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蜀强
一
1870年7月23日,在湖南湘西凤凰县的一个世代军人家庭里,一个男孩诞下。他的名字叫熊希龄。他的父亲熊兆祥因受到曾国藩创立湘军时“文人治军,理学治人”的思想影响,深愧自身学养不足,便着力培养自己的长子熊希龄。熊希龄的母亲吴氏是一位苗族妇女,性格直善,乐善好施,以卓然的身教典范潜移默化地影响着熊希龄青幼年的成长历程。同时,幸运的是,在启蒙教育里,熊希龄得到了当地名儒陈玉如的悉心指点。加之,熊希龄天资聪颖,《三字经》只用了三四天便背得滚瓜烂熟,被乡里誉为“湖南神童”。
1884年,经过多年苦读,年仅14岁的熊希龄考中了秀才。1888年,江苏人朱其懿出现在熊希龄的人生路途上,改变了熊希龄的一生。朱其懿就职沅州后,发现当地学风不振,遂建立了一所新式的学校——沅水校经堂。这所学校一反当时盛行的科举模式,以“实学课士”为办学宗旨。所谓“实学”,简言之,便是贴合实际进行教学,即以经史为治学之根本,此外,学生对词章、舆地、农政、河渠、兵谋兼而习之。正因这所学校如此迥异,熊希龄毅然报考投学于此。在这里,熊希龄不仅眼界大开,收获实学,更重要的是逐渐养润出了卓然的胸襟。1892年,逢花朝节,朱其懿的府衙内聚集了一群举人、秀才赏花,朱其懿见势拟题,以花为名,吟诗作画。有人画了牡丹,题曰“富贵风流”,有人画了荷花,题曰“出淤泥而不染”……如此众多,虽技艺不凡,但始终格调不高。正当此时,熊希龄题画了一幅“棉花”,题曰“此君一出天下暖”。朱其懿惊愕不已,颇觉此人胸襟不凡,今后必有不凡之举。
确如朱其懿所揣度的那样。1890年,湖南学政按试沅州,熊希龄名列第一。1891年,湖南省举行乡试,熊希龄以第19名高中,阅卷官对其评语为“边楚蛮荒,前无古人,才华之高,乃三湘有为之士”。1894年,熊希龄高中二甲进士,被钦点为翰林院庶吉士,成为了一只光艳夺目的湘西凤凰。
这一只凤凰,终究飞出了熟悉的湘地,本该一番顺风顺水地飞进“温柔富贵乡”,但却在命运奇诡的罗盘操手下,跌进了乱世的漩涡,裹挟着风霜晴雪、爱恨情长,历经重重苦楚,将凤凰特有的涅槃永恒地递交给了历史岁月,温暖润泽着民族根脉与人性沃野。
二
封建社会里,读书人很难摆脱“学而优则仕”的命运秘符。熊希龄也未摆脱。熊希龄步入翰林院一个多月后,震惊中外的中日甲午战争爆发,民族危亡深深地刺激着这颗初入仕宦的年青心魂。中国战败后,《马关条约》签订,熊希龄从沉厚的耻辱中发省,与当时的一些进步士大夫一同积极采取措施,变革创新,救亡图强,他担任了湖南时务学堂的总理,创办了带有进步意义的报刊《湘报》,参与铁路、航运等新式工厂、企业的创办。可以说,当命运的大书翻阅至此的时候,冥冥之中,熊希龄的命数便与当时众多官宦达显分道扬镳了。1898年9月,戊戌政变发生,事后,熊希龄颇有感触地说道:“向非一病,当与六君子同命成七賢矣!”那一年,他北上入京,途径衡阳,因染疾患,不得事成。可以说,病痛让其逃过一劫。
民国成立后,熊希龄因在财政管理领域颇负盛名,被唐绍仪内阁任命为财政总长。1913年,他就任民国第三任总理。执掌大权,心怀大事,本是一番好景开端,但在种种利益纠葛的复杂局面里,袁世凯以种种阴谋手段逼迫熊希龄辞职。1916年,在种种努力与清识后,他愤然辞去了总理之职。纵然如此,他仍牵系民生。1918年,他与蔡元培等人发起并成立了南北和平期成会,于1919年,积极促成了在上海召开的“南北和会”,虽然这次和会仍以失败告终,但希龄“止戈息兵,遥挂民生”的初衷始终显豁于世。当然,这一次的努力付诸东流,更让其坚信了辞去总理一职的正确选择。
这一段人生履历注定是昏暗的。当然,以后世之眼检度熊氏这段生命历程,我们也不难理解“生命需要艰难擦拭,方能愈洗愈明”这句话的现实价值意义了。毋庸置疑,熊氏后半生的种种彪炳之绩,与其宦海涤荡的艰辛与明辨是牵绊一体,万不可分离的。
