的房子已被人捷足先登,想要另外选购一套时,却没有一套无论是户型还是房型合意的,只得蔫了头回家与老婆商量再说。
根据车松的经验,老婆的脸一无血色,麻烦就大了。果然,梅花的眼里噙满泪水,胸脯一挺一挺的,一把将手里那根蔫了的空心菜摔到床上:这日子没法过了。我带天天回乡下去。
车松再也躺不住了,爬起身来,往地下室外就走,撂下一句:你不要走我走。
二
天阴暗得像家里那块破抹桌布,涂抹得车松的心七零八落,也湿漉漉的。小城狭窄的街道上,人与车辆跟雨前蚂蚁搬家一般,一个个行色匆匆。车松的心一阵阵悸慌,忙寻了街边一个花坛的边沿坐下。
又是那种令人心悸的“沙沙”声!
那是个让人恐惧的傍晚,天阴沉得可怕,像一个怀胎十月的孕妇,大雨便在天空的大肚子里酝酿。从下午半响时分起,天开始有一搭没一搭飘起了雨雾,树木、森林和大地渐渐濛上了一层水珠,拧一拧,要拧出水来。
十八岁的车松从学校看完高考榜回来,行走在老家的山间小道上。高考成绩不好也不坏,录取了个师范院校,但不是车松满意的那种专业。家在县城偏远的一个小山村,到家得经过一段令人恐怖的深山小道。本来,那山路并无令人恐怖之处,只是阴暗幽深了点。山路从山的向阳处向山的山沟深处延伸,然后再拐出。山沟里有溪水流淌,溪水在斑驳杂乱的岩石里回旋,发出令人恐怖的声响。
小时候起,村里人有关那段山路上的鬼怪传说就充塞了车松的神经,虽然山路在脚下踩了十几年,可每次走到那段路上,车松的心便要提到嗓子眼里。
天开始撒下毛毛雨,山路湿滑。车松穿着拖鞋,“踢踢踏踏”的声音在阴暗恐怖的山路上回蕩,心“蹦蹦”地要跳出胸腔。行走在空荡荡的山路上,一个幽灵好像也在身后“踢踢踏踏”地跟随。眼看差一步就要拐出那段山路,突然,山路旁的丛林传来一阵令人恐怖的“沙沙”声,心已提到嗓子眼的车松一声“啊!”的叫唤始终没能喊出声来,一路狂奔,拖鞋都跑丢了一只,等到跌跌撞撞跑回家时,人已差不多虚脱。
从那时起,车松便有了心悸的毛病,一遇烦恼,就心慌意乱,无法自制。车松本是无神论者,用了各种方法去解释和宽解那种现象,心悸的毛病仍是无法解决。
又是那样的一个鬼天气!车松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自语。在街边的花坛边沿坐了约莫半个小时,雨雾已开始笼罩小城,心悸的感觉才渐渐淡了,眉毛和头发已经湿漉漉的。裤袋里的破长虹手机突然冒出了《梅花三弄》的歌曲。来电话了!掏出手机看时,是老婆梅花的手机号码。一咬牙,索性把手机关了。
街上的行人一个个都很陌生,看表情,好像都在嘲笑自己是“窝囊废”。摸摸仍揣在兜里的一万块钱购房押金,车松索性把钱掏出来举到头顶张扬,立刻,身上便落满了羡慕或是鄙夷的眼光。
手里张扬着一万块钱往前走了几步,车松禁不住哑然失笑:自己几时变得这般俗不可耐了!想想自己当初,大学毕业时,意气风发,差一点就成了大学老师。那时,仗着涂鸦了几篇文学作品,系主任多次找他谈话,要求他留校任教,由于乡下老父老母需要照顾,权衡再三,只得回老家当了一名中学老师。其实,最终没有做成大学老师的原因,车松并不知道。当时,留校任教只有一个名额,最后那个名额学校还是给了一位市领导的儿子,只不过车松不知道内情罢了。但车松的心里一直很有优越感:是金子,到哪里都能发光!谁知,做了七、八年的教书匠,岁月磨平了锐意。三年前,县里为各局机关选拔文员,车松有幸被选调到县城工作,可是,随之而来的安居成了令人头疼的问题,自己拖家带口,县城却没有一个安定的住所。十多年来,省吃俭用,虽说存了十万块钱,可是物价在一天天往上涨,钱已越来越毛,买房,成了当务之急。
“十万块钱算个屁哦!”车松心里一路七零八落,恍惚间,走进了一家二手房交易所的大门。
交易所里,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堆起了殷勤的笑脸。墙上贴满了二手房交易信息,让人眼花缭乱,每一条信息只是简单地写着房源、房价。看得眼睛酸胀了,才看中了一套价格适中地段合適的二手房,于是转身问女人那房的详细交易信息。女人献媚地一笑:先交二十块钱押金,再告诉你卖房主家的详细资料。
要是交易不成,押金退还吗?车松心下忐忑:二十块钱可是一家三口二天的菜金!
