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嫁女

2017-07-01 12:28石霞山人
西部作家 2017年6期
关键词:玉竹鸡爪风流

编者按

不想以个人观感影响读者的阅读快感,我继续说点题外话吧。石霞山人进入我的视线,是他在西部作家论坛的点评。作为小说版编辑,他的点评不亚于一对一的辅导讲课,深得文友们的爱戴。而他为人又极为谦逊,平和,淡泊而低调,给人静水深流之感。大家莫怪我给出的简介极简,我尊重每位作者对个人展示度的选择。

风流寨被雾包着。

嫩嫩的太阳不知从哪儿钻出来。钻出来便用那鲜红的舌在那雾身上轻轻地舔,才慢慢把寨子舔出来。

寨口有棵因上了年纪而空了心的大槐树。树下集着一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人们手中都拿着一节竹筒,一根小木棒,在一个老头的指挥下一边敲击一边吆喊:

“怪胎去也!仙气来也!破锣破鼓救救月也——”

老头用根竹节烟筒棒指挥。那烟筒棒很长,铜头铁尾,显然也当拐棍用。拐棍舞一下,人们便喊一声。翻来覆去就喊那么几句词。喊者毫无表情。舞者却满脸杀气。

老头长着几根白胡子,且都集中在两边嘴角。笔直的翘翘的,很容易使人想到猫胡子。所以人们背地里都叫他作猫胡子老爹。

大约敲击吆喊了半个时辰。猫胡子老爹将烟筒拐棍往地上一戳,戳出一声喊:“换梁大礼罢也!”于是人们便停了敲击停了吆喊。这时有人从堂屋里拖出两架篮子。那篮子似杀猪的腰子桶。两边各安一碗口粗的抬杆。那是专门用来抬人的所谓竹轿。

竹轿后面跟着一个虾背老太婆。老太婆老得头发几乎掉光了,却还在后脑勺下打了个圆髻巴,网兜着。那网兜里绝对塞了别人的头发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不然那髻决不会那么圆那么大。

她就是闻名山外的李天婆。

李天婆歪歪倒倒地歪倒篮子旁边,看看猫胡子老爹脸色,问:“大礼罢了么?”

猫胡子老爹就说:“罢了。”

李天婆这才慢慢进到篮子里,又慢慢地陷下去。然后便不见人了。但见篮子边上伸出一只手来。那手的食指和拇指上都长着足有寸把长的指甲,如同匕首寒光闪闪。下面夹着一颗纸烟,并且已经点着了。李天婆要抽烟,便从篮子里坐出头来。李天婆抽烟不是用烟去就嘴,而是用嘴去就烟。所以李天婆抽烟时那头就一伸一缩的。于是后腦勺下那髻巴便滚来滚去的。滚了一会,李天婆问:“可动了么?”

猫胡子老爹就说:“动吧!”

接着李天婆便在那抬杆上把半截纸烟一掐,掐出尖尖的一叫:“发亲!”

叫过之后李天婆便又不见了。

这时堂屋里便扶出一个女人。

那女人顶多不过十八。穿着一身鲜艳的红。那女人的肚子挺大。所以那女人用双手捧着。那女人就像捧着一个大红球,一步一捱走向李天婆前面的一架篮子。那女人木木地抬腿进到篮子里,却又木木地车回头去,望了一眼寨子屋顶,然后才悠悠地陷下去。人不见了,可那肚子却从篮子边上现出来,如同山边升起的半个太阳。只是另外半个却永远无法升起,仿佛被什么东西牵扯住了。

风流寨自有风流寨的乡风。

风流寨的乡风之一就是姑娘不问多大年纪,只要胸脯鼓了包就得许配人家。这叫这定亲。但定了亲又并不马上出嫁。出嫁绝对要等到姑娘两块屁股长圆了长肥了。那自然要到一定的年纪。所以风流寨的姑娘家定亲以后往往还得在娘家养个三年五年。这叫“发壮”。

姑娘没有哪个不要“发壮”的。

据说,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绝对更改不得。风流寨也没有人敢想更改它。

于是,风流寨的姑娘们在“发壮”期间就总要发壮出些偷猫饭吃的故事来。所谓偷猫饭吃,无非是没等过门成亲就破了瓜大了肚子。这祖宗也留下了惩罚的办法。那就是,一捉住那个姑娘大了肚子,便由寨里尊长用大红纸写一道“帖子”,那姑娘的未来老公接到“帖子”,就必须买根描龙画凤的大梁,请人抬到风流寨来,换下堂屋的那根主梁。而到大肚子姑娘出嫁时,又得行“换梁大礼”。否则,寨子里就不给发亲,那老公也就别想有安稳日子过。

风流寨五六十份烟。大多数人家姓李,也有张、王、赵几户杂姓。那堂屋便归全寨公共所有。那堂屋很大,有三个天井,但也很破旧。落雨漏雨,刮风钻风。倒是那根主梁不知换过多少回。换下来的梁齐崭崭地堆在祖宗牌位下面。底下的已经腐了朽了烂了。于是几个会算计的人便向猫胡子老爹建议:这么多梁堆在堂屋里死占地方,不如分了做柴烧。……以后哪个女子发壮发大了肚子,也不要他换梁……

“不要他换梁怎么样?”猫胡子老爹翘着胡子问。

“就叫用钱折!一根梁就作二百块钱。现如今满世界都讲究改个革,我们寨子就把这事改个革!”那人说。

猫胡子老爹沉吟半响,接着微微颔首。

猫胡子老爹经历了几个朝代,又常到山下的鸡爪街去坐茶馆,自然知道时事。那时事就是要改个革。于是猫胡子老爹将那烟筒拐棍一舞说:“既然算改个革,那就分吧!”接着猫胡子老爹亲自把那堆梁数了数,一共七七四十九根。猫胡子老爹就说:“往后免换梁,可大礼不能免!”……

从此,风流寨的姑娘发壮发大了肚子,那老公再不用招招摇摇地来换梁,只用送上二十张大十钞票就行了。但“换梁大礼”还得照样举行。

姑娘们怕就怕那“换梁大礼”。谁都不想在那竹筒的敲击声和人们的吆喊声中出嫁。所以晓事的女孩都不愿过早的定亲。定了亲姑娘就不属于自己了。可是,那胸脯鼓包却是由不得人的呀!

