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加索的山风

2017-06-30 10:19刘早
江汉论坛 2017年6期
关键词:狂欢伊斯坎德尔

摘要:法济利·伊斯坎德尔(1929—2016年)是俄罗斯当代著名经典作家,苏俄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人。作家独树一格,将高加索山民的风俗、俄罗斯民族的传统与现实的历史层面结合在一起,构建出怪诞的乌托邦土地。论文从分析伊斯坎德尔的主要作品、核心角色、写作风格、艺术表现手法入手,尝试理清作家写作生涯的心路历程和创作主旨。

关键词:法济利·伊斯坎德尔;狂欢;怪诞;乌托邦叙事;乡土叙事

中图分类号:I1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7)06-0085-05

法济利·伊斯坎德尔(1929—2016年),其父是土耳其人,母亲是阿布哈兹人。1938年父亲被苏联驱逐出境后,母亲带他回到切格姆村,在亲戚的教养下长大。切格姆成为伊斯坎德尔人生的重要起点,也是作家几乎所有作品的发源土壤。虽然伊斯坎德尔使用俄语写作,但他创作的根基深植于阿布哈兹族世代居住的高加索山脉,洋溢着高加索的气息和高加索老人的智慧。

伊斯坎德尔总是会在自己的文本中首先构建起一个欢乐的筵席,一个狂欢节式的怪诞视角。其作品中始终会出现酒席和赴宴的场景,即便是《卡齐姆叔叔的马儿》中对酌的只有两人,他的主人公也是一个伟大的滑头和伟大的宴会主持;《北方的金合欢》的主人公会在狩猎半路捡起野苹果下酒①。有些时候,伊斯坎德尔的作品中甚至还会出现愉快的死亡这种悖离人伦的场景,比如在《高切鲁基》中,一个将死之人在弥留之际用俏皮话逗乐在场的亲戚朋友。

伊斯坎德尔作品中狂欢式的人民生活是以前苏联历史中最阴暗的年代为背景展开的。人民自发的欢庆宴会与社会历史层面结合在一起,构建出一种怪诞的效果。1966年发表的《杂交羊星座》是对赫鲁晓夫草率改革决策的讥讽。这部作品将普通的社会体裁转换成了一个更加宽泛的层面:山羊和野山羊杂交的幻想,蛊惑性的宣传,对升官的期盼;以及站在对立面的简单而可靠的现实:大海,姑娘们的美丽,童年的回忆,丰盛的筵席,农民的经验,祖父的房子,以及自然的规律。

伊斯坎德尔是一位乐观主义者,他对历史公正的必然胜利充满了信心。作家对生命的无限可能的信仰,对绝对权利必然导致绝对腐败的信念,表现在他的奇克系列的短篇小说以及中篇小说《柏树下的老屋》中。在这些作品中,在主人公奇克的孩童感悟中,充满了生活所赋予的天然的欢乐与智慧。但怪诞现象在这些作品中也绝非罕见,例如《我最诚实的叔叔》、《禁果》中渗入主角意识中的假象;例如《喝茶与海之恋》、《奇克和普希金》中,难以理解的“生活的超历史价值”与“被时代强加的假象”② 之间的差别;例如《奇克的护卫》中自觉养成的对于混乱和荒谬的自我保护机制;又如《柏树下的老屋》中,主人公经历无法挽救的错误和羞愧的折磨,逐渐学会了理解时间。

解析伊斯坎德尔的创作绝对无法避开其最核心的作品《切格姆来的桑德罗》。小说的创作始于1960年代,成书已是1980年代末,全书是一部近1500页的鸿篇巨著,作品展示了历史空想与由来已久的生活方式之间极为复杂的相互关系。这部书由一系列短篇小说组成,全书却常被称作长篇小说,乃至民族史诗。有趣的是,书中的每篇短篇小说都是一个巨型故事,由几个用不同说法讲述同一情节的微型小说组成。然而当史诗巨著中的某个故事中缺乏史詩事件时,这一段文本结构便会显得空洞无物,沦为一连串刻意拼接的笑话聚合体。这也解释了《桑德罗叔叔和杂交羊的终结》、《道路》等几个短篇在艺术上的失色。