当然不退,这只是信息费。交易成功,还要另收交易费。
车松惊慌失措,逃出交易所的大门,身后丢下女人一连串“吝啬鬼”的咒骂声。
三
老天生了气,一个劲往地上泼水。
看着漫天的瓢泼大雨,车松这才省转心来:一遇大雨,家里那间地下室便要浸水。地下室比门外的地面要低几公分,雨一大水便倒灌。忙冲进雨幕里,一路奔跑回家。
远远地,望见老婆打着赤脚拿着铁簸箕往外面奋力舀水,可水舀出去又倒流进屋,却哪里能舀得完。
车松落汤鸡一般冲进家里,一股脑儿从墙角的卫生间收了毛巾,也不管是洗脸的还是抹澡的,一条条码到门口,总算暂时阻住了倒流的雨水。
梅花黑着脸一直往门外奋力舀水,看老公手忙脚乱一脸的狼狈相,禁不住“噗哧”一下笑出声来。车松心里一暖,咧了嘴与老婆相视而乐。幸喜雨势已渐渐小了,两口子忙乎了大半天,才把地下室里的水弄干净。
晚饭一个炒豆角、一个蔫了的空心菜、一个豆腐汤另加一个辣椒炒鸡蛋。鸡蛋是梅花从娘家带回来的,一般情况下,梅花都舍不得吃,今天为了犒劳犒劳老公阻水入室的功劳,便拿出鸡蛋拌着辣椒炒了。儿子天天已从幼儿园接回来,吃饭的时候,看有炒鸡蛋,囔着要吃,车松便把鸡蛋粒从辣椒里拣出来哄儿子吃饭。好歹把饭吃完,快到七点了,车松赶紧拧开放在床前桌上的电视机。看中央台三部曲的《新闻联播》,每晚是车松的必修课。
往常这个时候,老婆都会带儿子出去散步,然后回家洗漱睡觉。可是今天,梅花把碗筷洗完,帮儿子洗完澡然后哄了睡下,自己坐在床前想心事。
老婆一想心事,车松心里就有些发毛,不知道老婆思想过后又要提什么新话题。上午买回来的那把蔫空心菜已经咽下了肚,莫不是还要寻自己的晦气?《新闻联播》正在播放第三部曲:非洲某国正在闹饥荒美国佬正准备往中东出兵。车松一心二用,一边看电视一边拿眼偷瞄老婆,只见老婆腻歪歪粘近身来,嗲了一句:老公,明天我想去寻个工作。
车松一愣:天天怎么办?