玉竹和琼枝十六岁胸脯就鼓了包。且鼓得极壮观极生动。走起路来颤颤的,象藏着两只小鸟儿,随时都会拱破衣服飞出来……

据说,风流寨有仙气。仙气养姑娘家。姑娘家水灵灵的鲜嫩,鲜嫩得叫人心痛。在鲜嫩的姑娘中,玉竹和琼枝无疑是两朵花尖尖儿。

玉竹比琼枝大一个月。琼枝就喊玉竹作姐,玉竹就叫琼枝作妹。姐妹俩只可惜多了个头。

两人一块在那野山上打滚滚儿。

七月杨桃八月楂,九月毛栗笑哈哈。山上的野果子熟了,玉竹和琼枝也熟了。野果子采不尽。摘了杨桃又出猴楂、毛栗,还有山梨野杏。姐妹俩除了打柴割草讨猪菜,便是采野果儿。摘了舍不得吃,用小篮子装着拎到山下的鸡爪街去卖。鸡爪街的人作兴吃野果儿。

山肚子里藏着一条曲曲拐拐的小河。河里尽是石头。水在石间叮叮当当地流响,洗刷着一片片破碎的太阳。小河流到寨子背后便成了一条小溪。顺着小溪上去便渐渐开阔,也渐渐幽静。

两人顺着小溪往山肚子里钻。山肚子里有她们的世界。那世界很奇妙。河边巨石架着巨石,有一处构成了个天然石洞。这石洞晴天漏着阳光,阴天灌着雾气。洞口遮着毛栗树。两人缩进洞里,吹着山河里那轻轻凉风。好舒服好快活。

七月里天还不退热。玉竹说:“我俩下河洗个澡吧?”琼枝说:“洗澡?脱衣裳么?”

“不脱衣裳洗么澡!”

“要是叫人看见呢?”

“这旮旯有鬼人。”

于是两人把衣服脱在洞里,赤条条地跳进那明镜般的水中。惊得山麻鱼儿四处乱钻,有的竟撞到她们那盈嫩的身上。痒痒的。一串珠玉般的笑声敲得那流水脆响。

疯够了。两人从水里爬起来,慌慌地钻进石洞。几片碎太阳从洞口漏进来,帖上她们那白晃晃的身子。两人面对面地坐着,胸前静静地卧着一对红嘴白鸡崽儿。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禁笑起来。玉竹说:“我俩比比看哪个大。”琼枝说:“比就比!”

于是两人捱到一块儿,让两对白鸡崽儿嘴对嘴地嬉戏。嬉戏得人周身麻酥酥的,发抖发热……比着比着,两人突然悲哀起来。奶子大了,天婆就要上门提亲,她们的娘就得把她们许配人家。许配了人家就身不由己,就再没有这般自在了。

两人默默地穿起衣裳。琼枝说:“玉竹姐,不如我俩回家用布条把它捆了……”

玉竹说:“我也早想到了。可我娘说,捆了身上的血脉就不通畅。血脉不通畅它就永远不长了呢!”

琼枝不作声了。

两个人的心思一样:怕它长大,又怕它长不大。最后玉竹说:“女大了总要跟人。就让娘把我们许配人家吧!不过,要许也要把我俩许到一块。天婆要是上门来,我俩都这么说。敢啵?”

琼枝点点头:“敢!”

“最好我俩都嫁到鸡爪街去。你说好啵?”

“要得。”琼枝说。

她们都觉得她们成大人了。

算起来李天婆也有七十多岁了。虽然虾背,可耳朵和眼睛却灵敏得很。她早就知道玉竹和琼枝胸脯鼓起来了,只是迟迟没有下手。这天,正碰上玉竹和琼枝从山上摘猴楂回来。李天婆问:“长熟了么?”玉竹和琼枝以为说猴楂,便答:“熟啦!天婆你要吃啵?”李天婆却嗬嗬一笑,像对自己说:“熟了就该定哟!”

两人脸儿一红,吓得飞跑。

谁也计算不清李天婆一生做过多少媒。反正风流寨的姑娘都是经李天婆一嘴说出去的。只要有人想讨风流寨的姑娘做堂客,就非通过李天婆不可。否则你就是口吐莲花也别想把亲事说好。说一个媒李天婆自然要得些好处。过去是四、五斤肉二、三斤糖,叫作谢媒礼。如今这规矩也改了个革。肉和糖只算意思,另外还得给老媒婆塞个红纸包,做套象样的衣裳,买双象样的袜子。这新规矩李天婆倒是很乐意接受。但那衣裳和袜子李天婆从来舍不得穿。现在恐怕装满了两个大箱子。但箱子装得越满,李天婆就越感到自己肩头责任重大。

李天婆决定对玉竹和琼枝下手。

李天婆进门第一句话是:“该给你家玉竹寻个主啦!”然后嗬嗬一笑。那笑如同一个巨石滚进了无底洞。

玉竹娘就说:“玉竹还小,刚吃十六岁饭啊……”

李天婆就说:“刚吃十六饭么?我记得她是正月初八出的世,那天还落了好大的雪哟!”

