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才德观对于清末民初闺秀诗评的渗透

2017-06-30 08:39周少华
江汉论坛 2017年6期
关键词:清末民初

摘要:女性的才德问题是清末民初闺秀诗评关注的热点。前期的闺秀诗评普遍重妇德而不废才艺,但才德之间已开始出现裂缝,部分调和派闺秀诗评者表现出矛盾或游移的态度。在开明人士的推进下,受外部因素影响,后期的闺秀诗评已开始接受女子才艺为主的思想,这历经了艰难的过程,部分闺秀诗评者甚至以才为本。

关键词:清末民初;才德观;闺秀诗评

项目编号: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清末民初文学批评转型研究”(15BZW029)

中图分类号:I20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7)06-0074-06

批评的人格化一直是中国传统批评的显著特征,在闺秀诗评中表现得尤其鲜明,女性的才德观成为闺秀诗评汇聚的焦点。明中后期的闺秀诗评还注重女子才艺,清初的闺秀诗评承继其绪,宣讲节烈,但不废才艺,反映了异族统治下遗民的复杂心态。清乾嘉时期,江浙地区闺秀诗评相当活跃,以才艺为主,辅以妇德,道咸后闺秀诗评则多宣讲节烈,辅以才艺,甚至部分闺秀虽文字不传但以德或行立言。清末民初,闺秀诗评逐渐才德分离,以才艺为主。但是,这个分离经历了艰难复杂的过程,前期呈现出才德的离心性,后期因受外部因素的影响开始分离,其深层原因与社会的创变有关。才德偏重差异,引起闺秀诗评质野的变化,最终导致清末民初闺秀诗评的转型。

一、前期闺秀诗评:传统才德观的偏离

本文以1898年为界,将1840至1898年间的闺秀诗评称为前期闺秀诗评,1899至1920年代中期的闺秀诗评称为后期闺秀诗评。据蒋寅《清诗话考》记载,清代的闺秀诗话共有30多种,其中有13种只见著录,不见原著,现将前期闺秀诗评中能见原著且具有代表性的诗评著作列表如下:

如上表所示,早期各派闺秀诗评在女子才德问题上,均主张德才兼备。究其深层原因,批评家对女子才艺的肯定,与当时的学术有着紧密的联系。清季理学和经学交替控制着思想界,理学注重德,经学偏向礼,相较于理学的道学气,经学对人的规范相对宽松,经学家多重视女子的才艺,理学家多看重女子的道德,在末世的衰变中,经学与理学也开始相互融合。清代后期经学家阮元受时政的影响,不自觉地带有理学的倾向,同时代的梁章钜自小受理学传统的熏陶,后来走出闽川后受经学的影响颇深,当时多数士子虽主女子道德,但不废女子才艺。这种思想自然也反映到前期的闺秀诗评中,女子之才被女子之德所笼罩,道德律例在封建社会的各朝各代都是悬挂在女性上空寒光凛凛的利剑,只是各个时代因语境的不同而有所差异。但清中后期女性自主的意识已开始形成,她们有了自主言说的强烈愿望,联社吟诗,身处边缘却能另辟精神的乐土,才德的离心性已露出端倪。所谓才德的离心性,主要是指主体的才艺与道德倾向之间存在着不协调的状况。具体在闺秀诗评中,女性的“才”实际上包含着多方面,不仅是诗词写作的才能,还有书画方面的才艺,甚至还有算学方面的才学。但是,在封闭的社会中,女子固然要接受教育,关键是接受怎样的教育才是符合女德的。在清末民初闺秀诗评中,女子的才与德并非总是统一的,会随着世变逐渐显现出分离的倾向。前期的闺秀诗评普遍重妇德而不废才艺,但才德之间已开始出现裂缝,大部分诗评者在重德的前提下力主女子才艺,部分调和派闺秀诗评者表现出矛盾或游移的态度。

学者梁章钜的《闽川闺秀诗话》是前期闺秀诗评的代表,本文现将《闽川闺秀诗话》记载女子才德的具体情况列表如下:

