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儿

2017-06-30 07:27
黄金时代 2017年2期
关键词:铁盒墨盒养蚕

从粗布棉袄里撕下一疙瘩棉花,摊开,把一块缀满蚕籽儿的黑麻纸铺上,包裹起来,装到贴着胸膛的内衣口袋里,暖着。在老师吹响的哨声里,我慌忙奔进教室,坐在课桌旁,把书本打开。

老师驼着背走进来,侧过头把小小的教室扫视一周,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

“其他年级写字,二年级上课。”

老师把一张乘法表挂在黑板上,领我们读起来:“六一得六……”

我念着,偷偷摸摸胸口,那软软的棉团儿,已经被身体暖热了。我想把那棉团掏出来,瞧瞧老师,那一双眼睛正盯着我,我立即挺直了身子。

一节课后,我跑出教室,躲在房檐下,绽开棉团儿,啊呀!出壳了!在那块黑麻纸上,爬着两条蚂蚁一样的小蚕,一动也不动。我用一根鸡毛把小蚕儿粘起来,轻轻放到早已备好的小铁盒里。再一细看,有两条蚕儿刚刚咬开外壳,伸出黑黑的头来,那多半截身子还卡在壳儿里,吃力地蠕动着。

“叮……”上课的哨儿响了。

“二年级写字。”

老师给四年级讲课了。我揭开墨盒。那两条小蚕儿出壳了吧?出壳了,千万可别压死了。

我终于忍不住,掏出棉团儿来。那两条蚕儿果然出壳了。我取出鸡毛,揭开小铁盒。

哐,头顶挨了重重的一击,眼里直冒金星,我几乎从木凳上翻跌下去。老师背着双手,握着教鞭,站在我的身后。慌乱中,铁盒和棉团儿都掉在地上了。

老师的一只大脚伸过来,一下,踩扁了那只小铁盒;又一脚,踩烂了包着蚕籽儿的棉团儿。我立时闭上眼睛,那刚刚出壳的蚕儿啊……

教室里静得像空寂的山谷。

过了几天,学校里来了一位新老师,把一、二年级分给他教了。

他很年轻,站在讲台上,笑着介绍自己:“我姓蒋……”捏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他的名字,说:“我叫蒋玉生。”

多新鲜啊!四十来个学生的小学,只有一位老师,称呼中是不必挂上姓氏的。新老师自报姓名,无论如何算是一件新奇事。

那天,我爬上村后那棵老桑树摘桑叶,慌忙中松了手,摔到地上,脸上擦出血了。

“你干什么去了?脸上怎么弄破了?”蒋老师吃惊地说。我站在教室门口,低下头,不敢吭声。

他牵着我的胳膊走进他住的小房子,从桌斗里翻出一团棉花,又在一只小瓶里蘸上红墨水一样的东西,往我的脸上涂抹。我感到伤口又扎又疼,心里却有一种异样的温暖。

“怎么弄破的?”他问。“上树……摘桑叶。”我怯生生地回答。

“摘桑叶做啥用?”他似乎很感兴趣。“喂蚕儿。”我也不怕了。

“噢!”他高兴了,“喂蚕儿的同学多吗?”“小明,拴牛……”我举出几个人来,“多咧!”

他高兴了,喜眯眯的眼睛里,闪出活泼的好奇的光彩,“你们养蚕干什么?”

“给墨盒儿做垫子。”我话又多了,“把蚕儿放在一个空盒里,它就网出一片薄丝来了。”

“多有意思!”他高兴了,“把大家的蚕养在一起,搁到我这里,课后咱们去摘桑叶,给同学们每人网一张丝片儿,铺墨盒,你愿意吗?”

“好哇!”我高兴地从椅子上跳下来。

于是,他领着我们满山沟跑,摘桑叶。有时候,他从坡上滑倒了,青草的绿色液汁粘到裤子上,也不在乎。

三天之后,有两三条蚕儿爬到竹箩沿儿上来,浑身金黄透亮,扬着头,摇来摆去,斯斯文文地像吟诗。它要网茧儿咧!

老师把一个大纸盒拆开,我们帮着剪成小片,又用针线串缀成一个个小方格,把已经停食的蚕儿提到方格里。

我们把它吐出的丝儿压平;它再网,我们再压,强迫它在纸格里网出一张薄薄的丝片来。老师和我们,沉浸在喜悦的期待中。

“我的墨盒里,就要铺一张丝片儿了!”老师高兴得像个小孩,“是我教的头一班学生养蚕网下的丝片儿,多有意义!我日后不管到什么地方,一揭墨盒,就看见你们了。”

可没过多久,老师却被调走了。他说:“有人把我反映到上级那儿,说我把娃娃惯坏了!”

我于是想到村子里许多议论来。乡村人看不惯这个新式先生,整天和娃娃耍闹,没得一点儿先生的架式嘛!失了体统嘛!他们居然不能容忍孩子喜欢的一位老师!