玉竹是天婆接生的。天婆当然记得。

天婆做媒有名,接生也有名。风流寨的孩子,都是由天婆一手接生。天婆接生的手段很高明也很奇特。不用任何器械,只用一盆滚沸的艾水和一双手。天婆说那艾水里面配制了一种神奇的草药,而且是祖传秘方。一般的接生婆断脐带必用剪子,而天婆用那两片指甲。她说那两片指甲一碰上脐带就成了剪子。没有一点声响,那脐带便断了。于是有人说那是掐断的。

但玉竹的脐带的确是掐断的。

玉竹是脚朝下生下来的。天婆说是踩花生。踩花生难产。天婆叫人将一盆烧得滚沸的艾水端到床踏板上,就从腰里抠出一个小纸包来,说:“我下药啦下药啦!这可是仙药……”天婆边说边往盆里撒些黑色的粉沫,然后将玉竹娘移到床边,猛将玉竹娘一双脚往那水盆中一捺,玉竹娘发出一声撕肝裂肺的惨叫。惨叫过后,玉竹便降生了。臍带扯得老长老长。

天婆被那老长的脐带吓昏了头。

玉竹娘死去活来。活来发现脐带还扯着,便呻吟着喊:“脐带脐带!”天婆这才醒过神壮起胆来。玉竹娘只觉眼前寒光一闪,那脐带便在那两片指甲中断了。分明是掐断的。可玉竹娘不敢做声,过后也不敢往外说。只是玉竹长大以后给玉竹说过一回。娘说:“往后你嫁人就嫁得远远的,屙儿莫叫天婆接生。天婆用指甲掐脐带……”

玉竹说:“那我就嫁到鸡爪街去。鸡爪街远。”

玉竹娘就说:“那我就把你许到鸡爪街去。可不知天婆答应啵。”

鸡爪街离风流寨二十里地,其实也在山里,不过比风流寨下些,不过有条街。

那街其实也很短。从街头走到街尾充其量一泡牛尿功夫。街上人虽大都是靠山、靠田地过日子,但有杂货店、茶馆饭馆,有卖山货卖老鼠药的摊铺,还有一个电影院。在玉竹和琼枝眼里,这无疑是个繁华的世界,是个美好的去处。

所以,玉竹和琼枝一心想做鸡爪街人的堂客。

这也是不可能的。

以前,风流寨就有两个姑娘嫁到鸡爪街去了。一个杏红姑,一个香桂姐。她们有福。

杏红姑出嫁时屁股还没圆得好,可是到街上不到一年就圆好了。香桂姐也是。据她们说,街上的汉子壮实,汁水养堂客。街上的汉子也不象山寨的汉子野蛮死打堂客。她们还说,街上天天有电影看……

那天,李天婆上门提亲,玉竹正在房里穿猴楂串儿。那串儿就象和尚的念珠,挂在颈脖上很好玩的。听见天婆来了,玉竹就从房里跑出来,冲着天婆说:“要说,就把我说到鸡爪街去!”天婆看着她颈脖上的猴楂串儿嗬嗬笑,说:“你想去做街上人的堂客么?”

玉竹点点头说想。

但依李天婆思想,玉竹和琼枝是不该说到街上去的,而应该说到瓜皮岭去。因为这两个女太齐整了。齐整女是经不得发壮的。再者,鸡爪街离风流寨太远了。太远了日后她们屙伢儿,自己想不到去给她们接生。李天婆觉得,风流寨的女屙伢,最好都该由她去接生……

玉竹娘见天婆犹豫,便说:“天婆你就给她到鸡爪街找个主吧。我玉竹不想上瓜皮岭……”说毕就进房拿出一块灯芯绒鞋面布,塞给天婆说:“这点小意思,天婆你做双鞋穿。”

这远近闻名的李天婆,绝不是一块鞋面布可以买得通的。只是最近瓜皮岭偏偏没人找她做媒,而鸡爪街却恰有两个主儿托猫胡子老爹请她说亲。风流寨的女出了名的鲜嫩,鸡爪街的人愿要。于是天婆把那块鞋面布塞进腰里,答应了玉竹娘。

玉竹便许到鸡爪街去了。

因为鸡爪街有两个主儿,所以琼枝也就许给了鸡爪街。至于谁归谁,这绝对要由天婆安排。

两人都如了愿。两人都高兴得要死。

两人邀着上山打毛栗。顺着那条小溪往山肚子里钻。一路走一路唱:

山花儿红哟山花儿香,

山花儿不如好女郎。

有朝一日情哥哥来哟,

亲亲牵我哟入洞房……

两人钻进那石洞。玉竹说:“就不晓得那人么样。日后我们在娘家发壮他规矩不……”

琼枝笑说:“怕他不规矩?不规矩就叫他交二百块换梁钱!”

玉竹说:“你不怕行换梁大礼?”

琼枝说:“他舍得摸二百块钱么?”

“倒也是。”玉竹说,“他舍得掏二百块钱,我俩就不怕换梁大礼!”说着笑起来。玉竹觉得身上有股热劲,一股冲劲,便一把搂过琼枝,说:“琼枝妹我俩要是一男一女该多好哟!”琼枝被搂得好兴奋,说:“要是一男一女你敢这样抱我!”

“我就敢!因为我俩好呀!”玉竹说,“你说我俩好啵?”

琼枝说:“当然好!”

“好到什么程度?”

“好到……”

“可以交心啵?”

琼枝只顾点头。

玉竹说:“那我俩换……”

琼枝问:“换么事?”

“换老公,我的给你,你的给我。好么?”

琼枝笑了。“还没见着人,么样好换?”

“等见着人就换,中不?”