伊斯坎德尔这部书中一系列故事的矛盾之处在于,他围绕人民在疯狂时代中的安宁这一戏剧冲突构建了民族史诗般的情节,而情节却朝着两个平行却又对立的方向发展:桑德罗叔叔以自己传奇般的油滑世故,不仅轻松地游走于各类历史碰撞中,如国内战争、被斯大林接见、赫鲁晓夫改革等,还从中捞得了不少好处;与此同时,这些历史碰撞带给他亲人与朋友的却是折磨、损失,甚至还有死亡。

为什么伊斯坎德尔挑选了这样一个主人公?为什么是这样一位游手好闲,好吹牛和闲扯的奸狡之徒?难道是因为桑德罗的唯一长处,即他是所有时代所有民族中最伟大的宴会主持人,没了他就不成席?回答这个问题需要从桑德罗的性格入手。桑德罗的形象是与阿布哈兹人乃至斯拉夫人的民族形象相关的,逢酒必饮、醉必狂欢的传说是世人对于高加索少数民族和苏俄居民的刻板印象,这种苏俄人不愿也不必辩解的形象在作品中具有现实的分量——即是说,桑德罗绝非民族的败类。在该系列最闲适的一个短篇《大房子的大日子》中,刻画出了一个永恒的画面:桑德罗的兄弟和父亲满头大汗地在田间劳作,他的妹妹在照看小外甥,女人们在准备午饭,而桑德罗叔叔在和无关人等闲聊。在切格姆的世界中,有健壮的劳动者,有睿智的哲人,有笨手笨脚的失败者,有永恒的反抗者和浪漫者,有清醒寡欲的人和被抛弃的人,甚至还有自己的唐璜和卡门。但还有狡黠的人——桑德罗,以及下一代中的小田基兹。从该系列的第一部短篇《奥尔登堡斯基亲王》开始,正是这种狡黠决定了人民与政府之间的关系。只有狡猾的人才能应对悲剧的时代,只有狡猾的行为才能留存住欢乐的精气神和民族记忆。彼时的切格姆哀鸿遍野,遍布衰败和死亡:哈布克、高切鲁基死了,“切格姆的普希金专家”楚恩卡在前线阵亡,塔利在“大山一般的卑鄙和残酷行径下”③ 精神失常了,因为有希腊血统而被流放的哈尔兰波与杰斯比那在流放地失踪,浪子马拉特娶了一位“长着猫头鹰脑袋的矮胖女人”④,多灾多难的圣树也倒下了。唯有桑德罗如同生活本身一样长盛不衰:桑德罗是生活的宠儿,他明白一切历史时期中亘古不变的定理——人都要吃饭,意识形态也要吃饭。因此他始终朴实地执行着自己的盘算,他的所言所行让人看来非常讨喜且可靠。

在某种程度上,“品德高尚的”桑德罗叔叔就是诗歌和生活。这也是伊斯坎德尔从不对桑德罗做出伦理评判的原因,因为即便是他最具争议的行为也与人民的精神自救有着某种隐约的联系。即便是在最有损尊严的情况下,桑德罗叔叔也以这种有争议的方式留存了人的尊严,比如在领袖脚边蹲着跳踢腿舞,同时还保持着清醒的神志。桑德罗得以成功的原因在于他从不全心投入,而是始终保持着一种表演式的距离,总是扮演时代分配给他的角色,但从不全力以赴融入角色之中,“以冷笑面对生活的丑戏”⑤。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桑德罗的艺术功能与伊斯坎德尔早期作品中的滑头、小丑以及白痴形象的艺术功能是相吻合的。但桑德罗的功能远不止于艺术,当其他形象只是文学故事时,桑德罗叔叔这个角色的情节更加贴近历史现实,不仅自己时常陷入致命危险当中,还给自己的创造者带来一系列诸如禁止刊发作品的麻烦。

那么伊斯坎德尔的乌托邦式的乡土叙事与传统乡土叙事有何差异?其作品与苏俄乡土文学的区别在哪里?后者同样也构建的是回溯过去的,由作者童年记忆化成的乌托邦,难道说区别仅仅在于伊斯坎德尔的伊甸园不在西伯利亚或北极圈内,而是坐落在南方高加索山区?我们认为,在伊斯坎德尔和乡土主义之间还存在着一些更加现实的差别。