根据上表所示,梁章钜的《闽川闺秀诗话》共收录103位闺秀(卷一和卷二所载闺秀“林琼玉”重复,现归入卷一),才德兼备的闺秀有26位,占总人数的比例为25%,纯以才艺显的闺秀有77位,占总人数的75%,可见清末学者梁章钜对于女子的才艺极为重视,但不废女德。

就目前的文献来看,“断裂”派闺秀诗评者首先提出女子才德之争的问题。清末淮山棣华园主人在《闺秀诗评》中引出女子的“才德之争”:

世称女子不宜有才,似也。然无才者尽贤

淑耶?衡州王仲景孝廉云:“女子以色胜才,

则可有可无耳。至于贤不贤,何系乎此?”石

生则云:“长于才者必有情,深于情者必有德,

似才不可少矣”①

棣华园主人虽然没有表态,但是他提出了一个极富争议的问题。清道咸之后,对于女子才德问题,保守派闺秀诗评者多持以德为主,辅以才艺学问。丁芸的《闽川闺秀诗话续编》多录节烈之作,并且有意识地将节妇烈女的绝命诗聚集于一处来点评,有的甚至只录其诗题,未见全诗,也有仅纪人纪言的,对于节操的坚守有抽象化的迹象。

对于女子的才德问题,调和派闺秀诗评者持论较为圆融,但也开始出现悖论。这一时期调和派闺秀诗评者沈善宝的《名媛诗话》就是一个较为突出的案例。《名媛诗话》记录了众多一门风雅的世家名媛,例如阳湖张家、庐陵柴家、湘潭郭家,也记录了闺秀吟诗结社的活动,例如,清中期的清溪诗社、清中后期的秋红吟社,还有不少名士俊彦家族中女眷的诗作,例如吴兰雪的妻女(妻蒋锦秋和次女吴小茶)、张船山的妻和妹(妻林佩环和妹张淑征)、蒋士铨之母钱守箴和龚自珍之母段钏等。我们从中可见清季闺秀热衷于诗歌创作的盛景。除此之外,沈善宝还在《名媛诗话》中著录了许多闺秀诗选和诗评著作,家刻的诗集或合集较多(如《碧城女弟子合刻》)。但多是大门富户为之,沈详加记录,为我们保存了许多历史文献,例如:汪讠刃庵的《闺秀撷芳集》(由其侧室两珠校对)、黄月辉和归素英编的《名闺诗选》、毛西河的《浙江闺秀诗》、王玉映的《名媛诗纬》、方仲贤和方孟式编的《古今宫闺诗史》(分正邪二集。方氏姊妹俱早寡,年八十余还往来商量文学)、恽珍浦编《国朝闺秀正始集》、李月樵和曾静香编的《国朝闺秀集》、汪端编《明诗初集》《明诗续集》、杨蕊渊辑《闺秀古今诗话》等,另有《国朝闺秀百家诗抄》、《十三名媛诗抄》,著者待考。

当时不仅名人热衷选闺秀诗,而且闺秀自身也开始有了自立自为意识,她们三五成群地合刻诗集,相互作序题词。在《名媛诗话》中,沈善宝所选的诗多为闺中唱酬之作,诸多闺秀以单句传世,也有以全首诗词为人所称颂的。沈善宝在诗学上秉持性灵说,肯定女子才艺,偏重风人之诗,她对于诗言志的理解,偏向诗与詩人性情的关系,而非风教之旨,“诗言志,读其诗可识其人之性情”,因此,沈善宝所选的诗作自然清新,情感真挚。随园女弟子的诗作也多清丽自然,但沈录之很少,对于随园女弟子的合集及集会活动也鲜有提起,只是略略点评了其代表性的女诗人(孙碧梧、吴珊珊、席佩兰、金纤纤、张玉珍、戴兰英),首写孙云凤,并推崇她为“随园弟子之翘楚”,其余闺秀则只字未提,对于袁派闺秀诗群没有作为整体加以评述。与此相反,沈善宝对于陈文述周围的女诗人多有赞赏(吴藻、张襄、陈的女眷文静玉、管湘玉和汪端等),尤其对于汪端论诗甚为钦佩,沈善宝还邀请陈文述为之作序。袁陈二人同为提携奖励闺秀的开明士子,沈善宝为何要厚此薄彼呢?显在的原因在于,沈是陈碧城的女弟子,沈对于陈派更为熟悉,通过闺中好友许云林的关系,她结识了当时陈及其周围的诸多闺秀,对陈派闺秀诗群详述也在情理之中;究其深层的原因,当时士林对于随园的孟浪轻诞多有微词,沈善宝特意避嫌之,故略录而已。据《随园诗话》记载,随园老人和他的女弟子曾在西湖举行三次雅集,盛况空前。嘉庆元年,他编写《随园女弟子诗》刊行,6卷本,选录了28名女弟子的诗作,多巧心慧质,自然天成。这些均遭到当时理学家的非议。沈善宝所处的嘉道年间多强调以德治国,重视妇德,奖彰节烈,沈不免受时代的局限,在其《名媛诗话》中多录节烈之事,甚至有些闺秀纯粹以德显而诗作不传,并在书中附录了曹大家的《女诫》和汪雅安的《闺训》。作为女性诗评者,尤其是作为处于男权占主导的封建专制社会中的女性批评者,因外在的因素,沈善宝在具体的批评实践中并没有将自己的诗学观贯穿始终,诗话中的矛盾则显露出她有偏离传统女性才德观的潜在倾向。