反正儿子白天已送到幼儿园,中午又不回来吃饭,我就寻一个不耽误接送儿子的活儿干就成。你看人家活得多滋润,我们家就靠你一个人上班的那点收入,眼看着又打算买房,我能够帮一点是一点,总胜过在家闲着好。
车松一时有了点小感动,伸出手来把老婆搂进怀里,想想老婆,真是值得自己爱怜。结婚这么些年了,没跟自己过过好日子,虽然嘴碎,可是刀子嘴豆腐心,一心为家,没有隔夜仇。自己大学毕业分配到乡中学教书的那几年,学校有个名叫吴丹家住县城的女同事,竟然看中了自己,俩人还谈了一段时间的恋爱,只是后来梅花拼了命地介入,那段恋情才作罢。听说吴丹的父亲还是县城一个什么局里当局长,俩人的恋情结束后,吴丹随后调离了乡中学,从此,车松再也没有见到过吴丹。
车松与梅花本是同一个村里长大的,算是青梅竹马。车松毕业分配回乡中学教书的时候,梅花正在乡小学做代课老师。在梅花的心里,早就把车松当成了自己的老公,车松分配回来的那段时间,梅花欣喜若狂,在探听到车松跟吴丹谈恋爱后,梅花使尽了女人的浑身解数,甚至耍了一个不要脸的手段,躺到车松的床上,形成了既成事实的婚姻。
老婆一发嗲,车松心里便酥了,听着老婆的温言软语,看老婆已经迷离的眼神,车松忍不住低头吻下。老婆“嘤咛”一声,嘟囔了一句:死鬼,昨晚还没要够呢吧!却已把自己颤抖着的火热胸脯贴到了老公胸前。车松脸发热,放开老婆:洗洗早点睡吧。明天我还要给单位赶篇材料。梅花有点意犹未尽:破单位,周末都不让人消停。口里虽然唠叨,却已爬起身来。两口子洗漱完后,便关灯上床睡觉。
梅花睡觉有这点好处,平时嘴碎,一上床嘴就不碎了,特别是跟老公做完功课后,三分钟不到,就能响起轻微的鼾声,比孩子入睡都快。头几年刚结婚,车松对这点很不满意:你怎么躺倒就睡,想跟你说个体己话都难!梅花一脸不好意思:我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女人!说完后,照样闭眼就睡。
老婆入睡、儿子入睡,车松却睡不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会想起已过世的父母,一会想起自己如今怎么混到了这步田地?把心想的乱七八糟。想当初,读大学时,踌躇满志,也曾有过宏伟的理想,也曾有过达济天下苍生之志,谁知十多年后,自己已过了而立之年,仍是一事无成,整天为了小家庭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烦恼,什么理想、什么抱负,都是狗屁。想得焦头烂额了,便又想转,自己与仍在乡下村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同龄人比,也还是有优势的,最起码每个月都有那点稳定收入能让一家三口吃喝不愁,虽说工资不高,总不会让人饿死。随即却又想到,村里的同龄人虽然辛苦劳作,但他们都有属于自己或好或破的房子,而自己呢,到如今,连一家三口居住的地方都解决不了。于是,便又想起了房子的事。说也怪,想房子的事,眼前竟然出现了曾与自己谈了一场恋爱的吴丹,于是,不自禁地想起,当初要是走跟吴丹结婚的那一步,不说吴丹的父亲有权有势,就凭吴丹有个稳定工作,俩人结婚,肯定早在县城有了一个安乐窝,说不定吴丹的老爷子帮活动活动,自己如今也混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当当,也可以少奋斗几年!人啊,在社会上生存,差了一步,生活就完全是另一个样了。这样乱七八糟的想了好一阵子,看看熟睡中的老婆和儿子,不自禁又有了愧疚之心,人不都是这样的活法吗!自己有一个可爱的儿子,有一心一意爱自己的老婆,夫复何求?只要努力,面包、牛奶终究都是会有的。于是,努力让自己静下心来,慢慢进入朦朦胧胧之中。