三
辞职后的第二年,中国北方京直地区(大略相当于现在的河北省)发生严重水灾,受灾所涉地区范围之广,程度之深,多年未见。在此之际,避居天津的熊希龄见闻灾情的惨烈,积极向政府建言献策。1917年9月29日,大总统冯国璋特别指派熊希龄督办水灾及河工善后事宜。救灾善后需要大量的资金作为后备,为解此困,熊希龄通过各种渠道积极募捐救灾资金,救济灾民,修复水利工程,清理淤泥,广泛开展恢复生产生活的工作。同时,熊希龄非常重视灾民的收养。他在各地共设置留养所170处,收养灾民近4万人。他在北京设立慈幼局,专门收养因京直水灾而无家可归的幼童,在赈济结束,慈幼局解散时,仍有200多名灾童无人认领。这就成为了后来北京香山慈幼院的源起。
北京香山慈幼院是一个与熊希龄密不可分的名词。在那里,他倾注了大量的心血;在那里,他树立了绝高的标杆。1920年,他正式创设了北京香山慈幼院,自任院长。在这个慈幼园中,他设立了一系列完整的教育体系——创办有婴儿教保园、幼儿蒙养园、小学、中学、师范、职业教育等各校。他旗帜鲜明地提出:香山慈幼院小学教育的办学指导思想是“爱国育人、全面育人、德育为先”。曾有研究者统计,由于坚持全面育人的宗旨,香慈小学成绩显著:1938年和1941年,燕京大学教育学系附属诚孚师范招考两批师范生,报考条件是初中毕业程度,然而香山慈幼院的报考生全都是小学毕业生。第一批11名学生经过考试,竟全被录取。
熊希龄创办香慈,不仅有其对浑浊政治的悲观失望,也有其对民生的深切关注,更重要的是他的佛教信仰。佛教教义着力于“慈悲为怀”,熊希龄将这种抽象的宗教理论积极地转化为实践行动,香山慈幼园便是这种行动中的一块闪亮结晶。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国难当头。熊希龄敏感地将慈善事业与救亡抗日有机结合起来。他在1932年淞沪会战后,发布了《香山慈幼院院长通告》,号召全院抗日救亡动员,并安排一家人积极投入抗日救亡活动:他的女婿朱霖是飞机制造专家,去了江西南昌第一飞机制造厂;他的女儿熊芷遵循母亲的意愿,组织红十字救护队……受此感召,香山慈幼院的众多师生纷纷向熊希龄递交请愿书,请求前往前线。在抗战这一个特殊时期中,熊希龄做了两件令人瞩目的大事:一是为自己在北京香山筑建了生圹(生前预造的坟墓),二是将自己的家产全部捐充慈善教育事业。
1931年1月,在香山熊家墓园夫人(朱其慧)墓旁,熊希龄为自己修了生圹,随后,他又自撰了墓志铭。他以此举动表明对时事的忧虑以及对自己身后事的了却。1932年10月,熊希龄成立了“熊朱义助儿童幸福基金社”,以自己多年积蓄的全部家产,开办了北平昭慧第一幼稚园、天津昭慧第二幼稚园、芷江彝公图书馆、长沙南郊彝公小学校等遍及南北的12所教育慈善园校。1933年3月,榆关失守,热河沦陷,灾区既广,灾民尤多。熊希龄以世界红十字会中华总会会长的名义,偕长女熊芷率领红十字会救护队,亲赴长城前线救死扶伤。熊希龄先后组织了20余个救济队,救济伤兵难民。随着战事扩大,他又将救济范围进一步扩展,并增设10多处临时收容所,前后收纳难民5万余人。
最值得一提的是,1923年,日本东京发生大地震,造成大量人员财产损失。熊希龄响应政府号召,募集大米数十万吨,雇用外轮浩浩荡荡地驶往东京。这一番举动带有太多复杂难言的情愫,也带有太多超越层面的价值取向。“救灾恤邻”不仅需要大爱与勇气,在那个时代,更需要的是博爱与宽容。
慈善是一枚沉重而复杂的词汇。它常常与天灾、贫穷有关,但是,当它遭遇了民族战争与教育的时候,便显得愈加丰厚与完满,因为,民族战争与教育不仅仅关乎当下民众的生存,更系牵着一个国家的未来命运。熊希龄从官场上灰暗地转身后,竭尽全力地以慈善为扁担,艰难地挑起了民族希望与家国火种。
四