与沈善宝相反,调和派闺秀诗评的男性批评者梁章钜本秉持程朱理学,后逐渐接受经学的熏陶,开始融合二者,故而对于女子的才德表现出圆融的态度,而非像沈善宝那般犹豫矛盾,其《闽川闺秀诗话》既彰节烈,又赏才艺,但对于前者在钦佩同时也开始有所游移,如劝止亡友之妻激烈的节烈行为。梁章钜是当时比较开明的士人,对于女子吟诗持中性立场,并偏向激赏态度,如钦佩堂妹梁韵书的诗才并让她为他所著的《闽川闺秀诗话》作序,善意地揶揄儿媳杨渼皋逞才吟诗结交诗友之行,可见其女性的才德观甚为开通,女才与女德并重,有偏向女子才艺的倾向。

当然沈梁二人在诗话中所呈现出的差异,也表明了在男权占主导的封建专制社会中男女诗评者的不同的应对机制。女性诗评者小心谨慎,大多收敛个性,在附和主流话语中传一己之声音,故而那尚未说出的才是真正所要表达的,有时不得不曲折地潜隐在其字里行间中,在理学的安全盔甲下跳跃的是书写性灵的魂灵,在退守边缘中有着超脱的淡然,但在这份淡然里又暗含着不甘和抗争。与之相反,男性诗评者则在保持男性诗文正统的主宰地位的前提下,对于闺秀诗作给予品评,以显示诗教风雅的门风,不无某种优越感的夸耀之嫌。

二、后期闺秀诗评:才与德逐渐分离

1899至1920年代中期的闺秀诗评,我们将之称为后期闺秀诗评,形式多样,不仅有诗话、论诗诗,也有较为严谨的学术专著,不仅有家刻本和坊刻本,也有知名书局排印本,现将能见原著且具有代表性的后期闺秀诗评的著作列表如下:

如上表所示,后期的闺秀诗评已开始接受女子才艺为主的思想,部分闺秀诗评者甚至以才为本。我们以南社社员金燕的《香奁诗话》为例,将其所载女子才德情况统计如下:

由上表所示,南社社员金燕的《香奁诗话》共记载闺秀61人,所载有才之女(纯粹以才学或才艺显)共有55人,占总人数的90%,诗话中所载才德兼备(既录其诗作,又赞其美德)有3人,占总人数的5%,诗话中所载无德无才之女有3人,占总人数的5%,可见金燕这位南社社员在其诗话中更重女子才艺,女才与女德开始分离。