首先是切格姆乌托邦的内涵。切格姆居民的居住环境中最重要的一环,是基于血缘关系的被世世代代所尊重的风俗传统。破坏风俗和风俗所代表的道德规范会受到严惩,会被从切格姆流放出去,剥夺他名下的土地。从这一点上来说,切格姆与其他乡土叙事并无大异。但是,伊斯坎德尔是风俗传统的独裁者,他秉持着一种植根于高加索山区的,尤其存在于所有阿布哈兹人心中的极高的个人尊严感。马哈兹和楚恩卡这些人物角色在自己的或家族的尊严受辱时,没有丝毫犹豫便寻求复仇甚至谋杀。在切格姆的土地上,习俗的力量与个人尊严之间不存在矛盾,民族的欢庆文化在所有居民中保持了一种乌托邦式的平衡,没有社会阶层高低也没有贫富之分。全民赛马、婚宴、葬礼、聚会,所有这些活动频繁地将不同阶层的人们召集到一起,农民恭敬地同贵族聊天,却没有半点低三下四。这种欢庆的自由尤为鲜明地体现在桑德罗的形象上,他尊重习俗,然而在必要的时候也总可以将之抛到脑后。

其次,伊斯坎德尔在切格姆乌托邦与苏联历史的悲喜剧之间挖掘出了深层的有机联系——在这一层面上,伊斯坎德尔与苏俄乡土作家有着本质的区别。例如,村民们常去祭祀并寻求指引的圣树在苏联农业集体化进行到高潮的时候,开始清晰地发出集体农庄这个词语的声音。在首先听到这声音的哈布克看来,这是一场悲剧:神灵背弃了自己的人民,任他们在农业集体化中破产。然而桑德罗叔叔却凭借较高的“政治觉悟”迅速找到了一个筵席主持人的工作。又如,切格姆两位居民间的社会主义劳动竞赛转变为两个家族之间的竞争,竞赛就像是血统清洗,哪一方亲戚多哪一方就会获胜。小说中甚至还提到了在切格姆当地流传的关于列宁“好心办坏事”的传说,将高加索山贼和苏共领袖的形象联系起来。在伊斯坎德尔早期的中篇小说《夏日》中,经历了纳粹主义统治时期的德国学者说,第三帝国倒退回了简单的亲属关系时代,帝国的官僚们任人唯亲或唯同乡⑥。而在切格姆的土地上,尤其是在阿布哈兹,正是这种放眼望去皆是亲戚的人际关系系统,才使得人民从自身内部适应了苏联极权主义系统,更使之为己所用。主人公桑德罗从不放过利用亲戚关系来巩固自己的社会地位,他最经常扮演的便是调停人的角色,从中撮合两个似乎不相吻合的世界——切格姆的世界与极权统治的世界。桑德罗叔叔身上这种史诗的戏剧性同样贯穿在一系列苏共活动中,无怪乎暮年的桑德罗会成为各个主席团和各类筵席上长盛不衰的点缀。

值得一提的是,《切格姆来的桑德罗》一书还常常将两位人民的宠儿拿出来做对照:桑德罗叔叔和斯大林。这种诡异的可对比性不仅体现在人物性格上——二者同样被称为一切时代一切民族最伟大的筵席主持人,也不仅限于桑德罗叔叔胸前佩戴的斯大林勋章。二者反常的相似性最直接地体现在《桑德罗和他的宠儿》中:桑德罗在讲述自己与斯大林的会面时委婉地暗示道,如若斯大林不是忙于政务,那么他可能也会成为筵席主持人⑦。这话的深层隐喻在于,它反过来也是成立的:如果桑德罗不是忙于主持筵席的话,也可能会成为领袖。

描寫桑德罗与斯大林“历史性”会面的《伯沙撒的宴会》是书中所有情节的顶点,它艺术地解答了切格姆的宗法制传统与极权统治的独断专行之间奇怪相似性的来源——即权利的神圣化。例如,某位官员不仅占用了时任阿布哈兹第一书记拉科巴的小汽车回乡,还在筵席上暗示车子和位子将来都会是他的⑧。惩罚迅速降临,三个邻村来的既非拉科巴亲戚又非同姓的人将官员在院子里痛殴一顿。伊斯坎德尔在随后的叙述中为这个片段赋予了明显的神秘色彩:第一,无人离席,三个非亲非故的人无从得知官员在酒桌上粗鄙的暗示;第二,这些粗鄙的暗示被认为不仅是对拉科巴的侮辱,还是对他同族(亲属关系)的侮辱;第三,文本片段以“亵渎且以谎言亵渎”这一具有宗教意味的评价概括了整个事件。于是乎,传统的信仰体系得以保存,但却向当权者的方向攀附过去,后者及其手中的权利也相应地获得了圣化的地位。例如,当桑德罗叔叔着急去面见斯大林而将生病的女儿留在家中时,他说:“我向拉科巴发誓,爱女一定会好起来!不是谁都可以以拉科巴的名义起誓的。”⑨ 最重要的是,桑德罗毫无根据的预言应验了,第二天早晨女儿的病情便得以好转,以上级领导的名义起誓确实带来了神奇的效果。此后,领袖对桑德罗的称赞便被朋友们称为上天的赐福,他从斯大林的酒桌上带回来并分发给乡邻的糖果和饼干更是被称为圣餐。

