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昌云
“那边那个村”与一个高中辍学生的缘起
“我不去!”
听到叔叔所说的教书地点,1986年8月的某一天,当时19岁的农加贵不需要任何思考,仨字斩钉截铁脱口而出。
叔叔所说的地点是“那边那个村。”
这个村村民的孩子逐渐增多,也逐渐长大,到了该入学的年轮了,外村学校绝对不收,自己村办学,又没有人敢来当老师,村民着急死了。
由于好喝酒的缘故,农加贵在距这个村几公里以外的下坝村小学教书的叔叔和一个俗称“医院”,实际是一个皮肤病防治站的几个“医生”发生了联系。
“我叔叔好喝酒,当时买酒艰难,但‘医院因为防治疾病的缘故酒很多,于是我叔叔和他们相处得很好。”农加贵回忆说,“‘那边那个村先请了一个老师,样样条件谈好了,结果临来的那天人家变卦不来了,叔叔的医院朋友委托叔叔给他们找老师,于是叔叔想到了因为生活费用负担不起,刚从高二辍学回家的我。”
“叔叔后来说,不是他非要叫我去‘那边那个村,而是因为其他小学不需要人了,只有‘那边那个村因为大家害怕不敢去,才需要我去。”
叔叔给农加贵介绍去当民办小学老师,教书的地点当时既有名又无名。
“无名”是说,这个村庄就没有个名字;“有名”是说,只要提到“那边那个村”,方圆几十里的人都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村,农加贵印象中,“当时谁家小孩不听话老哭,大人就说:‘再哭就送你到那边那个村!小孩就不敢哭了。”
“那边那个村”其实也有学名,叫做“广南县新生疗养院”。听上去春意盎然。但实则是一个1957年设立,集中收容麻风病人的新建村,当时有56户180多人,其中,麻风病患者有80余人。
村子颇有远离尘寰的意味,设在一个四周都是青葱大山,大山之下有一条清澈溪水的山谷里,农加贵认为。它这个选址,“隔离”和“阻断”的意思非常明显,“有个目的,怕病人跑出去。”
在距村庄约3公里多的谷口,建了一个学名叫“皮防站”,俗称“医院”的简陋所在,现而今,几间土墼垒成的平房早已湮没在丛生的杂草中,颓垣而断壁。
农加贵说,“‘医院有三个‘医生,他们的任务就是给村民发药,然后就是阻止村民外出。”
当时的人,叫不出“新生疗养院”这么文绉绉又拗口的名头,而这个广南县唯一麻风病人的集中村又没个俗名,于是就叫“那边那个村”,久而久之,相习成俗,人们就这样称呼它了,而所有人都知道,“那边那个村”与流脓流血、瞎眼、嘴歪、断肢、跪着走路等可怕病状有关。
于是,“那边那个村”成了令人胆颤心惊的符号所在。
对于去这样一个地方当民办老师,不仅农加贵坚决表示“我不去”,而且父母也不同意他去,眼瞅着农加贵决心已定,叔叔又再次低声下气恳求他到山谷口隔离麻风病村的那个简称“医院”,实则是“皮防站”的地方去看看。
“医院”有三个“医生”,一个叫农炳康,以前当过工人,后来被送去培训过医疗知识,算是“医院”负责人和最有学问的人。一个叫王建知,以前常在乡村集市卖草药,算是一个懂医懂药的人,“卫生局叫他来‘医院,弄些草药用酒泡了给村民吃。”
还有一位叫防明礼,虽然也穿白大褂,但实际是在“医院”搞管理。
农加贵后来对他们三位的基本看法是:“他们既不懂医,也不懂麻风病。”
他们穿着白大褂,头戴白帽子,脚穿长筒靴、口鼻蒙口罩,双手戴手套,从头到脚全副武装,平常既不进“那边那个村”,甚至不和村民直接接触,“他们总是把药放在‘医院的窗台上,村民自己来取走。”
“农民给他的零碎钱,用高压锅消毒”
农炳康在动员说服农加贵来当麻风病村民子女老师的过程中,扮演了一个至关紧要的角色。
“他反反复复给我做工作,叫我别怕,我说我还是怕,农炳康就告诉我,酒精可以消毒,他给我酒精,叫我上课之前先用酒精擦手消毒,如果心里还怕,就用酒精兑点水喝到肚里去,就没事了。”
“我后来才知道,他也不懂麻风病怎么回事,擦酒精喝酒精防麻风病简直可笑。”
逐渐减弱对麻风病恐惧心理的,当然不是酒精,而是农炳康作出的几个承诺一