在后期的闺秀诗评中,女才与女德呈现出逐渐分离的倾向,在当时保守势力仍占主导的社会中,这一分离无疑是相当艰难的。清末民初整个社会环境中保守势力占据主导地位。当时的妇女杂志激进与保守兼容并包,多刊宣扬节烈之文,挽女教之衰退。庞树柏的《清代女记》以宫闱第一、节烈第二来分类撰写,每一位闺秀后附“记者曰”式的评语,宣扬志节,表彰节烈。陈左明瑛的《孝感朱烈女》,著文的目的即在于“足以发潜德之幽光且足以风励薄俗”②,陈氏借朱烈女殉夫自尽之事对于当时女界的新潮之风颇有微词,“近日顽陋士夫,谈及我女学界多有不满意之语气,其意以为今之女学生皆采取西方新学说,蔑视中国旧礼教旧道德若土芥者,嗟乎,我烈女朱友云女士宁非女校中人耶,何以大节凛然若是,其烈耶,呜呼荣也,亦非我孝感一邑之光荣也,亦非我全国女学界之光荣也,是我中华古国对于世界之光荣也。幸记者有以表彰之,呜呼”③。萧蜕的《庞景贞女士小传》赞孀妇庞女士虽接受新式教育但不忘传统,开篇大发议论,“世变日亟,典维欲绝,袭域外之粗迹而搰其本根,举凡道俗成化之具,决旧藩而更之,然其所谓教育者,将似学而非学,所谓材者,亦似人而非人,而女子之奇袤谲觚,尤有甚者焉……吾观今之教育而深滋懼焉,及观景贞之行而悟人材不与世推移,必藉国学为干,然非朖识孤怀,远欲崇德,恶能毅然不惑,确然特操有至是者。”庞氏苦学为文,认为“中国科学不如西邻,而礼教过之,深嫉近世女界鲁莽浮浪之弊,谓女子平等之权利在人人有常识,人人能自立,贵具普通知识,非空言参政可得也。犹寄语同学姊妹努力向学,无染时习”④。潘毅远在《黄烈妇传》中借烈妇之行对于时世大发感叹,“近世自由之说,腾于闺阁,甚有以节烈事乖违人道,烈妇能以一死振末俗,卓卓奇行,有足为儒林道者”⑤。慧生的《妇女道德之维持论》论证严密,见解深刻,“学可以新,要以道德为归,方有利于家国,始足以发扬女界之精神。古之妇女,其学以礼为本,而以言辞工艺为辅。哲人垂教,殆有深心,今也欲反其道而行,妇女之学转尚言辞工艺而薄礼防,故道德日堕而为世所诟病”⑥。上述文章反映了当时保守势力反感于西学东渐,立足传统文化筑起新的万里长城,竭力以女德挽救颓变的世风的努力。

不同于保守派思想的封闭,当时各派开明人士针对妇女解放问题展开激烈的探讨。胡适与刘伯明在安庆的演讲均以《女子问题》为题,胡适否定旧的女教,而刘伯明维护传统女教。胡适在演讲中主张女子走出家门发展自己的才能,破除良妻贤母主义,“如果不打破这种学说,只是养成良妻贤母,实在不行,我们要使女子发展天才,决不能叫她永远须在家里头。”⑦ 胡适在讲演中将道德中性化,强调的是公德而非私德,所以女性要有“先驱者的责任”,“一人如此,可以波及全体的”;对于女子的贞操,也不是教条化地加以强化,而是认为“贞操是因男女间情感浓厚,不愿意再及第三者身上。依新道德讲,男女都应该讲贞操”⑧。刘伯明的讲演则坚持良妻贤母主义,赞赏女性的“慈爱”。二人持论一偏激一温和,可以看到新旧两派在女性观上的差异,但这种差异并非完全对立,还是存在一致之处,均是以人文精神来关照女子问题。宛扬在《男子方面的妇女解放》一文中说:“在家长专制的家族制度下面,妇人和小儿,不啻是家长的私有物和奴隶,有服从他,侍奉他的义务,所以他们不许发挥他个性的自由,贡献社会的文化,享受文明的结果。”⑨ 将女性解放的障碍归结到私有制下的家族制,认识到女子的解放更需要男性的大力理解和支持。后期闺秀诗评中女子的才与德开始分离,正是与当时这些开明人士冲破礼教的藩篱竭力提倡女性解放思想有关。