前文提及的朱其懿,有一胞妹,名为朱其慧。在熊希龄求学沅水校经堂之际,朱其慧便是熊希龄的同学。朱其懿見学校中有不少德行肖貌兼优的男青年,遂生为妹择婿之念。征得妹妹朱其慧的同意后,朱其懿征联选婿。上联为“养数盆花,探春秋消息”。众多男青年踊跃对联,却均落魄而归。那时的熊希龄见状,本着试试的心绪,着笔写下“凿一池水,窥天地盈虚”一联。短短妙语,深得朱其懿及妹的认可与称许。最终,二人间成就了一段甜美姻缘。后来,朱氏为熊希龄生下三孩后,因脑溢血辞世。希龄失去爱妻后悲痛万分,整日精神恍惚。为怀念爱妻,他蓄长须,持手杖,鳏居多年,一心兴办慈幼事业。
后来,熊希龄遇见了毛彦文。毛彦文早年毕业于杭州女子师范学校讲习所。因其品学兼优,相貌漂亮,被人称为“女师校花”。毛彦文早年的婚姻经历颇为不顺。她9岁定亲,19岁时逃婚,与自己的表哥朱君毅海誓山盟。待朱君毅留学归国时,心意转变,解除婚约。此时的毛彦文,伤心欲绝,于1929年考取美国密歇根大学教育系,潜心学习。归国后,毛彦文多次到正因操办慈善事业而热闹非凡的熊府。毛彦文与熊氏前妻朱其慧的侄女朱曦是好友。自然,毛彦文与熊希龄的交往就显得愈发自然与友好。渐渐地,二人互生倾慕之意。两人于1935年2月9日,在上海结成终生伉丽。当时熊希龄66岁,毛彦文39岁。熊希龄逝世后,毛彦文一直未嫁。1949年,她离开大陆前往台湾。1999年10月3日,毛彦文病逝家中,享年102岁。
希龄择偶,非常重视品德与趣味。在袁世凯当政时期,因朱其慧才貌非凡,袁氏想让其担任“永禁太监”的女官长。这里面看似有加官进爵之喜,实则有受制欺凌之意。朱氏果断地为熊希龄回信:“贱内本一乡女,当今任以宫廷职掌,焉能谙新国礼?予夫妇蛰居山林,不闻朝事,今日所获,岂非天外飞来,有负尊意”。忠贞质朴、聪慧贤淑透于字里行间。而毛彦文之所以能够跨越年龄、时代的鸿沟与熊希龄结为连理,最重要的便是二人趣味的相投相知。对教育的热忱关注,对慈善的孜孜以求,让二人的结合更加默契与协和。
五
早年勤奋读书、仕途打拼;创新实业,心怀家国;中年奔走呼号,慈善救国;晚年清贫自若,德行远播。这就是熊希龄的跌宕起伏的一生。这一生每一个节点似乎都无法剧透下一个节点的内容,但细细品来,“家国情结,民瘼在怀”的道德血脉却一直流淌在他的生命长河之中,波涛汹涌,从未断流。慈善大德大行的背后是奉献的决绝超脱。1918年,大总统黎元洪因熊希龄治理京直水灾有功,特颁“一等大绶宝光嘉禾章”,他辞却了;1919年大总统徐世昌授予他“勋三位”,他也辞谢了……推辞的勇气来自超脱的决然。正如1932年他在其墓志铭中所云:“色身非净,法相非真,四大和合,亦非我身。向物为我,我实不存,我既无我,朽骨何灵?凡相虚妄,焉用佳城?世间儿女,此理莫明,仍其愚孝,谓乃安心。”又如他在赠平民教育家晏阳初的一副对联中曾说:“自谓胸无不平等,惟忧世上可怜人。”
希龄的一生如是。真可谓“言行一致”!真可谓“我手写我心”!
1937年12月,熊希龄离开已沦入敌手的京城,转赴香港。21 日,他在给亲友的信中说:“此间生活程度太高,恐难久居,行将回湘……”由此可见,已捐献全部家产后的熊希龄,那时的经济状况已颇为窘迫。此信写后四日,熊希龄因病在港去世。迫于时局形势,熊氏的遗体无法北上安葬,暂厝于香港华人墓地。1992 年5月17 日,也就是50余年后,香山慈幼院校友会为熊希龄在北京香山举行了浓重的骨灰迎接与归葬典礼。
综观希龄不凡且又平凡的一生,我们难免思绪万千。至少,在希龄沧桑的背影中,潜隐的两个问题显得至真至醇:教育的价值是什么?教育和慈善是一回事吗?教育的价值在希龄的人生履历中,被精缩为几个大字:生命本真!教育和慈善这两个话题,在希龄的生命经卷中,被梵唱为几个音符:忘却个人得失,着眼家国未来!是的,正是这样的朴质行动与言语,让熊希龄身上洋溢着迥异的辉芒,让近百年后的人们终究未曾忘记他!
(作者单位:四川资阳市乐至县乐至中学)
责任编辑 黄佳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