“换就换!”琼枝笑嘻嘻的。

说句玩笑话,琼枝自然不会当真的。

李天婆叫人把她抬到鸡爪街去了。二十里山路李天婆是走不动的,所以必须用篮子抬。即便走得动李天婆也决不会走。因为寨子里有的是抬篮子的人。

第二天李天婆就被鸡爪街的人抬回来。李天婆回来就去见猫胡子老爹,说:“定啦定啦!”似乎她又为寨子立了个大功。猫胡子老爹就是:“定了好啊!定了就让她们发壮。”

依风流寨的乡风,亲事定下来,男方就得送定亲礼,女方这边就得置办酒席。

酒席都摆在那破旧的堂屋里。

因为有两家,所以办酒席必须有先有后。至于谁先谁后,那自然得由猫胡子老爹决定。猫胡子老爹决定这事很有头脑也很公平。他按年纪大小把玉竹家排在头天,琼枝家排在二天。这天每家出一个人,到堂屋与新姑爷见面,而后陪新姑爷吃酒。

玉竹与琼枝头几天都与各自的未来老公见过面了。

玉竹的老公大号毛犬,二十多岁,长得牛高马大。头回见面玉竹就有点心惊胆战。因为定做了他的堂客,将后就得天天跟他睡觉。听香梅姐说,鸡爪街的汉子虽疼堂客,但夜里一上床就凶得要命。毛犬那么牛高马大,再一凶不就要弄死人了……

人已到齐,就要开席了。

猫胡子老爹戳着烟筒拐棍在堂屋里出现了。猫胡子老爹理所当然被请上东边首席。西边首席便归李天婆。待二老坐定大家才坐定。家家都带着小孩儿。小孩儿们或跪在凳头或扒在桌角。一律张着嘴,如同一只只八哥。

杯子里斟满高梁酒。

猫胡子老爹端起杯子,轻声一喊:“喝!”

于是人们都喝,都吃。

第一道菜是花生,第二道菜是枣子。有人将花生抓到手又悄悄塞进衣袋,有人夾起大枣丢进张着的孩儿嘴。眨眼间两大海碗空空如也。趁这机会猫胡子老爹说话了。猫胡子老爹用眼挖住新姑爷:“寨里换梁的的规矩改了革,晓得么?”

新姑爷说晓得。

“晓得就好!”猫胡子老爹说。

这酒席玉竹和琼枝是不能上的。但可以看。于是玉竹家办席琼枝来看。琼枝觉得毛犬“晓得”两个字说得很好听。琼枝家办席玉竹自然也来看。玉竹靠壁站在那儿,便拿眼去捉琼枝的老公春发。正巧春发答完猫胡子老爹的问话车过脸来,于是便与玉竹的眼光一碰。碰得玉竹脸儿一红,扯脚跑了。因为玉竹想起那天与琼枝说换老公的话来。一句玩笑她竟当起真来。玉竹的心发慌发跳,骂自己开了个鬼玩笑。

见过人以后,玉竹总觉得春发比毛犬好。春发那双眼睛火辣辣的燎人,而毛犬那眼睛阴暗暗的没半点神气。玉竹很想找琼枝说说这印象,可又怕琼枝晓得她在心里把玩笑当了真。可当了真有什么用呢?老公是人,不是个物件,怎么换得呀!

玉竹想着,不禁自个儿笑起来。

吃过定亲酒,玉竹和琼枝便开始“发壮”了。

依照乡风,姑娘定了亲,就应该常到婆家走动。玉竹和琼枝便十天半月上一回鸡爪街。每回两人一道去一道回,从来不在婆家歇一夜。因为做娘的总是提心吊胆,去一回便要说一回:“女啊!千万要争口气,莫要人家把换梁钱……”后来鸡爪街那边通过李天婆传过话来,要玉竹和琼枝走动密些。

玉竹和琼枝就只好走动密些。但仍然一道去一道回,仍然不在未来的婆家歇夜。

有一次,在回家的路上,玉竹禁不住又提起那个玩笑话。玉竹说:“琼枝你还记得我俩在洞里开的那个玩笑啵?”

琼枝说记得,“不就是换个老公吗?”

玉竹故作惊讶,说:“你还真记得?”

“难道你竟忘了?”

玉竹笑说:“说真的,若是能换,您愿换么?”

“你愿换我就愿换!”琼枝咬咬牙,一点也不笑。

“琼枝你当真了?开玩笑也当真……”

“我可不开玩笑。只要换得我就换!”

琼枝有琼枝的眼睛。琼枝的眼睛怎么也看不惯春发。春发一副白皮拉渣的样子,可那双眼睛却又贼溜溜的活泛。在街上看见人家姑娘眼珠就象掉下来似的。春发脸皮也厚,竟把她胡到房里摸她奶子,摸得她一肚子火。姑娘家奶子随便摸得?……这些话琼枝不想与玉竹说。说了玉竹会笑话的。于是琼枝回过头脸来说:“玉竹姐你现在还想换么?”

玉竹想了想说:“你若真想换,我俩就换了试试他们,看他们如何……”

琼枝说:“试试就试试!”

春发和毛犬自然也常跑风流寨。每回来了必得住个三两天。不过他们从不一道来,更不一道走。春发来了,毛犬必定不来;毛犬来了,春发就绝对不上门。

春发会打鸟。毛犬也会。

两人来都背一杆枪。那枪放起来不响。他们说那叫汽枪。但打得死鸟也打得死兔子。来了就背着枪钻山肚子。可是谁也没见他们打回一件猎物。于是谁也不信那枪打得死东西。而他们硬说打得死,有人便叫他们打给寨里人看。

春发不打。春发说这枪虽然打起来不响,可杀伤力大得很。枪子没长眼睛,万一碰着人就不好办了。春发说完便走了。

于是又叫毛犬打。

毛犬连忙打。打给他们看,眼前没有鸟更没有兔子,他就瞄准一只大黄狗。可是正在抠扳机时,猫胡子老爹巍然然出现在枪口前面。毛犬吓得手一抖。枪掉在地上。

猫胡子老爹把那烟筒拐棍戳在地上,胡子一翘一翘,问:“打得死老虎么?”