《伯沙撒的宴会》中的宴会是一种黑色幽默,真实的宴会中人们拥有自由赴约的权利,在此处则变为了强迫。然而伊斯坎德尔笔下想要展示的不仅仅是民族传统的歪曲,而且是本该欢乐喜庆的仪式直接走向了自己的对立面。怪诞的情节,以及活人向机械的转变是这种转换的明显标志:受邀的西格鲁吉亚区委书记眉毛凝固在高高抬起的状态;站在斯大林面前的乐团指挥僵硬得像大理石雕像;桑德罗也不自觉地将头藏在帽子下,蹲着跳踢腿舞,所有人都戴上了各式各样的面具。俄罗斯宴会的传统本该是释放自我的狂欢,让所有人的自尊都处在同一水平线,但斯大林的化妆宴会却运用同样的仪式来贬低个人尊严。领袖的行为举止就像一位娴熟的司仪,掌控着集体的情绪,巧妙地贬低所有人的自尊。与此同时他也不断变换自己的面具,时而是轻佻的讲笑话的人,时而是拉科巴最好的朋友,时而是风俗鉴赏家,时而是分发礼物的乡里族长。如果说其他赴宴者的面具越戴越紧的话,那么斯大林的面孔则在各类面具下愈发清晰地显露出来。起初这张脸十分警觉地询问桑德罗他们是否在哪里见过;而后这张脸再次凸显出来,建议贝利亚不要直接惩罚那些聒噪的布尔什维克老顽固,而是找他们兄弟的麻烦来使前者闭嘴;最后他还承认了自己抢劫和谋杀的行为,不仅迫害了自己的同案犯,还打算杀害无辜的证人。这才是他原本的面孔,但只有桑德罗认清了这张脸,因为他是一位伟大宴会主持人,拥有不逊于斯大林的操纵宴会气氛的技巧,不逊于领袖的变换面具的能力。桑德罗是宴会上唯一的一位明眼人,看破了斯大林暗地里报复与会贵宾的小把戏,甚至还为这些小动作而不齿。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桑德罗与斯大林是棋逢对手,因此桑德罗才能够保住自己的性命、清醒的头脑乃至个人尊严。《伯沙撒的宴会》一篇尤为明显地表现出,苏俄极权制度是建立在民族传统之上的,只不过改变了其定位——不允许拥有个人尊严,而要对权利奉若神明。这一篇同时也解释了为什么保护民族传统的担子会落在桑德罗身上。

在世界文学范围内,娴熟地切换面具从来都是滑头角色的主要特征。正因为桑德罗叔叔具有这个特质,在狂欢筵席被强行转变为假面宴会的过程中,他才得以保全自身。体制所提倡的面具没有摧毁他原来的面貌,因为形形色色的面具游戏本来就是他的拿手好戏。其他人眼中的悲剧在桑德罗看来不过是一场不散的筵席,不落幕的演戏,而且多亏了这些他才能拯救自己以及养育了他的民族精神。这些听起来似乎是顺从主义的说教,但伊斯坎德尔倾向于认为桑德罗的狡黠是人民对他的要求,是必须无条件执行的英雄主义行为,虽说作家也明白桑德罗并无其他选择。而书中的抒情主人公形象,也就是作者本身的人格,在实际生活中却拒绝走上桑德罗的道路:伊斯坎德尔多次拒绝了苏俄政府提供给他的职位,专心从事写作,或许是对权利没有信心,也可能是认清了自己不能够像桑德罗那样圆滑屈伸。桑德罗对暴政的胜利是独一无二的,就像文学作品一样不可复制。伊斯坎德尔笔下关于桑德罗的诸多故事,是作家本人反对苏俄极权统治的狂欢,用以对抗假面宴会的狡黠,也是他参与国家生活的方式。