四
周一上班,办公室老主任神神秘秘地把车松叫到一边:县里准备提拔一批副科级年轻干部,你够条件,局里准备把你推荐上去,你自己也去努力努力。
车松一听,欣喜若狂,表面上尽量装做不动声色,颤抖着声音跟老主任打听了有关提拔方面的情况和程序,原来,提拔副科级干部要经过民主评议、笔试和面试三道关口。老主任告诉他,前面两道关,凭你车松平时的为人和水平不是难事,关键是面试,这里面有道道,你得想办法找人去活动活动。车松唯唯诺诺,暗自在心里把自己的同学、朋友包括七大姑八大姨所有能沾点亲戚的关系捋了几遍,捋烂了,好像都没有一个什么关系能够帮得上自己的忙,心里便有了点沮丧。
中午回到家,车松把单位要推荐自己提拔副科级干部的情况一汇报,老婆马上抱住他在脸上乱亲。车松忙推开老婆,先莫高兴早了,面试那一关恐怕就难通过。于是就把面试那关里面的道道跟老婆做了个具体分析。
梅花这才感觉事态严重,要是找不到关系,恐怕老公这提拔的事就得泡汤。于是就坐在床前急,這一急还真管用,真给她想出了一个办法,自己平时在家没事,认识了几个在小区里面居住的几个闲散女人,没事就聚在一起玩玩小麻将,其中一个算是玩得比较好的麻友曾跟自己说过,有什么事,她可以帮忙,老公在县委大院里上班,与县里的一个姓吴的副书记走得很近,关系也铁,说不定这个麻友能帮得上。
这回轮到车松跟老婆亲了。俩人亲热过后,便坐下商量该如何把这层关系打通。通关系的途径算是有了,可该给副书记送什么好呢?两口子商量来商量去,都没有个统一答案。最后梅花一咬牙:干脆,房暂时不买了,咱砸两万块钱给副书记。
车松有点心痛:“这可不行,家里就这一点指望买房的钱呢!”
“你傻呀!”梅花倒是一副视死如归的精神:“舍不得孩子套不来狼,等你当上副科级干部了,还怕没钱买房吗?上了这个平台,才能当上更大的官呢!”
车松有时真的很佩服老婆处事的魄力,看老婆如此慷慨,受了感染,便点头同意。于是,俩人便兴致勃勃地商定,晚上走一趟麻友家。
下午,梅花特意找那个麻友搓了一场小麻将,并且跟麻友说好,晚上自己夫妻俩要去麻友家拜访拜访,顺便参观她家的好房子,但没有提起请麻友的老公帮忙的事。
晚上,车松看完《新闻联播》,跟老婆一起来到小区的货店里。面对满目琳琅的货品,俩人都犯了难,该买些什么给麻友家呢?总不能空着手上门吧。东西太少了又拿不出手,送多了万一事办不成那可就亏大了,何况又心痛钱。两口子咕噜了好一阵,都拿不定主意,围着货架上的货品转了好几圈。车松突然眼前一亮:好了!老婆问:什么好了?车松指着码在货架旁的一堆“爽歪歪”:你麻友家有小孩子没有?老婆说:听说有一个比天天小两岁的儿子。车松说:那就好!你看,一箱“爽歪歪”有六板,一板六瓶,才三十六块,六六大顺。一瓶才一块,小孩子又喜欢喝,看着东西又多,又显大方,你麻友肯定喜欢。
老婆一听六六大顺的字眼,兴致也高了,马上掏钱买了一箱,由车松提着,一路兴高采烈来到麻友家。
麻友很热情,麻友的老公也很热情。听两口子喘喘嗫嗫说明来意,麻友的老公果然痛快:可以,可以,成人之美的事。又说:“我跟副书记虽然关系近,但我也不好直接带你上领导家的门。我给领导写封信,将你的情况介绍一下,你自己直接找领导。”
车松又大着胆子,说:“那就请老兄合适的时候在领导面前多美言几句。”
“那是,那是,大家都是明白人!”麻友的老公哈哈大笑,一口答应。
两口子捧着这封信,如同捧到圣旨一样,兴高采烈地回家。车松还不忘自嘲一句:一箱“爽歪歪”,换个觐见领导的通行证,值!