毛犬嗫嚅。

猫胡子老爹便把胡子一抖:“打得死人?”

毛犬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我那土铳打得死老虎也打得死人呢!”猫胡子老爹确有一条土铳。猫胡子老爹年轻时的确用那土铳打死过老虎打死过人。那老虎该死,那人更该死。那土铳一响,震耳欲聋。打虎就穿虎眼,打人就钻人脑壳。那土铳神奇无比,如今挂在猫胡子老爹床头,据说有时半夜还发光。

毛犬那汽枪自然无法与猫胡子老爹土铳相比。

新姑爷抹了面子,很沮丧。

于是新姑爷拎起那枪进了山肚子。

玉竹看见他走进山肚子。

走到那宽阔幽静的河里,毛犬便在那乱石头上一蹦一蹦地跑起来。手上那枪杆好几次碰着石头,乒乒乓乓地响。

玉竹看着毛犬钻进石洞。

那洞里很干。她曾在那里面铺了些柔软的茅草。人进去往那茅草上一滚古怪舒坦。一丝丝河风扯着碎太阳从洞口、从石缝里塞进去,熨得人身子痒滋滋的痛快无比。

玉竹听不见石洞里的声音。但她拿定了里面除了毛犬还有一个人。那人先已进去了。

玉竹没想到琼枝也会用那个石洞。

玉竹想:琼枝不会也当真的……

山上的杨桃又肥了,等著人去摘。

可是玉竹和琼枝生分了。生分得顶头抵面也不说一句话,更不说一块去摘杨桃了。

玉竹想吃杨桃。玉竹就只好一个人去摘。

杨桃酸溜溜的古怪好吃。寻得一棵肥杨桃,玉竹就站在树下吃。越吃赵有味,终于吃了个饱。吃饱了又去摘,摘些拎回家去。

玉竹摸手绢擦汗,带出了那包老鼠药。玉竹呆呆地看着老鼠药,又呆呆地发了会愣。玉竹对自己说:老鼠药太脏了,吃下去怕要呕的……

玉竹决定进那石洞去歇会儿。

玉竹钻进石洞,却见那草上躺着个人。玉竹愣了愣,就不禁喊了一声:“琼枝!”

琼枝慢慢从茅草上坐起来,也叫了一声“玉竹姐”。

玉竹拿眼看一块小石头。

琼枝就看石缝里一块破太阳。

突然,玉竹哇的一声呕了。呕了一地杨桃渣。琼枝浑身一战,说:“玉竹姐你是不是有了?”

玉竹反问:“有么事?”

“有伢儿!我娘说,肚里有了伢儿,开始就呕就吐……”

玉竹怔怔地勾着头。玉竹记得自己娘也这么说过。但玉竹决不信自己肚子里真有了。真有了就吃老鼠药……

琼枝见玉竹那可怜样子,不禁害怕起来。琼枝害怕自己倒真有了。娘说,十八岁的姑娘是沾不得男人的。沾了就会大肚子。而自己又偏偏沾过,并且沾过好几回。开始就在这洞里,他把自己捺在茅草上,嘴里还喃喃地说:“我把福与你享把福与你享啊……”自己用尽吃奶的力气推他不动,就说:“要你换梁钱呢!”他说:“换梁几个钱我把!”她就说:“你该把福与玉竹姐享……”他说:“玉竹没你好哟!”……就再也没话说了。……

琼枝想到这儿,便掏出手绢给玉竹擦擦嘴,说:“玉竹姐,春发说你好呢!”玉竹说:“是么?毛犬也说你好呀!”

终于,琼枝咬着嘴唇,霍地站起来说:“你偷了春发,你肚里若有了就是春发的!”

玉竹没站起来,但也咬着嘴唇:“你偷了毛犬,是吧?”

“是你当初说要换老公的!”

“哪叫你当真了?”

“你当真了我就当真!你当真了到鸡爪街去就不邀我。你不邀我是为了一个人去找春发。你找春发还说是我有话捎给他……”

琼枝说着便咽咽地哭起来。

玉竹叫琼枝哭慌了,便说:“琼枝你莫哭。要不我真的换了。你去向春发把话挑明……”

琼枝不哭了。说:“你敢去向毛犬挑明么?”

玉竹说:“我敢!”

琼枝就说我也敢。

于是两人之间的一切便云消雾散了。

几天以后春发和毛犬来了。

琼枝没向春发把那话挑明。玉竹也没向毛犬把那话挑明。她们都是睡一夜醒来才发现那话是挑明不得的。睡一夜醒来。玉竹也决定不吃那老鼠药。于是两人不谋而合,各自怂恿未来的老公去找李天婆,说想早点把堂客接过门成亲。

李天婆晃动着那两片寒光闪闪的指甲,发出一个巨石滚进无底洞般的笑,说:“不中!不中!我们风流寨的规矩,发壮要发到十八。不到十八屁股长不圆。屁股不圆是做不得大人的!”

春发说:“香桂姐嫁到我们鸡爪街不也才十七嘛?”

“莫说香桂的话莫说香桂的话。”李天婆那老眼死死钻住春发,“香桂是提前破了瓜,你也是提前破了瓜么?”

春发脸不变色心不跳,“没有没有!我哪会呢!”

天婆又是一个巨石滚进无底洞般的笑。

“没有就好,没有就到十八!”

头回春发灰溜溜地走了,二回毛犬也灰溜溜地走了。出门的时候都在心里骂:“老妖婆!”