对于这一时期闺秀诗评中女子才与德的分离,时人对西方女性观的译介也起到了推波助澜之功,这恰恰是保守派所深恶痛绝的。根据Patrick Geddes 和J. Arthur Thomson兩位教授合著的《两性论》,佩章译出论文《两性间的道德关系》,主张既富道德又具有人性的两性关系,认为“两性应有相同的道德标准。男人应该和女子一般地自制性欲,尽守贞操。从生理学上的研究,已经证明这种办法对于生理毫无碍处”,并提出新伦理,即“使教育上不隔男女而施教育”。西方女性解放思想的引入,无疑加速了女子德与才的分离。除此之外,对于西方文艺的译介,尤其是对当时擅长文艺的西洋女子的推崇,更是让国人大开眼界。当时高君珊女士译介了《泰西列女传》,列举了 “用全付精神,竭其一生脑力以成此书”的作家斯土活女士(斯托夫人)、“不以荣辱而易其素,昕夕勤学”的天文学家密且儿女士、“视美术为余之世界为余之性命”的画家蓬乃儿女士、“倜傥不羁,襟怀坦坦”的作家及克逊女士等,视野开阔,识解高超,虽然未完全脱离注重身世为人的套路,但已将西方女性文艺的景观介绍给国人。半禅的《美国近世女文学家小史》介绍了白南铁、华敦、狄兰、恩叟敦四位女作家,在开篇盛赞美国女性文学,“文学上之能力,男女初无二致,故男女在文学界,可处平等地位……美国女权,自昔称强,故女子文学,尤为卓绝。如施吐活夫人之黑奴吁天录,其势力且能制造南北战争之历史。十九世纪以还,妇女以文才称者,项背相望,其造诣之深远,著述之宏富,且过须眉而上之,可谓盛矣。爰撮其近世一般女文学家之言行,著于篇,资吾华闺秀之观感焉”⑩。介绍西方文艺女杰的译文将女子的才艺居于至高无上的地位,对当时的国人影响颇深。

清末民初开明人士锐意革新,正是在他们的持续不断的奋进中,女性的才德观在这一时期的女性诗评中开始有所改观。虽然这些只是影响后期闺秀诗评的外部因素,却是关键性的因素。我们除从外部因素考察后期闺秀诗评外,也需要从内部加以甄别。在后期闺秀诗评中,男女批评者对于女子才德的态度存在着微妙的差异,女性批评者皆主张才德兼备,男性批评者意见不甚统一。

清末陈芸的《小黛轩论诗诗》是保守派闺秀诗评的代表性著作,也是继沈善宝的《名媛诗话》之后闺秀评闺秀诗的专著,由陈氏姐妹及其母薛绍徽合力完成,陈芸作论诗诗,陈荭为之作注,薛绍徽校点。《小黛轩论诗诗》的著述本旨主要为了挽女德之衰(这也是陈著中唯一的议论,却是题眼),故而注解中多有诸如“殉难”、“守贞”、“孝亲”、“苦节”之类评断,但也不废女子才艺。陈著以德为本,才艺为辅,陈氏姐妹作闺秀诗评并非完全自觉的写作行为,实际上乃其母薛绍徽的遗愿。“嗣而家慈顾而喜曰:‘吾将扶病而起,修《女文苑》一书,既以尔所述者为目,选列诸家名作,并附以尔之所谓无可附丽者,庶免挂一漏万,顾此失彼,致付诸荒烟蔓草湮没也”{11}。陈荭的陈述则更为明了, “荭思先慈尝言,‘自闻清迄今,闺秀之诗文词可录者约三千余家,今姊此书所录二百二十一首,所括共千余家,意所遗必多,倘他日如有所得,当作续篇,补姊未完之绪,或演為《女文苑》,以成先慈之志,庶几上慰母、姊在天之灵于万一也”{12}。可见,《小黛轩论诗诗》的批评旨趣来自陈芸之母薛绍徽,薛的遗愿是要修《女文苑》,《小黛轩论诗诗》仅是其系统写作过程中的一部分。薛绍徽是清末女学士和翻译家,曾积极参与维新派在上海办女校和女报等活动,属于当时女界较为开明的人士。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她曾与丈夫陈寿彭合译法国作家凡尔纳的科幻小说《八十日环游记》,可见她当时也受到西方文艺的影响(夫家陈寿彭与陈季同弟兄俩曾游学或出使东西洋诸国)。清末女界历来多为《列女传》作注,有着明显的列女情结,先后就有王照园的《列女传补注》、梁端的《列女传校注》和萧道管的《列女传集注》三种专著,为世所重。受其母薛绍徽影响,陈氏姊妹的《小黛轩论诗诗》最终旨意乃是修《女文苑》,可见已开始偏离了重德的主流话语。