县里提拔副科级年轻干部的程序很快启动。民主评议、笔试两项车松都是名列前茅,过两天就要进行面试。梅花早就准备了两万块钱现金,用牛皮信封装好,要老公赶快带着那封信一起去登领导的门。车松的看法不同:领导日理万机,见的人又多,何况从来没有见过我,早去了,说不定领导在面试的时候会忘了我长的是什么样子,还是等面试的头天晚上再去,给领导留一个深印象。
面试的头一天晚上,车松战战兢兢地敲开了副书记家的门。进得门来,先把那封信拿给领导看。那封信果然管用,领导的脸色缓了许多,说:这个小子,怎么这么可爱,写什么信嘛。有事可以当面说。然后问车松的工作和单位情况,车松一五一十地认真做了回答。见时机成熟,车松从怀里掏出装着钱的信封,毕恭毕敬地推到领导面前。领导拿眼瞄了一下,马上严肃起来:你小子,弄什么歪门邪道嘛,赶紧给我拿回去。
车松忙丢下信封,也不敢看副书记严厉的眼神,转身飞也似地逃离了领导家的门。回来跟老婆学说了觐见领导的过程,老婆说:钱既然放下了,这事肯定能成。
面试过后的第二天,局长把车松喊到局长室。一进门,局长把一个牛皮信封摔到车松的眼前:你小子怎么不学好,放着正道不走,偏要走歪门邪道,害我挨了领导一顿好尅。
车松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眼前那个信封,分明是自己前天晚上送给副书记的,怎么到了局长手上?只听局长的话传进耳里:你的事算是泡汤了!领导的意思是,一个年轻人,不走正道,却走那跑官买官的途径,人品有问题。还是先放着锻炼锻炼再说。
又是那种令人心悸的“沙沙”声!
车松只觉得心里堵了一堵墙,无论自己如何努力迈步,这一步终究难以迈出去,不是慢了就是错了,自己的人生里,关键的一步究竟差在哪里了呢?
五
几天后,梅花在附近一家超市找了个站柜台的工作,月薪虽然不到一千五,但梅花却是做得兴高采烈:自己除了接送儿子读书外,终于也可以自食其力了。有两份收入,家庭生活自然大大改善。这天下午下班后,车松特意跑到菜市场买了一只活鸭,准备做个啤酒鸭,一家三口打打牙祭,最近一段时间,嘴里寡淡得出了鸟,趁今天自己在机关提了个小官儿,得庆祝庆祝。
回到家,梅花看老公一脸的喜庆气,便揶嘘:哟,捡到钞票了?看你乐成个瓜样。
車松按耐不住心里的喜悦,喜滋滋地告诉老婆:自上次副科级领导干部提拔的事失败后,自己在机关勤勤恳恳做事,小心翼翼做人。今天,机关老办公室主任退下来,局长提拔我顶了机关办公室主任一职,这办公室主任虽然不是什么官,比提拔成副科级领导干部差一步,但在机关里却是个举重若轻的职位,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这正应了那句老话: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只要自己努力,前途还是一片光明的。
梅花一听,又是抱着老公一顿乱亲,弄得儿子天天在一旁向妈妈羞脸。
晚上,两口子躺在地下室的床上憧憬着美好的未来,这个说:老公,这样下去,你的前程肯定远大。那个说:老婆,有你跟我做帮手,咱家的生活肯定一天比一天高。也是日怪,自从找了个站柜台的工作,梅花不再粘着枕头就睡,而是睡前成了话唠,两口子倒了个个儿,换成车松倒头就睡。
“老公,跟你说个事。”
“额!”车松迷迷糊糊地应一声。
“你知道你的副科级领导干部为啥没有提拔起来吗?”