猫胡子老爹听得风声。便戳着烟筒拐棍出动了。先到玉竹家,再到琼枝家。进门便问:“寨里改了个革,立了个章程,你家晓得啵?”

做娘老子的惶惶然,说晓得。

猫胡子老爹胡子一翘,又说:“大礼照行,不换梁,但要交二百块钱可晓得?”

娘老子又说晓得。

猫胡子老爹这才走。走得劲鼓鼓的。

十一

玉竹听人说过,蜈蚣草汤奇苦无比,奇腥无比。但玉竹不能不喝。玉竹捧着汤浑身颤抖。

玉竹一咬牙一张口把汤喝下去了。

玉竹倒不觉得怎么苦怎么腥。玉竹只感到肚子火烧火燎……

药是娘求天婆讨来的。天婆开始不给,说猫胡子老爹要晓得了会骂死人的。天婆还说蜈蚣草难弄得很。娘就塞给她二十块钱,说天婆你行行好。天婆就无可奈何地给了,并叮嘱说:“煎汤喝晓得么?喝一碗就会下来的。”……

玉竹慢慢捱上床。没一会儿玉竹就掉进了一个很深很深的洞。洞里有个彪大汉将她捉住,然后在肚子上开了个洞,然后又往洞里塞东西……玉竹终于醒过来。醒过来便胆战心惊地到处摸,可除了一身冷汗什么也没摸到。

玉竹感到那东西在肚子里跳,而且跳得更凶了……

玉竹倒吸一口冷气。想下床可身子动不起来,头也痛得炸响。玉竹怕自己要死了。

肚子里有了,玉竹本想瞒过娘的,可到底还是叫娘发觉了。娘就把她关在房里审问。审问到最后她只好说了。她说那都是毛犬不好。毛犬硬把她舞了。她没敢说春发……娘听完就骂毛犬:“那猪狗不如的东西,就这么急了开包!看他如何有脸来见我,看他如何弄二百块钱来……”

十二

没几天,全寨子都晓得了玉竹有了,而且晓得玉竹喝了蜈蚣草汤……

后几天,又传琼枝也有了,也喝了那汤。

猫胡子老爹听到这话,便开始抽黄烟。猫胡子老爹烟筒棒儿太长,抽烟最好要人点火。猫胡子老爹就到门口喊来了孩子,然后装上烟将烟筒棒头伸到地上。那孩子便趴在地上给他点火。刚抽过两钵,猫胡子老爹便对那孩子说:“去喊李天婆来,说老爹有事。”那孩子便去了。

没一会儿,天婆就蝦着背来到。猫胡子老爹兴奋地说:“我要下帖子啦!”

天婆就说:“下吧!”

于是猫胡子老爹便下了帖子。

春发和毛犬接到帖子,倒是第二天就赶来了。但两个人都背着汽枪,一副老不在乎的样子。他们没有理由在乎。所以决定先与去猫胡子老爹理论一番,问他为什么乱下帖子。自己的堂客自己没尝过头回,怎么会大肚子呢?莫不是捞野食吃了?……

猫胡子老爹正坐在堂屋门口等着。见他们来了,便巍巍然立起,当头一声断喝:“你等做得好事!”

春发和毛犬一下被这气势镇住了。呆呆地作声不得。

猫胡子老爹胡子一翘一翘,慢慢举起那烟筒拐棍,指指屋梁,接着吼说:“你等做我府乘龙,却坏我屋梁!该如何处置,可晓得?”

两人这才醒过神来,各自想起搓揉过的肚皮。

但春发说:“我没有做过么事!”

毛犬也说:“我更没有做过么事!”

猫胡子老爹反倒笑了。那笑如同敲击破缸子。“没有?真没有么?”

两人齐声说:“真没有!”

“那中。就叫她们来验验身子!”

一听说验身子,春发和毛犬就倒吸了一口冷气。因为他们早听说过验身子是怎么回事。

那其实也很简单:叫女人脱光衣服仰在门板上,然后由寨里最高长辈捏捏奶子,再撮起一块肚皮晃动几下。一捏一晃,便十拿九稳晓得那肚里有没有货了。据说,那方法绝对准确无误!

风流寨的最高长辈自然是猫胡子老爹。叫自己没尝过头回的堂客由这老怪捏奶子晃那简直看着堂客跟人家上床困觉。春发和毛犬当然不赞成。但不赞成就乖乖摸二百块钱。可那又太冤枉了。于是两人异口同声地说:“若是验了没有怎么办?你老爹把钱给我们啵?”

这竟把猫胡子老爹问哑了。

但猫胡子老爹毕竟是猫胡子老爹。哑了一下就马上说:“验了没有你就莫要堂客!”

两人齐叫:“那不合理!”

猫胡子老爹说:“有甚不合理?人肚里没货,为何要喝药汤打胎?”

猫胡子老爹说完便走。那烟筒拐棍捣在地上,很响很响的。

春发和毛犬一惊,接着也哑了。

这时玉竹来了,扯着毛犬,“走!家去。”接着琼枝也来了,拉着春发,“还不走么!”两个人各归其主,谁也不看谁。就走了。

十三

毛犬决没想到自己的堂客竟叫别人舞了。那个人又偏偏是狗日的春发!

毛犬用眼死死地杀住玉竹,愣愣地说不出话来。他来时一路上还想,反正自己没舞过玉竹,玉竹不会大肚子的……

玉竹偏着脸随毛犬的眼睛去杀。毛犬的眼睛终于坚持不下去了,便车过脸去。

玉竹说:“我把实话讲了,你还要我啵?”

玉竹又说:“你把我弄家去,我一定跟你好好过日子,往后也不跟春发沾边。好么?”

玉竹再说:“我晓得你也舞了琼枝。我看见过你钻那石洞……”

毛犬眼皮一跳,但仍不答话。

玉竹最后说:“你到底想把我怎么样?你说吧!”