学校办在“医院”里;农加贵吃住和“医生”在一起农加贵不需要和村民接触,学生每天步行三公里多从家里来“医院”上学。
于是,农加贵接下了这个当时每月只有19元工资的“高危”活儿。
1986年9月1日开学,第一批学生来了12人,大的有12岁,小的有五六岁。
学生家长中不少人有麻风病,学生是否会因为生活在一起的缘故感染麻风病不好说,换句话说,学生中到底有没有麻风病患者,当时既没有体检的程序,加上感染这种病的潜伏期长达三至五年,所以,农加贵也不知道结局会怎样,稀里糊涂的就当上老师了。
第一次上课前,农加贵战战兢兢,他按照农炳康所教授的“秘方”,用酒精擦手,也喝了点兑水的酒精,给自己壮胆,走到教室门口,伸头看了看坐在里面的孩子,并没有发现有麻风病状,和外面健康孩子一模一样,才按住忐忑的心,走进了教室。
“心里还是怕,”农加贵说,“说不怕是假话。”
但恐惧心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散去,“最主要的是,我待了好几年,没有被传染上麻风病啊。”
另一个因素是,麻风村村民对他的“好”。
“农加贵除了19元民办教师补贴外,村民又自发集资,每月给农加贵35元作为额外补助,”广南县总工会常务副主席农娟告诉记者,“这35元钱零碎得很,面值有元,有角,甚至有分,是村民用高压锅消毒后才让医生转交给农加贵的。”
村民还划了半亩稻田种植水稻、1.5亩山地种植玉米来给他喂养鸡鸭改善生活,“田地全部由村民帮助栽种收割。”
“來落松地村31年,我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
“我的第一批学生1992年小学毕业。”
那年参加考试的学生,最高的206分,最低135分,全部超过115分的录取线而升入初中。
经过体检合格,全部学生顺利进入位于县城的初中部读书。
为了免于必然的歧视,一个村民根据当地对花生的称呼想到了把孩子们所居住的村庄叫做“落松地”,当地人把花生叫做“落松”,从此“那边那个村”才叫“落松地村”,直至今日。
这所农加贵既是唯一教师,又是校长的学校,才正式有了“落松地小学”的名称。
也就在这一年,经过长达35年的隔离和治疗,象征着阻挡外人进入,阻止山里村民外出的关卡的竹竿被撤除了,这意味着,“麻风村”逐渐成为历史,“落松地”作为一个村庄,迎来了自己的新生。
2001年,农加贵提出为了方便孩子读书,免于每天走一個来回六七公里山路,将学校迁回现址,这意味着与落松地村“零距离”。
1993年,农加贵的第一个孩子农庆刚出生了,“是个儿子,他的小学就在我这里和村民孩子一起读了5年,6年级才到城里去读的。”
农庆刚现在在云南警官学院交通管理专业就读,“今年7月将毕业,今年听说文山州不招一个交警,他毕业不知到哪儿找工作。”
说到这里,农加贵满脸愁云。
2008年,现任广南县教育局办公室主任的黄座富出任北宁中心学校校长,例行的工作巡视中,他“发现”了农加贵,经过黄座富牵线介绍,农加贵在广南县教育口日益彰名,现任文山州委常委、宣传部长,时任广南县委书记的杨廷友先后三四次来到落松地村,见识了农加贵的不凡,同时力促修成了长约4公里,从省际主干公路通往落松地村的水泥路。
2015年10月,经过农娟的协调,上海市浦东新区总工会决定给落松地小学5万元,建盖一个厨房,“厨房里的用具,如消毒柜、碗柜、冰箱等等厨具,我们县总给他配。”
“在这里31年,我一直在恐惧中度过,”农加贵说,“最早的恐惧是,我要是得了麻风病怎么办?接着是恐惧我的学生出去读书、就业被人歧视怎么办?现在是恐惧没人敢到这里来当老师,我再过几年退休了,这个学校怎么办?”
农加贵记得,黄座富第一次来学校,他盛情挽留黄校长留下吃饭,问他敢不敢在这里吃顿饭,“黄校长有所迟疑之后,说了一个字‘吃!”4月12日中午,当他再次讲述这个细节后,也盛情挽留记者一行留下吃饭,眼里泛着复杂的神色,记者最后说“那就吃吧!”
农加贵瞬间眼睛笑得剩下一条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