老婆一提起提拔的事,车松心里一激凌,清醒了一大半。
“下午那个麻友上超市买东西,拉着我一顿埋怨:你两口子怎么那么不懂事,现在是什么社会,钱毛成这样,两万块钱就想买个副科级领导干部,这不是扯淡吗?害得我老公现在都不好做人!”临了老婆又再补一句:“我当时可是被麻友臊得无地自容。”
车松张口结舌,无言以对,看着老婆一张一合的樱桃小口,脸一阵阵发烫。正在这时,车松的手机突然响起了《梅花三弄》的歌曲,拿起手机一看,是个陌生的来电号码,本想不接,怕费钱,可那歌曲固执地响。老婆说:接啊,刚当了个小官儿,难不成就有艳遇啦?车松便果断地捺下了接听键,只听得手机里传来一个似曾熟悉的女人声音:是车松吗?
车松一愕,还没明白是谁来的电话,随口答道:是啊。睡在一旁的梅花赶紧撑起身支棱起了耳朵。
“老朋友,我是吴丹,好久不见,你好吗?”
车松心里一阵紧张,忙吱唔了一句。只听得吴丹的声音很朗然:听说你调来县城工作了,怎么样,有空吗?我们见见面吧!
看看一旁支棱起耳朵的老婆,车松感到手脚无措,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吴丹。看老婆脸上阴晴不定,便小心翼翼,说:眼前没有时间,有空再说吧。说完,忙把电话挂了。
其实,在车松心里,是渴望见见吴丹这个昔日恋人的,可是老婆就躺在旁边,借自己十个胆,也不敢当老婆面答应吴丹的邀约,虽然脸上竭力装作若无其事,但心里早就七上八下、坐卧不安了。
梅花见老公接完吴丹的电话后,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本想破口大骂,一转念,“扑哧”一笑:哟!老情人来电话啦。看来,你是要官场得意,情场也要得意了。转身却把背对着了老公躺下。
车松知道,老婆的醋劲已经上来了,忙压下内心的忐忑,扳过老婆的肩膀:放心吧!我跟她快十年没联系过了,什么情况也不会发生。
梅花的唠叨劲又上来了,粘住老公,不依不饶,非要老公咒诅发誓,今后不再搭理吴丹才行。车松无法,只得转言:我跟吴丹的事过去也就过去了,我就是个小老百姓,做不了那花里胡哨的事来,有你和儿子天天,我就足够。咱小老百姓有小老百姓的活法,快别操那份闲心了,房价眼见一天比一天在涨,还是赶紧去买房为上。
一听说买房,梅花的情绪又高涨起来,拉了老公唠唠叨叨地商量起了买房的事。这一晚,两口子都失了眠,各自想着心事,久久无法入睡。
六
第二天下午下班,车松正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辆红色奥迪停在身旁,车窗摇下,一个女人冲他莞尔一笑:大主任,请上车吧!
车松一愕,仔细看时,却原来是吴丹,快十年没见,吴丹仍很漂亮,只是眼里有沧桑之感。车松一时无措,但看吴丹落落大方,心想,上车就上车吧,难不成会把我吃了!一面掏出破手机跟老婆打了个电话,告诉老婆,单位有客,要晚上才回。打完电话,一个念头迅即省现:自己怎么撒谎都不带脸红的了?
吴丹驾车载着车松一路在小城的街道上穿梭。路上,俩人都没说话,车松心里嘀咕,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直到奥迪开到小城那家最豪华气派的大酒店前停下,吴丹说:下车吧。车松下意识摸摸口袋,心里大窘。吴丹笑道:放心吧,今天我请客。
俩人进了酒店,寻了一间雅致的小包厢。坐在舒适的椅子上,车松奇怪,自己的心怎么很平静,那种忐忑感竟已跑到了九霄云外,望着吴丹美丽的脸庞,竟已痴了。吴丹笑笑,款款而谈,当初与车松分手后,便求父亲找关系调回了县城,自己当初连死的心都有。后来,经人介绍,嫁了个富家公子,谁知前夫移情别恋,撇下自己而去,自己如今已是孤家寡人一个,工作早就已经辞了,这些年都是在沿海经商,最近才刚回来,听说你调来了县城,所以才邀请你叙叙旧。你呢,娶了梅花,肯定幸福吧?