玉竹猛然发现,不是与琼枝换了老公,而是与琼枝换了自己!玉竹不禁打了个冷战,又浑身哆嗦起来,于是双手捂住脸,垂下头去。

“狗日的春发!”毛犬嘴里突然炸出一声吼。接着便吼说:“你肚子里货不是老子的!老子决不把换梁钱,决不!”

玉竹猛抬起头,尖声说:“可你得替琼枝把换梁钱!琼枝肚里货是你的……”而毛犬已经冲出了门,并且高喊:“我找猫胡子老爹说去!”

十四

玉竹悔恨起来……

那是个阴天。那天河谷里盛满了雾。那雾象发霉的棉絮。山上看不见树,但看得见路。雾包着人走。春发背着汽枪去打鸟,在寨背后的路上碰见讨猪菜的玉竹,便问:“怕雾么?”玉竹说不怕。又问:“去看我打鸟啵?”玉竹想说雾里看不见打鸟。但玉竹没说。

玉竹就跟着去了。

河里只听得水响看不见水。玉竹说河里有个石洞。春发说:“石洞?好玩吧。”玉竹说好玩。

洞里灌满了雾。两人钻进去,如同钻进了一团灰色的轻纱,看不清对方的脸。春发的手就在玉竹身上碰了一下,感到很柔很软绵。玉竹就说:“我在这里洗过澡呢!”玉竹没提琼枝。春发就问:“脱光衣裳么?”玉竹说,当然脱光衣裳。不然叫洗澡?春发说那真痛快。又在玉竹身上碰了一下。这回正碰在胸口上。更柔更软绵。玉竹就问:“这洞好么?”春发说:“好!真好!可以当家住……”玉竹听了这话很高兴。就向春发捱了捱。春发就把玉竹抱住了。抱得很紧。象促住了一只羊羔子。

玉竹没有声音,只有喘息。

春发轻声问:“你还记得那回在我们街上卖毛栗么?”

玉竹说:“记得。那回我该找你五毛钱,可你说不用找……”

春发说:“你那毛栗好壮!”

玉竹说:“不壮不会去卖的。”

春发把手伸进玉竹衣服。玉竹就说:“我的背好痒!”春发说我给你抓抓。于是春发的手例彻底伸进了玉竹的衣服,在玉竹那温柔的背上摸起来。慢慢地那手就翻山越岭爬到了玉竹胸前。玉竹就颤抖起来。玉竹就展开了身子。春发就喊:“我的好乖妹哟……

雾在继续往洞里涌。水在雾中叮当。还有只鸟从洞口飞过,飞进雾中脆脆地叫。很好听的。但春发和玉竹一点也没听见。

过后,他们依然紧紧地搂着。

再过后,春发问:“好么?”玉竹说:“不好。很痛……”一个手指在春发脸上画着看不见的圈儿。

春发说:“你们寨里的人太古板。”

玉竹说:“是古板。”

春发说:“你们寨里许多死规矩,不知谁想出来的?”

玉竹说是祖宗留下来的。

“都该破掉!”

“猫胡子老爹掌盘,破不掉的。人总要服人管。服人管就得有规矩。”

“规矩也得改改!”

“是改了……换梁就改成把钱呀!”

“那也叫改?那叫作弄人!……比如那老妖婆,总由她作媒,乱点鸳鸯谱。”

“莫骂人。骂人会烂舌头的。天婆就做媒在行。我妈嫁到风流寨来也是她做的媒……”

“在行个屁!我当初是想要你的……”

“那你当初为何不向天婆说清楚?”

“我说了。可我们街上伯爷说……”

“莫说莫说了!”

玉竹怕他说到琼枝,就不让他说下去。

春发也就不说。

那是个雾天,那是头一回……

十五

那天,当春发知道琼枝是怎么回事时,春发没有叫也没有吼。春发只是和风细语地问:

“你和毛犬哥困了?”

琼枝汪着满眼的泪。不说。

春发又问:“你说实话,困了几回?”

琼枝咬着嘴唇,仍不说。

春发笑笑继续问:

“那么,你肚里真有了?要我把换梁钱?”

琼枝终于哭出声来,说:“那都是毛犬不好……毛犬硬把我捺倒的……”

春发又笑笑,很好地笑笑。

“硬捺倒的?硬捺倒的你不会喊?”

琼枝说:“……那是洞里,喊也没人听见。”

春发顿时杀尽脸上的笑:“洞里!哪个洞里?”

琼枝就说:“河边那洞里……你就把换梁的钱早点把我弄去吧!到了你家我做牛做马也要挣二百块钱的。我会看猪,我会兴园,我还会做田做地,我还会给你生伢儿……”

春发便抽了那笑上的刀子。那笑就在春发脸上活过来。春发说:“那要等我回家与我父说过。”

琼枝说:“我晓得你家的事你做得主的。”

“做得主是做得主。可我不能弄个堂客带别人的种呀!”说着春发丢下一个灿烂的笑,走了……

猫胡子老爹终于弄清楚了:玉竹与琼枝是那么换了一下!猫胡子老爹气得差些背过气去,将那烟筒拐棍往地上使劲一戳,戳起硬梆梆的两个字:“孽种!”接着从猫胡子里抖出一个苍老的嘶叫:“让她们在娘家长肚子!”

于是瓊枝和玉竹便只好在娘家长肚子!

春发和毛犬都有理由不把换梁钱,猫胡子老爹便有理由不发亲嫁女,那当然就只好随女们长肚子了。

那肚子倒也容易长,几个月就长得裤子穿不上肚脐……

十六

篮子晃晃悠悠。终于在牛马进栏的时候晃到了鸡爪街。

篮子歇下。鞭炮炸响。勉强炸出一个喜庆气氛。一群半大孩子便围过来,声嘶力竭地叫喊:“新娘子新,坐床厅,一对奶,十八斤!”