三十多年后的一个春天,我在县教育系统奖励优秀教师的大会上,意外地碰到了蒋老师。他的胸前挂着“三十年教龄”纪念章,金光给他多皱的脸上增添了光彩。

我从日记本里给他取出一张丝片来。

“你真的给我保存了三十年?”他吃惊了。

哪能呢?我告诉他,在我中学毕业以后,回到乡间,也在那个小学里教书。第一个春天,我就和我的學生一起养蚕儿,网一张丝片,铺到墨盒里,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都带着我踏上社会的第一个春天的情丝。

老人把丝片接到手里,看着那一根一缕有条不紊的金黄的丝片,两滴眼泪滴在上面了……

(选自《陈忠实文集》)

品读

这是一篇以小见大、言近旨远的小小说。说起蚕,总能让人产生与文化相关的联想。就是这样一个貌似孱弱的身躯,却绵亘起一个漫漫几千年、纵横数万里的“丝绸之路”,后世更以“春蚕到死丝方尽”来讴歌人类一种默默耕耘、无私奉献的精神。本文即是以“蚕”作为故事线索,通过不同人对待蚕的不同态度,折射出极为深广的社会内容。

采用第一人称口吻,增强了故事真实性。

陈忠实先生是陕西省西安市灞桥区灞陵乡蒋村人,高中毕业后曾于1962年9月-1964年8月在家乡教书,这篇《蚕儿》是他1982年1月在陕西老家写成的。根据文中“三十多年后的一个春天”这一情节,再结合作家的生平来看,这是一篇既有生活原型、又经艺术加工了的小说作品。

在小说的开始,“我”是一个对大自然充满热情和好奇的孩童形象,之所以养蚕就是想“让蚕儿网出一张丝片儿,给墨盒儿做垫子”,这是一种多么简单的想法,反映出乡村孩子的质朴和天真。但因为两位老师教育观念的不同,蚕儿遭遇了不同的对待和命运。而蒋老师用一颗关爱、呵护儿童之心,保护了“我”人生之初真、善、美的种子,这样才有了文后的手执教鞭、传承先进教育理念的“我”,才有了三十年后那场不期而遇的邂逅……正因为这个故事建立在现实生活的土壤之上,所以才会以其真实性震撼读者的心灵。

采用对比的手法,增强了故事的矛盾性。

这篇小说之所以撼人魂魄、耐人寻味,是与作者恰当地使用对比分不开的。第一位老师古板、严厉、简单粗暴。“侧过头把小小的教室扫视一周,教室里頓时鸦雀无声”,本该充满活力的小学课堂变得如此寂静,丝毫不亚于古代刻板、严肃的私塾,这种寂静显然是可怕的,因为它不是来自于学生心中的“敬”而是来自于老师的“禁”;“哐,头顶挨了重重的一击,眼里直冒金星,我几乎从木凳上翻跌下去”,不做任何了解和询问,随手便是严苛的责罚,从中可以看出教育者的冷漠和武断;“老师的一只大脚伸过来,一下,踩扁了那只小铁盒;又一脚,踩烂了包着蚕籽儿的棉团儿”,一双无情肆虐的大脚,就这样直接抹杀了孩子的心性,对生活的热情和好奇心,反映出教育者对生命、对教育对象的漠视,其行为简直令人发指!

相比之下,蒋老师是一个有着强烈责任感、使命感的教师形象,他的自我介绍反映出一种强烈的民主、平等意识,不仅让孩子们感受到新鲜、新奇,无形中也增强了亲和力,拉近了老师和学生之间的距离;当看到“我”因为摘桑叶摔倒、脸上擦出血后,他牵着“我”走进他住的小房子,耐心帮助治疗,表示要和大家一起养蚕,由此足见其善良、有爱心,并借此保护学生们对生活的热情和好奇心……正是在对照比较中,两位老师的人格高下立判,两种不同教育观念的优劣互现。

采用细腻生动的描写,升华了小说主旨。

请看文中对蚕儿正面描写的一段文字:“三天之后,有两三条蚕儿爬到竹箩沿儿上来,浑身金黄透亮,扬着头,摇来摆去,斯斯文文地像吟诗。”作者通过用心观察,细致地描写了蚕儿吐丝时的色泽、情态,并且采用了拟人的修辞手法,赋予了蚕以人的动作、情感,生动形象地写出了蚕儿的可爱,突出了蚕的充满活力,表现出对蚕准备结茧的欣喜愉悦和迫不及待的期盼之情,须知此中正孕育着师生之间的情感,以及对生命、对生活的热爱与感恩!

再看看小说结尾处:“老人把丝片接到手里,看着那一根一缕有条不紊的金黄的丝片,两滴眼泪滴在上面了”,这两滴眼泪的背后,是对自己当年在山村任教经历的人生感慨,其中既有获得孩子们肯定时的快乐,也有受到村民非议后的痛苦,更有看到自己的学生能够从事教育工作,并践行自己当年教育理念后的感动……这些典型的生活细节,都准确地传达出人物的内心感受,既丰富了人物形象,也升华了小说主旨,大大拓展了小说的境界,带给人审美享受和无尽遐思。

(珠海市实验中学 朱献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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