哲学寓言故事《兔子与蟒蛇》的创作时间与长篇小说《切格姆来的桑德罗》是平行的。在这篇作品中,伊斯坎德尔对于人民和人民的顺从主义采取了更为苛刻的态度。人民摆脱暴政后是否就获得了自由?这是该哲学寓言故事的中心问题。然而这个问题似乎并不适合滞涨时期的苏联社会文化氛围。一方面,伊斯坎德尔经历了整个痛苦的经济滞涨时期,虽说极权制度相较于斯大林时代显著地减弱,对于古拉格集中营的恐惧也消失了,但因为人民心甘情愿的顺从,极权制度的心理基础反而得以加强。另一方面,《兔子与蟒蛇》出版于1988年,恰逢社会主义阵营动荡、苏联全社会大讨论的语境,人们争论俄罗斯的未来以及政治改革的路线问题。虽然将社会政治生活比作动物的生活会让人想起奥威尔的代表作《动物庄园》,但伊斯坎德尔的《兔子与蟒蛇》以自己独有的方式重新构建了魔幻故事的图景。这幅图画的开始展示了一个家庭支离破碎的场景,继母的奸诈,父亲的病痛,女孩的追寻,还有被拐跑的男孩。而后主人公多次体验死亡(象征性地再現当时自杀现象多发的社会情况),在多次漫游死亡的国度之后主人公找到了重塑家庭和谐的方法——婚礼,同时也隐喻社会秩序和世界秩序重归平静。伊斯坎德尔故事中的兔子与蟒蛇看似彼此尖锐对立,然而作家文本中的所有逻辑线索却都指明,只有加害者与受害者共存才能组成团圆的家庭:受害者需要加害者,没有加害者施加的恐惧受害者无法独自苟活下去⑩。然而一只沉思的兔子发现加害者的催眠力量来源于受害者的恐惧,这一发现彻底破坏了家庭和睦,并使得所有的兔子和蟒蛇都进入了濒死状态:蟒蛇饿得奄奄一息,因为发现一切兔子不再屈服于它的催眠力量。兔王察觉出这个大发现的危险性,将思考的兔子献给了蟒蛇,而牺牲品在看清同族的背叛行径后自杀了,想借此让所有兔子认清兔王的居心险恶。但一切都是徒劳,兔王因为兔子们的顺从而继续掌权,而秩序却一天天分崩离析,兔子们开始酗酒、偷盗,最重要的是它们失去了最高信仰——某朵从秘密菜园里探出的油菜花。兔王知道只有在希望(油菜花)和恐惧(蟒蛇)的共同作用下才能正常地操纵兔子们的生活,这二者同时消失带来的不是自由,而是无政府主义和混乱。故事的大结局中,这个公共危机得以解决。蟒蛇因为没有正确“加工”兔子而被流放至沙漠,出卖沉思兔子的机灵兔子也被流放到此处,前者在绞杀后者时感受到了一股绝望的冰冷爱意。如此兔群与蛇群 “和睦的家庭”得以重圆。被流放的蟒蛇因为其天才的发现成为了蛇群的统治者,兔群也重塑秩序并稳固了统治。除此以外,其他王国也开始怀念起原先的催眠式的家庭秩序。

但在濒死状态下究竟得来了哪些价值?“家庭和睦”因何得以重建?答案是背叛的能力(机灵兔子、兔王),不负责任的态度(在困难时期不做任何决定便是最好的决定),以及谋杀的本事(被流放后又成为蛇王的蟒蛇)。所有这些所谓的价值在历史面前都是反价值。相应的,伊斯坎德尔笔下的童话故事也成为反童话,它展示出的是作家心中对于民族价值体系的最深沉的绝望。