另外,《小黛轩论诗诗》是闺秀以文艺与学术兼顾的形式进行闺秀诗评的开创型的批评专著。清末保守派闺秀诗评具有先紧后松的特点,前期学理性强,后期由雅入俗,别开生面,陈芸的《小黛轩论诗诗》以批评体例取胜,开拓了闺秀诗评的新局面,同时也展现了后期女性闺秀诗评者的才学(更确切地说是德艺双馨,因陈芸本身就以孝亲著称)。众所周知,最先采用论诗诗这种批评形式的是杜甫,其《论诗绝句》广为流传,元遗山发展了论诗诗的批评形式,女子仿效男子也开始做论诗诗,但都是断章短制。就目前的资料来看,陈芸是最早真正专力去写关于闺秀诗作的论诗诗并结集出版的女性诗评者,故而在闺秀诗评的形式上其开创之功不可磨灭。《小黛轩论诗诗》分为上下两卷,以七言绝句的形式总共写了 220首论诗诗(上卷为100首,下卷为120首)。虽名为论诗诗,实际上“其间大半意在传人传集,有清一代文献十罗八九”,将闺秀加以归类再联系其生平及诗作加以串联,再嵌入诗句,间有评判,真正对于诗艺的点评着墨不多,这一缺憾在注解中加以有限的弥补,注解中录有个别诗句,尤其是论诗诗中所涉及的诗句,间或有评论点缀。在《小黛轩论诗诗》中,论诗诗与注是双生花并妍开,相得益彰。

民初调和派闺秀诗评者施淑仪(女),倾十年之功撰写《清代闺秀诗人征略》,开始以闺秀的才为本,辅之以德。施著共十卷(在易顺鼎的序中言为八卷,可能成书初稿为八卷,后增补修改扩充至十卷),补遗一卷,书末附有四角号码人名索引。施著收录了自顺治到光绪的1600多名闺秀(明末的闺秀存活到清初也会有录入),大致按时代先后顺序排列。虽然采用征略的形式,但是她的纯文学史观开始形成,正如她在凡例中所言:“是编偏重文艺,凡诗文词赋书画考证之属有一艺专长足当闺秀之目者皆录之。”{13} “恽氏正始集以黄忠端祁忠敏殉节前朝不录蔡商两夫人诗,不知著述乃个人之事,与夫无与,两夫人能以文学美术传世,不为两公忠节所掩,正女界绝大光荣,且恽氏采黄梨洲母姚淑人诗,梨洲之父终端公尊素殉阉难前于漳浦山阴二十年,淑人年辈也远在蔡商之前,于体例亦未为画一。恽氏当日未明男女平权之理,以为妇人从夫自不当选,今既认女子亦具独立人格,故仍从甄录。”{14} 肯定女性的独立地位,为女子才艺立传,但也不废妇德。清末,施淑仪曾任崇明尚志女校校长,以诗才著称,也属当时女界开明人士,从她的具体批评实践看,施著已将力主女子才艺的批评旨趣落实到批评实践中,这是在《小黛轩论诗诗》的基础上大大推进了一步。