听吴丹问起老婆,车松才蓦然惊醒,忍不住扪心自问:娶梅花做老婆,自己是不是真的幸福呢?随即想起了可爱的儿子,于是便笑道:“我很好啊!”
吴丹脸上省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转言道:“如今,你也算是步入官场了。我爸是县里的副书记,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你尽管说。”
车松惊诧莫名,心里的震动莫过于响了一声惊雷,等到向吴丹核实时,才知道上次送礼被退回的那个副书记确实是吴丹的父亲,于是,脸上便现了鄙夷之色。吴丹见车松脸色有异,不疑有他,继续说道:这次回来,我拍下了一块地皮,准备搞房地产开发,你要是有意,可以算你股份。
一听吴丹关于房地产开发的字眼,车松突然感觉很累,虽然已是怦然心动,但他明白,吴丹的话语分明在暗示自己:只要走舍了家跟吴丹结合这一步,自己在官场肯定会扶摇直上,生活必定会步入小城上流社会行列。什么蔫空心菜、什么囊中羞涩、什么居无定所、什么低三下四求人都将是过眼云烟,一去不返。此时,老婆梅花的唠叨竟在自己的心里有了几分可爱,那份平凡和淡然的生活自己竟是十分的留恋。可是,一缕迷人的云彩却在眼前不停地翻卷,分明可以让自己唾手可得。只感觉“行”与“不行”两个字眼在自己的心尖上犹如擂战鼓一般咚咚作响。
车松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家时,已是不辨西东。老婆梅花这次破天荒没有数落,耐心为他收拾洗漱好上床睡觉。
当了办公室主任的车松工作比以前更加忙碌了。每天晚上,为了陪单位来客,车松回到家都是喝得醉醺醺的。站了一天柜台的老婆有时也免不了唠叨,说:你一个芝麻大点的官儿,每天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住着个破地下室还满世界得瑟,也不怕磕碜的慌。
老婆一提房子的事,车松便没有了底气,更是心烦意乱,吴丹的影子便又浮现心头,让车松无法是处。一段时间以来,小城房价涨势行情让车松如坐针毡,刺激着车松的脆弱神经:家里的十万块钱已经远远不够买一套房子了。
梅花已隐隐约约感觉到了车松的变化,只是她不愿把事情戳穿。这天晚上,车松醉醺醺地回到家,早就带了儿子天天散完步回来的老婆一把揪住老公:你倒是别光顾着喝酒了,现在房价已经比头几个月涨了一倍有余,一天一个价,再不出手买房,房子恐怕都要成金子做的了。
车松一脸的无奈:家里这点钱,只够买房子的一小半了!我正在问亲戚朋友借呢。要不,你明天回乡下娘家也想想办法。
“求人不如求己。”梅花拿出一张房地产开发商的房产销售广告推到车松眼前,咬咬牙:“我打听清楚了,个人现在可以到银行按揭贷款买房,大不了把我赚的钱拿去按月还贷。再拖下去不买,恐怕我们一辈子都要住在这个破地下室里了。”
看老婆下了这样大的决心,车松也受到了感染:好,明天我们就买房去!
两口子这次是真着了急,拿着房产销售广告进行认真细致的研究,在充分比对了房价、房子的实用性以及自己的承受能力后,算算经济账,按揭一套八十多平米的房子,车松十多年存下来的十万块钱只够个首付,以后每月都要还一千多块钱的房贷。也就是说,老婆梅花的柜台恐怕要帮房产开发商白站到五十岁为止!
捧着那张房产销售广告,两口子默然良久、相对无语。抬头仰望苍穹,但见天际有一粒一粒星光在闪烁,一缕漂亮的云彩在星光闪烁间不停地翻卷。车松在心里忍不住问自己:这一步究竟该如何走啊?!
沙、沙、沙,一阵令人心悸的声音又在车松的心里不停地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