伊斯坎德尔创作风格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在文本中始终表露出一种狡黠的模棱两可,仿佛是从桑德罗处传染来的。他最常用的便是故意的语带双关,在一个句子中甚至是一个词中构建两种对立涵义结合在一起的喜剧效果。比如,“如果他参加了国内战争的话,他可能已被打死了,不仅如此,甚至他没有参加的话,也可能已经被打死了”,“监狱好客的四壁”,“愚蠢,但上面喜欢”{11},等等。这种创作风格一面在模仿大义凛然的客观性,一面又在讽刺挖苦它。伊斯坎德尔的写作风格顽强且朴素地展示了一种怪诞的、生活中随处可见的滑稽。用生活将势不两立的事物轻巧而娴熟地粘合在一起,这种不协调性贯穿了这一系列小说的许多情节。比如经常提及的恩度人,他们是一个恶毒的民族,悄无声息地在阿布哈兹扎根发芽并为非作歹。事实上这个民族是伊斯坎德尔杜撰出来的,是作家在讽刺各类社会灾难源头的流行说法——即将一切罪恶推到所谓的“异己分子”身上:共产主义者、犹太共济会分子、帝国主义者、民主派等等,将国家民族衰落的责任推卸到外人甚至是国内一小部分人身上。有时,伊斯坎德尔和他笔下的主人公会非常严肃地讨论被恩度人操控的问题,赋予这个概念以道德评判的意味:卡齐姆认为普天下只有他一个人不是恩度人,其他人全是恩度人,但又不能确定,因为他不能找其他人去问,而其他恩度人也不会对他说实话。{12}

伊斯坎德尔用矛盾的双重性塑造了切格姆这个小地方的场景,并以此比喻民族生活。切格姆的生活始终安宁闲适,这种理想化的生活来源于主人公的童年回忆,怀念切格姆的和谐,怀念简单和自然。伊斯坎德尔笔下的切格姆并不是真实世界中养育他的切格姆村,它是一个臆想出来的概念,一个追溯过去回忆的乌托邦,这个名称的俄语发音甚至与伊甸园押韵。然而,切格姆所包含的绝不仅仅是乌托邦,它作为乌托邦更将乡愁、梦想与过往的美好留存下来。与此同时,我们还可以发现,恩度人与伊甸园也是押韵的,只不过恩度是讽刺式的反乌托邦,恩度人也只能是反伊甸居民。

除却高加索山脉的气息,伊斯坎德尔所有作品中都充盈着欢快、睿智和作家目光独到的哲理见解,无论是《兔子与蟒蛇》之类的讽刺性作品,或者《大性欲的小巨人》之类的幽默小说,还是《在乡间别墅》中“讨论俄罗斯的出路在哪里”{13} 之类的纯谈话作品都无一例外。最压抑的主题中,最恐怖的时刻也少不了几句诙谐的画外音;最狂欢的喧闹,最酩酊的状态中,都会出现云破天开的至理名言。伊斯坎德尔作品的价值在于,他展示给世人的作品以及这类作品中的欢乐与睿智,是世界文学中前所未见的,它的起源并不是亚里士多德、柏拉图或者马克思,而是高加索民族和高加索土地,来源于二者孕育的传统、信仰,以及这种传统、信仰与历史本身的碰撞。

伊斯坎德尔与索尔仁尼琴、阿列克谢耶维奇等“异见作家”存在着本质上的不同。他不参与政治,他的作品不摇旗呐喊,不宣扬说教,只以涓涓细流的方式向世人展示高加索山脈的高山草甸、高山的风与野果、阿布哈兹人的樱桃酒与山羊、被拉到山隘那边上战场的赛马、集体农庄简单贫瘠的欢乐、狡黠但世人皆醉他独醒的桑德罗,以及隐藏在这一切之后的对于传统和信仰的尊重,以及对人民和生活深沉的爱。

注释:

① 伊斯坎德尔:《北方的金合欢》,文吉译,《芳草》2017年第1期。

②⑩ Искандер Ф. А. Кролики и удавы, Созвездие Козлотура, Детство Чика. Москва: Изд-во Эксмо, 2016, стр. 122, 12.

③④⑤⑦{11}{12} Искандер Ф. А. Сандро из Чегема, 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 Изд-во Азбука, 2014, стр. 631, 980, 30, 342, 11, 753.

⑥Искандер Ф. А. Мал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 Изд-во Азбука, 2014, стр. 56.

⑧⑨ Искандер Ф. А. Пиры Валтасара, 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 Изд-во Азбука, 2014, стр. 16, 41.

{13} 伊斯坎德尔:《在乡间别墅》,文吉译,《芳草》2016年第6期。

作者简介:刘早,武汉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博士研究生,湖北武汉,430072。

(责任编辑 刘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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