对于女子的才德问题,各派男性的闺秀诗评者不甚统一,但也呈现出较为开阔的视野。王蕴章的《燃脂余韵》的收录原则甚严,“惟节烈之作,广为甄采,匪云有裨阴教,庶几少挽颓风”{15},其女性的才德观甚为保守,重女子之德甚于女子之才,但对于有些不甚科学的愚忠之举诸如割肉疗亲予以质疑。瘦鹃的《闺秀丛话》更是以人为主,多纪人纪事,高扬女教,认为忠孝节烈足称吾国女界之光,并且也收录了不少品格高尚的西方女性入诗话。保守派的男性诗评者论及闺秀诗作表现出以德为本,以才为辅的立场。与男性的保守派闺秀诗评不同,男性的调和派闺秀诗评普遍以才为先,成就颇为显著。部分诗评者开始为整体的妇女诗词作史(重女才),而非单纯地为列女作传或以正邪之分来为闺秀诗词作史(重女德),也非大多数的男性所著闺秀诗话仅为风雅的点缀(不离异性的窥视和玩赏的嫌疑),以新旧结合的学术专著体例,力图提升整体妇女诗词的历史地位。民初谢无量的《中国妇女文学史》可看作中国妇女诗歌通史专著(以诗词为尊),品评女性诗歌(上至宫廷闺秀诗词,下至平民闺秀诗词甚至娼妓诗词),并引录女性诗评,如李易安的词论、方维仪的《宫闱诗史》和梁小玉的《女史》等,李易安的词论用专章评介之。谢在此书中还考证了“五言诗源于妇女”的观点,多方举证加以证实(但简化了考证的程序,并没有连篇累牍地大动干戈)。梁乙真的《清代妇女文学史》承袭谢无量的《中国妇女文学史》,同样以诗词为尊,谢著只写到明末,而梁著接续之,可看作断代的女性诗歌史专著,只是在体例上更为完善,开始采用新式标点,前有序言三篇,书末附“清末妇女著作字表”和“本书人名索隐表”(以笔画为序),“清末妇女著作字表”甚为详备,参考书目繁多(清代的诗词话、诗集、序跋、随笔、传记和地方文献),章节的设置甚为合理,学术专著的体制渐成。梁选诗的原则是“去凡俗”,仍旧是杂文学体系,但在文学史观上又有纯文学的萌芽,如评恽珍浦的《国朝闺秀正始集》主张个体写作与时政背景隔离,此点与施淑仪在《清代闺秀诗人征略》中所论相同。此时梁著的杂文学体系开始感受时代语境中女性解放思想风潮的影响,在书中好发议论,不时对于女性的处境加以感叹。著者不论是对于忠贞节烈之论,还是对于女子教育问题之议,对于女性的关注似乎超过女性诗歌本身,从广阔的视角关注女性进而点评其诗作,将评人与评诗相统一,将外部批评与内部批评相结合。对于秋瑾的品评,他不仅仅停留在具体的诗词字句的赏析上,由其“自能抒发其性灵”生发开去,认同何震“人治钳制女学”的观点,扩展为“此序非但论秋瑾诗词切中肯綮,即所论中国妇教之弊,亦显然若揭”{16}。

纵观清末民初闺秀诗评,女性的才德问题是其争论的焦点。前期的闺秀诗评普遍重妇德但不废才艺,即使“断裂”派的诗评者也是如此,但才德之间已开始出现裂缝,部分的诗评者(主要在调和派中)已表现出矛盾或游移的态度。维新变法之后的闺秀诗评中,才德之间开始有分离的迹象,后期的闺秀诗评已开始接受女子才艺为主的思想,开放的风气已经形成,部分闺秀诗评者完全以才为本。

注释:

① 淮山棣华园主人:《闺秀诗评》,《清代闺秀诗话丛刊》,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2306页。

②③ 陈左明瑛:《孝感朱烈女》,《妇女时报》1916年第19期。

④ 萧蜕:《庞景贞女士小传》,《妇女杂志》1915年第2期。

⑤ 潘毅远:《黄烈妇传》,《妇女杂志》1915年第5期。

⑥ 慧生:《妇女道德之维持论》,《妇女时报》1917年第5期。

⑦⑧ 胡适:《女子问题》,《妇女杂志》1922年第5期。

⑨ 宛扬:《男子方面的妇女解放》,《妇女杂志》1920年第7期。

⑩ 半禅:《美国近世女文学家小史》,《妇女杂志》1921年第2期。

{11}{12} 陈芸:《小黛轩论诗诗》,《清代闺秀诗话丛刊》,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1520、1521页。

{13}{14} 施淑仪:《清代闺秀诗人征略》,上海书店1987年版,第5、7页。

{15} 王蕴章:《燃脂余韵》,《清代闺秀诗话丛刊》,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627页。

{16} 梁乙真:《清代妇女文学史》,台湾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249页。

作者简介:周少华,湖北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62。

(责任编辑 刘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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