尾音拖得老长,挺有韵味。

在那叫喊声中,李天婆首先被扶下篮子。

李天婆一副操心劳累的样子,立在篮子边说了声:“落地生根!”于是一半老徐娘便把新娘牵下篮子。

新娘被扶到大门口,忽听一女子喊:“净手换面!”新娘愣了一下,才把身子转向大门外的石墩。那石墩上置有一盆清水。新娘就用水洗过手脸。可又听到一声高叫:“扭过性子!”新娘就后退几步,在一条预先安好的长凳上坐下,然后仰脸望着大门头上一面镜子。那叫“照妖镜”。新娘扭性子时就必须照那镜子,以照掉身上的妖气。尤其是肚子里带了货的新娘,非照那镜子不可。否则妖气缠身,将后在夫家决没得好日子过……

幸亏娘反复教过,要不玉竹定会不知所措。可是那镜子挂得太高,玉竹无法照见自己。

玉竹慌了。玉竹恨不得一步跨进屋去。可是一切由不得自己。只好耐心地扭性子。性子扭了十来分钟,玉竹才被牵进堂屋。一进堂屋玉竹就看见了毛犬。毛犬看见一个大肚子挺进了门,便把眼看另处喊:“伯爷你出来呀!”

于是钻出一个光头老。

光头老满脸杀气,却有歌家一般的喉咙。他喊:

“一拜天地!”

玉竹便向祖宗牌位磕头。可她刚一跪下,肚子便开始痛了。当光头老喊“二拜高堂”时,她就痛得支持不住了。终于瘫了下去……

毛犬终于把了换梁钱。玉竹便嫁来了。

毛犬和春发到底没扭过猫胡子老爹。想扭过猫胡子老爹除非不要堂客。那花去的钱财就算丢进了大海。那太不划算了。于是毛犬也就想开了:反正我也舞了琼枝,不蚀本也不吃亏的……于是乖乖地掏了二百块。掏了换梁钱,本当早些把人弄进门的。可谁知琼枝和玉竹两家又为嫁日的先后相持不下。照规矩两家不可同日嫁女。两家就争着先嫁,两个女又都不愿后一个离开寨子。最后,两个女的肚子大得太显眼太不象话了,猫胡子老爹才把拐棍一戳发话:“抓阄!”

于是叫两个女到堂屋去抓阄。于是琼枝抓了个头阄昨天走了,玉竹抓了个二阄今天才来。

现在玉竹被人扶进洞房。肚子稍稍稳了些,玉竹就坚持坐在床厅上。可那吆喊仍在耳边炸响:

“怪胎去也!仙气来也!破锣破鼓救救月也……”

玉竹终于发出一个长长的呻吟,倒下身子。有人便去喊李天婆。

天婆一歪一歪歪进房来。一见玉竹那样子,便兴奋地叫喊:“她是动啦!动啦!”

天婆喊着便扎起衣袖,高叫:“快烧盆艾水来!”又晃动着那两片寒光闪闪的指甲,对在床上痛得直滚的玉竹说:“忍着点忍着点。有我在痛一会就好了……”玉竹却用最后一点力气嘶喊:“去街上叫个接生婆来哟!毛犬,我求求你去啊……”

毛犬却在房门口无动于衷,说:“天婆会接生。”

玉竹再也喊不出来了。玉竹便呻吟,便要捶肚子。天婆便骂:“看你造孽、看你造孽!”

天婆骂着就开始接生了。

这天半夜过后,玉竹终于生了。

小东西一下地,天婆就动用两片如同匕首般的指甲,叫脐带断了。脐带一断,那小东西竟就发出一串“咯咯”之声。

那分明是笑!

那笑几乎冲破屋顶。天婆心一惊,便战抖着打开房门。一家大小涌进来,那小东西仍在笑:“咯咯、咯咯……”

“这孩子怎么就会笑啊!”

家里人自然惊讶。惊讶之中天婆便去扒那小东西两腿看是男是女。不看则已。一看竟把天婆吓得几乎昏死过去。原来那小东西竟长了条尾巴!

“怪胎!”天婆清醒过来便发出一声尖叫。

满房的人都木了,都呆了……

听说玉竹生了个怪胎,春发很想去亲眼看看,但碍着琼枝,又怕去了毛犬多心,于是只好把那份好奇心收了。

琼枝在嫁来的第二天也生了,也是天婆接的生。那是个男孩。只是那孩子满月了还不睁眼睛。请医家诊断,说是眼睛并无毛病。因为那医家扯开孩子眼皮看过,说那眼球瞳仁等等都很正常,甚至比大人的还正常,只是不愿睁开罢了。那医家也觉奇怪,说:“怎么这孩子不睁眼呢?……”于是说,这怕也是个怪胎。

从此,在鸡爪街便散开了一个流言:玉竹和琼枝之所以都生怪胎,全是因为风流寨把那换梁的规矩改得不伦不类!

流言当然没人信。因为流言终归是流言。只是这流言恐怕还要继续传下去。

个人简介

石霞山人,实名:张桦,中国公民,现居安徽安庆。

纸刊合作:《当代人》《长城》《诗选刊》《河北作家》《散文百家》《小品文选刊》《当代小小说》《小小说百家》《唐山文学》《兴安文学》《包头晚报》《邢台日报》(合作期刊陆续添加中)

《西部作家》微信平台,坚持最新原创作品推介,欢迎各大文学期刊合作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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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刊宗旨与理念

《西部作家》是西部联盟会主办的综合性文学双月刊,创办于2012年1月,是非营利的公益性文学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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